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蕓
我讀《枕草子》
柳蕓
一
我這個人沒甚文化,思維及理解能力又差,讀母國文學好多時候都覺吃力,外國文學基本上是不敢動的?!墩聿葑印穭t是個例外,現(xiàn)下手里居然有兩本。一本系林文月譯著,是因喜林文月的散文,想“一網(wǎng)打盡”,順便網(wǎng)購來的。一本系周作人譯著,亦因喜周作人的隨筆,亦想“一網(wǎng)打盡”,順便網(wǎng)購來的。不想,兩本譯著對照來讀,倒頗得了些意料不到的樂趣。
林文月從小長在上海日租界內(nèi),上得日本學校,啟蒙教育是日文。這般的書底子,再加后來不斷學習,遂對日語可謂是駕輕就熟。周作人則留學日本好幾年,娶的又是日本夫人,想來對日語亦是運用自如。兩位譯者的翻譯水準自不必說了,不同是筆韻迥異。林文月散文寫得冷靜而溫情,譯著則簡勁而柔美;周作人的隨筆書齋味濃,譯著亦似有股子認真做學問的架勢,依循文本,一板一眼。且以開篇《四時情趣》為例,一個譯作“春,曙為最。逐漸轉(zhuǎn)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云輕飄其上?!弊x來優(yōu)美典雅,香溢舌齒;一個譯作“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fā)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云彩細微地橫在那里,這是很有意思的?!奔毤汅w會,則純屬信筆白描的手法,清清淡淡,卻不乏滋味。又如《七月》,一個譯作“七月,風吹得緊,雨勢亦猛烈之日,大體稱得上涼爽,連扇子也忘了用的時分,覆蓋一襲微染汗香的薄衣晝眠,是挺饒風情的?!币粋€譯作“在七月里的時節(jié),刮著很大的風,又是很吵鬧的下著大雨的一日里,因為天氣大抵是很涼了,連用扇也就忘記了,這時候蓋著多少含有汗香的薄衣服,睡著午覺,也實在覺得是有趣的事。”前者的語言細密,盡釋了富貴宮廷生活的風雅情致;后者則語言散淡,似有街角鬧市人在閣樓的閑適之覺。
由上兩例亦可見,林文月的譯文較為詩意,周作人的譯文更顯通俗。這一點,林文月在其譯作序文里也有提及,并舉詩例佐證,此處不贅。
林、周譯著單就閱讀感覺來講,描景抒情篇目,我偏愛林譯,說理敘事篇目,則喜周譯。綜合來說,還是偏青睞前者一些。
不過,周作人譯著后的注釋,則較為詳盡些。節(jié)日、節(jié)氣、佛經(jīng)、服飾、禮儀等等,順手捏來,順筆剝解。除可助人更多更好地了解彼時日本宮廷的風俗瑣事外,有些注釋,倒自成一篇筆記類小品,真真好看煞了。如釋香球:“系用麝香、沉香等入錦袋中,與艾和菖蒲相結(jié)合,下垂五色絲縷有八尺至一丈,以避邪穢,于端午節(jié)用以贈送。卯槌則于正月初次的卯日用之,亦有辟邪去惡的效用,系用桃木所做,凡長三寸,廣一寸,用五色絲穿掛,長及五尺?!比玑尲Ч希骸跋狄环N香瓜,俗名金鵝蛋。日本舊有姬瓜雛祭,于舊歷八月朔日,取瓜如梨大者,敷粉涂朱,畫耳目如人面,以絹紙作衣服,為雛人行,設(shè)赤飯白酒供養(yǎng)?!比玑屚捞K酒:“元旦飲屠蘇酒,是從種過傳去的舊習慣。據(jù)《荊楚歲時記》說:‘正月飲酒先小者,以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后與酒。’日本進獻屠蘇,亦先令女童喝飲,蓋舊俗遺留,且也有嘗藥的意思存在,故此種童女稱作藥子?!逼菲罚菲?,字字句句,皆乃周氏風格。我每讀這些注釋,就總會想起王世襄先生的拿手好菜——“燜蔥”。這道菜,本名是“蔥燒海參”,經(jīng)王老先生創(chuàng)新,以海米代替海參,而成“海米燒大蔥”。這道菜的主角是蔥,但要想使得普通的蔥做出來別具獨特風味,則就要輔料海米及姜、鹽、醬油、料酒等等調(diào)味品來佐方可。周氏注釋于《枕草子》而言,與此一道菜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枕草子》插圖
