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成

一

我一定是餓了，不然不會想到吃飯。我想不

起來從哪天開始忽略與飲食有關(guān)的東西，比如筷

子，比如碗。筷子一天比一天陌生，一天一個

樣，碗也大小不一，變化莫測。我想不起來，飲

食的儀式，飲食的內(nèi)容——昨天是吃什么的，今

天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忘了哪天開始帶上黑仔的名字行走在睜眼

的路上和閉眼的床上。睜眼的時候我腦子里肯定

是有內(nèi)容的，閉眼也是，不間斷的夢為我羅列一

個個劇目，上演的是我不能做主的人生投影，或

美妙，或荒謬。我想起來了，那天，那條短信：

黑仔，新年快樂哇！祝你身體健康，家里生意興隆，還有白那么一點點，呵呵！還有找到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加上工作順利！

那一定是一個心潮澎湃的人的一次熱情洋溢的問候。二十三點零六分。我還在等待零點。我等待新年的到來——看看與以往，與過去的每一天，能有什么不同。我很矛盾，也很驚恐，是誰這么晚了用陌生的號碼給我送上祝福的，我開始在腦海里搜尋一切有可能的影子。是同學(xué)嗎？——男的，一定是男的，他一開口就叫我兄弟。但也有可能是女的，我的同學(xué)？我的同學(xué)應(yīng)該沒有比我大的女生，有估計也嫁人生孩子了，此刻她們應(yīng)該在拍著自個小娃的屁股，唱著童謠，哄他們?nèi)胨?。那可能是朋友，我的朋友。我在心里想了想，感覺我?guī)资隂]跟朋友聯(lián)系了，一年可以叫做十年的話。會是這么著的。我不用懷疑自己，誰也別想懷疑我。你發(fā)錯了，我不怎么黑。我說?！沂悄阈值?！不然怎么敢說你黑！嘻嘻！我是俊強！——你真的發(fā)錯了。我堅決說。——哦哦，那我也沒有發(fā)錯，也祝你新年快樂哈！我兄弟前段時間在海南用這個卡，可能不用剛好給你買到，真巧！新年快樂，不聊咯！

從他的短信里我得出幾個信息。第一個逗號前的“哦哦”，一開始我是用一種失望的聲音在心里替他念的，他有可能在那邊失落一陣。第二個逗號前的七個字“那我也沒有發(fā)錯”——他一定在那邊笑了。我非常肯定我判斷的正確性。在后面的驚嘆號前的八個字，他說也祝我新年快樂哈！他用了驚嘆號！他用了驚嘆號！他一定是個樂觀的人。在他用二十六個字和兩個逗號以及一個驚嘆號解釋后，我知道他還是一個細(xì)心的人。驚嘆號前，他說真巧。他一定還是一個相信緣分的人?！靶履昕鞓?，不聊咯！”我再次感覺到他的禮貌。“好?！蔽以谛睦镎f。

第二天。癸巳年一月一日。我在 A鎮(zhèn)游蕩。路過車聲，路過人語。我走進(jìn)一個寺廟。這是我第一次親近寺廟。在廟里遇到很多女人，她們在燒香。我盯著一座佛，前面的人來來去去，卻也無法影響我的目光鎖定佛像。秒針動了六十下，分針動一下，我完全忘記腦子里的分針動過多少下了。我的眼神空洞無物，不見絕望，也一定不見希望。

“阿彌陀佛?！币粋€僧人頷首立在我面前。

“大師?！蔽以谛睦锝兴?。

“施主?！彼皶r地回應(yīng)我。

“我為何來這里?！?/p>

“你不為何而來?！?/p>

“今天大年初一?！?/p>

“是幸福的開始?！?/p>

“我不幸福?！?/p>

“苦就是福?！?/p>

走出寺廟。落葉。殘雪。路人。

二

很久沒看到丑男丑女了，這是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我暗忖一個學(xué)校不應(yīng)該全出帥哥美女，那是不合理的。門“砰”的一聲暗示它結(jié)實性的同時，提醒我又是幾個星期沒有到陽臺上站站了。

