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賈行家自然是個筆名,行家誰不愛做,但前頭冠個賈(假)字,就有些耐人琢磨。這賈行家另外還有個做文章用的名字,取為阿萊夫,從博爾赫斯那里借來。你要先曉得博爾赫斯,才足以意識到這個名字有多重大。
事實是現(xiàn)在又還有幾個人耐煩博爾赫斯(卡夫卡都成標簽了,潮動起來的,都免不掉臭大街的宿命)呢,不耐煩一樣有他的道理。譬如:太文藝了吧。輪到賈先生的書,一樣毀譽參半。我后面寫的多半是譽,暫不顯擺。先說說毀,不接受,大約是不大容易接受文字的密度和敘寫的悲苦。其實也沒什么悲苦,原生態(tài)罷了,我們天天看得見的,看慣了不以為怪,遭人筆錄下來,就以為荒誕,有編排的嫌疑,很難感同身受。簡而言之這也是一種逃避,要逃的是寒磣的人生;而要避的,顯然是寧可當它不存在的存在。
天才絕非天生,果真天生也違反常識。賈行家的一本半書(一本《塵土》。半本《他們》,收錄于《讀庫1604》,僅91頁)里處處看得見前人影子,說師承或不見得,那么多先師,得做多少回叛徒!說成多有影響,應不為過。初略看大約有胡蘭成、張中行、周作人、廢名、沈從文,還有蕭紅、阿城、汪曾祺、張承志。甚至更多,去查他的興好,果然列出一大堆來,以上諸位之外還有—莊周、司馬遷、庾信、段成式、杜甫、徐渭、吳承恩、張岱,魯迅、老舍、朱文,外國人有梅里美、紀德、卡夫卡、佩索阿、蒲寧、布爾加科夫、辛格、圖尼埃、卡爾維諾、胡安·魯爾福、博爾赫斯、科塔薩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庫切、菲茨杰拉德、馮尼古特、翁達杰,又還有《圣經(jīng)》和佛經(jīng)公案。光把那些老先生的名字記住就得下點死功夫了,而況做到耳熟能詳、脫口即出,更難得的是可以化為己用,那得是怎樣的錘煉。
列書單和搜師門本身并沒有多大意義,有意義的是如果你一樣如斯,有著相仿佛的癖性,就可以在同好中找到知音,即便山海遙遙,一樣可以心有靈犀。
多年前有寫新疆的劉亮程天外飛仙般一下子冒出來,很叫人嚇一跳,明白高手總是匿伏著的,因緣際會才露出來提醒你世間廓大,萬不該小瞧。這樣的例子當然還包括汪曾祺,都是大器晚成的意思。實在也是在寂寞孤懸的生涯中把一雙眼睛弄得澄澈猶若鷹隼,又把一支筆練得生花亂墜了。賈之出現(xiàn)簡直可算賡續(xù)。不同的不過是,一在近乎刀耕火種的信息閉塞年代,一在萬網(wǎng)通聯(lián)的大數(shù)據(jù)潮流之中。以阿萊夫抑或賈行家行走于知乎、網(wǎng)易博客的一隅寫手豈非早就收獲了云山霧罩的一干忠粉。字書出版于他而言,無非是換個媒介來迎接更多贊賞罷了。
這自然是好事一樁;百十個字段的《他們》更適合在人潮洶涌的公共交通上隨性展卷,一段是一個故事,短平快,來得及勾起自我的相似記憶,就停在那一節(jié)上暢想幾站。來不及,三五頁之后也就到了目的地,人潮之中合上書本擁擠出門,揚長而去;正經(jīng)來寫的《塵土》分作三章,是為:人、世、游。都不免沉重,甚至灰色,卻也有強忍著痛的幽默不時閃現(xiàn)。亦可以看作刻薄。橫豎這樣不堪的人世,刻薄幾句不傷大雅。冬日苦寒,豆燈下讀一篇是一篇感慨。會情不自禁念及去過抑或尚未去過的哈爾濱。
他這樣來寫夜色:說一個城市夜景好看好比夸一個女人濃妝之后好看,是拐彎抹角的挖苦。這話放到錢鍾書的字段中,一定辨識不出來,化進去了。但這樣的基調簡直是他對東三省,尤其黑龍江的最好寫照,強調的絕非歌舞升平,著重的反倒是大夢醒來,煙消云散。夜幕下的哈爾濱也就只好在廣播劇和民國劇中意淫了。
從蕭紅而來的關外,是長達半年冬季的濕寒。亦如胡風所言:蚊子似的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用了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糧食,養(yǎng)出畜類,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的威力下面。等到賈行家再寫黑水白山,一樣愁腸寸結,他將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牡丹江只是蒙語音譯,和牡丹八竿子打不著;太陽島也不是想象中的陽光普照。
長一點的塵土也好,短一些的他們也罷,總形如哀歌,是用在老人之后的祭奠上的。有大把的人物熱衷于贊頌,也不是不值得贊頌,而更多時候,只是自我麻醉的物理代替。鄙薄更加一目了然,會覺得晦暗,和不作為,恰如當頭棒喝,開悟是開悟了,也一樣是痛的。棒喝在賈行家這里倒還談不上,無傷大雅的擠兌,肆意地揭開“皮袍下的小”卻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樣的態(tài)度非特僅僅針對長養(yǎng)他的鄉(xiāng)土,一樣施之于祖籍山東(不是魯,他更愿意清晰地界定,他們那里實在屬齊),青島、黃島,施之于杭州、蘇州、酒泉……
凡腿及處,有輝煌,一樣又有不堪。小資樂以善男子、善女子心思濃妝艷抹,否則對不起買路錢;老資沒那么多忌諱與可惜,寫下來的皆為蕓蕓如你我兼具的鬼心思。賈之行文,該是執(zhí)后一種。這多半也是他性好的先輩的遺緒,一句話—“老舍寫濟南的幾篇短文,似乎對當年的城市沒說什么好話”。過客罷了,看見什么,當老實寫下什么就是啦。
相對而言,在所能見到的賈式文字中總有股靜氣,想一出是一出,這靜氣從哪里來的,一本半書翻完,倒也說不周全。他確乎活在現(xiàn)世,寫的也都是現(xiàn)世,可讀起來,實在一點現(xiàn)世的味道也沒有。用比較時尚的一句話或許可以籠統(tǒng)作點概括,即—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憂傷。需要注意的依舊是這句話中的“憂傷”兩個字,真用在賈行家身上也不確當,他還沒有那么多愁善感,也沒那么不知輕重。寫人是悲,寫鄉(xiāng)土是傷,寫行旅,還是一副傷悲的挑逗。他的沉重是那種老靈魂的死灰復燃,茍延下來,見到目見的十方繁華、萬般丑惡,他連批判也懶心無常了,至多不過嘆息半晌,之后一筆勾銷。
他本來是這樣一個勘破之人,橫豎堅定地消極著,所以說出“無論尊卑貴賤,我們皆走在一段塵土中的路程,直到歸于塵土”之類的話。
書寫北地的,簡直都有種堅定的消極。蕭紅蕭軍且不去說,又還有阿成遲子建,都有股說不透徹的荒涼。賈行家亦不例外,只是他的文字更其綿密,或許是散文隨筆的緣故,有向文體家靠攏的趨勢,在在讀得出《世說新語》的調子。以這樣的調子去寫長篇的似還欠奉,或許在賈手里倒有“一樹好花開”。賈(他當真姓賈嗎?)行家,一九七八年生人,還不到四十歲。我愿意這樣期許,或者也是并不過于遙遠的必然。
二○一七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