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現(xiàn)代民法(典)體系構造兩種基本模式之一的《法學階梯》體系是蓋尤斯的《法學階梯》所開創(chuàng)的。就實體法部分而言,這種體系表面上體現(xiàn)為以無體物為支撐的“人—物”式結構,實質上其核心為“取得方式”?!叭恕铩锏娜〉梅绞健辈攀恰斗▽W階梯》體系的本質。這種意義上的《法學階梯》體系為16世紀少數人文主義法學家所發(fā)現(xiàn),“取得方式”成為他們對市民法進行體系化重構的工具。以權利為核心,以權利的取得方式為綱的現(xiàn)代《法學階梯》體系可以作為建構我國未來民法典體系的一種選擇。
關鍵詞:《法學階梯》體系 無體物 潘德克吞體系
中圖分類號:DF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7)02-0044-13
一、引 言
隨著我國民法典編纂再次被提上日程,學界掀起了對民法典相關問題進行探討的新一輪熱潮。自2014年底至2015年初,先后有多家高校法學院組織了以民法典編纂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也有多家法學期刊就該主題系統(tǒng)編發(fā)了專題論文。但從目前學界的態(tài)勢看,對民法典體系結構的討論寥寥。究其原因,不難想到2001年前后我國民法學界曾就民法典的體系結構進行的一場所謂“人文主義”與“物文主義”的爭鳴,論爭的結果,占據上風的主流觀點是,從歷史延續(xù)性的角度,我國未來的民法典應當在適當修正的基礎上繼續(xù)遵循《德國民法典》的模式,即潘德克吞體系。這種觀點一直延續(xù)到當下。學界關于未來我國民法典結構的學理探討基本上要么以采納德國模式為預設前提進而來討論總則編的設置及其內容、知識產權和人格權編的獨立與否及其在民法典中的體系位置等等,要么以采納《德國民法典》的體系結構的必然性為結論。
由此看來,似乎潘德克吞體系已然成為我國未來民法典體系結構的必然選擇。這種一邊倒的理論態(tài)勢值得反思和警惕。實際上,我國學界對民法典的結構模式中潘德克吞體系之外的《法學階梯》體系非常缺乏研究,對這種體系的認知尚停留在簡單的“人—物”二分以及對《法國民法典》第三編的詬病上,殊不知這種體系無論在民法體系化的歷史上,還是在當今羅馬法系范圍內即便接受德國民法理念的國家和地區(qū)的法典結構模式的選擇上,都是占有主導地位的一種體系結構。而我國對法學階梯體系的研究還處于剛起步的階段,相關的研究成果鳳毛麟角,在筆者的閱讀范圍內計有五篇切題論文, 馮卓慧:《第一部將羅馬私法系統(tǒng)化的法學巨著——評蓋尤斯的〈法學階梯〉》,載《法律科學》1992年第2期;徐紅新、張愛麗:《論查士丁尼〈法學階梯〉的體系結構及其影響》,載《金融教學與研究》2003年第1期;譚光亞:《略論〈法學階梯〉的結構及其影響》,載《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6期;徐國棟:《蓋尤斯、其〈法學階梯〉、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載《河北法學》2010年第6期;楊代雄:《法學階梯式民法體系的演變簡史——民法體系的基因解碼之二》,載《北方法學》2011年第6期。其中多流于對《法學階梯》本身內容的介紹以及與某些現(xiàn)代民法典體系的簡單對比。只有徐國棟教授的《蓋尤斯、其〈法學階梯〉、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一文對法學階梯體系的來龍去脈和現(xiàn)代演變形式進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另外楊代雄教授的《法學階梯式民法體系的演變簡史》一文分析了蓋尤斯和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的體系構造、人文主義法學家對其進行的改造,以及現(xiàn)代法學階梯體系發(fā)展的趨勢。但對于“權利取得方式”在《法學階梯》中的體系意義特別是它對民法典體系建構具有的支撐作用尚未被體察。此外還有兩篇相關的論文,一是方新軍教授的《蓋尤斯無體物概念的建構與分解》,方新軍:《蓋尤斯無體物概念的建構與分解》,載《法學研究》2006年第4期。論證了無體物概念在法學階梯中的體系價值;二是尹春海的《無體物流變考》,尹春海:《無體物流變考》,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46卷),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對無體物概念的古今史進行了考證,指出它所經歷的四個階段,作者朦朧地意識到在《法學階梯》中無體物的許多內容是“物的取得方式”,在中世紀私法中,無體物的體系效用早已薨逝,但它作為“取得方式”綿延著其千年不斷的精神。但他們都沒有進一步深挖“物或權利的取得方式”具有的體系意義,特別是對于民法典體系建構的影響。
我們知道,關于民法(典)的體系結構,總的來說存在兩種模式:法國模式,亦即《法學階梯》體系;德國模式,亦即潘德克吞體系。從體系外觀上看,就實體法部分來講,蓋尤斯《法學階梯》采取了“人—物”式的論述體系,一般認為,這種體系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民法典編纂體系的兩種經典模式中的《法學階梯》體系,并因為《法國民法典》對這種體系的采納以及該法典的影響而得到廣泛傳播。但蓋尤斯《法學階梯》所蘊含的體系價值遠不止于此,在表面上“人—物”式的體系背后,蓋尤斯遵循了另一條隱形的敘事線索——“取得方式”,這條線索作為骨架真正支撐起了《法學階梯》體系。16世紀開始的對民法進行體系化重構的探索中,有些人文主義法學家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它并成功地將之用于對法律材料的體系化整理,將它從一條隱藏在蓋尤斯《法學階梯》中的暗線變?yōu)橐粭l重構法律體系的明線。筆者的任務就是要揭開這條暗線在蓋尤斯《法學階梯》中的面紗及其歷史演進。
二、蓋尤斯《法學階梯》與“取得方式”的體系意義
《法學階梯》第1卷第8節(jié)框定了全書的結構,并奠定了后世被稱為《法學階梯》體系的“人—物—訟”式的民法(典)體系模式:“我們所使用的一切法,或者涉及人,或者涉及物,或者涉及訴訟。”[古羅馬]蓋尤斯:《法學階梯》,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通常認為,這一結構體系的建構是通過“無體物”來實現(xiàn)的,蓋尤斯創(chuàng)設了法律意義上的無體物概念,將物分為有體物與無體物,并以無體物概念統(tǒng)攝了物法中除有體物法以外的全部內容,將繼承與債納入物法的范疇,從而型構了一個與人法相對仗的物法。參見前引②,第88頁及以后。
