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瓢
一
林砣打嗝的毛病是在號子里染上的,就像他突然間去坐了牢樣,突然間就染上了這個毛病。那時候他中學畢業(yè),書也讀不進了。媽媽原本期望他考個大學,屋里出個大學生臉上也光彩。可林砣就像一塊鐵怎么也鍛不成不銹鋼樣讓媽媽失望了。他爸爸倒是想得開,不讀就不讀了,將來跟老子去學開車,一樣的可以混碗飯吃。
他爸爸是個司機,開大貨車的,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收入還可以。性格也豪爽,長年在外面跑車也見多識廣,是那種見面就熟、端杯就是朋友的人。車一停,進屋就喊堂客炒幾個菜,搞點酒來喝。邊吃邊喝還邊講一些外面的奇聞趣事,聽眾就是林砣和他媽媽。興致來了還要林砣搞一小杯酒陪他。林砣的媽媽總是在旁邊念:少要林砣伢子喝點酒,他還小。少學點你這號壞樣子。他爸爸說:過兩年就是男子漢了,哪個男的不喝酒,不喝酒的男人叫么子男人?他媽媽總是在桌邊一趟又一趟地起身,把冷了的菜和湯熱一下又端上來,嘴里還念著,少喝點,吃點飯,一喝酒就一點飯都不吃,空肚子喝酒對胃不好咧。
林砣的媽媽沒有工作,在家操持家務。屋里一年四季干干凈凈,地上連一粒米屑子都沒有,桌子柜子抹得泛光。父子倆身上穿得也是熨熨貼貼,盡管他爸爸每天風里來雨里去地在外奔波,修車一伸手到處不是機油就是柴油的,可他爸爸身上的襯衣領子袖口就沒見黑過,褲子中間的刀口印也是筆挺的。讓他爸單位的同事們羨慕得要死。
父子倆喜歡吃什么她心里一本賬。冬天快到的時候,她買回來豬肉雞魚剖了洗干凈,掛在外面吹干。然后到外面找點花生殼鋸木屑回來,在一個大鐵桶中間燃幾根炭,再把花生殼鋸木屑圍上,把雞肉魚掛在桶上,用一塊舊棉毯或舊棉絮捂著,熏上幾天拿出掛著。那香味經常被隔壁的堂客們說:林砣媽媽哎,你莫掛在外面,一是聞了這號香味就流口水,二是被我屋里的老公罵,罵我不能干,討了我這樣的堂客沒口福,熏不出這么噴香的臘肉。林砣媽說,你拿肉來我?guī)湍阊褪堑?。夏天到了,林砣媽把一些刀豆、黃瓜、蕌頭洗干凈曬干,放進那個陳年的酸水壇里,只要泡上一天就夾出來,放點干辣椒豆豉一炒,又香又酸又辣。林砣和他爸每人三碗飯,像嗦面樣就嗦進肚子里去了。林砣說我媽媽的壇子菜那是我們街上的一絕,沒人比得上。林砣媽說,這個酸水壇子比你的年齡還大咧。林砣爸爸接話,那確實,我跟你媽媽結婚那年她就做了這個酸壇子。
林砣那幾年整天在外面玩,不過還好,沒學什么壞樣子。他從小就老實,不調皮,除了學習成績不好外,也沒什么大毛病。他是獨子,雖然爸媽看得重,但管得嚴。他爸爸那雙抓方向盤的手像錘子一樣重,一個指頭一個丁公下去,叩在林砣的頭上立馬就是一個包,一星期都不會消腫,林砣從小就怕。他媽不打他,只是整天在他耳邊念,住要好鄰,行要好伴,林砣伢子你莫到外面去交那些壞朋友,莫學壞樣子。
他上午基本是睡一上午,吃飯后就到街上的麻將館坐坐,別個上廁所他替一把。哪家擺煙攤子水果攤的有事喊他幫忙守一會。哪個跑中巴的沒人賣票他去跑半天。有時叫上一兩個同學去看場電影,在街邊的桌球臺上打幾盤,輸了的鉆球臺。每天也過得蠻快活的,反正不愁吃不愁穿的,不想事。
林砣可以說是在汽車上長大的。他爸爸從小就抱著他在車上玩,他對車上哪是雨刮器、剎車,哪是大燈開關,手剎是干什么用的,什么路面情況什么速度用幾檔,他早就一清二楚。只可惜沒到年齡沒有考到駕駛證,他爸爸不讓他動車。等到夠年齡去駕校學習的時候,教練對他說,你來學么子,直接拿本證回去就是了,比老子還開得好些。
