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莉莉
眼前是一本剛剛出版的《漳州八寶印泥名家題贈書畫作品集》,朱紅色硬皮精裝,封面題字燙黑金加局部UV凹凸,很精致。八寶印泥與水仙花、片仔癀合稱為“漳州三寶”,許多著名藝術(shù)大師的書畫作品上,皆可聞到漳州八寶印泥的芳香。趨之若鶩的文人墨客中,有不少名家為漳州八寶印泥題贈書畫,一墨一印,相互輝映,成為漳州文化遺產(chǎn)中獨具特色的藝術(shù)珍藏。
打開畫冊,記憶中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我在大師們筆酣墨暢行云流水的墨寶中穿行,劉海粟、尹瘦石、錢君匋、啟功、周昌谷……它們既有儒家的堅毅、果敢和進取,也蘊含了老莊的虛淡、散遠和沉靜閑適,其色、其形,濃淡枯濕斷連輾轉(zhuǎn),粗細藏露皆變幻無窮,氣象萬千。雖然年代久遠時光流逝,有些作品已經(jīng)殘破,然而那種筆墨氛圍、氣息、韻致,依舊氤氳潛浸,滲透紙背。一張空白的宣紙鋪展案上時,只是一種物質(zhì)材料,書畫家提筆落墨點彩于紙上,枯潤疾澀的點線,濃淡相宜的色彩,構(gòu)成了各種意蘊的語言思想環(huán)境,意趣幽遠。這么多大師齊聚這里,所有的溢美贊譽,卻是為了一抹朱紅。當一幅墨韻生動的中國書畫完成以后,鈐上一枚熠熠發(fā)光的鮮麗印記,立刻使作品增色生輝,美妙動人。更何況,這一方印跡,還有芳香,更添一種嫵媚,一種獨特的風情氣韻。詩書畫印,原本就是中國傳統(tǒng)書畫的筋骨,“印紙則桃花欲笑,鈐朱則墨韻增輝”,二者相得益彰,缺一不可。1989年11月,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中國文房四寶協(xié)會名譽會長方毅視察漳州八寶印泥廠時說:“書畫作品完成之后蓋上印章,就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印泥也是一寶呀!”并贈送“八寶生輝”墨寶。
有時候,邂逅某種物件或人,純屬神示。我最初對八寶印泥的記憶,是它的氣味。那時我大約5歲。我們家的老屋像個小動物園,無所不能且脾氣特好的外公養(yǎng)了一大群雞、鵝、兔、鳥,甚至還有會追啄我的紅裙子的吐綬雞。而外公最珍愛的,是一只金絲貓。也許因為漂亮所以風流,這只貓每年都要生很多窩貓仔,以至于我們那條街道后來金絲貓成群結(jié)隊。那天我從幼兒園放學回來,聽到了很熟悉的貓仔參差不齊微弱如絲的叫聲。貓媽媽正在一旁享用香噴噴的美食“烤豬肝”,這是外公專為給它“坐月子”特制的,從外婆的菜籃子里僅有的幾兩豬肝里克扣,用瓦片在蜂窩煤爐上烤至焦黑,據(jù)說補血補元氣。既然母親無暇顧及兒女們,我自認為有了可乘之機,便躡手躡腳靠近貓窩,因為我發(fā)現(xiàn)金絲群中有一只黑白相間的小貓!喜新厭舊真是人的天性,看慣了金絲,已經(jīng)視覺疲勞,突然的花貓讓我驚喜異常,沖上前去伸手一抓——就在這時,我聽到了極其兇狠的“嗷”的一聲咆哮,眼前金光一閃,手上立刻一陣劇痛……輪到我驚恐地哭號了。當我在外公的懷里淚眼開始清晰的時候,我看到他正用一支小木片,把一種紅色的膏狀物往我的手上涂抹,一股奇特的香氣撲鼻而來,手上已然涼涼冰冰,不再疼痛。
時至今日,每當想起八寶印泥,我腦海里第一反應(yīng),依然是它的味道??茖W家研究證明,在所有感覺記憶中,氣味感覺最不容易忘記。視覺記憶在幾天甚至幾小時內(nèi)就可能淡化,而產(chǎn)生嗅覺和味覺的事物卻能令人記憶長久。倫敦大學神經(jīng)生物學家杰伊·戈特弗里德領(lǐng)導的科研團隊經(jīng)過實驗發(fā)現(xiàn),如果一種感覺刺激令人產(chǎn)生某種回憶,那么由其他感覺器官所感知和記憶的場景也會隨之顯現(xiàn)。這就是記憶系統(tǒng)的美妙之處。
