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家
德國作家黑塞有一首以《夢》為題的長詩,實際上他所描寫的是自己端坐圖書館享受自由閱讀的情景,至少,我每次讀到這首詩的時候,都會聯(lián)想到自己在圖書館,特別是在北京市東城區(qū)第一圖書館(以下簡稱“東圖”)的一些美好感受:
這兒是天堂的書庫。
令我內心焦躁的一切問題,
在我腦際盤根錯節(jié)的疑難,
這兒都有答案……
這里有滿足求知的一切結果,
不論是幼小學生的膽怯要求,
還是任何大師的大膽探索。
這里提供最深邃、最純凈的思想,
替每一種智慧、詩和科學提供解答。
憑借魔力、符號和詞匯闡釋、質疑,
神秘無比的書籍為光顧者提供保證,
給予最美妙的精神慰藉。
這里為任何疑難和秘密提供鑰匙,
賦予每位魔法時刻光臨者以恩惠。
我在《比特之境》一書中,比較深入地討論過這首詩,其中不少感悟都來自我在東圖讀書、借書的美好回憶。我還清楚地記得,意大利作家艾柯與此類似的一句名言—“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樣子”,曾經被以醒目的字體寫在雍和宮地鐵的入口處,這大約是北京市政府號召市民讀書的一句口號罷,對于這一點,我并不十分確定。對我而言,作為一個愛書人,熱愛圖書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之所以對東圖情有獨鐘,原因很簡單—它是離我家最近的圖書館。
近二十年來,我一直住在地壇附近,與位于交道口的東圖只有一街之隔。對于一個以讀書寫作為職業(yè)的文學研究者來說,說書籍和面包一樣重要也不算太夸張。因此,圖書館在我生活中占有一個什么樣的地位就不難想象了。在與住處一街之隔的地方,能有這樣一家擁有各類文獻近六十萬冊的圖書館,一直是我深感幸運的事情,并且,東圖還正好在我上下班的路上,便利性不言而喻,每念及此,心里總會冒出一種北京人所說的“樂不滋兒”的感覺。
一九八三年,我大學畢業(yè)之后,被分配到湖北荊襄礦務局工作,當時我很想讀點蘇俄文學方面的書籍,尤其是契訶夫研究方面的著作,但就當時我所處的環(huán)境來說,讀一本研究契訶夫的著作,幾乎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第二年,我借出差北京的機會,到北京大學俄語系請教張秋華教授,雖然我已經記不清當時請教過一些什么問題,但他向我推薦了華東師大契訶夫研究專家朱逸森教授,并給我推薦了一些相關書籍。
回湖北后,我按照張秋華提供的地址,試著給朱逸森寫了一封信,請教了一些閱讀契訶夫小說遇到的問題,朱先生很快就回信了,并主動提出,如果我想閱讀相關著作,他可以幫我從圖書館借閱。我與朱先生素不相識,但那時讀書心切,根本沒想到借書之說很可能只是一句客氣話,也沒有能夠設身處地為朱先生想想,這樣做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于是,通過朱先生的幫助,居住在荊襄礦區(qū)的我,居然從千里之外的上海借來了自己喜愛的圖書。但那時請朱先生借一本書,從我寫信到他寄書,一去一來,最快也要一個月時間,因為礦區(qū)在近乎與世隔絕的群山之中?,F(xiàn)在想來,正是朱先生一次又一次成全“千里借閱”的無私善舉,使我從一個工科學士變成了一個文學博士。今天,我在東圖網(wǎng)站上,以“朱逸森”為詞條,檢索到七十條有關契訶夫的書籍。我要借閱其中任何一本,都有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與過去的情形相比,今天如此優(yōu)越的借閱條件和讀書環(huán)境,借用黑塞和艾柯的“天堂”來形容,應該還算貼切吧。近二十年來,我受惠于東圖的實在太多太多。我所做的每一個課題,出版過的每一本書,都與東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以說,這些年我所編撰的十幾本書數(shù)百萬文字,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過東圖的助益。
