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剛
老白人
我們村的大人小孩,總是叫他“老白人”。
聽我奶奶說,老白人一過六十歲,就不洗臉洗腳了。奶奶只小老白人五歲。七十歲的奶奶模仿著老白人的口氣說:“我就是不洗,我要人嫌鬼怕,活滿一百歲。”兒子為他做了棺材,被他偷偷叫人來低價賣了,養(yǎng)了肥豬準(zhǔn)備為他辦后事時用,他一有空就去打豬。
老白人并不白。他長年一身黑衣黑褲,依然還濃密的頭發(fā)由于經(jīng)年不洗,粘粘膩膩,猛看上去,就像頂著一泡牛糞。牛糞飄逸著干草青草氣,而他的頭發(fā)散發(fā)的卻是死耗子一樣的惡臭。他從黑布底下漏出的地方也污黑如牛皮。平常,他身上唯一白的地方就是他的一雙眼睛,里面汪滿了兩團河霧,像他從不離身的旱煙管噴出的濃煙。
從老白人的家到村頭走到晃橋河邊的那棵大青樹下,像我們這些六七歲的孩子,只要五分鐘。但老白人一趟走下來,差不多要一頓飯的功夫。每天一早,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都出工后,往往,我們一群孩子早就在他家的門口候著他。老白人口銜著兩只筷子長的煙管顫巍巍地出來了,順手摸起靠在一邊門框上的紅木拐杖,光著腳,敞著胸走出家門。先前有孩子上前想攙扶他,被他一把推開。之后,就沒有人上前幫忙了。老白人的紅木拐杖足有兩尺長,他揮動拐杖不斷地在路上劃著“之”字探路,就像我們在電影上看到的日本人在八路軍駐扎的村子里探雷,狗屎馬糞爛泥之類的臟東西,他都能明白無誤地避開。即便是寒冬,老白人也要到大青樹下呆上大半天。二雙曾把他的拐杖藏起,老白人不動聲色,四肢著地爬回家。晚上,拐杖被老白人的大女兒設(shè)法找到,次日一早,老白人從圍在他身邊的孩子中,準(zhǔn)確無誤地一把抓起二雙,高高地舉起,生是將這個正在吃長飯的孩子丟進晃橋河,好在是丟在水里,要不村里肯定會多一個跛子、駝背或傻瓜。此后,沒有人再敢動他的拐杖。
就這樣,在一堆大呼小叫著的孩子們的前呼后擁下,老白人到得大青樹下,摸了摸樹,輕輕點點頭,解開用布條做的褲帶,褲子刷拉一聲掉到腳脖子上,他從一堆黑毛中拉起他耷拉的東西,迸出一汪茶黃的尿水。孩子們捂著鼻子,四散開去。但不等尿水完全被泥土吸收,又都圍上去,輪換著抽旱煙,嗆得涕淚交加、大咳不止照樣搶著抽。一旁,老白人一邊抓撓著身子,一邊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子前仰后合。老白人也有哭的時候,老白人抱著大樹大哭不止時,連我們這些孩子都明白,他一定是受了幾個兒女的氣。
春夏時節(jié),我們和老白人一起在大青樹下玩耍時,偶爾會有不小心的喜鵲,把它們的蛋從窩里給蹬下來,打在我們頭上、肩上,蛋黃蛋清濺了我們一頭一臉。這時,我們就會抬起頭,打量著大樹,連老白人也會跟著我們,盡管他的眼睛連頭頂上的大太陽都看不到。
有人偷偷咬耳朵:“聽我爹說,解放前,這棵樹還是老白人家的?!焙⒆觽兟牰宦劊@是村里公開的秘密。
這棵樹還有一個別稱“吊脖子樹”。
這棵樹以前屬于地主白得富家。白得富就是老白人。白得富娶過三個女人。村里的人都知道,白家的錢并不是從土地里來的,據(jù)說這個對村人來說神神秘秘的人,是靠販賣煙土斂財?shù)摹K3鋈肟h城的煙花柳巷,女人們敢怒而不敢言??纱迦硕甲鹁此?,因為每年白得富都會拿出不少錢為村里修橋補路,還周濟貧困潦倒的私塾先生。但在土地改革時,縣城派來的工作隊指使民兵,把他用棕繩五花大綁了,給吊在他家的大青樹上批斗。九死一生活下來,公社干部要他在三個女人中選擇一個,白得富選擇了小老婆,二女人帶著自己親生的一個孩子改嫁了。大老婆一臉麻子,厚嘴唇、濃眉毛,一雙小腳,卻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多年來家里的吃喝拉撒,都靠她主理。聽男人不要自己,她傷透了心,一天夜里,大老婆用一根棕繩,把自己掛在這棵樹上。人們次日發(fā)現(xiàn)她時,她穿著得體的壽衣,她甚至還用一塊嶄新的黑布片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吊死后那可怕的長舌頭伸出來……
埋葬了大老婆后,白得富得了一種怪病,眼睛突然瞎了。人們都說這是報應(yīng)。
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都會幫著老白人在樹下燒紙錢、潑水飯。對于這一封建迷信行為,村里的干部群眾都睜只眼閉只眼,小老婆路過看到,會向我們拋白眼,吐唾沫,但從不走近。
而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不管天氣好壞,老白人總會摸到河里,指使著我們把他渾身上下用皂角擦了又擦,要是天氣好,他會在陽光下曬上好一會,渾身還真像一頭被刮了毛的架子豬,鄉(xiāng)下人少有的細皮嫩肉上閃著慘白的光,還真是個老白人。天氣寒冷也不要緊,老白人會指使我們從河邊找來干柴,燒一堆火,把自己一身白肉烤得土紅土紅的。
王山叔和他的狗
亂哄哄的人群中,忽然感到有什么東西在撕扯我的褲腳。低頭看了好一會,才認(rèn)出它是王山叔家的那只大黑狗。它長長的尾巴都搖圓了,身軀也隨之大幅度擺動。這是一個星期天早晨,我跟妻子到城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我輕輕拍了拍它,它“嚶嚶”叫著走開,見我不動,它又回頭走了幾步,像一個走得快的人在等走得慢的人。我心一動,跟它走。穿過一排肉攤,我看到王山叔埋頭坐在一塊磚上,他的面前,幾片闊大的南瓜葉閃著青光,上面,擺著碗大的幾堆菌子,有青頭菌、牛肝菌,還有一堆土饅頭,沾在菌子上的紅土還是濕潤的。一看我就知道,這是王山叔昨夜摸黑到龍?zhí)镀律系氖斋@??次液屯跎绞逵H熱地寒暄,大黑狗像一個領(lǐng)客人進門的孩子,興奮得搖頭擺尾,還嚶嚶直叫。
