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夢見鼻子脫皮
郝滿東不是本地人,搬到本地已有十幾年了,平時看起來好像對什么事都興趣不大。有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鼻子脫皮。起床后,郝滿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感覺沒脫皮。不過他還是不放心,光著屁股,踢了拖鞋,下床到衣柜前照了一下,鼻子好好的,的確沒脫皮,就是有點紅,他這才放下心來。
他老婆還是那樣病病懨懨,聽人說,那是懶病,郝滿東搖了搖頭。
中午的時候,郝滿東給茹耀東講,“我昨個夜里夢見鼻子脫皮了?!?/p>
茹耀東是個飯館小老板,他的莜面骨頭館開了半年多了,一直不景氣,不景氣的原因不是茹耀東的莜面骨頭館里的莜面和骨頭做的不好,按吃過的人說,這里的莜面和骨頭做的很地道,量也足。那為什么不景氣呢,一個原因,110國道薩縣段重新翻修導(dǎo)致的。茹耀東每天望望緩慢的工程進度,開始嘆氣,他覺得老天爺總是和他開玩笑,他當(dāng)初盤下別人的這個飯館之前,人家是生意興隆,天天爆滿,國道也不說翻新,可一旦轉(zhuǎn)手成了自己的時,國道就他媽要翻新了,各種大型機器齊上陣,轟轟隆隆的,沒幾天就把原來的柏油路面搗爛了。搗爛的路下面泥漿滾翻,上面黃塵連天,別說人了,就是車都極其難走,人車分流,顧客們就沒了。茹耀東是在無可奈何嘆氣的時候,郝滿東悄無聲息飄進來的,問咋沒人,茹耀東說沒人挺長時間了,然后郝滿東坐下了,點了一顆煙,說到了他做的那個夢。
“怎么脫皮了,”茹耀東斜眼瞧了一下郝滿東的鼻子說,“沒脫啊?!?/p>
郝滿東又掏了一顆煙,甩給茹耀東,給點了,噴了一口說,“我昨個夜里夢見鼻子脫皮了,我就扯,你說怎么扯到哪了,他媽的從鼻子一直扯到脖頸,把血肉都給扯出來了?!?/p>
“沒扯死你,”茹耀東狠狠吸了兩口煙,把煙屁扔腳下搓著問。
“好東好西,抽了兩口為啥給扔了?”郝滿東很不滿的問。
“戒了,”茹耀東說,“前個天準(zhǔn)備戒的。”
“哎你說夢見鼻子脫皮有啥說道沒?”郝滿東問。
“不知道有啥說道,你最好問個算卦的?!比阋珫|說。
快一點了,飯館里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這種狀況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茹耀東瞅了瞅鬼影子都看不見的路,重重的嘆了口氣?!板X這東西,是越來越難賺了。”茹耀東無奈地說。
“嗤,”郝滿東不屑地說,“那要看誰了,信用社的羅勇光每天打鬧好幾千,錢就像刮風(fēng)逮的?!?/p>
“你說的是蘿卜干哇,”茹耀東自顧自點了一顆自己的煙,估計剛才嫌郝滿東的煙不好,“那就是個害人虎,賭場放高利貸,誰和他打交道,誰就離死不遠(yuǎn)了?!?/p>
郝滿東看了茹耀東一眼,“嗯,就是就是?!?/p>
“還是沒人,”茹耀東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媽的飯館開不下去了?!?/p>
話音未落,門嘩啦一聲,閃進一個人來,比狗撲食還敏捷。茹耀東嚇了一跳,從頭到下打量了一番閃進來的這個人,細(xì)瘦邋遢的個子,頂著一顆番葫蘆大的腦袋,兩只燒布窟窿樣兒的眼睛滴溜亂轉(zhuǎn),手里拎著一個白塑料袋,塑料袋上印著四個血紅的字:蒙古狼酒。茹耀東以為他推銷酒的,就蔫了吧唧地說,“推什么酒了,推也沒用,你看吧,連個人也沒?!?/p>
那人站著,又仔細(xì)瞅了瞅店里的幾張桌子,說他不是推銷酒的。
“吃飯的,”茹耀東的臉上綻開了半朵花,問那人,“吃點什么?”
那人還是站著,冷冷的說,“什么也不吃?!?/p>
茹耀東臉上的半朵笑容就像火一樣滅了,他有點被戲耍后的惱怒,冷言冷語問那人干啥的。那人回頭瞅了瞅窗外,窗外依然機器轟鳴,塵土飛揚,看不見一絲人影兒?!澳愀缮兜模俊比阋珫|不耐煩了,話語里也濺起了塵土。
“要安吶伽不?”那人低聲問。
“安吶伽?”茹耀東和郝滿東對視了一眼,問那人,“咋賣呢?”