當然,就自己所研究的專業(yè)領域來說,東圖的藏書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品類,都是無法與單位圖書館的藏書相比的,這正如自己書齋的藏書遠遠無法與東圖的藏書相比一樣。但是,自己觸手可及的案頭書幾乎如同大腦的有機組成部分一樣好使,這種便利則又是圖書館所無法比擬的。離家近的東圖雖不如書房方便,但是,喝杯水的工夫就可貼近書架查閱自己想要的資料,多么方便,多么快捷!二0一二年四月十五日之前,我真想象不出是否還會有比這更為便利的事情了。準確說出這個日期,是因為那一天我在自己的博客里張貼了一張東圖“自動借閱站”的照片,這些散布在各小區(qū)的自動借閱站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為小區(qū)讀者實現(xiàn)了二十四小時零距離借閱,自此以后,東圖不動聲色地為我增添了一個不斷更新的“室外書架”。我突然意識到,東圖已經不能離我更近了,因為它就在我一抬頭可以看見的窗外。
印度詩人泰戈爾有一篇以《圖書館》為題的散文詩,他寫道:“寧靜的海洋是圖書館最恰當?shù)谋扔鳎加壳甑臐L滾波濤被緊緊鎖閉,變得像酣睡的嬰兒一般悄聲無息。在圖書館里,語言靜寂無聲,水流凝滯止息,人類靈魂的不朽光芒,為文字黑黝黝的鏈條所捆縛,幽禁于書頁的囚室。沒有人能夠預料它將何時暴動,沖破寂靜,焚毀文字的藩籬,沖向廣闊的世界。這好比喜馬拉雅山頭的皚皚白雪鎖閉著洶涌洪水,圖書館也圍攔著隨時會一瀉千里的思想的江河。”
毫無疑問,詩人是在深情地贊美閃耀著人類靈魂之“不朽光芒”的圖書館,他在為“漫漫歲月之河上的輝煌橋梁”放聲歌唱。但是,我們從他動情的歌聲中也聽出了深藏心底的無奈和哀怨。從“鏈條捆縛”“幽禁囚室”“靜寂無聲”“凝滯止息”等詞語中,我們看到了詩人潛意識中的不滿甚至憤怒,他希望被囚困于文字的靈魂發(fā)起“暴動”,“沖破寂靜,焚毀文字的藩籬,沖向廣闊的世界”。我之所以想起泰戈爾的《圖書館》,是因為他的這些被時人認為是異想天開的愿望,對今天圖書館的數(shù)字化建設包含著極為可貴的啟迪意義。
盡管泰戈爾無法預言一個數(shù)字化、多媒體化的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但他所幻想的自由平等地交流思想情感的全新世界,與數(shù)字媒介開辟的新天地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在這里,“被解放”的聲音、文字、圖像和諧相處,讓每一個暢游知識海洋的人各取所需,猶如在海螺里能聽到海嘯,讓他們在數(shù)字化圖書館里與往圣時賢們促膝而談,甚至讓作者和讀者彼此聽得見心臟的怦怦跳動!隨著數(shù)字技術的日臻完善,以互動為特色的“在線閱讀”,已經部分實現(xiàn)了泰戈爾的夢想:“生者與死者同在,辯護與駁斥相伴,猶如孿生兄弟;在這里,疑慮與堅定,探索與發(fā)現(xiàn),彼此形影不離;在這里,長壽者與夭折人心平氣靜地友好相處,沒有嘲弄,也沒有歧視?!碧└隊査孟氲膱D書館在泰戈爾時代只能是幻想,但今天的數(shù)字圖書館,譬如說此刻隱藏在屏幕之后的東圖網(wǎng)站,通過它的“讀書頻道”“館際借閱”等在線服務,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泰戈爾沒有想到的豐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