同為一個村的人,我是王山叔看著長大的。王山叔臉上長有大導(dǎo)演張紀(jì)中那樣的絡(luò)腮胡子,年輕時黑得如墨,長得好的時候,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和嘴巴,同樣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他嗜酒好煙,賣菌子的錢大多被他買煙打酒花掉。每隔十天半月,鄰村的一位姓崔的理發(fā)匠到我們村來,他寧可理村里那幾顆剃刀一下去便流膿的癩瘡頭,卻不愿為王山叔服務(wù)。好在王山叔并不惱,總是自覺地排到最后才坐上理發(fā)匠那只用黃栗木胡亂拼湊起的木椅上,再慌手慌腳地披上看不出顏色的大外套,跟別人理發(fā),姓崔的都是先從頭上下手,但對付王山叔,卻總是先從臉上開刀。幾刀下去,一張有棱有角的大臉露出真容,笑得像得了糖果的孩童一樣開心。理發(fā)匠笑罵道:“比豬鬃還硬,一張臉一個頭,要收雙倍錢。”王山叔一笑,想說什么,理發(fā)匠將剃刀往他眼前一晃,他趕緊閉上眼睛。就是因為這臉胡子,王山叔快到四十歲才娶到媳婦——鄰村死了男人、拖著一對兒女的寡婦向家仙。好在結(jié)婚一年后,向家仙便為他生下了王子森。
這年菌子出土的一天,女人跟他去城里賣菌子,賣了菌子,她自作主張地買了一套理發(fā)工具,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理發(fā),以后,王山叔的一張大臉總是干干凈凈的,煥發(fā)著健壯男人的英氣、血氣。
但我跟這只大黑狗,只有一面之交。我們村是典型的“城中村”,幾年前,我們一家就離開住了幾輩人生活過的村子,搬到城西西山腳下一個小區(qū),平時我很少再回村。幾個月前的一天,王山叔的大孫子王志龍娶親,婚禮那天,我和妻子應(yīng)邀去村中吃喜宴。就是在那天,我認(rèn)識了王家的那只大黑狗。
將近二十年了,我們村的人辦紅白喜事,都到縣城中心的大旅社設(shè)一個晚宴了事,門口擺著幾張木桌,收錢的人對掛賬的人報名報數(shù):“王家強一百塊,劉樹芬五十塊……”中餐在主人家中準(zhǔn)備一頓雜醬、酥肉米線,款待村中的親朋,還有就是一早趕來賀喜的親朋。不像以前,辦一回紅白喜事,前前后后要歡鬧三五天。王家的喜宴辦在本村,讓我有些意外。
喜宴照樣設(shè)在老地方,村頭當(dāng)年的打谷場。每年麥?zhǔn)蘸颓锸?,這里是糧食的集中營,我用詩描寫過秋天的曬場:
這是土地上最隆重的節(jié)日 !
金黃的稻谷,銀白的玉米
有棱有角的蕎籽,翠鳥
眼睛般烏亮的高粱仁……
帶著各家族的溫度、特征、氣息、質(zhì)地
從水田、旱地、高山、平壩
匯集到村中心的場院
接受陽光最后的洗禮……
我奶奶的喪宴,我哥哥、姐姐和我的喜宴都在這里辦。而現(xiàn)在,我們村改成了社區(qū)的居民小組,場院也成了老人們聚會的地方,老人們在這里打牌,折紙錢,或什么也不做,只聊天。
那天,我有意去早一點,在村里東游西逛。我整個童年、青年生活過的村莊已經(jīng)面目全非。十幾年前,我們村的土地就被城市建設(shè)全部征用,鄉(xiāng)親們成了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三百多號人或坐地生財,或外出經(jīng)商、打工,就在我家對面,當(dāng)年我們村碼草垛的地方,聳立起我們村第一幢十層高的賓館,此外,還有數(shù)以百計、奇形怪狀的出租房。而更多的是等待居民低保金的人。村里有的人家照樣用柴火煮食,燃料,是破鞋底、爛車胎等等形形色色的東西,照樣使用祖輩傳下的露天的糞坑。不久前,我在一個制高點上打量過我的小村,它就像一片破舊不堪的布給打上了許多嶄新的補丁不堪入目。但村莊里仍殘留著不少見證我當(dāng)年成長的氣味、色彩和物象,幾排土屋、幾間老墻、幾株果樹、幾條村巷,游走的雞狗……讓我回到過去的時光。
誠然,在熟悉我們家境的人看來,我這樣寫是矯情的:事實上,我們家是村里城市發(fā)展的受益者之一。我家處于二環(huán)路邊,十幾年來分兩次建蓋了三層小樓出租,房租供兩個兒女讀完了研究生、大學(xué)。
是的,逝去的東西,在追懷的時候,有時逃不開被想象美化的成分。理智告訴我,無論是過去的鄉(xiāng)村,還是眼下的鄉(xiāng)村,并不都是美好的。如果有人問過:“你愿意回到過去的鄉(xiāng)村嗎?”我肯定會很糾結(jié),無法作答。我們無法拒斥的,還有一個更廣大、對時代影響更深刻的現(xiàn)實:天翻地覆的城市,風(fēng)生水起的城鎮(zhèn)化。
王家的客人有三十多桌,二百多人,大多是村人,都穿得和城里人一樣體面。王家辦了兩天酒席,我只去了一餐,和幾個當(dāng)年的好友透透地喝了一番。當(dāng)年的少年,現(xiàn)在的中年人,有的頭發(fā)已經(jīng)半白,有的腰背已經(jīng)微駝,一張張或白或黑或平常或俊逸的臉,都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褶。我們也常在不同場合見面,但大多只是發(fā)支煙,說幾句閑話,慢慢都有些生分、客套了。幾杯酒下肚,一時親熱起來,有說不完的話,在土地里勞作的青少年時光慢慢浮現(xiàn),讓我回到過去的村莊,被鄉(xiāng)親們包圍的日子。
