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辰
一
不知道為什么,中國很多家長喜歡那種中西合璧、不倫不類的教育方式。
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我媽一拍腦門,決定要像西方國家的家長一樣培養(yǎng)我的金錢觀。于是,她決定把我的零用錢斷掉,如果我想要零用錢,就要像西方國家的小孩一樣從她手里賺。比如,拖一次地板五毛錢,取一次牛奶一毛錢,倒一次垃圾兩毛錢……每天記錄,按周結(jié)算。
我的零用錢原本就不多,零用錢發(fā)放制度改革后,我的經(jīng)濟狀況更是捉襟見肘。大人們不懂得,小孩也是需要口袋里有錢腰板才直的。他們總是心安理得地認為,小孩吃喝不愁,還要錢做什么?可是,大到好看的文具小到各種零食,哪一樣是不要錢的呢?
上小學時,學校離家近,我回家吃午飯。而我的同學當中,有些因為學校離家遠,每天能有幾塊錢的午餐費,比如我的同桌。他是個瘦瘦的小男孩,長得十分白凈好看。那時,小浣熊干脆面在我們當中非常流行,附帶的英雄卡更是風靡校園。我的同桌收集卡片成癮,父母每天給的午飯錢都被他買成了干脆面。吃膩了,他就把干脆面大方地送給我吃。我殷勤地表示,等我有錢了,一定給他買雞蛋仔吃。他十分感動,那時雞蛋仔的地位跟干脆面有得一拼。
我們校門口常駐著一個賣雞蛋仔的老頭。有人來買,他就手腳麻利地把提前準備好的面糊倒進模具,稍一加熱,蛋奶暖融融的香甜就飄出來,引得一群小學生駐足流連,大咽口水。
可惜,那時小學生每天的零用錢不過是五毛一塊,誰也不會輕易花好幾天的零用錢去買一袋雞蛋仔,只能寄希望于某個認識的小土豪買上一份,然后湊上去要一個嘗嘗。我和同桌的友誼就這樣建立在雞蛋仔和干脆面上,我特別喜歡他,我感覺他也特別喜歡我。
為了這個承諾,我盤算了一番,覺得干家務掙錢也是一條路。于是,我開始每天認認真真地拖地、倒垃圾、取牛奶,斗志昂揚地想要賺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當我毫不含糊地干了一周,拿到第一筆血汗錢時,卻被我媽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把五塊兩毛錢塞進我的存錢罐里,又給了我一個小本子:“這是你的記賬本,以后花錢買什么就記下來給我檢查,不要亂花錢。”
什么?難道西方國家的家長也是這副嘴臉嗎?可我媽并不在意我的崩潰,臉上只寫著獨裁者的冷峻。那時我的智商有限,沒有掌握記假賬的技能,而我媽通常又什么都不許我買,我終于意識到,那個罐子里的錢只能永遠擺在那里,給我一種“我也有零用錢”的安慰罷了。
因為無法履行雞蛋仔的承諾,我羞于見同桌,但又不能不去上學,只能頂著巨大的壓力蔫頭耷腦地去。同桌看我又沒帶雞蛋仔,忍不住挖苦我:“你真是個小氣鬼?!?/p>
那天他運氣爆表,得了一張曹操的卡片,非常少見。我跟著其他同學想湊過去看看,誰知他伸出細胳膊將我一搡,做了個鬼臉,說:“你是個騙子,不給你看?!?/p>
我悲痛欲絕——從前他不但會給我看,還會給我玩兒的。
二
傍晚放學回家,我悶悶不樂地趴在桌上寫作業(yè)。
沒多久,我媽就拎著一兜菜回來了,她邊換鞋邊隨手把找來的零錢放進鞋柜的小抽屜里。我媽雖說總要別人記賬,她自己卻不怎么記賬,因此我十分確定,她并不清楚那個抽屜里到底有幾塊幾毛錢。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個罪惡的念頭產(chǎn)生了,我甩甩頭想把它甩出去,但它牢牢地抓住了我。沒人在意那個抽屜,我為什么不從中拿點錢呢?我知道偷不光彩,可問題是,如果拿的是自己家里的錢,還能算偷嗎?我想起同桌那張生氣的臉和下午課桌上新畫的三八線,安慰自己:這不算偷,這是我用勞動換來的。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肯定父母已經(jīng)睡熟了之后,才赤著腳跑到門口。我小心瞄了一眼父母的房間,見沒有異常動靜,便輕輕拉開鞋柜抽屜,我看到一些明晃晃的硬幣,還有幾張紙幣。我伸手拿了幾個一塊的硬幣,然后趕緊跑回自己房間,迅速把錢塞進書包,上了床。我在被子下,好半天才平靜下來。
第二天早上我還是有些忐忑,吃早飯時,我不住地瞥我媽,但她一如往常,毫無知覺,我稍稍放下心來。我胡亂扒完早飯,便跑著去了學校。到了校門口,我賊似的掃視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父母的身影,于是放慢腳步,走到賣雞蛋仔的小攤前,從容地對老爺爺說:“我要兩份?!甭劼牬搜裕車膶W生紛紛投來驚嘆的目光,我十分得意。
我拿著兩袋雞蛋仔來到了教室,很快引發(fā)了一場騷動,一下子能買得起兩袋雞蛋仔的土豪小學生在當時也是沒有誰了。大概是那些艷羨的目光讓我昏了頭,我得意揚揚地把雞蛋仔擺在桌上請大家吃,我同桌也湊過來,扭扭捏捏地伸手拿了一個——就這樣,我們冰釋前嫌了。
花錢的美好感覺刺激了我的欲望。三國英雄卡、悠悠球、自動鉛筆……我一下子想到了很多想要的東西,于是在沉寂了兩天之后,我忍不住再次悄悄地打開了那個抽屜。