“三塊錢一截,”那人從塑料袋里摸出拇指粗的一截灰不溜秋的疙瘩來,給茹耀東和郝滿東看,“我這貨純,都是從獸用安吶伽里提的?!?/p>
茹耀東沒說什么,郝滿東捏著疙瘩,湊到鼻子嗅了嗅,挺內(nèi)行的說,“不怎么樣?!?/p>
“咦,你的鼻子脫皮了,”那人盯著郝滿東的臉說。
“嗯,”郝滿東捂著鼻子把疙瘩還給了那人,說,“你的貨不行,一看就是摻了東西,不純?!?/p>
那人從上衣兜里摸出一包煙,給郝滿東和茹耀東遞了,他倆看那煙不好就都沒接,那人抽了手,說:“我也是撲大早夢見鼻子脫皮了,睡覺給睡咸了,心里發(fā)慌?!?/p>
郝滿東吃吃地笑了,“我操,還有一塊兒夢見鼻子脫皮的,奇了怪了?!?/p>
三個人一起閑扯到下午,太陽的光線弱了,飄了點黃,賣安吶伽的人說,“我該走了,太陽要涼了?!?/p>
夢見陽痿
胡思亂想得厲害,容易把人弄得心力交瘁,然后,那東西就軟了。
夢見陽痿的確把茹耀東嚇了一跳,醒來才知道是個夢,他狠狠朝空氣里啐了幾口,算是把這個駭人的夢破了,這是老輩人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茹耀東裹起上衣,把兩只沒穿襪子的光腳塞進了假耐克鞋,出門背對路邊,在墻根兒撒了泡尿。
“真他媽大變樣了。”茹耀東把一截肉家伙塞回了褲頭,頓時感到實在無聊得很,正不知接下來該干點什么,他小舅子包鋼來了。
包鋼長得笑瞇瞇的,人們說是一臉佛相,其實,笑面虎都這樣。包鋼剛從監(jiān)獄出來沒多久,入獄的原因是制販安吶伽,一種用獸藥熬制的可以提神的吸食品,數(shù)量大到以噸位計,好在錢厚實,傾家蕩產(chǎn)后,沒坐幾年出來了,出來那天還是茹耀東給接的風(fēng),仿佛他小舅子做官回來光宗耀祖似的。
“姐夫,”包鋼的佛臉綻放如花,“最近忙啥呢?
“做夢。”茹耀東哈哈笑了一下,“想你們監(jiān)獄不了?”
“怎么不想啊,有飯吃,有衣穿,還能洗澡,降三高?!卑撏嶂齑笮ζ饋恚澳氵€真別不信,我們那里有個二尾子假釋出來,沒多久又回來了,人問他好好的不在外面呆著為什么回來啊,你猜這孫子怎么說,他說我家老頭兒那兒球也沒有,反倒說監(jiān)獄里應(yīng)有盡有,哈哈,他就偷汽車輪胎,專職專業(yè)專心,又給逮進來了?!?
“說吧,什么事?”茹耀東不想和他這個小舅子繞圈子了,焦急地想聽。
包鋼略遲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壓著嗓子說,“信用社的羅勇光起了個壺你知道不?”
“我呸!”茹耀東的唾沫星子濺了包鋼一臉,“你媽的,我還以為什么東西呢,就這,郝滿東說了不止一回了,老子早就知道了,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你就跑過來給我說這,自個兒歇一歇兒去,真他媽的搓火?!?/p>
包鋼嘴里說的信用社的羅勇光起壺,也就是聚賭,茹耀東呸他沒錯,的確,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了。羅勇光是縣信用聯(lián)社的副主任,年紀(jì)卻不大,也就三十來歲,他老子是縣政協(xié)副主席,有點背景,所以不怎么去上班也沒人說什么,起壺也是近一二年的事。茹耀東雖說手頭緊巴了一些,但對羅勇光之流還是不齒的,畢竟,那事兒傷天害理,很多人就是因為迷上了賭博后傾家蕩產(chǎn)的。
“媽的,”包鋼沒理茹耀東那茬,繼續(xù)說道,“羅勇光這個疙泡壺上放款掙海了,從信用社幾厘錢貸出款來,轉(zhuǎn)手一毛的利,差不多一年掙幾百萬吧?!?/p>
“你到底想說什么,不是你貸了人家的高利貸吧?”茹耀東突然警覺起來。
包鋼不說話了。他不說話,等于默認(rèn)了茹耀東的猜測。
“我捶你個混賬東西!你他媽還能長點記性不?”茹耀東揚了揚拳頭,仿佛不認(rèn)識包鋼似的仔細(xì)打量了一番他的臉,屏聲斂氣地問:“欠羅勇光的錢,你不害怕嗎?”
“怕!”包鋼都快哭了,他喊道,“怕管個球用?”
姐夫小舅子都沉默了。屋子一下悶起來,悶得令人昏昏欲睡,過了一支煙的工夫,茹耀東的耳朵里嘎嘎直響,原來是包鋼在說話,“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該講不,咳,咳,算了,不說了!”
茹耀東最討厭這種說話鬼鬼祟祟的人,這就像是兩人結(jié)伴而行的途中其中一個突然拐進了一條小胡同,而且還吞吞吐吐不告訴你他為什么要拐進一條小胡同。茹耀東本不想理睬他這個小舅子,但人類自古以來養(yǎng)成的好奇心又打消了他不想理睬的念頭,他狠狠盯了包鋼一眼,意思是你說還是不說了。
包鋼看出了他姐夫的意思,悄悄地對他說:“姐夫,我想從羅勇光那兒借點錢!”