實際上,無體物并沒有成為蓋尤斯構建法的體系一以貫之的范疇。在無體物的界定之后(Gai.2,14),后文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與該定義相呼應的闡述。全文檢索蓋尤斯《法學階梯》,我們得到一個有意義的發(fā)現(xiàn):無體物一詞總共才被使用7次,而且縱觀全書,無體物的內容只在Gai.2,14中提到一次,此后再也沒有提到繼承和債的無體物屬性。更為乖張的是,在Gai.3,83中,蓋尤斯把無體物和先前在Gai.2,14中被列為其內容的債權并列。對此,合理的解釋是,蓋尤斯并無意強調無體物概念本身的內容,他使用這一概念的唯一出發(fā)點在于,從形式上將并無關聯(lián)的繼承和債納入一個統(tǒng)一的主題之下,從而打造一個與人法相并列的大物法,服務于其“人—物”二分的實體市民法體系的構建。但從效果上看,無體物的體系功能是微弱的,而且即便沒有無體物概念,蓋尤斯仍將有體物、繼承和債以另外一條線索有效地勾連在了一起,這就是“取得方式”,只是這條線索不像無體物那樣被明示出來,而是在無形中主導著《法學階梯》的體系走向。
與“無體物”高開低走的態(tài)勢相反,“取得方式”低開高走,雖然沒有被冠以可以囊括繼承和債的頭銜,但其體系功能反而被愈后愈強地彰顯,即便是對屬于蓋尤斯所界定的無體物內容的地役權、用益權、繼承和債的論述上,也是遵循其“取得方式”(抑或設立和移轉方式)的不同而展開的。
“取得方式”不但在第一層級的體系化上承擔了原本被設想由無體物承擔的構建一個與人法相對立的大物法的功能,而且在《法學階梯》第二層級的體系化上得到遵循,實際上,與物法相對的人法也是由“取得方式”所統(tǒng)治的。下面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蓋尤斯《法學階梯》各個主題的體系結構或體系屬性。
(一)人法的體系結構
蓋尤斯《法學階梯》第一卷為人法,其中前7節(jié)是對法的淵源的闡述,第8節(jié)奠定了全書的體系基調,從第9節(jié)開始,進入對人法的論述。
在表面上“人—物—訟”的三分體系下,相較于因無體物概念的創(chuàng)設而將有體物法、繼承法和債法人為地合并在一起(實際上它們卻各自獨立)的物法和缺乏總體構架和層次劃分的訴訟法,蓋尤斯《法學階梯》的人法部分因為二分法和三分法的廣泛使用,顯得在結構上更為鮮明。參見 Will Deming, Paul, Gaius and the “Law of Persons”: The Conceptualization of Roman Law in the Early Classical Period, in Classical Quarterly, 2001, 51 (1), p219.該卷的論述體系如下:開篇第9節(jié),蓋尤斯首先對人進行了二分——自由人和奴隸;第10節(jié)對自由人進行了二分——生來自由人和解放自由人;第11節(jié)是對它們的解釋;第12節(jié)對解放自由人進行了三分——羅馬市民、拉丁人和歸降者,此后展開對這些不同類型的人的論述,其中第13—15節(jié)論述歸降者,第16節(jié)至第47節(jié),展開對取得羅馬市民籍的方式的論述;第48節(jié)對人進行了另一種二分——自權人和他權人;第49節(jié)將他權人分為三種——從屬于支配權的人、從屬于夫權的人、從屬于財產權的人;第50節(jié)至第123節(jié)依次論述了這三種他權人;此后直到第141節(jié),論述了這三種人如何擺脫處于他人權力下的狀態(tài);第142節(jié)開始討論自權人的監(jiān)護和保佐,一直到本卷結尾,都是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的,其中穿插了對三種人格減等(Gai.1,159-162)的論述。
從上文展示的第一卷的內容來看,蓋尤斯只是論述了人的各種不同的身份以及取得和喪失各種身份的方式,而無意于對與人的身份有關的所有事項進行全面闡釋。參見also Peter Ste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Institutional System,in pG.Stein and A.D.E.Lewis ed., Studies in Justinians Institutes in Memory of J.A.C.Thomas, London, 1983, p158.如果說蓋尤斯在闡述人法時,遵循著一個隱形的線索的話,那這就是人的各種身份的取得(喪失)方式。這條線索并沒有為蓋尤斯所明示,但事實上,它潛藏在對人法的各個部分的論述中。
(二)有體物法和繼承法的體系屬性
蓋尤斯《法學階梯》的第二、三卷論述的是物法。因為無體物概念的創(chuàng)設,在蓋尤斯的體系中,物法的含義更為廣泛,包括有體物法和繼承法、債法等無體物法。蓋尤斯在《法學階梯》2,14中宣示,無體物的內容除繼承和債以外,還包括用益權和地役權,但在《蓋尤斯〈法學階梯〉摘要》2,1,2中,無體物只包括繼承和債,雖然緊接著在2,1,3中將城市地役權和鄉(xiāng)村地役權也納入無體物,但還是不見用益權的影子。此外,從第二卷對用益權和地役權的論述來看,它們只被以極小的篇幅(2,29-33)、在作為要式物與略式物之區(qū)別的移轉方式的不同背景下被附帶地論述,與無體物并沒有任何體系關聯(lián)。因此基本可以斷言,在蓋尤斯《法學階梯》中,只有繼承和債是真正嚴格意義上的無體物。詳細的論證可以參見Ubaldo Robbe, Osservazioni su Gaio, in Gaio nel Suo Tempo: Atti del Simposio Romanistico, a cura di Antonio Guarino e Lucio Bove, Napoli, 1966, pp117ss.由于債法的特殊性,它在現(xiàn)代法中成為與物法相對的存在,將在下文單獨論述,我們首先來分析一下蓋尤斯《法學階梯》中有體物法和繼承法的內部結構。
第二卷是這樣開篇的:“在前一卷中我們介紹了人法?,F(xiàn)在我們來看看物……”緊接著從第二節(jié)開始,蓋尤斯導入物的分類,其中最重要的有兩種,一種是有體物與無體物的劃分(Gai.2,12),這是蓋尤斯建構其“人—物”式法的體系的基礎,正是無體物概念的引入,有體物以外的繼承和債,才在無體物概念的掩蓋下進入物法的帷幔(Gai.2,14),人法以外的其他論題才合乎邏輯地被統(tǒng)一納入到物的主題之下,“人—物”二分的實體法體系才得以建立。