飯菜很可口,但王家請來做飯的人肯定是些毛手毛腳的人,先是我搛到一個毛沒有拔干凈的雞頭,我隨手往桌下一丟,引來了一只大黑狗。它一口吞下,并趴在桌下就地啃嚼起來。接著我夾了一塊豬蹄,一看,竟然連老殼都沒剝掉,于是只好忍痛一丟,豬蹄還沒落地,就被那只黑狗穩(wěn)穩(wěn)接過。趁著酒興,我大膽地摸摸它的頭,它口里含著骨肉,抬起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望著我,眼神先是鋒利如刀,但隨著我的摩挲,慢慢軟和下來。這時,新郎、新娘端著酒來敬大家了。就這么一個場景,大黑狗竟然記得我了,幾個月不見,在鬧市上遇到我,竟跟我打招呼,并把我?guī)У街魅嗣媲啊A钗已矍案‖F(xiàn)我遙遠的少年、故鄉(xiāng)與土地——我們的母體和出發(fā)點。
王山叔個子瘦高,干農(nóng)活一般般,卻是個拾菌子的能人,早年,他一直在生產(chǎn)隊的畜牧組,每天趕著二十多頭牛上龍?zhí)镀律戏拍?。后來沒有土地,牛馬派不上用場,但他拾菌子營生一直沒有丟。
家鄉(xiāng)的百里群山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農(nóng)歷五月,雨水一落地,上百種菌類就破土而出,紛紛在山坡上打起了五顏六色的小傘,可食用的有青頭菌、牛肝菌、谷黃菌、掃帚菌、香菌、雞油菌、凍菌、銅綠菌、火筒菌、土饅頭、蕎面菌、松毛菌、奶漿菌、干巴菌、老人頭、松茸、樹花、黑木耳、白木耳、靈芝、細木耳、青苔、地卷皮等上百種。而雞樅是菌類中的上品,煮吃,有雞的鮮味,炒吃,有火腿的醇香。有人形容說:“好看不過大姑娘,好喝不過雞樅湯。 ”“鳥中鳳凰,菌中雞樅?!?/p>
那時,王山叔身強力壯,走起路來兩腿生風(fēng)。他從五歲起就跟父母拾菌子,一晃就是五十多年。其它菌類大多沒有固定出土的地方,雞樅卻像小鳥一樣,也有窩。小鳥的窩在樹上,而雞樅的窩在土里。王山叔的腦子里裝著六百多個雞樅窩,全走完,得兩天功夫。他從小穿慣草鞋,有時出門拾一天雞樅,一雙草鞋也就磨爛了,拾雞樅的艱辛由此可見。大包干時,一到五月,村里就分派他去拾雞樅和其它雜七雜八的菌子,拾一公斤掛二分工分。土地、山林承包到戶后,菌類出土?xí)r節(jié),家里不要他干活,每天讓他上山拾菌子。城里的販子晚上騎著摩托來村里收,一天能賣三四十元。
我和他的小兒子王子森曾跟他一起去拾過菌子。走在一面長滿栗樹的山坡上,他忽然用手一指:“看,這兒有一窩雞樅?!惫?,真有兩朵一大一小的雞樅出土了,出土早的那朵已成傘狀,筷子般高,蓋面大如海碗,桿莖粗似小孩手臂。另一朵剛出土的,頂部還沾著厚厚一層濕潤的紅泥,酷似將綻放的荷蕾。王山叔取下別在腰間的鋼釬,三下兩下將雞樅連根挖起。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雞樅窩里有一個白螞蟻窩,幾只白螞蟻在出出進進。王山叔見慣不驚地說,“這是雞樅的特別之處,沒有白螞蟻,就不會有雞樅。”
有人說過王山叔賣雞樅的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是個“蚱蜢眼”(近視眼),一天到他的攤子上買雞樅。那天,他擺在芭蕉芋葉子上的雞樅都還沒有長好,雞樅有五朵,像是五根粗大的蠟燭,只是戴著帽子。他習(xí)慣地把兩腿攤開,坐著討價還價。最后講好價錢,他站起身來,那女人說雞樅少了一朵。他仔細數(shù)了數(shù),說不少嘛。蹲下,又是六朵。這回,女人雙手把雞樅全部按住,他一下跳起來。女人細瞅,竟是他那沾滿泥汗的家伙從被荊棘掛破的褲縫里伸了出來。有人每每講這段故事,都引來哄然大笑,我也笑,笑過了卻感到辛酸。
向家仙生下王子森不久,就得了嚴(yán)重的肝病,一張臉黃得像秋天的南瓜葉,不能下田地干活不說,怕傳染,連吃飯也要分開碗筷。家里三個孩子,全靠王山叔一個人扛。王子森兩歲那年秋季的一天,女人不見了,他放下田里熟透等待收割的稻谷,滿世界找她,三天后,有人在流經(jīng)我們村的晃橋河匯入甸溪河的入口處,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他跑到現(xiàn)場,一眼就認(rèn)出是自己的女人。他跳下河,緊緊抱住她。岸上,三個兒女哭得驚天動地。
往后很長一段日子,他再沒有理過頭發(fā)刮過胡子,很快像個野人,村人都叫他“大胡子”,但大人小孩都尊敬他。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吃喝拉撒,生活還在繼續(xù)。他戒了煙、酒,農(nóng)活開始做得精細,拾菌子的季節(jié),除了到縣城去交易,他差不多都行走在龍?zhí)镀碌拿芰掷?,每天從田地里回村,就到晃橋河里捉魚摸蝦,冬天凍得鼻青臉腫,他還在房子后面搭了一個小棚養(yǎng)小兔,最多的時候發(fā)展到五十多只,兔子不用他操心,三個孩子都會去河邊割草來喂。每隔一個星期,他就揀一只肥胖的殺了,煮一鍋,一家四口吃得滿頭大汗。三個孩子都穿得像村里家境好的孩子一樣有模有樣,三張小臉白里透紅。姓崔的理發(fā)匠知道他的遭遇,數(shù)次表示愿意免費為他理發(fā),他斷然搖頭。他的女兒小蕾聰慧早熟,小學(xué)畢業(yè),不肯再升學(xué),到城里跟人學(xué)理發(fā),很快出師。一天,我到王家約王子森去上學(xué),看到小蕾正用她母親當(dāng)年使用的那套理發(fā)工具,為她父親理發(fā),動作遠比姓崔的理發(fā)匠優(yōu)美。王山叔系著用化肥口袋改成的大白外套,剛剛刮過的一張大臉,像葵花一樣灑滿陽光。不知為什么,少小的我,那一刻心里感到甜滋滋的。
