馮 立
新書評介
帛書《易傳》的哲學新知
——讀丁四新新著《周易溯源與早期易學考論》
馮 立
《周易》作為“五經(jīng)”之首,長期以來被認為是中華文化傳世經(jīng)典的思想之源。20世紀以來,隨著出土文獻的大量涌現(xiàn),關于經(jīng)典文獻的識讀有了重大突破,亦如郭店楚簡、上博楚簡,阜陽雙古堆漢簡等均出現(xiàn) 《周易》傳本,對于 《周易》經(jīng)文部分的釋讀都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尤以1973年出土于湖南長沙的馬王堆帛書 《周易》,具有 《周易》的經(jīng)傳兩部分,為 《周易》自上古秦漢以來的版本流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臺灣周易研究學者賴貴三教授曾指出,海內(nèi)外的周易研究大致分為三個方向,其一是從歷史文獻學入手,研究 《周易》文本經(jīng)典化過程之流變。其二是從中國哲學入手,研究 《周易》經(jīng)文以及各種傳文的思想內(nèi)涵。其三是從文字訓詁等傳統(tǒng)小學入手,研究 《周易》經(jīng)傳中的字詞深義①。丁四新教授曾撰寫 《郭店楚簡思想研究》(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以及 《楚竹書與漢帛書 〈周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等 《周易》相關出土文獻專著,為國內(nèi)研究 《周易》出土文獻的權威學者之一。其新著 《周易溯源與早期易學考論》于2017年2月已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該書分為三編九個章節(jié),三編正是從以上三個方向全面解析馬王堆帛書 《易傳》與早期易學的緊密聯(lián)系。
本書的第一編共分為兩個章節(jié),從歷史文獻學的角度概述出土文獻與周易溯源之間的理論關系?!吨芤住放c 《連山》 《歸藏》在上古時期并稱為“三易”,均是上古時期的占筮之書。現(xiàn)今出土的商周時期甲骨文大多是卜筮之辭。張政烺先生在1978年率先提出“數(shù)字卦”概念,指出在周原甲骨中所見數(shù)字多為一、五、六、七、八的筮數(shù),具有早期《周易》陰陽爻畫的雛形,為早期 《周易》卦爻畫之來源②。2013年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楚簡 《筮法》篇的發(fā)現(xiàn)③,進一步的佐證了張先生的觀點。不過丁四新認為張政烺的結論過于經(jīng)驗化,他指出《周易》卦爻畫為周易爻辭常見之一、六之數(shù),缺乏 《周易》筮法理論的有力支持(第4頁)。他利用清華簡 《筮法》與陜西西仁村出土的陶拍易卦為基礎,指明“一”在卦爻畫中應是數(shù)字“七”的省形,根據(jù)大衍筮法產(chǎn)生的四象數(shù)可知,數(shù)字卦中的卦爻畫應為七、八兩數(shù)構成,而六、九兩數(shù)在外被安排為爻題(第37頁)??傊纳讨苋囊棕远喾譃楸矩院陀秘詢刹糠?,本卦以經(jīng)爻表現(xiàn)爻畫的一般形式——卦畫。用卦以揲蓍法在具體占卜中展示演算卦畫,形成了“數(shù)字卦”的概念。先秦時期的揲蓍法,又分為天地之數(shù)揲蓍法與大衍之數(shù)揲蓍法兩種,前者為五十五數(shù),后者為五十數(shù),故而卦爻畫的構成與來源不同,則揲蓍方法不同,由此造成了張政烺等學者的誤解。丁四新以此論證,足以窺視周易溯源之門徑(第37—39頁)。
除卻 《周易》的經(jīng)文部分,有關先秦時期 《周易》的解釋部分向來被稱為 《十翼》,其中 《說卦》《序卦》與 《雜卦》三篇丁四新在充分研究出土文獻材料之后,認為此三篇并不是王充 《論衡》中所謂的“得逸 《易》一篇,一分為三”的后得之書。結合出現(xiàn)在西晉時期的傳世出土文獻——汲冢竹書中的 《周易》可知,在春秋時期,《周易》雖未占據(jù)易筮的主導地位,但 《周易》作為卜筮之學由來已久,并非由秦漢后學撰寫其經(jīng)傳之主體部分。
馬王堆帛書的六篇 《易傳》——《二三子》、《系辭》、《衷》、《要》、《繆和》、《昭力》中的言論,在丁四新看來均是出自孔子之手。帛書 《易傳》的哲學思想主要分為——解 《易》原則、陰陽哲學和乾坤說三個方面。其中,解 《易》原則主要體現(xiàn)在 《要》篇之中??鬃犹岢隽藬M德而占、以德解占、以德知 《易》和“求其德義”的一系列原則,這種對 《周易》占筮內(nèi)容在思想上的總結和提高,十分鮮明地突出了占蓍者和解占者的主體性與斷占、解占之間的密切關系。這一主體性原則對于易學發(fā)展至關重要,使得解 《易》的“十翼”及其他易學解釋學說不斷涌現(xiàn)。