另一種是要式物與略式物的劃分(Gai.2,14a)。在優(yōu)士丁尼之前,要式物和略式物的區(qū)分在羅馬法中一直處于最為基礎和重要的位置,自然,蓋尤斯在物的分類中對此也著墨最多。從Gai.2,15開始,蓋尤斯繼續(xù)討論要式物和略式物。他首先確定了要式物和略式物的范圍(Gai.2,16-17),然后轉入分析了兩者的區(qū)分,他所選擇的切入點是“移轉方式”的不同(Gai.2,18-22)。在這條線索之下,蓋尤斯從設立和移轉的角度簡要論述了被他納入無體物范疇的地役權、用益權、繼承和債(Gai.2,28-39)。由于要式物和略式物的移轉方式不同,這就產生一個問題,如果要式物的移轉沒有采用要式而只是通過交付進行,或者要式物或略式物是由非所有人的其他人進行轉讓的,會產生怎樣的后果?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引入了對作為一種物的取得方式的時效取得的論述(Gai.2,41-64)。
蓋尤斯從Gai.2,41開始滑入對“物的取得方式”的論述,這條敘述線索根據《法學階梯》的明確提示,至少一直維系到債之前,囊括了債之前的“物法”的全部內容。根據蓋尤斯在Gai.2,65中作出的劃分,“物的取得方式”分為根據自然法的取得方式和根據市民法的取得方式,蓋尤斯在《法學階梯》2,65原文中區(qū)分的是“物的移轉方式”:“某些物的移轉是根據自然法……某些物的移轉是根據市民法”?!耙妻D”只是從動態(tài)的角度對“取得”的描述,接下來的片段中蓋尤斯就徑直論述了取得物的各種方式。此外參見D.41,1,1pr。蓋尤斯《論日常事務或金言集》:“有些物的所有權我們是根據萬民法取得的,有些物的所有權我們是根據市民法取得的”。后者包括上文已經提到的擬訴棄權和要式買賣,以及緊接著為回答上述問題而要論述的時效取得(Gai.2,41-64),前者包括交付、先占(Gai.2,66-68)、虜獲戰(zhàn)利品(Gai.2,69)、添附(Gai.2,70-78)、加工(Gai.2,79),此后,仍然在“物的取得”的主題下討論了允許或不允許作轉讓之人(Gai.2,80-85)、我們通過哪些人取得物(Gai.2,86-96)。
“至此,已足以明了我們以何種方式取得單一物?!覀儸F(xiàn)在來看看以何種方式概括地取得物”(Gai.2,97)。這些方式包括遺產繼承、遺產占有、買得拍賣的破產債務人的財產、因自權人收養(yǎng)而取得被收養(yǎng)人的財產、因有夫權婚姻而取得妻子的財產(Gai.2,98),它們都屬于繼承的范疇,前兩者為死因繼承,后三者為生者間繼承。
蓋尤斯首先論述了死因繼承中的遺囑繼承(Gai.2,98-190),作為遺囑的副產品,他在談論完遺囑繼承之后分別論述了與遺囑有關的遺贈(Gai.2,191-245)和遺產信托(Gai.2,246-289),接著是無遺囑繼承(Gai.3,1-76)。
以上內容屬于死因繼承的范疇,在此之后是對生者間繼承的討論(Gai.3,77-87)。
如果說在第一卷中,取得方式這條線索只是隱性存在于蓋尤斯對人法的敘事之中,那么第二卷和第三卷對有體物法和繼承法的論述,取得方式這一體系線索就明朗化了。蓋尤斯明確宣布,他對有體物法和繼承法的闡述是沿著取得單一物的方式和取得集合物的方式來展開的。即便在談論各種他物權時,其論述的角度也是其設立和移轉的方式(Gai.2,29-33)。設立和移轉是取得的兩個面相,因此可以說對他物權的論述也是圍繞其取得方式來進行的。
(三)債法的體系結構和屬性
蓋尤斯《法學階梯》第三卷的最后一部分談論的是債。在此,蓋尤斯好像又回到了有體物與無體物的理路之上:關于有體物的內容以及無體物概念中所包含的他物權、繼承都已得到論述,現(xiàn)在開始論述最后一種無體物。但對前兩種無體物的論述視角已經偏離了無體物而轉向更具有實際意義的“取得方式”,現(xiàn)在開始談論債時,蓋尤斯也沒有再提債的無體物屬性,只以一句簡單的過渡(Gai.3,88:“下面我們來談談債……”)開啟了對債的論述。
蓋尤斯的上述論述理路看似錯雜混亂,但仔細研讀其在論述中進行主題轉換銜接時的措辭,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微妙之處。作為蓋尤斯“人—物”式體系之基礎的無體物概念,實際上僅虛有其表征功能,蓋尤斯本人也沒有過多強調作為其內容的“他物權”、“繼承”和“債”的無體物屬性,甚至在第二卷第14節(jié)界定了無體物的含義并列舉了其內容之后,此后再談到具體類型的“無體物”時一直刻意淡化這一點,以致在第三卷第88題將論述的主題轉向債時,僅僅以“下面我們來談談債”進行過渡,而繼承則公然被納入另一條敘事線索——“物的取得方式”。
對債法的內容進行遠景透視,可以發(fā)現(xiàn),實際上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支配著蓋尤斯。債法部分所討論的主要是合同之債,在有關債的消滅的論述之后討論了私犯之債,但他對債的特征或內容等本體性的問題很少涉及,其筆觸主要放在了對債的產生、締結和消滅方式的詳細論述上:
Gai.3,88:“……每個債或產生于契約,或產生于私犯。”
Gai.3,89:“我們首先看看那些產生于契約的債。這樣的債有四種:債的締結或者通過實物,或者通過話語,或者通過文字,或者通過合意?!?/p>
第90節(jié)到第162節(jié),蓋尤斯分別論述了這四種契約之債,但論述的內容以各種契約的締結程式為主,也就是債的締結方式。
“在介紹了產生于契約的債的種類之后,我們還應當指出:我們不僅可以通過我們自己實現(xiàn)取得,而且也可以通過處于我們的支配權、夫權或財產權之下的人實現(xiàn)取得”(Gai.3,163)。從這里可以看出,在此之前對債的論述,蓋尤斯是在通過我們自己實現(xiàn)取得的視角下來進行的,現(xiàn)在他將視角轉向通過他人實現(xiàn)取得。
從第168節(jié)開始,討論的是債的消滅方式,包括清償(Gai.3,168)、正式免除或擬制清償(Gai.3,169-172)、稱銅式擬制清償(Gai.3,173-175)、更新(Gai.3,176-179)、證訟(Gai.3,180-181)。
在此之后,“我們現(xiàn)在談談因私犯而產生的債”(Gai.3,182),包括盜竊、搶劫、非法損害和侵辱(Gai.3,183-225)。
(四)蓋尤斯《法學階梯》體系的研究小結
綜上所述,蓋尤斯《法學階梯》的結構安排遵循兩條邏輯主線:一是明示的“有體物與無體物的劃分”,二是默示的“物的取得方式”。也就是說,撇開程序性的“訟”不談,《法學階梯》體系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形式上的“人—物”體系和實質上的“人—物—物的取得方式”體系,前者以無體物概念為基石,將繼承與債納入物法,后者以取得方式為基石,將繼承與債視為物的取得方式。但遺憾的是,無體物并沒有擔負起它被賦予的功能,對《法學階梯》體系真正起到關鍵支撐作用的是“取得方式”。無體物概念及其價值功能顯然被后世的法學家們過分夸大了,《法學階梯》體系在后世的命運與無體物概念不能說是毫無瓜葛,但也沒有息息相關。參見前引②,第89—91頁。在現(xiàn)代法中,繼承以外的概括取得方式因其時代局限性,在法的發(fā)展過程中被逐漸淘汰,但是繼承作為市民法的一個重要部分,在繼受了《法學階梯》體系的近現(xiàn)代民法典中,除了極個別的例外,始終以“概括地取得物或權利的方式”而存在。