吃公家飯的劉老師
在我們七八十戶人家 320多人口的村子,那時,吃公家飯的不過七八人,劉老師是其中的一位。他在離我們村十多公里路的一個村小教書,鄉(xiāng)場上少有的公辦教師。
劉老師真名叫劉鳳冠,但外村人來找他,說找劉鳳冠,沒有幾個人知道,只要說劉老師,村人就會把他或她帶到劉家那青竹簇擁的三間瓦舍。劉家的小院不大,但有一株梨和一株桃,往往幾場春雨一下,桃紅李白,鳥語花香,小風(fēng)輕輕從青竹梢上走過。過路的人,都會透過竹林,往里望上幾眼。假期或是星期天,院角的梨樹下,劉老師倚靠著竹椅子,一書在手,頭也不抬一讀半天。他一旁的一個小木凳子上,放著一碗金銀花泡的水。每年陽春,晃橋河邊的金銀花開得正好時,朱金花會采很多,攤在河邊的草地上,讓大太陽曬透,備用。劉家院子一角還有一眼井,井欄邊下面是一塊平整的大青石,他讀書的時候,他妻子朱金花,從田地里干活回來,就在井邊洗菜、淘米,打水、潑水,輕手輕腳,盡量不弄出聲音。看男人碗里的水少了,朱金花就悄悄地上前續(xù)上。
劉老師教的學(xué)生,有公社的書記、干部,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服役軍人,還有幾個是像他一樣的公辦教師。在大人的指使下,劉老師在家,我們這些孩子有做不來的家庭作業(yè),就會上他家請教。劉老師畢竟不是村里那些代課老師,水平高,再難的問題,人家三言兩語就說得清清楚楚。我們?nèi)サ臅r候,常??吹剿谳o導(dǎo)村里“雙職工”陳勇政、李桂花的兒子水生。陳勇政在縣飲服公司上班,李桂花在百貨公司當(dāng)售貨員,夫妻倆是四鄉(xiāng)八寨羨慕的人。
用一句老話形容,劉老師長身玉立,面如滿月。一入夏,手中就持著一把上面有梅竹蘭的扇子。不時打開、合攏,扇幾下,氣流中,有一種淡淡的香味。他一年四季都穿著兩套筆挺的卡布料的中山裝,洗得干凈干凈,天氣再熱,風(fēng)紀(jì)扣也別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布料是朱金花托李桂花弄到的。我們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碰到他,都見他神情平淡,步履舒緩。
聽說,村里有多情的女人背著人對劉老師流目送盼,見劉老師一臉正色,女人就酸溜溜地說,朱金花配不上你劉老師。劉老師微微搖頭,輕輕走開。劉老師長得俊,有學(xué)問,在鄉(xiāng)場上舉足輕重,他還勤快,家里大人小孩的衣物,都是他自己動手洗。在晃橋河邊,有一溜青石板,是村里浣洗衣物的好地方,劉老師把衣物用一只木桶提到河邊,上過肥皂,用棒頭捶,用腳踩,動作儼如女人們一樣熟練。劉老師是顧家的。學(xué)校有什么肉菜,他會省下來,走十幾里路送回家給妻兒享用。一次,他到河口縣開一個教學(xué)研討會,帶回幾斤當(dāng)時我們村的人連見都沒有見過的芒果,親手削了皮遞給女人。朱金花吃了,不一會就過敏了。一身的紅疙瘩,呼吸急促,目瞪口呆。劉老師趕緊請鄰居駕起小馬車,拉到公社衛(wèi)生院急救。她的病很快好了,劉老師自責(zé)不該讓她吃從沒吃過的東西,她一點不怪自己的男人,還自嘲道:“我沒口福?!边@些事,村人都是聽水生說的。但以后,只要有人在朱金花跟前提到“芒果”兩個字,她就呼吸急促,一身冷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聽水生說,劉老師有時還會講故事給朱金花母子聽,他也是聽眾之一。
朱金花矮胖身材,大嘴小眼,一張嘴,滿口指甲大的板牙,一雙小腳走動起來,渾身搖晃??梢灿泄赖哪腥苏f,女人好看當(dāng)不了飯吃,你看看人家朱金花,人家到田地里搶工分,做家務(wù),帶孩子,家里家外一個人撐。還有人家好得都要用手心煎魚給男人吃了。村里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
高興或不開心時,劉老師愛喝點小酒,朱金花就養(yǎng)了一群雞,下了蛋,就送到供銷社換酒。劉老師喝酒不光有荷包蛋,有朱金花用糞箕從田間地頭撈回的小魚小蝦,朱金花還一粒粒剝了南瓜子或葵花子,讓他下酒。村里的男人沒有不羨慕的。劉老師有工資,家境比大多人家好,但雞蛋、魚蝦孩子們不是想吃就有,劉老師喝酒的時候,三個孩子就被朱金花悄悄支使出家門。天大熱,劉老師也會帶著三個孩子到晃橋河里游泳。父子四人一身清爽回家后,朱金花一一為他們剪腳指甲、手指甲。村里的男人和孩子見了,沒有不羨慕的。
朱金花不識字,打掃家里衛(wèi)生時,只要見到字紙,她會用心地收好,妥帖地放在墊床的草席上,和布票、糖票還有零星的幾張紙幣放在一起。跟劉老師一同去上街或是做客時,她不像村里別的女人與男人形影相吊,她遠遠走在男人身后,像兩個互不相干的人。
我們上小學(xué)時,記得老師為我們上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首《絕句》時,老師講了整整一節(jié)課我們也不明白。我們村里的幾個孩子不約而同上門請教他。想不到他用實物為我們講解。那是春天。他把我們帶到村外的田野,指著晃橋河邊柳樹上的幾只喜鵲說:“我們這兒沒有黃鸝,就以喜鵲充當(dāng)吧,你們聽,它們喳喳地叫著,它們的叫聲喜氣洋洋,把柳樹都叫綠了;而白鷺,你們看,就不止是一行兩行了。青天,就是蔚藍色的天,看我們頭頂?shù)奶炜斩嗨{。”他用手一指——的確,在田野蔚藍的上空,飛翔著十幾行白鷺。他接著說,“我們滇南很少下雪,可以看看龍?zhí)镀律系睦婊ǎ銈兛?,它白亮亮的一大片,完全可以將它想象成西嶺的雪。至于東吳,也就是長江下游,我們有晃橋河,雖然遠遠沒有長江大,船呢,黃花村的采沙船,不是好好地停在河灘那兒嗎?”多年過去,我總覺得這是我聽過的最生動、最及物的一堂語文課。