一種味道保存著一段回憶,熟悉的味道就像回到了那個時間點。八寶印泥就這樣和外公、金絲貓、花貓仔以及奇異的香味永久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此后我時常都能聞到這樣的味道,循著香味,我跑進書房時總能看見外公在大臉盆里洗毛筆,接著打開一個印著藍花的白色瓷罐,用一塊四方形的小石頭,沾滿那種令我銷魂的紅色膏體,左手掌疊在拿著石頭的右手背上,往桌上寫著黑字的白紙一角用力一按,立刻,滿屋飄香。
可惜好景不長,劫難從天而降。一群戴著紅袖章的人闖進家門,翻箱倒柜,連我睡覺的小床,都被翻了個底朝天。許多平時外公不讓我碰的書本字畫被一堆一捆地搬走。那個白色瓷罐被從二樓扔了下來,摔到天井堅硬的青石板上,在我跟前發(fā)出“啪”的巨響,白色瓷片帶著紅色的膏體四處飛濺……外公寫滿字的紙張被撕碎扔到天井,黑白碎紙粘上紅色膏體,再被數(shù)不清的腳踩過,黑紅白相混,如同鄰家宰鴨的現(xiàn)場,血腥、狼藉。一個孩童美麗的夢想瞬間破滅。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種紅色的膏體叫作八寶印泥,已經(jīng)有300多年的歷史了??滴跄觊g,漳州的東門街有一家魏氏所開的源豐藥材行,專門經(jīng)營南北藥材,還精工炮制丹膏丸散,生意很是興隆。頗懂文墨、能書會畫的老板魏長安先生,用麝香、珍珠、瑪瑙、琥珀、珊瑚、猴棗、冰片和艾絨等八樣珍稀材料,調(diào)以蓖麻油、磦銀朱,研制成醫(yī)治刀傷、燙傷、瘋狗咬傷的藥品——八寶藥膏。這就是八寶印泥的前身。那種定格在我腦海的香味,就是麝香。由于其制作成本昂貴,問津者少,八寶藥膏一直鮮為世人知曉。一次偶然的機會,喜好書畫的魏先生將八寶藥膏作為印泥鈐蓋在自己制作的書畫上,發(fā)現(xiàn)其光彩艷麗。魏氏大喜,遂研制改進,將藥膏轉(zhuǎn)產(chǎn)為印泥應(yīng)時上市。
本是救命藥,化作文房寶。八寶印泥不僅印色鮮艷,芳香四溢,而且浸水色不褪,火燎痕跡在。尤其是印泥本身,遇寒不凝固,酷暑不出油,蚊蟲不敢蛀,這正是書畫金石家們朝思暮想的文房珍品。早在清代即有口皆碑,與壽山印章石并稱“雙美”,清人鄧廷楨《閩中口號》詩有句云:“好買壽山新石骨,朱文加蠆印漳泥?!痹娭兴浮罢哪唷奔礊檎闹萦∧?。乾隆年間,汀漳龍道尹侯嗣達特地為八寶印泥取號“麗華齋”,并作為貢品送到朝廷,乾隆帝如獲珍寶,派員到漳州征調(diào),八寶印泥成為朝廷專供。1915年麗華齋的廣告中這樣寫道:“秘制八寶印色在前清康乾之時已馳名都中。凡至京師通人學士、大書畫家,莫不器重之?!?/p>
這廣告其詞還真沒有夸大。2006年10月21日的《揚子晚報》有這樣一篇報道:一盒來自清康熙年間的八寶印泥金泥現(xiàn)身鎮(zhèn)江。這盒八寶印泥為長方形青花瓷盒,頂蓋及四周均畫有水草狀花紋,蓋子上端“龍頭”圖案隱約可見。打開盒蓋后,一股香味撲鼻。金紅色的印泥呈自然堆積狀,印泥的邊上可見鮮紅的油狀液體,沒有留下印章曾蘸取過印泥的痕跡。據(jù)收藏者介紹,這盒八寶印泥是他1994年在上海文物市場花2200元淘得。300年來原封未動,這是第一次開啟。經(jīng)文物收藏專家鑒證,這盒老印泥是古代漳州麗華齋出產(chǎn)的八寶印泥。文章后面還附了記者拍攝的圖片。