我決定在夕照抽去尾巴前把一張快要發(fā)霉的臉拿去曬曬，今天傍晚我得目送夕陽回洞?？吹筋^頂上的衣服我再次肯定衣物就應(yīng)該掛在繩子上曬的正確性。

當(dāng)我又與一條真理相遇我已經(jīng)站在陽臺上多時。

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噢不，我不應(yīng)該手舞足蹈，不應(yīng)該把所有興奮的顏色涂在我的臉上。我擔(dān)心他們轉(zhuǎn)圈互啃之時其中一個突然往我的陽臺上翻白眼，我不會給他們?nèi)f分之一發(fā)現(xiàn)我的機會。我是如此興奮，我終于看到丑男和丑女了。他們就在對面 11號樓下重溫初中學(xué)過的幾何知識——兩條直線平行，內(nèi)錯角相等——在這條定理的基礎(chǔ)上我的目光在他們重疊的脊背準(zhǔn)確標(biāo)上乘法符號：

××，×××，××××！ ×××××！

我的目光煩躁起來了，我得為我的目光做點什么，完全有必要給它敗敗火，疏散一些濃煙，不然今晚我可能也跟著睡不好，我的手會半夜砸床——砰！砰砰！

這樣不好。

找到了。我的腳尖向右轉(zhuǎn)四十五度就發(fā)現(xiàn)它們了。我摸了摸這流動的顏色——綠色，即便它們凝固了我仍然看到激流滾滾。我咽下一口唾沫?！皪魃狡【啤彼膫€字伸胳臂踢小腿兒，瀟灑恰到好處。我預(yù)先聽到這四個字在水泥地板上炸開的聲音，綠色的流水灌進(jìn)我的耳朵。我感到非常滿意，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返回屋子拿出手機，還有一張椅子。翻出秒表，按下“開始”以后數(shù)字歡快地跳躍著，這會兒我是不用著急了，我的兩腿凝息屏氣，我只要五分鐘，五分鐘一過只要他們的手還放在對方身上，我的兩條腿勢必彈起來，同時我的右手準(zhǔn)確無誤抓起“嶗山啤酒”這四個字往下拋……

等待的結(jié)果是一座酒廠就這么在對面樓下的兩個丑八怪身邊轟然倒塌，我以為他們會因為受到驚嚇而抱得更緊，然而此刻他們是相互推掉彼此的，我更加看清了那個穿灰色衣服的丑女，整個人更加灰不溜秋，隨便抓幾把黃泥拌上炭灰捏出來的就是她這副模樣。丑男看到這副光景顯然已明白一切。他開始向 3號樓暴罵：××的，哪個 ××的干的！有本事給老子站出來！

他還在罵。我在陽臺上開心地朝他微笑，他看了看我，又把腦袋轉(zhuǎn)向別處。他被我的形象欺騙了。我又一次滿足于我偽裝的能力，此刻我的整個形象（穿著）——我真是一個好學(xué)生。此刻，你如果路過對面空地，你就會看到好幾個男生光著上身在 3號樓陽臺上站著，像極了拔光羽毛的麻雀一只只趴在陽臺上。他真的被我欺騙了。他扭曲的嘴臉還在瘋狂大罵?！芭尽保@一回絕對是清脆的聲音，這一次比前一次更具音樂美，剛才那是倒坍的聲音，這次是作為“瓶子”這個個體的存在匯集自身的線條美幻化的歌喉，一切因為快樂，“啪！”——多么美妙，我是沉浸在這種快樂之中了。