放寒假,是劉老師最忙的日子。四鄉(xiāng)八寨的人來請他寫春聯(lián),大家不會空著手來,家境好的人家,會提著酒肉來。再不濟的人家,也會揣著幾個雞蛋上門。劉老師揮毫?xí)r,朱金花就忙著裁紙、兌墨,一張大臉上,閃著春聯(lián)樣的紅光。劉老師一筆楷書,一字一句,一筆一劃,端端正正。
不只寫春聯(lián),村里人生了孩子,十有八九都請他取名。村里的馬秀蘭,孩子早產(chǎn),七個月就生下了。次年,第二個孩子亦是早產(chǎn),八個月就生下了。老二滿周歲那天,馬秀蘭叫丈夫劉忠城殺了雞,又從供銷社打回酒,把劉老師請去給兩個孩子取名。喝了酒,啃了雞,劉老師說:“兩個孩子的名字他們自己帶來了,現(xiàn)成的?!闭f著揮毫在他帶來的一張紅紙上寫下:長女劉七上,長子劉八下。馬秀蘭不解,劉忠誠卻有些文墨,連連點頭。一年,村里宋家生了一對龍鳳胎。劉老師為男孩取名叫“宋詩”,女的叫“宋歌”。晃橋河沿岸村莊的人聞名,都跑來看兩個孩子。
這年夏天,為生產(chǎn)隊放牛的老人錢忠上山被雷打死,村上在這個時節(jié)空曠下來的曬場上為死者開了一個追悼會。是劉老師擬的悼詞,生產(chǎn)隊長一字一頓地念了,其中有一句話讓村人感到新鮮也讓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錢忠同志是土地的兒子。為土地流盡最后一滴汗,現(xiàn)在又回到了土地。”死者家的門框上,也貼著他白紙黑字的對聯(lián):“任他門外四時春守我堂前三年孝”,橫批是“守我素風(fēng)”。一字一句,一筆一劃,端端正正。
土地承包到戶后,每年,春種或秋收,不用劉老師請,總會有很多人自發(fā)來幫他家收種。
朱金花模樣長得差,小妹朱銀花卻真的像一朵花。朱銀花初中畢業(yè)后,劉老師內(nèi)舉不避親,多方向上舉薦,讓她在鄰村村小代課。聽劉老師所在學(xué)校的老師說,晚上,朱銀花常常騎自行車到姐夫的學(xué)校向他請教教學(xué)上的事,有時請教到天快亮。這話傳到姐姐耳里。一天深夜,她打著火把,顛著一雙小腳去一探究竟。到得學(xué)校,村子的雞已經(jīng)開始叫第一遍,遠遠地,看到男人宿舍的煤油燈還亮著,上前從門縫往里一望,男人和妹妹一人坐在一張辦公桌一頭,男人面前攤開一本厚書,目不斜視地指指點點,一臉正色,像在課堂里上課一樣滔滔不絕,妹妹不時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男人的床上,躺著兩個男孩,睡得正香,一看就是他的學(xué)生。女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事是她對村里最要好的女人說的。次年,朱銀花參加縣上的公辦教師考試,一考即中。朱銀花成了公辦老師后,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走后門到供銷社買了一大壇酒,又托水生爹割了一大塊肉到姐姐家答謝姐夫,朱金花把村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吃喝了一頓。那晚,他們猜拳行令的聲音,讓我們整個村子的人都無法入睡。
醫(yī)生醫(yī)不好自己的病。讓村人為劉老師一家遺憾的是,他的三個兒女,連高中都沒考上,后來都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和那個時代很多同齡人一樣,青春十八,我們連戀愛都忙不得談,日日夜夜讓人沉迷的,是詩。
當(dāng)我的第一首小詩被我工整地抄錄在小楷本上,我跑到村頭的晃橋河,爬上一棵最高的清香村上,對著天空,對著大地,大聲朗讀。鄰家正在割麥的少女銀瑞,拎著鐮刀,從篾帽下抬起頭來,手搭涼棚,在她不遠處,正在犁秧田準(zhǔn)備撒谷種的康德老爹,喝住了他的牛,抬起頭來,手搭涼棚……那一刻,流水,花木,飛禽走獸,連同整個世界,靜下來,傾聽我變聲期的嗓音:啊,我愛你,被陽光點燃的金銀花!啊,我愛你,炊煙裊裊燕影翩翩的家!啊,我愛你,磨坊里的石磨吱吱呀呀……
聽說我會寫詩,幾天后,劉老師來了,給我送來一本信箋。我用半個月時間,在這本在現(xiàn)在看來一點也不漂亮的信箋上,寫滿了詩。
我鼓足勇氣,把那沓寫滿詩的信箋送到他家,請他指正。一個星期后,他的小兒子送還我的詩稿。他只改了幾個別字,同時附詩一首《日子》,批字要我“指正”:
要比別人種田
不要比別人過年
再好的年
三天五天就過完
新衣裳會舊
力氣用不完
做人啊,一世到老
要死的時候,揣幾顆種子在身上
當(dāng)土埋葬了你的身體
說不定有一顆
會生根發(fā)芽
看到的人都會說
那就是你的今生
我此前從未讀過這樣的“詩”,像老農(nóng)在說話,但有的話他們又不會這樣說,這如同當(dāng)年錢忠老人被雷打死時他寫的悼詞一樣讓人感到新奇。我讀了一遍又一遍,但還是一知半解,后來沖動地跑到他家當(dāng)面向他請教:“我以為文章中只能像報刊上發(fā)表的那樣,什么‘玫瑰、‘夜鶯、‘心跳‘月亮、‘麥子、‘水……”
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扇子打開,說:“寫你眼睛看到的東西,寫你心里想寫的東西?!?