林砣出事就是在第一天拿到駕駛證的那晚上。他拿到證那是笑呵了,他終于可以像他爸爸那樣駕駛著汽車奔馳在寬闊的大公路上了。還有,在他的同學里他是第一個拿到駕駛證的人,他想炫耀一下。晚飯后他揣著證,找到他跟他一樣待業(yè)在家的同學三毛。見面就把證亮了出來,就像電影里衛(wèi)兵攔住了一個大官,那個大官用兩個指頭夾著一本證一亮一樣,一下就把三毛震住了。
“怎么樣?沒流口水吧?不是假的吧?”
三毛翻來復去看了幾遍,還放在上衣口袋里拍了拍?!皯c祝,慶祝,絕對要慶祝?!?/p>
兩人摟在一起邊走邊勾畫著美好的未來。
“以后你屋里要拖什么東西我全包了?!?/p>
“以后我跑長途到廣州上海給你帶時髦的衣服褲子回來。”
“我反正沒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跑長途。你有個伴有話講,路上還有個照應?!?/p>
“現在還不行,我要跟我爸爸實習跑些日子。等我正式招工進他們單位,分了車,我就可以帶你一起出去玩了?!?/p>
“那你可以告訴我開車不?讓我也韻味韻味。”
“那不行。要是萬一出了么子事,那我的駕駛證也會被吊銷?!?/p>
兩人走到一個燒烤攤前。“今天我請客,給你慶祝。以后你要帶我出去玩啊?!?/p>
一人兩瓶,林砣說今天真的值得慶祝,加了一瓶。三毛說今后要拜你為師又加了一瓶。林砣從小在他爸爸的熏陶下酒量還可以,但四瓶啤酒對他來講還是有點多。
兩人搖搖晃晃地往家走,一路上輪流著找屋角、大樹下撒尿。在一個屋角三毛看見別個屋里門前停著一輛摩托車,鑰匙還沒拿走。三毛高興地喊:“林砣,林砣,這里有部摩托車上面還有鑰匙?!绷猪冗^來一看,果然。是一輛女式摩托,只要一扭油門就可以走,不要掛檔的,跟騎自行車差不多。
“我們去騎一下好不?你有駕駛證了,可以騎了。”
“只騎一圈就送回來,韻一下味。這又不算偷?!?/p>
一個剛拿到駕照的人想開車的癮是很大的,就像一個剛學會寫12345的小孩子,克制不住而會把這幾個數字寫得滿墻滿桌一樣。 “走吧,走吧,只騎一圈就送回來。這么晚了,馬路上又沒交警又沒什么車。走吧。”喜悅已讓酒精在胸腔里轉化成了興奮和沖動。林砣也覺得把這輛摩托車開出去玩一圈,韻一下味,再送回來顯然是個不錯的主意。林砣沒再猶豫了,扭開鑰匙就發(fā)動車子,兩人坐上去晃了幾下就開走了。
也許開走還不到一分鐘,車主就來了,發(fā)現自己的摩托車不見了,就趕緊打“110”報警。而林砣他們倆也許是對車子不熟悉,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騎了沒幾分鐘,就撞了一部的士。他們倆都摔在地上,胳膊和腳都擦破了皮,的士司機看著被他們撞壞的車子大聲叫嚷著要他們賠錢。他們倆還沒從地上爬起來警察就來了。兩人都被抓了起來,案情簡單而又明了,林砣被判刑三年。林砣家還花了一大筆錢幫別人修好被撞壞的汽車和摩托車。
二
宋春艷原來的名字叫宋阿桃,是大學畢業(yè)后自己改的。她覺得在城市生活名字像臉一樣的重要。她想哪個女孩會希望自已的臉不好看呢,哪個會想有一張土里土氣的臉呢。更何況她來這座城市以后,對比別人,她覺得自己的臉也不比別人的差,甚至還算漂亮。鄉(xiāng)下姑娘從小就插田割禾鍛煉出來的身材也結實豐滿,根本不需要借助人工手段在她身上重塑某個部位。這點自信在她上大學期間,被男同學蜜蜂似的圍著就證實了。