對于《法學階梯》的體系構造真正發(fā)揮實質性功能的是另一條不為人注意的線索——“取得方式”,這條線索不僅貫穿在對各項具體制度的闡述之中,而且作為一條線索將物法的各項制度勾連在一起,從而形成實質上的“人—物—物的取得方式”式的市民法體系,“物的取得”則分為“單個物的取得”、繼承和其他概括取得以及基于債之關系的取得,參見[德]弗朗茨·維亞克爾:《近代私法史:以德意志的發(fā)展為觀察重點》(上),陳愛娥、黃建輝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305頁。從而將繼承和債納入到物法的框架之內,這才是《法學階梯》體系的實質和關鍵。
“取得方式”作為主角貫穿于在無體物概念基礎上構建起來的整個物法其實在邏輯上也是順理成章的:蓋尤斯在開始論述有體物與無體物之前提出了它們的上位劃分——公有物與私有物,前者被認為不歸任何人所有,后者是歸個人所有的物品,這些物品歸于個人或者是為個人所取得的方式,要么是通過要式買賣、擬訴棄權、交付、取得時效等直接取得,要么是通過繼承和遺產占有、財產拍賣、自權人收養(yǎng)和歸順夫權和以各種形式締結的債間接取得。參見前引⑧Ubaldo Robbe文,p119.
用現(xiàn)代法律術語體系來看,蓋尤斯的物法包含三部分內容:包括所有權和他物權在內的有體物法、繼承法和債法。他從單一物的取得方式的角度闡述了第一部分內容;第二部分繼承屬于取得方式中的概括的取得方式自不待言,這是蓋尤斯所明示的;就債而言,蓋尤斯在論述時也是以物的取得方式為視角的,Siehe Eduard Bcking, Institutionen: Ein Lehrbuch des Rmischen Privatrechts, Bd.1, Bonn, 1843, S.165.轉引自前引①楊代雄文,第50頁。表面上它沒有被賦予“物的取得方式”的頭銜,但實際上處于“取得方式”的框架之內,其無體物屬性名存實亡。
如果進一步追究,“取得方式”毋寧是這樣一種具有強烈自然氣息的直觀的思維方式的體現(xiàn):“身份—身份的取得”、“物—物的取得”(基于單一原因的取得、基于概括原因的取得、基于債之關系的取得),這種思維立足于對生活的觀察,首先是人,其行使著對他人和其物的控制,而后是物,也就是人所控制的世界及其生產,最后是對人的各種身份和各種物的取得。Jean Gaudemet, Tentatives de Systématisation du Droit à Tome, in Archive du Philosophie du Droit, 1980(31), p21.轉引自石佳友:《民法法典化的方法論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頁。
因此可以說,蓋尤斯《法學階梯》的體系反映的是一種無“權利”概念支撐下的經驗式的直觀的思維模式,不同于權利概念產生以來從私權的角度對法律進行的主體性重構。在這種思維模式下所形成的體系觀念是,首先選取一些切近生活而不是遠離生活的經驗對象作為對法進行整體觀察時的視點,參見楊代雄:《民法學體系化思維模式的譜系》,載《江海學刊》2010年第1期,第144頁。蓋尤斯選擇了“人”和“物”;然后圍繞如何取得這些經驗對象(包括人的各種身份和各種物)展開論述;最后是在取得的過程中可能產生的爭議的解決,這就是訴訟的內容。這種“對象—對象的取得”式的質樸簡潔的思維模式才是《法學階梯》體系的精華所在。
由蓋尤斯開創(chuàng),此后為優(yōu)士丁尼的《法學階梯》所承襲的《法學階梯》體系(形式上的“人—物—訟”以及實質上的“人—物—物的取得方式”)成為16世紀開始的市民法體系化重構運動中最被依賴的模板,人文主義法學家們主要以承襲了蓋尤斯體系的優(yōu)士丁尼的《法學階梯》為藍本,開始了對市民法的體系化重構。
三、市民法的體系化重構:《法學階梯》體系的多重解讀
11世紀末羅馬法復興以來,法學研究先后主要經歷了注釋法學派和評論法學派兩個階段,這兩個學派的法學家們的主要工作是對優(yōu)士丁尼的法律文本特別是《學說匯纂》的注釋和評論。在不關心法的體系這一點上,注釋法學家和評論法學家并無二致。參見[意]桑德羅·斯奇巴尼:《法學研究方法以及對古羅馬法學著作和近現(xiàn)代法典結構體系中若干問題的思考》,丁玫譯,載《比較法研究》1994年第2期,第211頁。不過,作為溝通羅馬法與現(xiàn)代法的橋梁,他們有效實現(xiàn)了羅馬法的傳承,他們的工作成果是此后市民法體系化重構的基礎,其中最為主要的成果是物權與債權區(qū)分的逐漸明朗。隨著主觀權利概念在中世紀后期的生成,人們對法的認知發(fā)生了根本改變。權利概念產生后,首先伴隨的是權利類型的劃分,物權與債權的區(qū)分由此萌芽。權利概念的萌生以及物權與債權的區(qū)分,對《法學階梯》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市民法體系帶來革命性的沖擊。
16世紀人文主義法學興起,分類體系方面的問題再次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學說匯纂》遭到冷落,法學家們將關注的焦點投向更具體系性的《法學階梯》,優(yōu)士丁尼的《法學階梯》體系成為人文主義法學家可以依循的市民法體系的唯一范式。在新方法論的指引下,這一時期的人文主義法學家開始對市民法進行體系重構。當然并非所有的人文主義法學家都抱持對市民法進行體系化的理想,有些法學家就認為法律只是解決具體問題的規(guī)則,日常生活內在的多樣性阻礙了法的體系化。Véase Manuel Jesús Rodríguez Puerto, Derechos Subjetivos y Sistema en la Primera Modernidad, in Estudios Histórico-Jurídicos, 2004(26), p301.那些從事此等工作的法學家們被薩維尼稱為“體系主義者”,他們是現(xiàn)代法學的奠基人。參見 Donald R.Kelley, Gaius Noster: Substructures of Western Social Thought, in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979, 84 (3), p629.