一盒已經(jīng)蒙覆了300多年光陰的塵跡的印泥,歷經(jīng)3個世紀的歲月的磨洗,依舊那么新鮮、亮麗、芳馥。這樣一盒印泥,引人無限遐想:歲月的磨洗會一點一滴把許多鮮明的存在化為烏有,但是會有一些不畏懼風霜雪雨的古典依然如故,讓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時光留存再現(xiàn),讓人們在面對這些古典的時候,依舊能夠?qū)さ门f日的芳蹤印跡。歷史發(fā)展的脈絡(luò)有時就靠這些古典彰顯。這些民俗化的傳奇蹤跡的留存,比一些諸如朝代更迭的大事還更有長久生命力,更不易被抹去。這些蹤跡和脈絡(luò),一定會是一個地方民風文化的底蘊。比如,漳州一帶書畫藝術(shù)家人才輩出,在福建省占據(jù)領(lǐng)軍地位,這種筆墨情懷,是否也與這幾百年仍舊完好如新芳香如故的八寶印泥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長久不變意味著被細致地保護著,隨著歲月的延伸,不斷傳承、發(fā)展,使歷史的過程生動可撫。
據(jù)史書記載,印泥的發(fā)展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春秋秦漢時代的“印泥”是用黏土搓成泥丸子,臨用時用水濕透。這種印泥的作用為了防止公文和書信泄密或傳遞過程中的私拆,在寫好了的簡牘外面加上一塊挖有方槽的木塊,再用繩子把它們捆在一起,然后把繩結(jié)放入方槽內(nèi),加上一丸濕泥封上,再用印章鈐上印記,作為封檢的標記。這種泥丸稱為封泥,也稱為泥封。隋唐以后有了紙,封泥迅速退出了歷史舞臺。人們改用水調(diào)朱砂于印面,再印在紙上,這就是印泥的雛形。到明清時期,使用的是由朱砂、油脂和艾絨三者混合在一起制造的油印。印泥配方不同,色澤也有明顯之分。好的印泥,紅而不躁,沉靜雅致,細膩厚重。印在書畫上則色彩鮮美而沉著,有立體感,時間愈久,色澤愈艷。質(zhì)地差的印泥,則顯得色澤灰暗或淺薄,有的油跡浸出,使印文模糊。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講授金石篆刻的現(xiàn)代著名書法家、篆刻家鄧散木在《篆刻學》一書中寫道:“(印泥)佳者以漳州麗華齋為最?!卑藢氂∧喙袠O為罕見的珍貴之處。
值得一提的是,書畫上這小小一方朱色的印跡,還可以成為書畫鑒定的一個重要依據(jù)。坊間流傳這樣一則軼事:畫壇泰斗張大千仿石濤之作可謂出神入化,連黃賓虹等國畫大師也真假難辨,可是卻因為“印泥顏色不對”而被人識破,足見印泥之于書畫的妙用。如果某一名貴古舊字畫上印色用八寶印泥,則這幅字畫必然出現(xiàn)在清康熙朝代之后,否則,出此年代之上限,必為贗品。因八寶印泥是康熙年間的產(chǎn)物,一些字畫作偽者不明此理,以至常露蛛絲,被人識破。有詩人曾賦詩以銘其功,詩曰:八寶印泥,藝術(shù)珍品;書畫增輝,古玩藏形。藥物妙用,天工相成;結(jié)思之巧,精美絕倫。
那一種香氣撲鼻的紅色印記無法抹去。縱使“文革”中,紅衛(wèi)兵抄家時,摔碎印泥瓷罐,外公書房中大批珍貴的名家書畫作品被洗劫一空,但那種刻骨銘心的味道,依舊是夢境行程中的記錄,染上一層夢魘的凄美色彩,使藏在幽深中的朱紅,把那一段瘋狂的歷史展示得那么滄桑:工廠停工,原料告罄,時代的印記滲透到八寶印泥的深處,幾百年的輝煌一度瀕臨滅亡。
