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妍
摘 要:“家”是都市文學(xué)作品中的重要組成要素,它折射出城市的社會背景、人性善惡和道德碰撞。本文對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作品進行文本分析、分類比較,探討文學(xué)作品中“家”形象的演變、偏離。
關(guān)鍵詞:都市文學(xué) 家 城市 城市不僅是一塊地方,而且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一種主要屬性為多樣化和興奮的獨特生活方式,每個城市都因為其獨特的城市符號而熠熠生輝,如北京以皇家貴族的氣質(zhì)而尊貴,然而再多樣化、再新潮的生活方式也萬變不離其宗,因為有中華傳統(tǒng)文化積淀的“根”在緊緊維系。
在上海,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使上海顯示出獨特的都市文化形態(tài):它是脫離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的所在,讓人自由;它是移植西方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所在,讓人神往。然而真正進入這座城市才能意識到這座都市的心理狀態(tài)是漂泊,濃厚的歐化氛圍中始終彌漫著東方情愫,家的需求與溫暖在聲色之娛過后成為孤獨心靈的依托。
作為傳統(tǒng)文化道德體系的社會支點,新文化運動以來,家成了封建禮教的象征、落后腐朽的代表,是羈絆個性自由的囚籠。逃離家庭束縛成為新文學(xué)的主題,然而人們在獲得極大的自由的同時,也意味著失去家的保護,精神的危機感和荒蕪感也油然而生。 “家”作為一個和諧安謐的充滿倫理秩序和人文情感的所在,在由鄉(xiāng)土中國向都市中國轉(zhuǎn)變的過程中被遺忘,它不是徘徊在街景中的新感覺派作家揮灑文學(xué)激情的地方,不是身懷使命的左翼作家在宏大歷史敘事中可以顧及的地方,也不是張愛玲筆下尋常百姓人家生活的溫暖家園?!凹摇钡母拍钤?9世紀30、40年代的上海由缺失,到被淡化、異化,伴隨而來的一系列倫理觀念也被湮沒在都市的燈紅酒綠之中。
一、新感覺派作品中“家”的缺失
19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新感覺派的最先將筆觸著眼于新潮的都市生活,物化世界刺激著人們的感官,精神世界的情色頹蕩人們的意識,然而縱情享受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繁華背后的破敗、歡樂掩蓋下的悲涼,生命亢奮之后的寂寞與孤獨都無處排遣,人們以為走進了一個光的所在,卻又落入了影的深淵。在這造在地獄上的天堂——上海,人人都是其中的流浪兒。心靈的荒蕪源于無根可尋,無根可尋又源于都市中“家”的缺失。
家在新感覺派作品中大多是匱乏的,小說中出場的男女大都是一些孤立的存在,沒有家庭身份的限制,游蕩在公共場所中的女性只有一個身份——摩登女郎,她們和婚姻愛情絕緣,徒留物欲的享受和情欲的沉迷;跟隨其后的男性都是失意的都市流浪者,這些人無父無母、面目模糊、來去自由,徹底擺脫了家的枷鎖。各色人物僅僅是為了完成物欲的邂逅而存在于短暫的時空里,即最具都市氣息的舞廳、咖啡廳、賽馬場、旅館、街道。潦倒、放蕩的人生就像散場的電影院、夜總會,是落寞的狂歡、狂歡后的落寞。
繁華的物化世界使都市人的精神世界顯得更加貧乏,常態(tài)的無所依托使都市人的心靈極度疲憊,這時家不再是人們唾棄和逃離的對象,而成為人們在迷離里的精神棲居地。深夜孤獨的水手不停地呼喚:“家在哪兒呀?家啊!”舞廳里的醉鬼則嚷道:“告訴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里邊,今兒我把鼻子留在家里,忘了帶出來了?!弊砉眍愃朴谏窠?jīng)錯亂的囈語,正暗示家在都市中的存在是荒蕪的。能夠回家也成為《街景》中老乞丐幾十年的愿望,“真想回家去呢!死也要死在家里的。家??!家?。 ?。夢想的家幻變成了他臨終前盲眼中最后一絲回光返照,少小離家時混合著親人面孔的鐵軌成了最后壓死他的車輪。
因為都市中“家”的缺失,新感覺派就營造另一種“家”的存在——對故鄉(xiāng)的回憶。通過對舊宅生活細節(jié)的回憶,穆時英在《舊宅》中表達了對家庭和親情以及自己美好少年時光的眷戀。《公墓》以感傷的情調(diào)和充滿抒情性的語言講述自己在青少年時代所經(jīng)歷的一段凄婉的戀情,墓園對“我”來說就是家園,因為那里有母親,作者一反描寫都市時所用的生硬筆觸,而是用融注自己生命和情感的語言來傳達對故鄉(xiāng)、童年,以及對家庭和親情的思念和向往。
二、《子夜》中“家”的淡化
與新感覺派同時的左翼作家群,有著更深厚的社會責任感,試圖通過都市的影響力來為革命造勢,茅盾在《子夜》中以一個社會科學(xué)家的筆觸描寫了19世紀30年代的上海,金融市場的爾虞我詐、民族工業(yè)的夾縫求生、革命浪潮的風起云涌,這些宏大的歷史敘事讓作者的筆觸一直無暇顧及最普通的家庭生活,吳公館被遺忘在了風云變幻的上海灘,“家”在《子夜》中被淡化。