在人文主義法學家進行體系化重構市民法的過程中,對《法學階梯》體系的繼受表現(xiàn)為兩種趨勢,一種沿襲了其表面上的“人—物—(訟)”結構,另一種是敏銳地捕捉到“取得方式”在《法學階梯》中的體系意義,或以“物的取得方式”為線索還原了《法學階梯》式的物法體系,或以“所有權的取得方式”為線索重構了《法學階梯》式的物法體系,或以“權利的取得方式”為線索重塑了全部市民法的體系。
與上述趨勢相伴隨的是,隨著物權與債權區(qū)分的逐漸明朗并成為普遍接受的觀念,《法學階梯》體系的傳統(tǒng)思維模式受到挑戰(zhàn),“取得方式”在《法學階梯》中的體系意義受到物權與債權區(qū)分的極大沖擊。物法被分割為對物權和對人權,物權與債權區(qū)分的生成在不同歷史時期體現(xiàn)為不同的樣態(tài),在16世紀,它以對物權和對人權(向物權)的形式成為人文主義法學家建構新的市民法體系的基礎。而且這種區(qū)分成為民法體系中最為重要的區(qū)分,《法學階梯》體系隨之出現(xiàn)了新的變種。
(一)市民法的體系化重構與對“人—物—(訟)”體系的恪守
在16—17世紀的歐洲,對市民法進行體系化重構的思潮主要出現(xiàn)在德國和法國,來自各個大學的新教法學家開創(chuàng)了一套新的法律科學。從形式上看,這套新的法律科學的最大特點是“體系化”的觀念,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成為實現(xiàn)體系化的最為直接的參照,大多數法學家都選擇了直接復制《法學階梯》“人—物—訟”的三分體系。比如馬特烏斯·維森貝克(Matthaeus Wesenbeck),他的《兩種法的編排》就隱含了這種體系,他寫道:“這些廣博的學問的基本要素可以非常合適地按照某種人為的方法,根據法的三個調整對象,劃分為三個部分,圍繞著它們形成了全部的法,其中首先包括了人法,其次是物法,最后是訴訟法?!盡atthaeus Wesenbeck, Utriusque Iuris Oeconomia, Parisiis, 1573, p8.
再比如馬蒂亞斯·斯特凡尼(Matthias Stephani),他的一部作品《根據優(yōu)士丁尼皇帝〈法學階梯〉的方法編排并根據法的三個調整對象(包括三個部分)對我們使用的市民法進行的注釋》(Exegesis juris civilis quo utimur, ad methodum institutionum Justiniani Imperatoris concinnata et secundum tria juris objecta, tribus partibus comprehensa),其書名即傳達了作者對法的體系的理解,書中遵循了《法學階梯》式的人—物—訟的論述順序,該作品的第一部分的標題就是“論法的第一種調整對象”,所論述的內容是“人”。參見[智]阿勒杭德羅·古斯曼:《伊比利亞美洲法典編纂古典時代諸民法典的體系》,徐國棟譯,載徐國棟主編:《羅馬法與現(xiàn)代民法》(第6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頁。
另外一些法學家不滿于“訟”這樣一種看起來是程序性的字眼存在于實體性的民法之中,在“行為”的意義上重新闡釋《法學階梯》的最后一部分內容,弗朗索瓦·康南(Franois Connan)和皮埃爾·格雷戈瓦(Pierre Grégoire)同時選擇將“訴訟”變成行為,形成人—物—行為的市民法體系格局。參見前引B17Manuel Jesús Rodríguez Puerto文,第306頁及以下??的显谄?0卷本《市民法評注》第二卷第一章第一節(jié)寫道:“法所討論或爭議者,或涉及人,或涉及物,或涉及行為”。他認為,“訟”包括可能導致訴訟的任何行為,不僅包括債,還包括婚姻、遺囑繼承和無遺囑繼承。參見Peter Stein, Roman Law in European History, Cambridge, 1999, p80.
上述法學家在市民法的體系建構上對《法學階梯》體系的恪守,更多的是一種“守成”,另一些法學家則在重構市民法體系的過程中融入了一些“創(chuàng)新”的元素。
(二)市民法的體系化重構與對“取得方式”式物法體系的建構
1.拉古斯:“取得方式”式物法體系的先行者
在法的體系化建設上,拉古斯(Conrad Lagus)像其他人文主義法學家一樣,在尋求一般法律原則和概念的過程中將目光鎖定在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上,但他并沒有完全遵循《法學階梯》的體系,而只是利用其中的法律規(guī)則和概念作為自己建構法律體系的素材,其成果體現(xiàn)在《傳授兩種法的方法》一書中。
他在該作品中所采納的論述體系可以看作是對《法學階梯》的“人—物—訟”體系的批判性改造,但他顯然受到物權與債權區(qū)分理論的影響,將物法與債法分離開來。
拉古斯所建構的法的體系,其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物法中,他僅僅抓住“取得方式”這條線索,更明確地重現(xiàn)了《法學階梯》的物法結構,他用一個圖表鮮明地展示了他的物法結構:Conrad Lagus, Iuris Utriusque Traditio Methodica, Francofurtum, 1543, p43; Conrad Lagus, Methodica Iuris Utriusque Traditio, Lugduni, 1562, p151.