宋春艷的老家在一個三省交匯的地方,她的那個鎮(zhèn)連著三個省,而她家到鎮(zhèn)上還要走幾十里山路。從鎮(zhèn)上坐七八個小時的汽車才能到縣城。從縣城再坐幾個小時的汽車才能到他們那個市。在市里轉火車,在火車上吃一頓飯就到了她現在生活的城市。她第一次到這里時還只有十來歲,是跟她媽媽一起來的。她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在山里采藥摔死了,連尸體都沒找到。她們那次來不是來玩的,而是來看她哥哥,看她因搶劫傷人而被抓起來的哥哥。
她十幾歲的哥哥還只到過鎮(zhèn)上,只是在小學課本上看到過火車,知道了北京天安門。他攢了幾塊錢從鎮(zhèn)上到了縣城。在縣城汽車站混上一輛長途車到了市里。出站時被司機和售票員追得眼冒金星,他已兩天沒吃飯了。在市里的火車站他吃別人剩下的快餐,在售票廳他知道要去北京就得先到這座大城市。那時他已經看到了火車,但他沒錢買票,經過幾天的偵察他知道只要逃過檢票口,他就能上車。他成功了,當他走出火車站時,映進他眼里無異于是一個正在轉動著的萬花筒。除了人,一切都是他沒見過的。藍色的泛著光的高樓,一個瓶子在一塊巨大的紅色的板子上灑出褐色的飲料,然后打出四個字可口可樂。他看著,舌頭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寬闊的馬路上跑著他所見過的最多的白的黑的灰的汽車。那些巴在公交車上的五顏六色的美女似乎都在朝他微笑。他不想去北京了,他覺得這里已經夠大了,大得超乎他的想象。這種高興勁還沒過,恐懼感就來了。他覺得自已在這里太渺小了,小得如他家大山里的一根狗尾巴草。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覺得馬路就像一條蛇,他再往前就要走進蛇肚子里去了。再則他也沒力氣了,他都忘記多久沒吃東西了。街邊各種小吃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從他的鼻孔鉆進去,變成了鉤子鉤得他的胃在顫抖。可他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他只能回到車站的快餐廳去撿剩飯。在車站周邊游蕩了幾天,看著商鋪里售賣的各種他從沒見過更沒吃過的東西,特別是那塊巨大的紅色廣告板上的可口可樂,時時在刺激著他的視覺和味蕾神經。
他是一只大山里長大的山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覺得這些他從沒見過、從沒吃過的東西,像一道陡峭的崖壁樣橫在他面前,讓他無法縱越,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但山豹的本性終將顯露。他看見一個婦女的自行車前籃子里放著一個包,他沖上去抓起就跑。
他終于喝到了可口可樂,雖然第一口讓他嗆出了眼淚,但他還是一口氣喝了三瓶。他還吃到了油炸火腿腸、羊肉串、糖包子和肉包子、又香又甜的爆米花等等好吃的,這些東西都是他長這么大從來沒吃過的,他覺得來這地方吃了這么多苦值了,這輩子值了。他還去看了場電影,那音響,那畫面上沖鋒的好漢和金發(fā)的洋女人,更讓他覺得這輩子死了也值了。
他想把這一切都告訴他的妹妹,他想讓他妹妹長大了到這里來生活。他想回去,他還想帶些好吃的回去,可他沒錢了。他又想發(fā)揮一次山豹的特長,可這次沒那么好運。當幾個警察好不容易摁住他后,他還張嘴在咬,并大喊:你們殺了我吧。我吃到了可口可樂和包子。老子值了,死了也值了。兩個警員一個被打傷一個被咬傷。搶劫和襲警是判得很重的。