“我的煙放哪兒去啦?”茹耀東慌慌忙忙在茶幾上尋找。
“我都想好了,就是缺人手?!卑摽戳丝创巴?,給茹耀東遞過了一支。
茹耀東接了,他沒點,他恍恍惚惚想起了昨夜那個嚇了他一跳的夢,他夢見了陽痿,自己的那東西軟了。
“我可有點兒害怕,”茹耀東神經(jīng)質(zhì)地用手指頭幾乎捏不住煙了,嘴唇有點發(fā)抖,“真的,弄不好要完蛋!”
夢見與已經(jīng)死了的人進餐
考慮了幾天,茹耀東決定干這一票,包鋼笑了。
莜面骨頭館是不能再開了,這路不知道牛年馬月才能修好,茹耀東到了飯館,門前還是機器聲隆隆,又是挖掘機又是翻斗車來來往往,被弄得疲倦不堪的來往車輛都瞅了稍稍有利的地形穿行,仿佛一個團的敗軍在舉行撤退大演習(xí)。這個飯館,從接受到貼出轉(zhuǎn)讓廣告,茹耀東算了一下,賠了七萬多,其中五萬是他二分錢借的高利貸。
“肯定轉(zhuǎn)不出去,”郝滿東又來他飯館串門了,看著門上貼的轉(zhuǎn)讓廣告說,“除非他是個傻子?!?/p>
“你瞎說吧?”茹耀東瞅了郝滿東一眼,“也許真有傻子?!?/p>
“我他媽昨個一夜都沒睡,你說我夢見啥了,我夢見與已經(jīng)死了的人進餐,我呸,還不如宰了我,這能睡著嗎?”郝滿東汗淋淋的頭在窗戶射進來的光線中閃爍著。
“與已經(jīng)死了的人進餐會長壽?!比阋珫|哼唱著一支淫穢的歌兒,嬉笑著說。
進來一個問轉(zhuǎn)讓價的小伙子,臉上長滿了粉刺,頭發(fā)臟兮兮的,身上的牛仔夾克油污污的,茹耀東說你干嘛用,那個小伙子說,“開汽車修理部,多少錢轉(zhuǎn)?”茹耀東仿佛被人錘擊了一般,頓時醒悟過來,開什么飯館啊,開汽車修理部多賺錢啊,這段時間這段路上不知道死了多少車了,什么車都有,柴油的汽油的大車小車農(nóng)用三輪車,路不好走,車死在路上比比皆是,這不就是賺錢的機會嘛?!拔也晦D(zhuǎn)了,”茹耀東對那小伙子說,“你到附近再問問吧?!?/p>
那個臟了吧唧的小伙子悻悻地走了。
“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郝滿東不解的問,“你不是轉(zhuǎn)嗎,來了主兒你又不轉(zhuǎn)了?”
“我準(zhǔn)備開汽車修理部呀,老郝,給你個機會,”茹耀東活躍起來了,“入一股怎么樣?”
郝滿東呲了呲牙,什么也沒說,意思他沒錢。
從飯館的窗子往遠(yuǎn)處看,疏密不一的樹林掩映著一排排大大小小簡陋的村舍,田地里的玉米長勢正旺,在一道斜坡上,有個身形猥瑣的人向四旁鬼鬼祟祟的張望著。
“估計那兒有個壺?!焙聺M東說。
“哪里?”茹耀東也朝窗子往遠(yuǎn)處看,玉米林里的棵棵玉米尖梢如把把匕首插向藍(lán)悠悠的天空,“嗯,現(xiàn)在公安局抓賭厲害,只能到野地里
耍了,警察來了也好跑,跑到玉米林里誰也看不見?!?/p>
“哎你說做夢這個東西到底準(zhǔn)不準(zhǔn)?”郝滿東從兜里摸出兩根煙,一根遞給了茹耀東,一根自己點了。
“老郝,我這幾天抽煙超量了,一天三包都下不來,看來戒不了啦?!比阋珫|也點了,噴了一口說,“哎你剛才說什么夢準(zhǔn)不準(zhǔn)?”
“咳,算球了,不說了?!焙聺M東低頭猛吸煙,屋子又趨于沉寂。
“到底怎么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麻煩……你這個人……”茹耀東看見窗外一臺破舊的長安面包車從狹窄的路邊馳來,仿佛有迫在眉睫的危險。
“怎么……從哪……鬧點錢……最近有點……急用……”郝滿東結(jié)結(jié)巴巴說得渾身冒汗,“老婆子宮里……有個瘤子……,檢查了,咱們這兒的醫(yī)院看不了,得……去北京……看看?!?/p>
“你夢見和你老婆吃飯了?”茹耀東笑了,“我這店轉(zhuǎn)不出去,要不,咱們兄弟們錢算什么???”
“嗯,嗯!”郝滿東的頭搖晃了一下,“都快把我拖垮啦,這病……他媽的,好幾宿都沒睡個好覺啦,盡做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