拉古斯選取“取得方式”這樣一個主題作為體系化建構物法的工具,啟發(fā)了此后另一位偉大的法學家維吉留斯(Nicolaus Vigelius),后者更進一步,打破了拉古斯僅將“取得方式”的運用局限于物法的樊籠,正如我們在下文將看到的,他以“權利的取得方式”為核心搭建起了整個私法體系。
2.丟阿蘭與布爾瓊:“取得方式”式物法體系的法典化
出于對傳統(tǒng)組織法律材料方法的不滿,丟阿蘭(Franois Douaren)嚴厲批評了當時的法學家們講授羅馬法的繁瑣冗長的方法,建議優(yōu)先采用《法學階梯》的更為簡明而系統(tǒng)的方法,這被認為代表了當時人文主義法學的一般訴求:以某種更為合理、體系化的方式來重組“市民法大全”中的材料。參見 Peter Stein, Donellus and 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Civil Law, in J.A.Ankun et al.ed., Mélanges Felix Wubbe, Fribourg, 1993, p443.為了落實其體系化的方法論思想,他寫作了一系列論文,其中有一篇研究的是《學說匯纂》中的所有權的取得方式,他以《法學階梯》中統(tǒng)攝物法的線索“取得方式”來重新整理優(yōu)士丁尼《學說匯纂》中的相關內容,對羅馬法中“物的取得方式”進行了體系化研究?!癐n Titulo I de Acquirendo Rerum Dominio Methodica Tractatio.”參見前引B17Manuel Jesús Rodríguez Puerto文,第303頁。它最終促成了《法國民法典》的 “人—財產及對于所有權的各種限制—取得所有權的各種方式”的三分體系的形成。
對《法國民法典》的體系結構具有決定性影響的是另一位法學家布爾瓊(Franois Bourjon)。他受丟阿蘭的以“取得方式”來整理物法材料的啟發(fā)并進一步深化,在《法學階梯》體系的基礎上發(fā)展出《法國民法典》的體系。其傳世之作《被簡化為若干原則的法國普通法與巴黎習慣法》將全部法律材料分為人與財產,在“財產”部分討論了三方面的內容:如何取得財產(合同與無遺囑繼承)、如何管理財產(地役權與用益權)、如何處分財產(贈與和遺囑處分)。其前三卷在體例上與《法國民法典》前三編驚人地相似:二者第一卷(編)的標題都是“人”;該書第二卷的標題是“財產”,而法典第二編的標題是“財產及所有權的各種限制”;該書第三卷的標題是“如何取得財產”,而法典第三編的標題“取得所有權的各種方式”。該書后三卷分別是“如何管理財產”、“如何處分財產”、“訴訟與執(zhí)行”。Voir Franois Bourjon, Le Droit Commun de la France et la Coutume de Paris Réduits en Principes, Paris, 1747, Tabule du Premier Volume et Tabule du Second Volume.盡管該作品有六卷,其后三卷的內容與《法國民法典》的總體結構還是相吻合的。參見[美]艾倫·沃森:《民法法系的演變及形成》,李靜冰、姚新華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61頁。
3.格老秀斯的市民法體系:“取得方式”與物權債權區(qū)分的交織
以主觀權利為軸心的現(xiàn)代民法體系的創(chuàng)立者是被稱為“現(xiàn)代第一位法學家”的雨果·多諾(Hugo Donellus)。起初,他的主觀權利體系并不為人所接受,而是通過其追隨者格老秀斯(Hugo Grotius)的媒介才逐漸為人所知并被普遍采納。Robert Feenstra, Legal Scholarship and Doctrines of Private Law, 13th-18th Centuries, Aldershot and Brookfield, 1996, III, p118.實際上,在多諾的權利理論和私法體系中,在對“我們享有的權利”進行具體劃分時,并未出現(xiàn)“權利”一詞,格老秀斯才是第一個運用權利的工具將私法建構為一個體系的法學家,他的《荷蘭法導論》“第一次從權利、而非法規(guī)的角度對現(xiàn)實法律制度予以重構”,是“所有以各種各樣的權利作為其核心的現(xiàn)代法典的真正原型”。雖然這部作品的內容依然遵循的是《法學階梯》的論題序列,但卻建立在主觀權利及其層級劃分的基礎之上。參見[愛爾蘭]約翰·莫里斯·凱利:《西方法律思想簡史》,王笑紅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頁。
格老秀斯截然區(qū)分了對物權和對人權并將之作為主觀權利的主要分類,其市民法體系化的思想典型地體現(xiàn)在《荷蘭法導論》中。該作品分為三卷:第一卷“法的原則及人的法律地位”;第二卷“對物權”;第三卷“對人權”。
從上述結構可以看出,格老秀斯思想中的市民法結構體系并沒有脫離《法學階梯》的“人—物”式體系,在論述了第一卷“人的法律地位”之后,格老秀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了第二卷以后的論述:“我們已經談論了人的法律地位,我們繼續(xù)談論物的法律地位?!盚ugo Grotius, The Jurisprudence of Holland, Vol.I, translated by Robert Warden Lee, Aalen, 1977, p65.只不過將物法進一步劃分為對物權和對人權,但更為重要的是,他沒有從靜態(tài)的角度來敘述它們,而是分別動態(tài)地考察這些權利特別是對物權的取得和喪失。在格老秀斯的思想中,對物權包括占有權和所有權,但在《荷蘭法導論》第二卷,作者僅以一節(jié)的篇幅簡要論述了占有權,本卷余下的內容全部是圍繞所有權而展開的:格老秀斯首先將所有權分為完全所有權和不完全所有權,然后沿著“單一物的完全所有權的取得第二卷第3章第12—13節(jié):“現(xiàn)在我們來談論所有權的取得和喪失的方式”;“先談論完全所有權的取得和喪失的方式,再談論不完全所有權的取得和喪失的方式。首先談論的是單一物的完全所有權的取得方式。” 前引B31Hugo Grotius書,第85頁?!衔锏耐耆袡嗟娜〉玫诙淼?4章第1節(jié):“現(xiàn)在我們來談論遺產——我們稱之為死人的財產——的取得?!?前引B31Hugo Grotius書,第129頁。.——完全所有權的喪失第二卷第32章“完全所有權的喪失”。前引B31Hugo Grotius書,第221頁?!煌耆袡嗟娜〉煤蛦适А钡诙淼?3章至第48章。這樣一條動態(tài)的路徑展開了對所有權的論述。不難看出,格老秀斯的所有權概念囊括了一般意義上的所有權、繼承和他物權的內容,繼承以“取得所有權的方式”的名義而躋身其中。
在其《戰(zhàn)爭與和平法》第二卷我們可以看到類似的體系結構。該作品第二卷詳細論述了取得各種權利的方式,繼承是其中傳來取得的最為重要的方式之一。在格老秀斯看來,無論是遺囑繼承還是法定繼承,從被繼承人的角度來看,是其財產權在其死后的自然延伸,從繼承人的角度看,則是取得財產權的方式,只不過法定繼承是在繼承人沒有遺囑或遺囑無效時對其意思的一種擬制。參見 Hugo Grotius, On the Law of War and Peace, translated by Francis W.Kelsey, Oxford, 1925, p269.根據對繼承的這種功能定位,格老秀斯將繼承放在對物權中就有了合理的根據。
(三)市民法的體系化重構與對“取得方式”式私法體系的建構
1.維吉留斯:“取得方式”式私法體系的開創(chuàng)者
在維吉留斯的作品中,最惹人注目也是最為重要的是從一般到具體的組織法律材料的方法:他首先將全部市民法分為公法和私法,再將公法分為立法、行政法和司法活動,將私法分為人法、物法、繼承法和債法(合同、侵權和不當得利),時至今日,這些仍然是歐陸法學中最為基本的把手(topics)。參見Harold J.Berman, & Charles J.Reid, Roman Law in Europe and the Jus Commune: A History Review with Emphasis on the New Legal Science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 in Syracu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Commerce, 1994, Spring (20), p24.