“八寶印泥是個老字號,如果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消失,實在太可惜了。”噩夢過后,老工人、文史專家李竹深老師,鼓勵年輕的后生楊錫偉,續(xù)寫一個老品牌的輝煌。春夏秋冬,“咚、咚、咚……”楊錫偉搗艾絨時的一串有節(jié)奏的聲音重新響起,不曾間斷。在這樣的節(jié)奏中,印泥的顏色出現(xiàn)了黃、綠、藍、棕、紫等各種色彩;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金銀書畫印泥也成功上市。曾為御用貢品的八寶印泥,也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僅暢銷國內(nèi)各大中城市,而且遠銷中國臺港澳地區(qū)和美國、加拿大、瑞士、日本、東南亞各國。2008年,漳州市八寶印泥及其制作技藝,獲得了國務(wù)院公布的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稱號。從普通的銷售員到廠長,再到非遺保護項目代表傳承人,楊錫偉完成了華麗轉(zhuǎn)身。
老字號煥發(fā)新活力。新一代的印泥傳承人,又嘗試在印泥中加入金箔,使印泥可以在120度高溫不出油,零下20多度不凝結(jié)。用這種新一代印泥蓋的印章,用手摸起來,有明顯的凹凸感,而且,看起來就像是油印的一般,光彩色澤恰到好處。“我們把傳統(tǒng)的精華與當代創(chuàng)新結(jié)合,走出古代顏色質(zhì)地的單一,用新的理念、新的材質(zhì)、新的技巧,豐富印泥內(nèi)在的生機?!崩罾蠋熑缡钦f。
從一種文化遺產(chǎn)項目的興衰,可以感受一座城市的文脈的強弱。漳州青年路242號的八寶印泥廠,在鬧市中心,安靜執(zhí)著地伴隨著這座千年古城,春秋迭易、四季輪回。倥傯流轉(zhuǎn)的光陰里,幾代人的智慧,永不止息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讓八寶印泥的赤色印跡,香氣四溢,歷久彌新。
京 城 偶 遇
2016年1月12日,據(jù)說是當年北京最冷的日子。“三九四九冰上走,你可真會挑時間,這么冷還來北京公干?!眱晌蝗烁唏R大的北京同學裹挾著寒氣來看我時,一邊跺腳搓手,一邊對我說。
日子還真不是我們挑的。因為400多尊來自漳州的偶人,即將在北京長期定居,新家是中國美術(shù)館。我們是娘家人,來送親和祝賀的。
天的確很冷。盡管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在街上走不到十分鐘我的手指腳趾還是凍麻了。不過,也許是呼嘯凜冽的寒風吹走了霧霾,天空清藍而高遠,這在北京可是難得的好天氣。在這樣的好天氣千里嫁“女”,吉祥和喜慶意味很濃。
東城區(qū)五四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車簇擁著中國美術(shù)館,安靜地矗立著的琉璃瓦裝飾而成的碧瓦飛甍,在藍天白云映襯下,古樸典雅。走進美術(shù)館的五樓,“偶人世界——徐竹初木偶雕刻作品捐贈展”宣傳海報十分醒目。布展工作已基本結(jié)束,展廳很空曠,沒有人流,可是我卻分明感受到人群集聚的氣韻和體溫氤氳的暖意。環(huán)顧四周,400多尊偶人,靜靜地立在展臺上,離我最近的,是一尊美麗的正旦,頭戴綴著鳳凰五彩流蘇的鳳冠,身穿繡著牡丹如意滕頭綢緞的宮裝,“肌膚”勝雪,婀娜傳神,裊裊婷婷,滿滿盈盈蕩漾著的都是款款情韻,讓我心旌搖曳愛不釋手,忍不住伸手一摸:那凝脂般的面部,竟然帶著溫度!這可是偶啊,是用木頭刻出人形的木偶,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怎么會有溫度?