日子是平淡的,生活是多彩的。他的話震動著我的心扉。這也是我寫作最初得到的啟蒙。雜花生樹,流年風(fēng)雨。如今二三十年過去了,但每每作文前,我都會想一想他的話再動筆。
百貨公司的水生媽
在我們村,大人小孩,沒有人不羨慕水生一家的。
水生的媽李桂花在百貨公司當(dāng)售貨員,賣布料,村里手頭有閑錢的人穿的燈草絨、的確良等時興貨,都是她給走后門弄到的,甚至大隊書記要買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而又不想交半頭豬的肉給飲服公司換一張購車票,也要托李桂花走后門。我跟母親去百貨公司買過布料,卡其布、陰丹布和花布。我們先去開單,收了布票和錢,開單的女人用圓珠筆往一張餅干大小的紙上寫了幾行字,往掛在頭頂上一根鐵線上的紅夾子一夾,只聽刷一聲,單子像一只倒掛著的蝴蝶,扇動著翅膀飛到李桂花負責(zé)的柜臺。李桂花微笑著對我們母子點點頭,取下單子,瞄上一眼,攤開我們要的布,用角尺邊丈量便用細細的畫粉劃上一條線,用剪子開個口,刷刷幾下,布便拉開了。緊接著,她用麻紙三下兩下捆好,遞給我母親,再抬手將劃過一個紅勾的單子夾了,往另一根鐵絲一別,刷地一聲送回開單處。我常常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這些飛來飛去的蝴蝶,覺得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畫面。和大隊的供銷社一樣,百貨公司散發(fā)著讓人著迷的氣息,要說這是什么氣味,又說不清。還有,李桂花還真像一枝花,她人長得不怎么好看,但每天穿得光光鮮鮮,你從她身邊走過時,會聞到雪花膏的香味兒,我們這些孩子背后都叫她“香女人”。
而水生的爹陳勇政,是飲服公司的屠宰員。村里大人小孩去交售肥豬時,看到他足蹬長筒水鞋,站在水池中翻豬大腸,或蹲在一個燒燙豬水的大鍋爐前燒豬頭豬腳。如果從李桂花身上聞到花的香味,從他身上就只能聞到牲口的味道。
但沒有人敢小瞧他。每天早晚兩頓飯,不年不節(jié),村里四五十戶人家,除了濃濃的煙火味就是煮豬食的青澀味,而他家,竟不時飄散出炒豬肉的香味。村里的何老二與水生家是鄰居,他從供銷社打回甘蔗渣酒,總是聞著陳家炒豬肉的香味一口口細品。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婚喪嫁娶,飯桌上,往往是洋芋、白菜、蘿卜唱主角,十幾桌飯菜,每桌最多擺著一小碗肉。生產(chǎn)隊長家金秀招婿時辦酒席,好不容易托陳勇政從縣食品公司扛回三個豬頭,酒席上每桌兩大碗豬頭肉,當(dāng)天被請去吃喜宴的人,多少年后還在津津樂道。
陳勇政是個稱職的職工,一有空,他就宣傳肥豬收購政策的“三得一好”(得錢、得獎勵布票、得獎勵糧食;一好是邊收邊供,及時方便供應(yīng)好)。對有怨言的人家,他常說:“支援國家人人有責(zé),社會主義建設(shè)好了人人有份,人家一個兒子養(yǎng)大也送去參軍,萬一發(fā)生戰(zhàn)爭也不怕犧牲流血,難道我們連一頭豬也舍不得賣出來?而且賣豬后還得錢得布票得糧食,錢拿到手要吃肉
也隨時可以找我買,要買布做衣裳穿只要跟水生他媽一說……”
盡管經(jīng)常沾不上腥,村里家家戶戶都兒女成群。按理說,陳勇政家要什么有什么,但兩口子只有水生一個兒子,水生長得像個女娃一樣俊俏。后來才聽大人在暗地里說陳勇政一天在殺豬時被豬一腳踢壞了睪丸,再不能生育。這事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陳家只有水生一個獨苗,被父母尤其是老爹奶奶慣得像電影中的少爺:大熱天,穿著鞋襪上學(xué),冬天,口里舔著冰棒,更讓我們孩子饞得流口水的是,他不時拿著一塊豬排骨,不緊不慢地走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啃上一口,好像他手中拿的不是骨肉,而是一截玉米桿。好在水生不愛吃獨食,村里很多孩子都能吃到他手中的東西。
不光這些讓水生家在村里人緣好,還有他家的石榴,村里大人小孩每年都能吃上。他家有三間大瓦房,房前屋后栽著六七棵石榴,有的開紅花,有的開白花,味道也有酸有甜。石榴粒才有米粒大的時候,我們就一直偷食到成熟。陳家大小見了,也從不會說什么,好像是公家的石榴。雨水多的年份,到了成熟時節(jié),很多石榴就會“炸水”,露出一顆顆或紅或白的“牙齒”。每天,大人小孩都會去摘幾個吃。中秋節(jié),家家戶戶的供桌上,不光擺著月餅,還供著他家的石榴,一個個又紅又大,一望就是主人精挑細揀送來的。
村上的孩子很少有考上縣城高中的,但有劉老師天長日久的輔導(dǎo),水生就考取了??歼M縣城的水生穿著當(dāng)時很多男女青年都求之不得的軍衣軍褲,雖然沒有領(lǐng)章和帽徽,他出手又大方,很快便結(jié)交了很多朋友。讀高二這年,他與縣城的同班女生劉愛紅談起了戀愛,這期間,他花了十五元錢向縣城的一個同學(xué)買了一本手抄的《少女之心》,晚上躲在被窩里借著手電讀,讀得驚心動魄,次日晚,他把劉愛紅約到學(xué)校外的玉米地邊,拿出手抄本和女生一同看。兩人還沒有看完,就走進了玉米地。這是他后來交待的。劉愛紅的父母都是公社干部,發(fā)現(xiàn)女兒懷孕,未婚先孕,尤其是在校的中學(xué)生,在當(dāng)時不只是頭號新聞,簡直是一件驚天的大事。他們咆哮如雷。盡管劉愛紅一再哭訴說是雙方自愿的,可他們說什么也不愿跟陳勇政李桂花夫婦“私了”,就向縣革委會告發(fā)了。劉老師也受水生父母所托,找他那當(dāng)公社書記的學(xué)生走動求情。后來傳出話來,他那當(dāng)了書記的學(xué)生親手給他倒了熱茶,卻說了一句風(fēng)涼話,書記說:“一個人光讀書好是不行的,重要的是做人。”傳話的人還說了劉老師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他一點不像老師倒像個做錯事的學(xué)生,面紅耳赤,還連連點頭。一句話不說,低頭走了。”
不到半個月,剛滿十六周歲的水生就被判了五年徒刑。
在縣城俱樂部公審那天,按大隊的安排,我們村有手有腳的人都被生產(chǎn)隊長帶著去現(xiàn)場接受教育。個兒高挑的水生臉白如紙,胸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面用紅筆寫著“流氓犯陳水生”,當(dāng)他和反革命、貪污犯、強奸犯等一干人被荷槍實彈的民兵押送進會場時,成百上千的群眾都向他們吐口水,尤其婦女,邊吐口水還邊翻白眼。