丑男罵人的聲音被我抹掉關(guān)鍵詞，在我看來等于一頭蠢驢在樓下發(fā)春，他罵得越兇越顯饑渴。

丑男一氣之下同 3號樓耗上了，他要看看哪個再敢往下扔瓶子。

夕陽早已回窩。我躺在床上雙手枕著頭，翹起一只腳一甩一甩。今天是個歡樂的日子。世界上傻子那么多，連我尋覓多時的丑男丑女就在今天輕易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是如何也掩飾不了我愉快的心情。我把耳機塞進(jìn)耳朵，音樂調(diào)到最大聲，外面那頭公驢的叫囂聲已不在我的聽力范圍之內(nèi)。

正當(dāng)我悠閑之際外面突然下起冰雹來，冰塊敲打窗玻璃的聲音，冰塊砸向瓦房時從房頂漏出來的聲音……我沉浸在這美妙的時刻，我留給自己一秒鐘的思考時間后決定出去看個痛快?！巴薰薄獙W(xué)著電視廣告的童聲，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整棟樓的情緒此刻被公驢激怒了。冰雹在路燈的映照下一個接一個閃現(xiàn)，敏銳、迅速，綠色的冰塊碎了一地。此刻我也不應(yīng)該閑著，我一點也不吝惜沒有喝完的“雪花”，沉悶的聲音和清脆的聲音混合，樓下的小子已被這陣勢嚇尿了，他無法再在丑女面前充當(dāng)英雄，乒乒乓乓，這些綠色冰雹足足下了兩分鐘。

瘋了的不止我一個。我對夜空說。

回到屋內(nèi)，在想象力的幫助下我搜尋到那些不同的字體，比如“嶗山”，比如“燕京”，比如“青島”，“雪花”“銀麥”“金星”……

最后我在微笑中睡著了。

三

2023年 4月 17日。（相信我，這些字符自己跳出來的。）

晚上六點。我不應(yīng)該戴眼鏡，不戴眼鏡今天我就不會弄壞那六個暖壺。

我空著雙手回到宿舍。他們問我怎么沒提暖壺回來。我一屁股坐在小六的床上一言不發(fā)，猛地給床板一拳后我開始說起事情的起因，從眼鏡說起。走到水房前的廣場，四片嘴唇公然在我的面前貼在一塊，擋住我的去路，看到這情景六個暖壺沒等我吩咐就飛奔過去了，暖壺籠罩在他們頭上，男的被砸暈，女的嚇哭了。六個暖壺激動過后略顯荒涼，它們本是滿腔熱情等著去聽開水流動的聲音。一切就這么毀了。

沒事。明天我們買它個三十壺。以后去提水照樣戴眼鏡。兄弟們對我說。他們挨個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不是頹喪，而是覺得對不起那六個暖壺。爬到上鋪我愁腸百結(jié)，不值得就這么犧牲六個暖壺。

我還在痛惜中沒有緩過來。

沒瘋的都奔向教室去了，瘋了的躲在宿舍研究各種偽命題。他們又在議論時間的錯誤，慨嘆世風(fēng)日下，放在十年前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會發(fā)生。我想起 2013年來。然而我找不到一點與2013年有關(guān)的影子，我進(jìn)這所大學(xué)的時間是從2022年 9月 7日開始算起的，我無法想象十年前他們生活的樣子。

我很困。也很煩。誰也不要來打擾我，我必須好好地睡一覺，六點四十再起來——不，老子不起了，去他媽的晚自習(xí)，誰愛記名字由他記去。

我是對學(xué)習(xí)部的人煩透頂了，一個個裝佯，就跟自個當(dāng)官似的，趾高氣揚，進(jìn)門也不先敲門，真他媽沒禮貌。每到一個教室，他們手里通常拿著一支筆，一個本子，數(shù)人頭，早晚自習(xí)，專業(yè)課搞突襲也是常有的事。我對這伙人是沒有什么好感的。