正疑惑間,有清脆柔和的閩南軟語傳來:“阿公,你歇睏喝點水,乎我來做……”循聲望去,我看到一位背部有些許佝僂的老人,站在展柜邊,專注地擺布著偶人,整理衣冠,拉動關(guān)節(jié),就像愛撫自己的孩子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一尊又一尊地撫摩,久久佇留,不忍離去。老人的身邊,一個清秀漂亮的女孩兒,也在擺弄著木偶,神情一樣的專注,一樣的不舍。一個中年男子端著水杯,挨著老人站著,隨時準備扶老人一把。這是明天捐贈展的主角徐竹初先生和他的兒子徐強、孫女徐翌昕。聚光燈靜靜地照著,橘黃色光暈里,一家三代傳承人和400多尊偶人,溫情交融,依依相惜……剎那間,所有的偶人仿佛都活動起來,騰空飛躍的凌波仙子、凝神沉思的開漳圣王、舉目遠望的黃道周、賊眉鼠眼的婁阿鼠、割頭反裝的申公豹、鳥喙突出的雷震子、銅鈴眼球突出眼眶的四大金剛……生命光華在展廳里升騰、彌散……
400多尊偶人,徐竹初老先生幾十年的心血,一刀一筆,他賦予一段一段的木頭以人物造型的生命光華,如今這些偶人即將遠走,他的心里,會是怎樣的百感交集?
徐竹初今年78歲。他10歲開始學藝。漳州有一條老街叫“北橋”,是早年木偶、泥人、玩具的產(chǎn)銷專業(yè)街。明末清初徐家先祖就在這條街開辦有佛像木偶作坊,從太高祖徐梓清的“成成是”,到曾祖父徐啟章的“自成”,到父親徐年松的“天然”,歷來都是著名的作坊。從輩分來算,徐竹初是第六代傳承人,他的兒子徐強和孫女徐翌昕,分別為第七代和第八代傳承人。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木偶世家。也許是父輩的耳濡目染,徐竹初對木偶雕刻極為癡迷,從孩提時代就顯示出對這門技藝的特殊理解和過人技藝。在沒有電燈的年代,因為太過專注,他的頭發(fā)時常被煤油燈的火苗烤焦,而他的手指,也時常被刀割破,鮮血把整個偶頭都染紅了,如同紅臉關(guān)公。也許是因為浸透他太多的血液,木偶造型關(guān)公,是他雕刻群像中最有震撼力的一尊:雖無九尺身軀,但方寸之間,面若重棗,唇若涂脂,鳳眼生威,臥眉如漆。忠義雙全的美髯公關(guān)羽,依舊英氣逼人,霸氣十足立在展臺上與你相對。布袋木偶頭大不過三寸,在徐竹初的刀下,每一個偶,神態(tài)與性格的善惡特征都極其顯著。即使是刻畫丑惡的角色,他也很講究藝術(shù)的裝飾美。他這樣介紹傳統(tǒng)戲劇《十五貫》中的婁阿鼠:“這個木偶,我們叫作‘鼠丑,他在戲里面是一個二流子。整個頭像猴子一樣,很精靈,很‘鬼;光亮的豆眼一點點,好像老鼠的眼睛;眉毛往下垂,鼻子中間有一個白點,旁邊有兩個紅點就像膏藥一樣貼在兩邊,說明這個人經(jīng)常在動歪腦筋,算計著怎么去偷,怎么去賭博?!?/p>
木偶頭的制作工藝十分復雜。一段樟木頭,要經(jīng)過開胚、定型、細雕、表紙、粉底、磨光、彩繪、開眉、打花面、栽須、梳發(fā)等十幾道工序。面部刻好之后,要刷20層泥,保證木頭表面光滑,還要再上40層底色,保證色彩鮮艷飽滿。制作一個上乘的木偶頭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徐竹初先生幾十年心無旁騖,專注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他的兒子徐強說,他的父親常常幾天都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刻著木偶頭。有時冷不防聽到父親發(fā)出笑聲,那一定是在雕刻笑臉;如果看到父親惆悵憂傷,他手中刀下的偶頭,一定是愁眉苦臉的。