繼而作者從核心概念出發(fā),探討 《要》篇的“觀其德義”的易學內(nèi)涵。帛書 《要》篇的公布,再次證明了孔子“晚而喜 《易》”的傳統(tǒng)說法??鬃拥木右讓W思想?yún)^(qū)別于史巫之筮的關鍵,在于將陰陽觀念引入 《周易》之中,使得 《周易》固有的卦爻象占被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以“陰陽”觀念分析《周易》卦爻辭,使得乾坤兩卦地位凸顯。以乾坤二卦象天地,意味著 《周易》的卦爻體系可以與陰陽氣化的宇宙體系相結合。天地之間萬物生滅,均可被包括在 《周易》之中(第111頁)。一切事物只有在“類”的約束下,才可以稱之為“象”。在易象的世界中,最大的象是天與地,君子觀察天地之象,進而推及人論之則,此乃三才之道。
全書最為旗幟鮮明的觀點來源于第五、六兩章有關帛書 《繆和》、《昭力》篇的成書過程與文本性質(zhì)的討論。作者認為 《繆和》和 《昭力》中的“子曰”,并非歐陽修解釋、廖名春所證明的“講師之言”④,應就是孔子本人之言行。因為 《繆和》中一問一答具有極強的針對性與連續(xù)性的特征,繼而一問多答,最后無問無答的“子曰”輯錄形式也符合 《論語》以來的孔子論學的固定問答語境,符合孔門思想對言語之道的重視。雖然 《昭力》一篇與其他五篇 《易傳》相比,沒有分篇的墨跡符號,但是究其文本性質(zhì)應是獨立成篇,其文本內(nèi)容與《繆和》的結構類似,具有濃厚的黃老思想色彩。作者認為,孔子敘述、解釋與講授周易 《經(jīng)文》的教學活動的言論結集,構成了 《周易》經(jīng)、傳相結合的文本模式,從而在學術上揭示了孔子與 《周易》的密切關系及重要學術價值所在。之后作者專辟一章探討了一些出土文獻中的文字問題。雖然丁四新教授并不是文字學家,但是其耐心對比字形字義,其中辨析之處可在易傳研究中備為參考。
全書下編中,作者結合出土早期易學材料與同時代其他出土文獻材料的文本性質(zhì)的流變,反思了現(xiàn)代學術觀念下有關出土文獻研究的一些問題。他指出“經(jīng)史子集”的分類觀念自乾嘉之學以來影響頗深,《論語》、《周易》與 《老子》均是先秦思想的經(jīng)典著作,但是以目前之學術觀念認為 《論語》與 《周易》是經(jīng)學著作,而 《老子》是子學著作,尤其像是 《老子》與 《周易》在戰(zhàn)國、西漢均有簡本出現(xiàn),甚至同在湖北孝感郭店楚簡中既有《老子》的兩種簡本,也有 《太一生水》這樣與《周易》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出土文獻。由此可知 《老子》與 《周易》等出土文獻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文本流傳過程中應是同時發(fā)展的,我們不應該把它們割裂開區(qū)分對待,這樣才能更好把握經(jīng)典文本的傳承規(guī)律。
最后,全書從解釋系統(tǒng)、文本材料與訓詁文字的角度總結了 《周易》經(jīng)學的哲學解釋的現(xiàn)狀與未來可發(fā)展的空間。作者慨嘆 《周易》研究乃“訓故(旨趣)舉大誼(義)”之事,難度之高,需要曠世英才才得以解決,此即是在昭告后學,勤能補拙,周易之學大有可為。
注釋:
① 賴貴三:《臺灣易學史》,里仁書局2005年版,第35頁。
② 張政烺:《張政烺文集·論易叢稿》,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0-41頁。
③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肆),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75—122頁。
④ 廖名春:《帛書 〈繆和〉 〈昭力〉簡說》,見陳鼓應主編:《道教文化研究》第3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11頁。
馮立,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3。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