吳老太爺來上海第一天就受刺激而亡,而他的死,并沒有引起人們的同情和悲愴,甚至人們并不以為意。靈堂前不是一副痛失親人的哀景,而是交換消息、洽談生意、尋歡作樂的喧嘩景象:趙伯韜忙于拉人做公債的多頭;交際花徐曼麗大顯身手,不愿失去絕好的拉客機會;經(jīng)紀人韓夢翔、詩人范博文簇擁討論戰(zhàn)爭的勝敗、公債的漲跌;兒媳林佩瑤躲在小客廳里和舊戀人雷鳴偷情……若說外人對此漠不關(guān)心,父親的死在兒子吳蓀甫眼里卻還不如一項商業(yè)計劃重要,聯(lián)合前線操控交易市場的喜悅超過了父亡的悲慟,籌劃益中信托公司的精力遠勝于籌備喪禮的精力。喪禮變成派對,沒人關(guān)心死者是誰,人們關(guān)心的只是自己身在其中有何利益可得?!八勒邽榇蟆弊兂闪恕袄鏋榇蟆薄?/p>
吳公館與其說是一個家,不如說是一間辦公室、會議室,他只是吳蓀甫決策的出發(fā)地,是一筆筆生意交易的場所,和趙伯韜、杜竹齋投機操縱證券交易市場,同孫吉人、王和甫籌劃信托公司、吞并小廠均是在吳公館;這里也是他指揮工廠的大本營,屠維岳是命令的傳達人。在吳蓀甫眼里,家只是一個空殼,妻子只是一個擺設(shè),兩人之間漠不關(guān)心、互不干涉,有夫妻身份的限制卻沒有情意的牽連;杜竹齋只是生意場上的合伙人,即使吳蓀甫顧念其姐夫的家庭身份,希望他在生死關(guān)頭能夠雪中送炭,杜竹齋反而落井下石;妹妹只是一個寄宿家中的陌生人,毫無關(guān)心可言。
然而即使沒有溫暖,吳公館仍舊是一個家的象征。當吳蓀甫在工廠與工人斗智斗勇、在證券交易所勾心斗角后,當時不時傳來的戰(zhàn)爭消息牽動全身、農(nóng)村革命形勢的發(fā)展令其腹背受敵時,只有這里才是他的安身之地,因為外面到處都是他的敵人,一出家門即意味著明爭暗斗。盡管這里沒有安慰他的妻子,沒有幫助他的兄弟姐妹,但是物化的家給他庇護,只有在這里他才敢于釋放自己的情緒、舒展自己的壓力。當雄心壯志在都市中落空、事業(yè)在都市中破敗后,吳蓀甫開始向鄉(xiāng)土世界尋求慰藉,離開上海前往牯嶺。
三、張愛玲筆下“家”的異化
19世紀40年代,張愛玲的出現(xiàn)又將都市描寫的重點回歸到家庭,上海終于從新感覺派描寫燈紅酒綠的舞廳酒吧、左翼作家聲勢浩大的革命浪潮中轉(zhuǎn)移到每日每時發(fā)生的平凡又有質(zhì)感的家庭里。然而大都市中的尋常家庭,除了表面的新潮外,大多也是在鬧市之中隱藏著的老古董,如《傾城之戀》中的白公館,《金鎖記》中的姜公館,規(guī)矩依然是舊的,人心依舊蒼涼。
張愛玲筆下的家庭,夫妻之情不再,即使《留情》中表面恩愛美滿的米先生與敦鳳夫妻,也不過各有心事,貌合神離,維持著和諧溫馨的假象,讓人痛感“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兄弟姐妹之情被金錢、利益左右:《金鎖記》中七巧被哥嫂賣到姜家,嫁給患有“骨癆”的二少爺;《半生緣》中姐姐曼璐嫉妒妹妹曼楨的青春貌美、怨恨曼楨贏得了昔日戀人的愛慕,不能生育的她為了保全自己在家中的地位,竟不惜將曼楨作為生子工具;《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被哥哥們騙光錢財沒有了利用價值之后,哥嫂立馬以白眼和嘲諷相待,但自從白流蘇得到范柳原青睞后,大家的態(tài)度又發(fā)生變化,只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家總得留個見面的余地, 犯不著得罪她。這樣的家庭里,兄弟姐妹之間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與幫助蕩然無存,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張愛玲筆下的夫妻之情、兄弟姐妹之情已讓人唏噓不已,然而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父母對子女的利用與殘害?!痘ǖ颉防锔改竿ㄟ^川嫦的婚姻攫取自身利益;《沉香屑·第二爐香》里,蜜秋兒太太將自己婚姻的不幸嫁接到女兒身上,完全封閉的生活將單純的女兒送入了婚姻的困境中,大女兒毫無幸??裳?,小女兒更是斷送了性命;《金鎖記》里曹七巧更是一個半瘋的母親,她掌控兒子婚姻,挑撥女兒戀愛,而這一切并不是為了金錢利益,只是為了獲得精神上的快感,滿足自己變態(tài)的欲望。作為珍貴美好的情感,血緣的支撐、舐犢的深情會讓親情比愛情更可靠,然而在張愛玲筆下,這最無私的情感被消解得七零八落,剩下純粹的私心雜念,真實而令人恐懼。
四、結(jié)語
眾人筆下的上海,或頹靡、或動蕩、或蒼涼,卻都真實展現(xiàn)了上海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急速發(fā)展之中精神文明的滯后與匱乏?!凹摇辈粌H是中國人現(xiàn)實的生存場所,更是精神的歸宿、心靈的依托,這種深厚的家園情結(jié)深深嵌在中國人的民族血液和心理氣質(zhì)中,是任何現(xiàn)代化也無法抹殺的。遠離鄉(xiāng)村的都市人,在漂泊之中更是需要來自鄉(xiāng)土文明的“根”的維系與都市中“家”的依托,都市文學(xué)也應(yīng)該為苦悶的都市人構(gòu)建一座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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