一個人,一把刀,一群偶。數(shù)以萬計的日子,徐竹初就這樣生活在偶人的世界里。一刀一筆,一顰一笑,愛恨情仇,美丑善惡。他劃破木頭與皮膚的間隔,讓偶人的生命隨著歲月更迭汩汩而出。人與木偶,就這樣交融在一起。時光在變化中展開,600多種木偶頭造型也相繼問世,涵蓋生、旦、凈、末、丑各類角色。“以形寫神”,木頭在他的刀下,幻化成有生命力的精靈。一個個有靈性、有溫度的偶人形象,或典雅華美,或細致精巧,或威猛有神。嘴尖刻薄的媒婆,長眉垂目的慈祥老者,嘴厚面肉墜的憨漢,有的眼珠會轉(zhuǎn),嘴巴能動,個個面目不同,性格各異,卻生動傳神,呼之欲出,堪稱藝術(shù)上品。他的作品被文化部授予“中華一絕”稱號,多次在國內(nèi)外展出、獲獎,體現(xiàn)了“中國木偶傳統(tǒng)工藝的高超水平”,被中外藝術(shù)家和美國、俄羅斯、法國、日本、匈牙利等幾十個國家博物館收藏。2007年,他成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人世間有這樣一些人,安靜低調(diào),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執(zhí)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與誰爭鋒,不改變志向,這應(yīng)該就是“不忘初心”吧?這種淡定的癡迷,平靜、溫婉,心如止水,處變不驚,使他們的生命流程總能沿著自己既定的軌跡延展,持續(xù)久遠。徐竹初先生經(jīng)年累月地從事著緩慢、精微的木偶頭雕刻工藝,專注勞作的背后隱藏的是對藝術(shù)和生活的一種完美追求。這種勤勉和執(zhí)著,造就了一個偶人世界的傳奇,造就了被譽為小器大作的典范的優(yōu)秀的工匠,呈現(xiàn)出精雕細琢、精益求精的一種工匠精神。在嘈雜繁忙的歲月里,工匠的內(nèi)心是絕對的平靜,在所有的變數(shù)中永存一份做到最好的精神理念,這也是竹初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高貴品質(zhì)。
匠心就是不忘初衷的純粹的心,也是徐家?guī)状鶊允氐谋疚抑?。手藝傳到徐竹初,已是第六代,木偶頭雕刻在他手上大放異彩。他的兒子徐強承繼父業(yè),這個外形酷似父親的第七代傳人,臉上永遠掛著憨厚的笑容,比父親多了一份陽光和熱情。為了不讓傳承了千年的技藝在自己這輩人手里失傳,竹初先生決定打破傳承觀念,讓更多人參與進來。20世紀90年代中期,他自費開設(shè)漳州木偶雕刻班,目前,除兒子和孫女之外,十多人得到了他的真?zhèn)?。他還自籌資金開辦了“漳州竹初木偶展覽館”,這個200多平方米的展廳,至今已接待過60多個國家的外賓。他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越來越多的人關(guān)注漳州木偶頭雕刻藝術(shù)。目前,他計劃建一座更大規(guī)模的木偶藝術(shù)館。他希望有更多的人來關(guān)心民間藝術(shù)、弘揚民族文化,保護好一些瀕臨絕跡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將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傳承下去。
美術(shù)館的中央展廳里特別展出了徐竹初家傳百余年的清代布袋木偶戲臺。這座戲臺為古典樓閣式樣的金漆木雕作品,金碧輝煌,華麗富貴。我在戲臺前久久駐足,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古老歲月里流傳千年的那些忠孝賢良的故事以及故事里融會的苦樂悲歡,曾無數(shù)次由人和偶,在這里上演。百年的時光刀斧,磨損了當初鑿刻的棱角銳氣,但它卻是一個家族、一種技藝留存和演繹、傳承過程的映照,成為久遠歷程的一部分史料。幾代傳承人已經(jīng)故去,徐竹初也漸漸佝僂,雖然他的兒孫和弟子在成長,在傳承他的技藝,但是,就是這樣的戲臺和偶人,這種比人的肉體能夠留存更長時間的堅硬之物,證明了這個歷史過程的存在。所以,國家美術(shù)館要把這批偶人,從南方小城漳州迎進京城,在國家的層面上,把這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痕跡固定下來,傳之久遠。
離開展館的時候,已是正午。天空仍是一片蔚藍,陽光燦爛。展館前沿街一排楊樹,葉子已經(jīng)落盡了的樹干上,枝丫仍是從容地伸展,粗細不一的樹枝從主干上伸出去,涂繪著天空,如同一幅筆觸繁密的圖畫,在北京的冬天彌漫著一層偶人世界的生命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