車票錢是媽媽一頭豬和一籃子蛋才湊齊的。她媽媽以為是見兒子最后一面,所以帶女兒來了,村里的人都說她兒子犯了大事,在一座那么大的城市里搶東西不槍斃才怪咧。哥哥站在鐵欄那邊,媽媽在這邊哭。宋春艷只記住了哥哥反復叮囑她的一句話,長大了一定要來這里。只有好好讀書才能來這里。
宋春艷做到了。她考取了這座城市里的一所大學。她成了全鎮(zhèn)人的驕傲,都說她為全鎮(zhèn)人爭了光。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是為了哥哥。當她整理衣物要出發(fā)時,她媽媽跟她說:你放心去讀書吧。我就是把屋子賣了去住山洞也要供你讀完大學。你多去看看你哥哥。
報到完她就去了監(jiān)獄。哥哥已不再是當年的山豹了,早已沒有了銳氣,多了幾分世故。他叮囑妹妹,少來看他,認真讀書。將來在這里工作生活。放假了去打工攢學費,別給媽媽添負擔。他會好好改造,出去后他會回去種田,伺候媽媽。要她少操心他。
完全陌生的生活在等著宋春艷去適應。她慶幸自已并不孤單,她發(fā)現身邊有很多跟她一樣來自大山深處的同學,他們不自覺地抱成了一團。去食堂吃飯他們只吃小菜不吃肉,床上的被子都是畢業(yè)了的學長們留下的,他們洗干凈用著很舒服,他們把學校別人不要的自行車翻出來,取下沒壞的零配件組裝成一輛好的,一人騎一輛好開心,城里同學不穿了的過時了的衣服他們接過來穿,放假他們一起去找事做。
沒多久他們就跟這里的人差不多了,但宋春艷的變化是最大的。她本來就長得好看,稍加打扮就更顯得好看了,再則,她從入學起就刻意訓練自已改掉她那一口土話,沒事就盯著新聞聯(lián)播學普通話,現在已經很標準了。不了解的都以為她是從別的城市里來的。
大學里她學的是建筑工程預算專業(yè)?,F在城里到處修高樓大廈,很容易找活干,因為學生收費低,肯干,聽話。有好多活拿回寢室加班加點地干。宋春艷比他們更容易找到事做,因為她長相好,身材好,專業(yè)好,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加上質樸大方的氣質,很快就被老板們接受。都說,小姑娘將來畢業(yè)了來我這里上班,給你開高工資。干好了還給你一套房子。這些話宋春艷開始聽著很高興,但聽多了幾次后,自衛(wèi)的本能告訴她,這些有錢的老板對她是另有所圖,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得出。不過她不能太在意這個了,賺錢要緊,不能再要媽媽寄學費了,要去給哥哥送點買毛巾牙膏的錢了。她覺得自已像條蚯蚓,在地下默默地吸取著這座城市的營養(yǎng),一天天在成長起來。
三
剛進號子的林砣真成了一砣人人都想伸筷子夾一砣的紅燒肉。他被安排睡在末鋪,也就是離尿桶最近的地方。號子里是一線長鋪和一條約五六十公分寬的過道,尿桶就擺在過道頂頭的角上。也就是說林砣的頭離尿桶只有五六十公分遠,氣味難聞不說,十幾個人晚上輪流起來撒尿,吵得林砣根本沒法睡。天亮還必須是第一個起床,首先把尿桶倒掉洗干凈。然后幫幾個老大把臉盆毛巾擺放好,把牙膏擠好。剛去記不住誰是誰的,惹得幾個老大生氣,為此沒少挨打和受罰。老大們起床了他脫鞋上鋪疊被子。他們洗漱完了上廁所,林砣要提一桶水,拿一個水瓢站在旁邊,蹲位上的拉一砣林砣趕緊舀一瓢水沖掉,水還不能濺到別人的屁股上。