二
三百余篇內(nèi)容的《枕草子》一一讀下來,整體感覺像是本生活體會記。體會者,即清少納言。冬晨夏夜、昆蟲鳥禽、積雪的山川、開花的樹木、進行中的農(nóng)事、玩耍中的孩童……都是有意思的事;信札措辭不客氣的人、有要緊事時老是講話不完的人、沒什么可取處卻盡自饒舌的人、因羨慕別人的幸福而嗟嘆自身的不遇且偏喜在別人背后講人家事的人……都是很可憎的人;拙字寫在紅紙上、頭發(fā)不好的人穿白綾衣服……是很不相配的事情;唐錦、佩刀、木刻佛像的花紋……是美麗的事物。別人看著有無意思、可不可憎、配與不配、漂亮與否不管,反正自己看著有意思、殊可憎、不相配、很漂亮就好,就高興,就隨手記錄下來。寫作一但成為一種自處方式,真誠的東西就會顯露。反之,若只為了展覽或迎合,勢必會有所參雜。清少納言這種只忠于自我的寫作姿態(tài),實在值得參照并提倡。
清少納言是心思細膩之人,她總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一些個微妙的美好。如九月雨后的菊;清晨落在松枝上反彈的露;疏籬上經(jīng)雨后破蛛網(wǎng)上的水珠;月夜渡河時牛行踏碎的水中之月。清少納言是心質(zhì)優(yōu)雅之人,對世事總有自己的獨特視角。她說梅花上落了雪很清雅;穿淡紫色衵衣罩白汗衫的人很好看;說有情人幽會,以夏季為宜,夏夜涼爽短促,綿綿情話說著說著天就亮了;有情人共枕,則宜在冬季,冬夜寒冷靜怡,抵足而眠的人聽鐘聲幽遠、聽雞鳴次第,皆饒有情趣。清少納言是心有憐憫之人,她可憐草,可憐被打的狗,可憐使勁挺背大哭的嬰兒,可憐少小出家當和尚的孩童。清少納言是直言不諱之人,她指責人穿衣胡亂搭配,指責工人吃飯狼吞虎咽,指責有身份者趾高氣昂,指責無身份者亂叱仆人。清少納言還是心氣甚高之人,她說“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寵疼愛,便沒意思,反不如遭人嫉惡算了。教我屈居于第二、第三,那真是死也不甘心,必定要第一位才行?!庇虚L有短的人,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清少納言的《枕草子》讓讀者清楚看見了她。
清少納言還說:“文,以《文集》為最。”《文集》,即《白氏文集》;“白氏”,即香山居士白樂天??梢姡龑ο闵骄邮康脑娢氖中蕾p?!稑淠镜幕ā芬粍t,她娓娓而談梅花、談櫻花、談藤花,待談到梨花時,就巧用了《長恨歌》中“梨花一枝春帶雨”之句渲染梨花的可愛;《花心開未》一則,又妙借《長相思》中“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之句表達她的思“君(侍主)”之甚;《香爐峰的雪》一則,又將《爐峰下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中“日高睡足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之句納入了現(xiàn)實生活,博得侍主的會心與贊美。想來,若非由衷喜歡,若非于心爛熟,焉能將《白氏文集》捏來得心、捏去應(yīng)手呢?當然,正因有了這般的穿插與融匯,清少納言的宮女生活以及她的《枕草子》才更多了幾分詩意,“這是很有意思的事”。
林文月譯本尾頁有篇不知年代不知作者的“跋文”說,清少納言的侍主死后,親人亦次第謝世,遂不得已托身為尼。晚年,則因膝下無子女,只好投靠鄉(xiāng)下的乳母之子過活。有一回,她頭戴斗笠外出曬菜干,忽而喃喃自語道:“好令人回憶從前直衣官服的生活啊!”原來,原來,一部《枕草子》即清少納言一生的凝練,是她一生最美好最短暫最難忘的時光。有此一段跋文作底,人再翻那三百多篇的記錄,再翻那些諸如吃飯、睡覺、閑談、打鬧、吟詩、和歌等等瑣碎的時候,就會愈發(fā)小心,也會愈發(fā)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