維吉留斯的這種方法及其法的體系化思想完美地體現(xiàn)在其《全部市民法的最完美的方法》中。Cfr.Nicolaus Vigelius, Methodus Universi Iuris Civilis Absolutissima, Francofurti, 1628, Tabula Librorum Seriem ac Ordinem Complectens.
維吉留斯首先區(qū)分了公法與私法,但僅在作品開頭以極小的篇幅概述了前者,從第4卷以后全都是私法的內容。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作品中的市民法等同于私法,公法部分的存在是市民法從表征公私法的整體向僅表征私法的轉變過程中留下的尾巴,人文主義法學家所開啟的對市民法的體系化重構,都是圍繞作為私法的市民法而展開的。
維吉留斯將全部市民法分為兩大塊7個部分,第一塊包括前3個部分,是“法的類別”,為市民法的總論,討論市民法的一般問題,第二塊包括余下4個部分,是市民法的分論,主要議題是私權的取得,他以“權利的方式”來概括這一塊內容,分為取得權利的方式(第4、5、6部分)和維持、喪失及恢復的方式(第7部分)。取得權利的方式構成第二塊也是全部市民法的核心,包括作為無償取得方式的繼承、遺贈、遺產信托、贈與以及作為有償取得方式的債(各種有名合同、無名合同與私犯)。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維吉留斯傳達給我們一個型構市民法的新思路,這個思路就是從私權取得的角度以取得方式為核心來建構市民法的體系:首先是取得的主體和客體(作品第2、3部分),其次是主體(人)取得對客體(物)的權利的具體方式(作品第4、5、6部分),最后是對取得的權利的保護(第7部分),即如何維持和在喪失的情況下如何恢復等。這種體系相比于后來的潘德克吞式體系,更具開放性與包容性。
實際上,如果真的看懂了《法學階梯》體系的實質就會發(fā)現(xiàn),維吉留斯的這種體系化思路并不新奇,他只是運用“權利”的概念取代了《法學階梯》的“人—物—物的取得方式”中的“物”。
此外,維吉留斯將訴訟融入到實體權利之中,在論述了每一種實體法上的內容之后,緊接著就是對相關訴訟的論述。但不可不察的是,包含在實體法中的“訴訟”并不涉及程序性的規(guī)定,如他所說:“‘訴訟一詞并沒有被包含在‘在法庭上請求負欠我們之物的法中,事實上,是有關‘人、物的取得、維持、喪失及恢復的法”。Nicolaus Vigelius, Methodus Iuris Controversi, in Quinque Libros Distincta, Lugduni, 1581, p427.
維吉留斯的最后一本市民法的體系性著作《論辯法的方法》基本保持了與前述作品相同的論述結構,但做了稍許調整,將后者第7部分的內容納入取得方式之中,不再作為單獨的部分,從而使“取得方式”在組織市民法材料中的體系價值更加彰顯。全書共五卷,前三卷基本遵循公訴與私訴、公法與私法的論述框架,后兩卷以全書一半的篇幅論述了有償的取得方式和無償的取得方式。
第三卷第13章“物的所有權的取得”開篇寫道:“至此,我們已經談論了人法,接下來是物法,首先是所有權的取得,這將在本章予以討論”。關于物的所有權的取得,“我們并非只能基于一種方式而取得所有權”,本章此后的部分依此論述了依據嫁資允諾、遺囑、捕獲野獸、發(fā)現(xiàn)、添附、合同、時效等方式取得所有權的規(guī)則。參見前引B39,第389頁及以下。
從第四卷開始,維吉留斯擺脫了狹隘的人法和物法的限制,從更廣闊的視野討論了權利的取得,既包括與人有關的權利,也包括與物有關的權利。作者在第四卷卷首語中寫道:“私法部分是人法,部分是物法,部分是訴訟法……在此,我們采納‘訴訟部分所使用的辯證法,將取得權利的方式分為兩種:無償的和有償的。本卷論述無償取得權利的方式,另一個將在下一卷論述”。參見前引B39,第427頁。
通過比較這兩部著作可以發(fā)現(xiàn),“取得方式”是維吉留斯對市民法進行整理最為重要的一個把手,他首先以較小的篇幅討論了法的一般問題,然后著墨于以“取得方式”來整理全部私權的取得,繼承和債分別作為無償取得方式和有償取得方式的核心成為取得方式的主體。關于“物的所有權的取得”,維吉留斯只是簡要列舉了相關取得方式的一些具體規(guī)則?!叭〉梅绞健痹诰S吉留斯的作品中,其價值并沒有局限于物法,而是成為維吉留斯手中建構整個法律體系的最為重要的把手,它是維吉留斯法律體系化思想的核心。
2.“取得方式”式市民法體系的后續(xù)發(fā)展
讓·多瑪(Jean Domat)在《在其自然秩序中的民法》采用的是與維吉留斯類似的論述結構,他先以序編簡單描述了一下法的一般規(guī)則、人和物,余下的全部篇幅將私法分為兩部分:債(engagement)與繼承。參見Jean Domat, The Civil Law in Its Natural Order (In Two Volumes),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William Strahan and edited from the Second London Edition by Luther S.Cushing, Boston, 1850.這與維吉留斯的體系在實質上是相同的,只是維吉留斯分別將它們冠以有償的取得方式和無償的取得方式之名。
另一位荷蘭法學家阿諾爾德·維紐斯(Arnold Vinnius)也是維吉留斯的追隨者,他在其第一部作品4卷本《精簡的或進行分部后的市民法學》中強調,法所關涉的不僅僅是對各種權利的描述,而且還有此等權利的取得和喪失,因此必須包括所有權和各種權利的取得方式(單一的取得方式和概括的取得方式),債的締結、變更和消滅方式也是如此。參見Peter Stein, The Character and Influence of the Roman Civil Law (Historical Essays), London and Ronceverte, 1988, p81.也就是說,在維紐斯看來,法的內容可以概括為兩點,一是各種權利,二是取得此等權利的方式。