這年,水生家房前屋后栽著的石榴還像往年一樣,有的開紅花,有的開白花,味道也有酸有甜。但村里最饞嘴的孩子都沒有去動一下,人們說,就是吃泥巴吃石頭,也不吃流氓犯家的東西。秋天,水生家很多石榴“炸水”,被鳥雀啄食了一些,其它的干枯在樹上。還有一家人因為兒子偷鄰村的耕牛被判刑,他家的水井再沒有人去挑水。后來成了枯井被主人填埋。只有劉老師有些反常,以前,他從不上水生家,水生坐牢后,他倒時常去,陪水生父母說些閑話。他的形象在村人眼中打了折扣,有人說他畢竟是個教書匠,黑白不分。
水生的事還沒有完。水生入獄后,劉愛紅以死相逼,堅決不到醫(yī)院做流產(chǎn),還退學(xué)了,四個月后,生下了一個男孩。水生的父母聞訊,立即帶著大塊豬肉和給孩子做的一大堆衣褲到劉家,百般懇求,把劉愛紅母子接回家。他們比對水生還寵愛著劉愛紅母子,陳家只有水生一個后代,又加上家境厚實,劉愛紅母子的日子過得比她的三個兄妹強多了。劉愛紅長得豐滿結(jié)實,跟村人打個招呼都會臉紅,劉家有兩人拿工資,用不著她到生產(chǎn)隊搶工分,但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做的鞋和給孩子織的毛衣都成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婦的樣品;她吃得好,奶水多,常給別人家的嬰兒喂奶,又聽公婆的話,村人都夸水生有眼力,為這樣的女人去勞改,值得。過年過節(jié),劉愛紅總會一頭挑著豬腳、一頭挑著孩子和布料回娘家。水生的父母也不顧劉家的白眼,經(jīng)常帶東西上門,帶去的禮物中,當(dāng)然少不了石榴。一來二去,到孩子滿周歲,劉家人開始上水生家。很快,劉家動用關(guān)系,改了當(dāng)初的口供,水生服刑兩年就出獄了。要不是被判過刑,他還能像當(dāng)時大多有公職的人的孩子一樣,父親退休后,頂他的班到縣飲服公司去殺豬。
水生卻一點也不后悔,只是默默在土里刨食。土地承包到戶后,他將自家的兩畝責(zé)任田挖成魚塘養(yǎng)魚,一養(yǎng)就是七八年,什么草魚、鯉魚、江鰍都養(yǎng),除了自己吃,每年還能收入一二萬元,在魚塘邊呢,他種了五分地的菜,他還養(yǎng)過兔子,皮肉兼用那種,最多時養(yǎng)到八百多只,拉到通海、玉溪等地出售,但兔價一直不好,就沒養(yǎng)了。年紀(jì)大了,他不愛熱鬧,就想找個清靜又能做點事的地方,他用自己家的田地,跟人調(diào)換了幾畝地,加上自己的,建成了一個小果院。他和劉愛紅一起,栽花,種果樹,養(yǎng)雞,花有菊花、月月紅、炮竹花、玫瑰花、繡球花、君子蘭等,養(yǎng)了三十多只雞,有土雞、肉雞,也有蛋雞,栽種梨樹五十多棵,桃子五十多棵,蘋果二十多棵,還有枇杷樹。每年除了自己吃的,還能收入一二萬元。村里他有寬敞的住房,但他和妻子劉愛紅吃住都在這里,一天有干不完的活,晚上一睡下就到天亮了。一個月他才趕一次街,很少跟外界接觸,在村人看來,他家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而只要殺雞或有什么好吃的東西,水生會請劉老師去,師生透透地喝一頓。劉老師老得牙齒都快掉光了,又不肯安假牙,他去的時候,劉愛紅總是把肉菜煮得很爛。
和村里所有莊稼人一樣,水生的“農(nóng)耕”時日在十幾年前徹底結(jié)束。水生的兩個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年過五旬的水生現(xiàn)在為一家金融單位守大門,劉愛紅在家里做好飯菜,用竹籃提到門衛(wèi)室,夫妻倆一起享用。
酒鬼人生何老二
這天,太陽快落山了,我舉著用青竹挽成一個圓、上面網(wǎng)滿蛛絲的撲子,正在心在意地捕捉到處亂飛的蜻蜓和蝴蝶,鄰居何老漢躬著腰,手拎著一個酒瓶走來,我心一動,知道他要上供銷社打酒。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不是學(xué)校,而是供銷社,全世界所有的好東西都放在里面了。
我迎上去,親熱地叫了他一聲:“二老爹!”何老二張大嘴巴,一臉的激動。在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何老二?!彼f:“今天我家小舅來,走,跟我到供銷社去打酒,我買一顆狗舔糖給你!他媽的,半年沒喝過一口了?!?/p>
我轉(zhuǎn)身就跑,到了家門口,把手中的撲蝶網(wǎng)隔著圍墻扔進去,轉(zhuǎn)眼間就來到何老二跟前,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瓶。
供銷社離我們村十幾里路,我和何老二幾乎是一路小跑,好像不是去打酒而是去救火。供銷社到了,而且還開著門。在我的印象中,供銷社是經(jīng)常關(guān)門的,人們?nèi)ナ?,有一兩次開門就算不錯了。供銷社的櫥窗開在半墻上,是活動的,用四塊軍綠色的木板拆卸、組合關(guān)閉。我跟母親去用雞蛋兌換作業(yè)本或購買火柴、鹽巴、針頭線腦什么東西時,她總要我站在櫥窗前,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
售貸員姓陸,大家都叫他“陸同志”。陸同志鑲一顆金牙齒,臉細長如黃瓜,坑坑洼洼的,常年戴一頂軍帽,白襯衫扎進軍褲里,一看就是“同志”。我和何老二走到櫥窗前,他正在看一本新華字典一樣厚的中草藥采集手冊,閃了我們一眼,卻連頭也不抬。
煙草氣、糖酒氣、醬醋氣、農(nóng)藥氣雜七雜八地飄進我的鼻孔,我幸福地嗅著。“陸同志,打半斤酒,外加一顆狗舔糖!”何老二豪氣地喊道,同時一邊遞進火柴盒一樣大的酒票,一邊不慌不忙地往內(nèi)衣袋里掏錢。陸同志接過我踮起腳尖才遞進去的酒瓶,朝屋一角用草團作塞子的大酒壇走去。
“緊打酒,慢打油。”只見陸同志把冬瓜木作的提子那么快地在酒壇里出沒了五下,半公斤冒著泡沫的甘蔗渣酒便遞了出來,同時出來的還有刺鼻的酒氣。何老二一手遞進一大把銻幣,一手接過酒。陸同志又把一顆狗舔糖扔給我,埋頭一分兩分地數(shù)錢。
何老二蹲下,把酒瓶口塞進他的大嘴里,仰頭大灌。轉(zhuǎn)眼間,瓶里滴酒不剩,他慌忙地用油膩膩的袖口抹抹嘴,站起身將酒瓶遞將進去。這時,陸同志剛將錢幣丟在抽屜。見到伸到眼前的酒瓶,陸同志萬分驚疑。他眼珠轉(zhuǎn)了一下,高叫道:“酒不是剛打過嗎,你想騙人?”