他來之前做這些事的是一個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因為偷工地上的建材被判了。他手把手地教林砣這里面的規(guī)矩,怎么說話怎么做事。偶爾還幫下林砣,后來林砣還一直感激他。伺候完上廁所,林砣就要趕緊把吃早餐的桌布鋪好,碗和筷子擺好,四個老大坐的位置還不能弄錯了,因為四個人里還有一個最大的叫大頭,他才是這間號子里最大的。開水一來他趕緊泡茶放好,等他們開始吃了,林砣才趕緊去洗臉漱口,就著別人吃剩下的蘿卜白菜吃幾口。老大們吃完了,他得迅速收碗洗碗,把鋪上抹干凈,遞上茶。這是林砣每一天的開始。
他在家里被爸媽看得寶似的,連地都沒掃過,碗都沒洗過。在這里卻什么都要學會了,他有時望著墻頂流淚,想起在家的日子,想起爸媽,想起自已要是沒干那件蠢事,現在也許開著車在去北京上海的路上,掙了錢在想著幫媽媽買幾件衣服,給爸爸買幾瓶酒。
剛進來的第一天林砣就被過堂,也就是坦白案情,把自已為什么事被判說一遍。主審是大頭,旁邊站兩個人稱之為法警,主審發(fā)令法警執(zhí)行。后來他才知道大頭是這所監(jiān)獄里最兇的老大,他是因為組織黑社會罪被判刑的,誰不聽他的,他要你干什么你不干他就把你往死里搞,而且手黑。號子里的人不怕干部都怕他。
“姓名?!?/p>
“林砣。”
“因為么子路進來的呀?”
“盜竊。我只是喝了酒一時沖動偷開了一下別個的摩托車。只是想玩一下就送回去的。”
“法警?!绷猪鹊念^上肚子上挨了幾拳。
“法警”說:“問什么答什么,莫啰嗦?!?/p>
“幾年呀?”
“三年?!?/p>
“家里還有什么人?都是干什么的呀?”
“爸爸媽媽。爸爸是開車的,媽媽沒工作?!?/p>
“是第一次進來吧?看你這個細伢子也老實,以后學會懂我這里的規(guī)矩,曉得啵?”
“曉得,曉得?!?/p>
“你睡底鋪,表現得好老子以后提拔你,曉得啵?”
“曉得,曉得?!?/p>
“法警”說:“還不趕快叩謝大頭哥?!绷猪缺凰麄z掐著脖子跪在地上。
事后別人跟林砣說,你真的運氣好,那天大頭哥的堂客來看他了,心情好,不然搞醉你。這里有幾個都是第一天進來就被搞斷幾根肋骨的。你千萬莫惹他不高興就沒事,他講什么你做什么就沒事。特別是你屋里人來看你,送的東西你要原封不動地先孝敬他,千萬莫拆開自已先看了再給他,不然你會吃大虧的。
號子的后面是一個天井,供犯人們曬曬太陽透透氣。天井上用拇指粗的鋼筋做了個網,把天空隔成了一塊一塊的。林砣時常仰望著這些豆腐塊,他認識到了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在家跟爸媽在一起比什么都快活。在一些有限的屬于自已的時間里,他還會想起很多,譬如同學,開車,臘肉,北京,上海等。
他父親死時他還在服刑。那天他正在吃晚飯,管教干部站在監(jiān)房門外對著小窗口里林砣講了句:“林清文,你爸爸出車禍死了。你媽媽剛才來講的,她要我們告訴你一聲。另外她還要你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去?!碑敃r林砣的一口飯正準備往肚子里咽,聽到這句話,那一團飯就哽在了食道里,林砣被哽得滿臉通紅,嘴巴張得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他那雙原本不是很大的眼晴睜得眼珠子好像用手指可以捻得到。旁邊的人趕緊遞水給他,半缸子水才把那團飯沖進胃里去了。林砣這才緩過神來想剛才管教干部對他講的話。我爸爸死了……“呃”。我媽媽來了……“呃”。又走了……“呃”。后來那一整夜都在打嗝,夜晚的監(jiān)房里寂靜空曠,林砣有規(guī)律的“呃”“呃”聲像是在打更,吵得滿監(jiān)房的人都睡不著,牢頭大頭哥的一頓怒罵和三拳兩腳的霸道療法也沒有治好。
