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
摘 要:作為后現(xiàn)代反偵探小說的經典之作,《紐約三部曲》在不斷提出問題、構造迷宮的同時,用一根中心線貫穿三個故事?!拔摇笔钦l?困擾著無數哲學家的難題將在角色反復“掙扎”的過程中得到確證。本文通過揭示迷宮的三層結構,結合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哲學家拉康的鏡像理論及癥象的理論思想,解讀故事結局暗含的真理:人存在的真實即使只是癥候與幻想的重合也不必絕望。這正是文本中人物掙扎探索的積極意義所在,同時也是開啟這一座自我思維迷宮的鑰匙。
關鍵詞:《紐約三部曲》 拉康 鏡像理論 癥象 自我 結構
《紐約三部曲》中多次運用迷宮意象,隱喻城市與房間的構造和空間的扭曲。“這三個故事說到底是一回事兒,但每一個故事都表達了我對每一階段行將發(fā)生之事的感知”。因為“一切都是開放的,沒有完成的,可以再重新開始”。
“我”是誰?這是貫三層迷宮的主線。拉康的鏡像理論認為人通過三界——真實界、想象界與象征界,試圖構建自我。在真實界中通過意識到與母體的分離而產生了自我的破碎感,在隨后的整合過程中,將鏡像自我當成真實自我,我對于這個他者的錯誤認同在想象界中造就了完整自我的假象,原本是他者的位置被自我所占據,也就無法再辨認出自我的真像與自我原本就是一個他者的事實,最后在象征界因為認同注意到語言的功能,并用它來指代一些不存在、不在場事物。此時人由于缺失與缺席感,就會產生欲求。在拉康眼中,人即“癥象”,是癥候與一種幻象結合之后的產物。癥候是一種被壓抑了的無意識的“外在形式”,被認為是一種虛無與寄居于他人的主體的表達。
筆者認為《紐約三部曲》具有三層結構:在《玻璃之城》中提出問題;《幽靈》中深入思考;在《緊鎖的房間》中停止思考,但問題仍可延伸,只是思考暫且到此告一段落了。
一、《玻璃之城》與“烏有之鄉(xiāng)”
在《玻璃之城》中,紐約是“無窮無盡的迷宮”,奎恩意識到自己身處紐約這個充滿了空無的“烏有之鄉(xiāng)”中。隨后他的自我在他本人,他的筆名威廉姆·威爾遜和他所著的偵探小說主人公沃克之間游走,開始了“三重奏”。
奎恩由于失去了他的妻子與兒子兩位重要的家庭內部的可參照、凝視的對象之后產生了缺失感,并對自我的存在表示懷疑,注意到偽自我的他者性??魍ㄟ^扮演保羅·奧斯特這個私家偵探,為了獲得整合感與同一感,通過錯誤認同產生了虛假的自我。隨著跟蹤與不斷地記錄觀察,凝視彼得·斯蒂爾曼,他在潛意識中異化并分裂自我,失去跟蹤目標后,被欲求控制,繼續(xù)潛伏,直到最后因為經濟窘迫打電話給保羅才發(fā)現(xiàn)真相。
所有的角色都可能成為奎恩參照的他者,從瘋人院康復的彼得,老彼得,作家保羅,保羅的兒子奎恩,等等。因為失去妻兒而產生了缺失感的奎恩,急于想在這個“玻璃之城”中尋找一面合格的鏡子,為完成理想的偽自我而不斷地尋找鏡中虛像,以此補足自我的缺失感,找回最初的統(tǒng)一性,而這一切終究是錯覺,自我在形成的過程中已經融入了他者的成分,自我本身就是一種幻象。
最后奎恩在空洞的房屋里消失,只留下紅色筆記本。在一直是第三人稱的敘事中,突然第一人稱的“我”出現(xiàn),并告知讀者整個故事是“我”所再現(xiàn)的奎恩紅色筆記本上內容的一半,“我”覺得保羅行為“拙劣”,而“我的目標依然在奎恩身上。他將與我同在”。這印證了自我主體對于鏡像他者的選擇性認同,但無論如何,正如拉康所言:“主體的無意識就是他者的話語”。自從“我”進入象征層,“我”也成了在能指鏈上滑動不定的概念,“我”是誰?這個問題只有在不斷地參照,對比,異化,分裂,認同,最后替代他者的過程中,才能找到些許“大他”與“我”之間“錨點”。到此,建立巴別塔的隱喻又深了一層。但問題依然存在,思考還要繼續(xù),這便有了接下來的《幽靈》。
二、《幽靈》與“面具”
布魯曾嘆道:“可憐的布萊克。可憐的靈魂??蓱z的被毀了的無名氏?!彪S后他還確認了世界上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顏色,承認他者的存在,且自己也是一個他者。在《幽靈》中,運用顏色指稱人名強調了自我中他者的部分。與標題“幽靈”聯(lián)系頗深的那個面具——“孩子們在萬圣節(jié)佩戴的面具,橡膠制品,做成前額被看出豁口鮮血躺到眉毛和利齒上的猙獰的厲鬼面具”在故事結尾出現(xiàn)在布萊克的房間,暗示著布萊克就是那個“幽靈”,也隱喻他幻象般不真實的存在。
委派布魯來監(jiān)視自己的正是布萊克。布魯一路上與他的較勁,又惺惺相惜,認為彼此相似。這種主體對鏡中虛像的“自戀”催化了融合的過程。布萊克是布魯在想象界中的創(chuàng)造,但布萊克作為他者,也是自我客體,被接納后,并沒有急于默認兩者的同一,而是開始審視主體。作為參照著自我主體(布魯)而產生的虛像他者(布萊克)認識到了自我存在的空無,并消極地直奔現(xiàn)實,即人是空無的存在,幻象的集合。他用“自殺日記”記錄了自己自我認識的全過程,并希望帶上自我主體(布魯)一同回歸虛無。