何老二不說話,只見他往后走了幾步,把身子轉(zhuǎn)了幾個圓,又脫下外衣,把兩只褲袋往外翻出,大喝道:“你看見了吧,難道我會把酒倒在地上。你能說我一口喝了?我請你試試,半公斤酒,你敢不敢?”
陸同志痛苦地搖搖頭,罵罵咧咧地又給何老二打了酒。何老二拎著酒,回頭給我一個勝利的笑容。我含著何老二買的狗舔糖,當(dāng)然不好揭發(fā)他。
何老二拎著酒,我走一段路含一會兒糖,兩人走在田間小路上。這時,天快黑了。走進村時,他的酒勁上來了,東搖西晃地走著,我上前扶他,被他甩開了。走著走著,他一腳踩在一泡牛屎上,一下摔倒在地,手中的酒瓶丟出好遠,砸在王友龍家的圍墻石腳上,“砰”地一聲脆響。
我剛走進家門,何老二女人朱如芬的咒罵聲和何老二的大哭聲便破墻而來,一浪高過一浪,我感到嘴里的狗舔糖一點也不甜了……
何老二女人朱如芬性格暴躁,卻是村里的一枝花,還有,屋里屋外的活計都拿得起放得下。最讓村人驚奇的是她有一種異秉:剛下的雞蛋、鴨蛋,她輕輕一握,就能知道這蛋是否能孵出小雞、小鴨,從沒出過錯。何老二比愛自己的眼睛還愛她,除了喝酒,他都看女人的臉色行事。
一天半夜,何老二尿急起床,發(fā)現(xiàn)女人卻沒有躺在身旁,女人內(nèi)體好,從不半夜上廁所,這他是知道的。女人夜里不在身邊,他吃了一驚。這時,卻聽到從家院的圍墻外的村巷里有男女在說話,一聽,男的是隔壁的馬國。馬國年輕英俊,人又風(fēng)流。女的就是自家媳婦。只聽馬國說:“朱大姐,你好過不好過?”女人回答:“好過好過?!?/p>
何老二的頭一下大了,氣急敗壞從床底下摸到斧頭,沖出院門。
月光下,卻見女人雙手抬著一個大竹箕,小心翼翼地向院門口走來。他很快明白:白天女人在鄰居村的矮墻頭上晾曬柿子干,晚上忘了收,怕露水打濕,半夜想起來,就去抬。馬國是去鄰村看露天電影回來,因村道狹窄,兩人相互讓路而產(chǎn)生的對話。
他為自己的小心眼害臊,趕緊悄悄撤回,連廁所也忘記上了。這事是他一次酒后親口對人說的。很長時間,村里不正經(jīng)的男人一見朱如芬,就問她“好過不好過”,朱如芬莫明其妙,正色道:“這么寬的路,你是大象?”問話的男人感覺到自己的輕佻,一臉羞慚地走開。
何老二的兒子也視酒如命。一天,他們一家去一個山村的親戚家送葬,晚上,何老二吃喝回家,剛躺下,就聽村人跑來告訴他,他兒子喝多了,在回來的路上掉下懸崖,摔得渾身是血,被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救治。他一點也不驚,板著臉對來人說:“五公兩的酒量都沒有,還好意思去人前丟人現(xiàn)眼,老子像他這個歲數(shù),有一年一頓喝了一公斤,抬十幾里棺材都不要人換?!?/p>
何老二生于 1945年,因成分問題,按當(dāng)時的政策,讀完小學(xué)后,又半工半農(nóng)讀了三年初中后,被支派到生產(chǎn)隊煤窯挖過煤。他身強力壯,又舍得出力,干起農(nóng)活像拼命,一個人常干三個人的活,一張摜盆一個人背,是村人公認(rèn)的好莊稼漢。土地承包到戶后,何老二忽然愛上了養(yǎng)羊,靠養(yǎng)羊,他的家底一年年厚實起來,于是經(jīng)常扔下羊群,騎摩托到縣城吃香喝辣。但好景不長,一天生病到醫(yī)院一檢查,竟是絕癥。他斷了酒,到處求醫(yī)無效。于是忽發(fā)奇想并付諸行動:羊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苦蒿、麻葉、酸果、甘草,羊喜愛去糞坑邊啃硝,他也照樣跟著啃。這樣“草食”半年,人們從他身邊走過,再也聞不到一絲“人氣”,聞到的是撲鼻的腥臊。
但詭異的奇跡發(fā)生了,他一直活到現(xiàn)在。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