他父親死于一次車禍。別人喝醉了開著車對著他父親迎面撞來,躲也躲不掉。這是他媽媽后來告訴他的。林砣想到他媽媽一個人在家孤獨著,痛苦著,他似乎一下子就成熟了長大了。在監(jiān)獄里他更加逆來順受,做事比以前更勤快,誰都可以呵斥他指揮他,哪怕是比他晚進來的新口子他也不敢得罪。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沖動了打一架會被加刑,那他媽媽的痛苦時間也會隨著延長。他覺得自已就像一只提心吊膽過日子的老鼠樣,整日縮著脖子,瞪大雙眼,打開身上所有的感覺器官,偵測來自任何方向的危險。他數著日子過,過一天他拔下一根頭發(fā),藏在他的枕頭里,攢滿十根就丟掉,丟三次他就在墻上劃一道印子。以至于后來大頭哥對他吼道:“林砣伢子,你這個小雜種,你沒染上鬼剃頭吧?你莫傳染給我們了啊。你要是把咯個毛病傳染給了老子,老子就搞死你這個小雜種。”
嚇得林砣趕快說:“大,大頭哥?!?,沒有,沒有,‘呃,我不是鬼剃頭,不是鬼剃頭咧?!??!?/p>
“那你的腦殼何什變得像個癩子腦殼樣的啰?”
“我是最近晚上睡不好,有點掉頭發(fā)?!溃皇枪硖觐^咧。大頭哥,‘呃。沒事沒事咧。
“懶跟你講得。一講話就嗝。聽噠就煩躁,害得老子也想跟著你嗝?!?/p>
四
現在用出類拔萃來形容宋春艷一點也不為過。學費自已掙到了,還可以給媽媽和哥哥寄點零花錢。愛美又天生麗質的女孩子只要稍加打扮,哪怕是用的最廉價的化妝品都會有奪人眼球的效果?,F在宋春艷開始用點唇膏、擦點指甲油了,扎頭發(fā)的絲巾也幾乎每天一換,衣服雖不是名牌,但合身熨貼,渾身上下透著質樸大方端莊美麗,早已被同學稱作系花?;?。她雖有點惶恐不安,但心里高興。大學校園里最不缺的就是荷爾蒙,男同學們的眼睛早就像快速游向食物的魚樣,都聚焦到宋春艷身上了。
談戀愛對宋春艷來講無異于是要她自費去國外旅游一趟,她想都不敢想。這個念頭就像一塊鐵丟在魚缸里,泡都不會冒一個。但她還是抵不住大偉的追求。雖然仰慕她的男同學很多,但真正敢付諸行動的只有大偉一人,大偉在讀計算機研究生,身高一米八,有著北方人魁梧的體魄,又有著南方人細膩的情感。在球場上,演講臺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一次全國比賽中還幫學校拿了個名次。他的父母都是教授,早些年父親帶著自已的成果下海辦公司一舉成功。雖然大偉是獨子,但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富二代的驕狂。身上沒有一樣名牌,騎著自行車,和同學們一起吃食堂。他是女生們眼中的郭富城劉德華,她們都說,我們不要騎白馬的王子,只要騎自行車的大偉。
追求是熱烈的,答應是羞澀的。兩人開始成雙入對后,立馬成了校園里的一道風景線,才子配佳人向來是人們最愿意看到的結局。甚至有的老師都表示出贊許,祝福他倆。宋春艷覺得自已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散發(fā)著幸福。她外出接活現在有大偉陪著,老板們看她的眼光也收斂了很多。接了活大偉發(fā)揮他的計算機的專業(yè)特長幫她三搞兩搞就完成了,以前要趴在桌上一天的活,現在兩個小時就完工了。每次完工后大偉都會說,我又給自已賺到了跟你在一起的時間?;蛘哒f今天我又賺到了跟你一起去看場電影的時間。