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那是一個神奇的抽屜,里面從來沒有被掏空過,一旦拉開,總有錢在里面。日子久了,甚至讓人產(chǎn)生了錯覺:這個抽屜是個聚寶盆,會源源不斷地生錢。
三
我的心理負擔越來越小,賊膽越來越大。起初,我只拿鋼镚兒,后來便拿起了紙幣,先是拿了幾次五塊的,接著又拿了一次十塊的。直到某一天,我看到抽屜里有幾張五十的,略一猶豫,我竟大著膽子拿了一張五十的。
拿到錢的第一時間,我便去買了心儀已久的一個軟皮本。店老板大概也是第一次從小學生手中接過這么大額的鈔票,不由得上下打量我。我不敢和他對視,只看著他的手慢吞吞地把一沓零錢一張一張捋順了遞給我,我胡亂地把找回的零錢塞進書包,居然還剩這么多!我突然感到騎虎難下。這時,我才意識到,拿這么多錢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整整一上午,我都忐忑不安,滿腦子想的都是要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那個封面華麗的本子也扎眼起來,每天晚上我媽都要查我的書包,那些錢藏不住,我也無法解釋其來路。狗急跳墻的我決定在放學前把剩下的錢全部花掉!
買筆和本子這種東西會惹來追問,我只能在課間買了一大堆零食——干脆面、軟糖以及汽水這類小學生平時想買卻買不起的奢侈品。我覺得已經(jīng)花了好多錢,可還是沒花完,這讓我很煩躁。
一包包的小浣熊干脆面被我拆開,卡片拿了出來,干脆面和汽水都被我大方地分給了同學們。我的座位一下子被包圍了,直到上課鈴響,還有些同學戀戀不舍地拽著那些小卡片和干脆面不肯回自己的座位。
來上課的是班主任,她鷹隼一般的目光掃過我,我做賊心虛,低下頭,把桌斗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往里輕輕塞了塞。
一直到放學,我都沒能把錢花光,剩下的二十多塊錢被我攥在手心里,不知該如何處理。我磨磨蹭蹭地在路上晃,直到看到了家門口,不回家不行了,我終于痛下決心,把剩下的錢揉成一團,扔進了路旁的冬青樹叢中。
扔掉錢的瞬間,我一陣輕松,飛也似的逃回了家。
四
我以為這會是我一生的秘密,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我逃過了那個夜晚,卻在第二天被我媽揪著耳朵拽起了床。
原來,班主任看我在班上揮金如土的樣子,給我媽打了電話,讓她控制一下我的零用錢。我媽當即察覺不對,因為她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零用錢,于是她仔細檢查了一番,包括鞋柜上的小抽屜——就這樣,我暴露了。
長大后,我從書中知道很多名人也有過偷拿家里錢的經(jīng)歷。比如,三毛在書中說,她不但沒有因為偷拿家里的錢而受到懲罰,反而因此讓家長意識到給小孩零用錢的重要性。
我要告訴你們,故事都是騙人的!
那天,我被我媽暴打了一頓。我爸試圖救我,卻被我媽飛起的一個眼刀嚇得退到一邊,搖頭晃腦地吃起了油條。不僅如此,挨打之后,我存錢罐里的全部家產(chǎn)被盡數(shù)收繳。盡管它形同虛設(shè),但那也是我的全部積蓄,為此我痛哭一場,卻招來我媽的又一巴掌。
懲罰還沒有結(jié)束。一周之后,學校組織春游,我媽為懲罰我,不肯給我買任何零食。那天,我抽抽搭搭地哭了一夜,我媽仍冷冰冰地說:“什么時候把偷拿的錢補上,什么時候再說零食的事。”懲罰持續(xù)了一個月,直到她徹底把這件事情忘記,我才算逃過一劫。
長大后,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有一次,我忍不住跟我媽說起來,她無辜地瞪大眼睛,問:“還有這事兒?”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上大學了,可以攥著幾百塊錢在超市里隨意游蕩了,但琳瑯滿目的零食再也引不起我的任何興趣,包括現(xiàn)在的一些咖啡店也開始賣起雞蛋仔來,那些烘烤成金黃色的小點心,一顆一顆地擺在精美的盤子里,可味道已經(jīng)沒有兒時那般誘人了。
如今,我有了很多新的想要的東西,如展柜里閃閃發(fā)光的包、某品牌新出的鉆石項鏈,或者某個專柜里的高級成衣……每當面對它們,我感覺自己好像又變成了那個8歲的小女孩,想要但依然買不起,可我再也不會去偷了。因為我已經(jīng)懂得:欲望永遠不會被填滿。填不滿就填不滿吧,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填滿。很多美好的東西遠遠看著就好,不一定非要擁有。
但是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把那個買不起雞蛋仔的8歲女孩擁入懷中,輕輕摸著她的頭發(fā),安慰她:“沒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沒有的東西,以后都會有的?!?/p>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