“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布魯,我把你變成了我的終結。你是一個恒定的參照物,給內在的一切賦予了外部形態(tài)”。布萊克眼中的布魯,只是一個“外部形態(tài)”,而“內在的一切”所代表的就是空洞的自我與一層層已與主體結合的他者的部分。終極的自我本體并不存在,布萊克是一個“倒霉的傻瓜”,他要撕開自我主體那一層層他者的面具是痛苦而挫折的,倘若人意識到自我的空無,那么人也將接近于瘋狂。為了維持自我,人必須處于類似于存在主義中薩特所說的“自欺”的狀態(tài),或是自己無意識地接受鏡像他者即是自我的欲求的狀態(tài)。正如拉康晚期所說,人即“癥象”,是作為快感的實體的癥候與在欲求中產生的幻想結合的產物。保羅將房間比作思維的牢籠,布萊克無論是死是活被留在了籠中,而布魯離開了房間,這標志著第二個故事的結束,也預示著故事將進入迷宮的再深一層——《緊鎖的房間》。
三、《緊鎖的房間》與“窮盡了想象的想象”
小時候的“我”將范肖視作理想自我,因為他與其他“沒有形質的東西”不同,他有著“自己的人格形態(tài)”。伴隨著成年后的我對他的回憶,缺失感也隨之出現(xiàn)。蘇菲勸道:就算范肖還活著,也得把他當成死人。表面上“我”的一切行動是要抹殺范肖的存在,實際上“我”對他的追逐只不過是借著為他寫傳記為由將他鎖在自己腦中,即便意識到范肖是一個他者,為滿足自我主體的缺失感,“我”依然希望將他當做自我的一部分。
“我”漸漸意識到自我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不過是幻象,從拿到那封信的那天起,范肖就已經存在于“我”的意識中,“我一直費力地想象他的情形,想弄明白他本該怎么行事——但我的意識中總是呈現(xiàn)一片空白。至多也只是一種窮盡了想象力的想象:一間緊鎖的屋子。在這一層面上展示的是:范肖獨居一室,處于神秘的幽禁之中——也許還活著,也許還有氣息,正做著上帝才知道的夢。這屋子,我從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就在我自己的腦殼之中”。
“我”在欲求的驅使下不斷追逐范肖。可一旦“我”已經認清了鏡像自我的虛假,便難以回到最初的穩(wěn)定狀態(tài)?!耙驗楫斎魏问虑槎紒砹恕『靡簿褪茄赞o無能為力的時刻。在這個層面上,范肖已是無法規(guī)避——同樣在這一層面上,他卻無跡可尋。我學會了接受這一點。我學會了與他共存(就像與我自己內心的死念共存)”。
“我”和范肖之間有一扇緊鎖的門,鏡像自我(范肖)反復強調若是“我”強行打開,他便會自殺,只有在絕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他才能思考他的思考,存在他的存在。但這個故事并沒有同《幽靈》一樣因為主體的離開而結束?!拔摇边€需要脫離最深層的思維迷宮,閱讀筆記的內容,回溯那無意識的語言,了解他者的存在,只是這一次,“我”并未保留紅色筆記本,而是選擇將它撕成一頁一頁的廢紙投進了垃圾箱,“撕到最后一頁時,火車進站了”。這便是“我”的主動暫停思考,并標識著“我”作為人存在的延續(xù)。
“我”認為范肖筆記中的話語撲朔迷離,“然而,在迷惑的深處,我卻有感觸到某種太固執(zhí)的意志和過于追求完美之念,似乎到頭來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失敗——即知道了丟棄自我的地步。”如果一直追逐自我定義的究極,最后會發(fā)現(xiàn)自我不過是拉康所言的癥象,這種令人瘋狂地對人存在的抹殺或許是在開始第一步探索時就注定了?!翱墒牵部赡苁俏义e了。我那會兒幾乎不在閱讀狀態(tài),我的判斷可能有偏差。我人在那兒,用自己的眼睛看著這些文字,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相信我的表述”?!拔摇笔谴_確實實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就算剝去這一層他者的外皮,我似乎并沒有完全被消解,即使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他者,一種虛幻的產物,“我”也依然實實在地用自己的眼睛看著這些文字,并清楚地知道其中有著那個“自我”的存在?!拔摇闭J清了事實,即使自我是一個幻象的衍生,也不會再逃避、懼怕什么了?;蛟S以后人還會繼續(xù)有異化、分裂、認同的過程,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人既然活著,“努力掙扎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結構是這整個大故事賴以建立的框架,而癥象,作為連接三界那些巧合的縫合點,作為人存在的根本,自我建立的初始,維持精神不至于瘋狂的救命稻草,或許也正是這個故事最后得到的真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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