普芬道夫(Samuel von Pufendorf)在法的體系化建設方面,從宏觀上對羅馬法原始文獻進行了梳理、抽象和概括。他在《論自然法與萬民法》第四卷中所列舉的取得所有權的方式涵蓋了人法以外的幾乎全部市民法的主題,包括先占、添附、遺囑繼承、無遺囑繼承、時效以及移轉所有權的債。Vide Samuel Pufendorf, De Jure Naturae et Gentium Libri Octo, Tomus Primus, Francofurti & Lipsiae, 1744, pp548ss.在該作品的精簡本《論人和公民依自然法的義務》中,普芬道夫進一步闡述了取得所有權的方式理論:取得所有權的方式包括原始取得和繼受取得,以及二者之外的一種特殊取得方式——時效取得。原始取得方式包括先占、添附、他物權(使我們的所有權得到添加從而成為所有權的一部分)。繼受取得要么是根據法律的規(guī)定(比如法定繼承),要么是根據前所有權人的行為,后者又包括根據死因行為(比如遺囑繼承)和生者間的行為,而在生者之間,通過前所有人的行為的所有權移轉要么是以無償的贈與要么是以合同的方式為之。Vide Samuel Pufendorf, De Officio Hominis et Civis secundum Legem Naturalem Libri Duo, Tomus Primus, Lugduni Batavorum, 1769, pp388ss.根據普芬道夫的此等理論,他物權、繼承與債作為取得所有權的方式而被收納在一起。參見前引B11,第304—305頁。普芬道夫的法的體系化思想在《普魯士普通邦法》中得到體現(xiàn),尤其是關于取得方式的規(guī)定以及將債引進到物法中的體系安排,這被認為體現(xiàn)了理性法的精神。參見前引B11,第328—329頁。
通過對上述人文主義法學家們所建構的市民法體系的分析可以看到,《法學階梯》是他們共同遵循的藍本,不同的法學家分別選擇了《法學階梯》形式上的“人—物”式體系或實質上的“人—物—物的取得方式”式體系,并在其中融入了新的“權利”元素,前一種體系的追隨者中有些沒有抵擋住物權與債權的區(qū)分觀念的沖擊;后一種體系的追隨者則恪守傳統(tǒng),物權與債權的區(qū)分觀念的影響尚不明顯,到了近現(xiàn)代民法典編纂的浪潮到來之時,其影響才漸次顯現(xiàn)出來。
結 語
蓋尤斯《法學階梯》所開創(chuàng)的民法體系結構為此后市民法和近現(xiàn)代民法典的體系建構持續(xù)提供了可資運用的范式,而且在19世紀德國潘德克吞體系產生之前,一直是法學家和立法者在建構民法(典)體系時的唯一選擇。撇開程序性的“訟”,這種體系在形式上遵循“人—物”二分的結構,將全部市民法的材料納入“人法—物法”這對基本范疇,從表面上看,支撐這種體系的是無體物概念,無體物收納了有體物以外的繼承和債,從而形成一個與人法相對立的包含有體物、繼承和債的物法。通過對蓋尤斯在《法學階梯》中對無體物概念的使用和定位以及《法學階梯》各個主題之間的邏輯結構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體物概念僅具有某種宣示意義,真正支撐《法學階梯》體系的是“物的取得方式”,原本被設計由無體物概念承擔的功能最后轉嫁給了“取得方式”。就實體法部分而言,《法學階梯》體系的實質是“人—物—物的取得方式”,繼承和債都是作為物的取得方式而存在的。
潘德克吞體系的產生,完全顛覆了《法學階梯》體系的建構模式。前者的核心在于物權與債權的嚴格區(qū)分,[德]霍爾斯特·海因里希·雅科布斯:《十九世紀德國民法科學與立法》,王娜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183頁。這就排除了將債作為物(權利)的取得方式的可能,同時繼承法獨立成編,這就使得“取得方式”的體系意義在潘德克吞體系中喪失殆盡。根據潘德克吞體系的奠基人之一溫德沙伊德在其《潘德克吞法》中所言:“潘德克吞法指的是具有羅馬法起源的德國共同私法”,“所有的私法要處理的事情有兩個對象,它必須調整:(1)財產關系;(2)家庭關系。因此,私法的主要劃分是財產法與家庭法的劃分”?!柏敭a法調整物上的法律關系、人與人之間的債的法律關系,并進一步解決死者財產的歸屬問題,有關這一問題的處理原則構成繼承法”。根據這種劃分,溫德沙伊德將潘德克吞法細分為六個部分:關于法的一般;關于權利的一般;物權法;債權法;親屬法;繼承法,其中前兩部分構成總則。Bernardo Windscheid, Diritto delle Pandette (Vol.I), trad.It.di Carlo Fadda e Paolo Emilio Bensa, Torino, 1930, pp1、40—41.這是《德國民法典》結構體系的理論基礎。
如溫德沙伊德所指出的,潘德克吞體系背后的認識結構是對私法事項的財產關系和家庭關系的二分,其實這與《法學階梯》體系的人—物的二分本質上并無二致。這兩種體系在外在構造上的差別掩蓋了并因而容易使人忽視二者在體系方法和體系淵源上的異曲同工之處。從體系方法上看,它們都運用了肇端于古希臘哲學中具有辯證推理的邏輯方法,但在具體方法的選擇上,前者選擇了分部的方法,后者選擇了分種的方法,關于分部的方法(partitio)與分種的方法(divisio)對法的體系生成的影響,感興趣的讀者可參閱李飛:《古希臘—羅馬的辯證法對羅馬法的體系化生成的影響——以Divisio和Partitio為中心》,載陳金釗、謝暉主編:《法律方法》(第15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8頁及以后。不同方法的運用導致了法的不同體系構造。從體系淵源上看,它們都源自蓋尤斯《法學階梯》的體系,潘德克吞體系只是將曾經共同屬于《法學階梯》體系中表面上靠“無體物”概念實際上靠“物的取得方式”支撐的物法分割成狹義的物權法、債法和繼承法,把后三者從第二層級的結構單元提升為第一層級的結構單元,這也是潘德克吞體系的主要特征之一。徐國棟:《民法學總論與民法總則之互動——一種歷史的考察》,載《法商研究》2007年第4期,第26頁。在這個意義上,潘德克吞體系可以視為傳統(tǒng)《法學階梯》體系的一個變種。
但在傳統(tǒng)《法學階梯》體系中,存在一條真正發(fā)揮體系化作用的線索——“取得方式”。這樣一條不太引人注意的線索貫穿著《法學階梯》的始終尤其是物法部分,猶如民法體系之“骨”,有體物法、繼承法、債法等則猶如民法體系之“肉”附著于其上,從而一個骨肉嚴密結合的民法體系被建構起來。而在潘德克吞體系中,財產關系被進一步分為物法和債法,家庭關系被進一步分為親屬法和繼承法,這兩個二分并沒有遵循統(tǒng)一的體系化原則:物法和債法的區(qū)分是基于法律效果的差異,家庭法和繼承法的區(qū)分則是立足于所涉及的法律事實的差異。參見前引B14石佳友書,第158頁。由于喪失了一根像“取得方式”一樣可以貫穿各個部分的龍骨,至少從形式上來看,潘德克吞式民法體系難免有畫龍無睛之憾!相反,以權利為核心,以權利的取得方式為綱的現(xiàn)代《法學階梯》體系在克服了潘德克吞體系的此等缺陷的同時,具有更為包容和開放性的結構,可以作為建構我國未來民法典體系的一種值得考慮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