大偉在球場上,宋春艷總是拿著一條毛巾和一瓶水站在場外,兩眼直盯著大偉一個人。等他打完球,不一會大偉的球衣球褲就已洗完晾好,球鞋擦干凈擺在窗臺上了。有時大偉晚上在圖書館看書,她估摸好時間在圖書館外等著。等他出來后,挽著他的胳膊去吃一碗米粉或是餛飩。
校園的夜晚平靜而又祥和,那不遠處教學樓的窗口里偶爾亮著的燈光,似乎在向黢黑的球場努力地伸展著,就像有些心思在向外流淌。在樹下的石凳上,在假山上的涼亭里,宋春艷跟大偉說起她的家鄉(xiāng),那里的大山,那里的溪水,那里的童年和那里的磨難。她想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他,她的父親、母親和哥哥,她家里的田和豬,還告訴大偉說她那里的方言。大偉拿著她的手安靜地聽著,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宋春艷手掌中仍未褪去的繭和手背上砍柴時留下的疤痕。當宋春艷說到她每天要往返二十幾里山路去上學,有幾次在大雪里摔倒,差點掉下山去時,大偉把宋春艷摟在了懷里。
大偉的研究生快畢業(yè)了。他父母堅持要他出國繼續(xù)深造,當教授的父母深知學歷學問的重要性。說等你讀個博士回來你想做公司,爸爸就帶你搞兩年,然后把公司交給你。你不想做生意,有個留洋的博士學歷,進大學教書做學術也可以??傊褪且髠コ鰢?。而大偉則不想出國,主要原因是因為宋春艷。他不想離開她,他知道他一走幾年,比他更強勢的競爭者就會奪走她。他知道她想在這里生活工作,而一個外地的女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結婚。想要她靠一個人在這找工作買房立足幾乎不可能。他知道她很優(yōu)秀,他一放手她還沒落地就會有人來搶著接住。他們又不能結婚,她還沒畢業(yè)。
當大偉的父母知道兒子是因為宋春艷不想出國深造,自毀大好前途時,氣不打一處來。面都沒見過就已認定宋春艷是個會使手段的壞女人。他們不相信,他們這么優(yōu)越的家境里培養(yǎng)出來的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會愛上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村姑。他們心目中未來的媳婦,無論是家境、學歷、長相、氣質、修養(yǎng)都要跟他家門當戶對,絕不可能找一個渾身散發(fā)著泥土芬香的鄉(xiāng)下姑娘。這種姑娘只配在他們家的三層樓的別墅里當保姆。
而大偉似乎已鐵了心。那段日子他們都是焦頭爛額的。大偉的爸爸無心管公司,他媽媽急得血壓高住了院,宋春艷既擔心自已和大偉的未來,又擔心他父母的態(tài)度和情況。大偉無疑是站在這場大火最中間的一個。他執(zhí)意不走,他的父母他的家庭可想而知會變成什么樣,要是父母因此出點什么狀況,他會一輩子受良心的譴責,再則他從小就是個懂得孝順的孩子。他走了,宋春艷在這要買房子,要把她媽媽接來,她還有一個在服刑的哥哥要安家,這些她一個人根本做不到。他知道到時候會有多少比他更優(yōu)秀的男人會像黃繼光堵槍眼樣往上沖。他也想過要宋春艷等他回來,可他父母早就跟他講了,你要是跟個那樣的女人結婚,我們就把公司、房子和財產全部捐給紅十字會,然后我們老倆口就一起從家里的屋頂上跳下去。大偉這時覺得生活就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他的大腿上,讓他寸步難行。