他們都去上自習(xí)了，我有足夠的時間躺著睡覺，決定不去上自習(xí)后反而睡意全消了，我的精神又亢奮起來?！业臅瀯e說被查違禁品的給查到了，摸了摸枕頭下的小說集，還好，書簽還在。說起這書簽恐怕全國的大學(xué)生就我一個用它做書簽的。國際知名品牌 durex，他們說。在上大學(xué)之前我是不知道這東西長什么樣的，然而至今也不知道它們長什么樣，到我手里的時候它們已作為書簽這個特殊的存在而存在，我自然不會拆開看個究竟。那天他們分給我兩個，我很好奇接過來把玩一陣就夾在這集子里。我還記得這本書我已看到 206頁。那天他們說一人兩個，還說要保存好，不定期檢查。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我想我的書簽他們是沒必要來檢查的，從他們遞過來的那一刻我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就已明確它的用途。他們說還有另一個用途，吹氣球。我一聽表示對這種材質(zhì)的氣球很感興趣，我想，把它們吹起來掛在床頭和床尾一定很可觀。后來一想到那伙人我才確定了原先選定的用途，現(xiàn)在它還在那本小說里躺著。

我一個人的驕傲是，睡覺從不打呼嚕。睡夢中警覺性也是很高的，這得益于我的懷疑精神——我對什么都感到不放心，比如天花板，比如此刻躺著的床板，我曾因為擔(dān)心床板垮下去而整夜無眠，也曾擔(dān)心樓上的家伙壓壞這間屋子的天花板落下來砸我。擔(dān)心歸擔(dān)心，我始終健健康康地度過每一天，飯量穩(wěn)定，行動靈活。一旦我選擇安靜，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就是一具死尸，對世界不會造成任何威脅。

事實上最令我興奮的事情還是親眼目睹的那場冰雹。那一次是綠色作為綠色所表現(xiàn)得最動人的一次，至少在這二十年的生涯里它們對我來說是最新奇和最美妙的，無論我跟誰談起那一場綠色冰雹它永遠(yuǎn)都是熠熠生輝，聽眾也都拍手叫好。

我確信經(jīng)過 17號以后，丑男丑女又將遁地消失了。一提到丑女，我又想起了那次的自我欺騙。其實一開始我是想說很久沒看到美女了，我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去上課，更別說見到單純的丑男丑女。說到這里我的知識系統(tǒng)明顯已被打亂，其實那天門“砰”的一聲即已給我足夠的暗示，我站在陽臺的第一秒即注定我將如何重新接受對丑男丑女的認(rèn)知，注定瓦解以前的許多認(rèn)知和評判標(biāo)準(zhǔn)，丑女的新發(fā)現(xiàn)——我口中的丑男丑女已經(jīng)和其他人說的不一樣了。確定我已學(xué)會鑒定這類群體后，我竟然有些小慌亂。我預(yù)感到這才是開始，我和丑男丑女——千真萬確的丑男丑女——我和他們之間的搏斗將永無休止。

我想起上個星期我莫名其妙地就買了圖釘，還有乳膠漆，還有迷奸粉……我要讓他們在眾人面前丑態(tài)畢露。我的無意識在那漆黑的角落遙指日后施展的一個個壯舉。這時候我自然不會想到 2023年 4月 20日，也就是接下來的三天后，我沒有想到他們的出現(xiàn)居然會這么快。還好我兜里裝了一把圖釘，這圖釘是我見過的最鋒利的圖釘，銀光刺眼，正午的陽光顯然敵不過我掌心的圖釘；我偷樂好一陣，施展隱身術(shù)，正大光明站在他們前面等候，這兩個傻瓜還在忘我舔著，丑男的雙手已伸進(jìn)丑女的衣服里，一只手在后背游竄，另一只手在丑女的胸前拱著。他媽的，這東花園剛好擋住很多路人的視線，就我這個倒霉蛋不走尋常路給碰到了。從眼前的種種跡象來看，我已率先算定他們一秒鐘之后即將雙雙躺進(jìn)椅子上，我必須在一秒之內(nèi)把所有圖釘排開，釘尖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