相戀是甜蜜的,分手是痛苦的。大偉的父母把機票都買好了。還是在那座假山上的涼亭里,他們相對無語。宋春艷流著傷心的眼淚,大偉苦苦哀求她的原諒。宋春艷已經知道他們分手的原因是大偉的家人看不起她這個鄉(xiāng)下姑娘。她不怪大偉,也不怪他父母,她只怪自已。此時她明白了家鄉(xiāng)大山里生活的那些猛禽,他們必然是掌握了在森林里的生存法則,才能一代又一代的在那里生存下去。城市也一樣,她明白在這些鋼筋水泥的森林里,也有著生存法則,譬如那些老板們,譬如大偉的父母,他們都是強者。她是一個外來的侵入者,想要在這里占有一席之地,必須像《動物世界》里播的那樣,只有通過搏殺才行。為了自已,為了在老家種田的母親,為了還在監(jiān)獄服刑的哥哥,她只能參入到這座城市里看不見血的拼搏中去。
五
“林砣鱉,回來了啊?!?/p>
“哎呀,林砣鱉,讀了幾年書畢業(yè)了呀?!?/p>
林砣回到家里,看到家里還是像以前那樣干凈清澈。只是空氣里沒有了以往流淌著的溫暖。父親的遺相掛在墻上,好像在默默地看著他。媽媽像一件流淚的家具樣坐在那里。
“你再莫到外面去瞎搞了?!?/p>
“這個屋里以后就靠你了。”
林砣現在的日子又像以前一樣的了。每天上午睡到十點十一點左右才起床,睜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干什么?去哪里?緊接著就會回憶昨天口袋里還剩多少錢,不過大多時候的這種回憶是痛苦的,因為口袋里經常沒錢。正因為經常沒錢林砣那本來不高的個子就顯得越發(fā)矮了。
怎樣打發(fā)一天的時間成了他每天要想的事,沒錢就只能在周圍附近溜達。麻將館里打麻將的人哪個手氣背,喊他打一牌挑把土換下手氣,胡了牌就搞兩根煙抽,碰巧贏了把大的說不定能混頓飯吃。林砣會做生意算賬快,別人的菜攤子檳榔攤子叫他去幫忙守半天,誰家辦喪事他可以幾天幾晚不回家的幫忙守靈。他勤快,肯幫忙,不惹人厭,不多嘴,最好的一點就是絕對不去拿別人的錢。這點大家都相信他,都放心地讓他幫忙守守攤子買買票。所以經常在街道上聽見有人喊:“林砣。來幫我守一下攤子。”“林砣伢子。去幼兒園幫我接一下我崽?!薄傲猪?。走,吃夜宵去?!比兆泳昧舜蠹叶紩兴コ燥垼紶柦o兩包煙抽,打牌的收場了贏了錢的也叫上他一起去吃夜宵。
這種吃混飯抽討煙的日子其實林砣心里也不好過,他從監(jiān)獄回來看到家里的情況后就發(fā)誓再也不進去了。他這樣混也是想把嘴巴掛到外面而減輕些家里的負擔,還一個就是想在附近或要別人幫他找點事做,盡管他才二十三歲。
林砣也想賺錢,可他一沒手藝二沒文憑,做生意又沒本錢。開車那更不可能了,他媽媽連駕駛證都不會讓他再去考了。他只能這樣閑逛著。
街上有個做水果生意的叫陳哥,看林砣人老實又沒事做,就找到他說,賒點甘蔗給你去賣,賣完了再來跟我結帳。你自已去搞部三輪車,我還借把秤給你。林砣笑瞇噠??墒?,問題來了,到哪里去借部三輪車呢?他在街上找了幾個人都沒借到,別人都要自已用,都靠這個吃飯。他又走了旁邊幾條街,看能不能碰見個熟人家里正好有就借一下??蛇€是空手而歸。不過他在一家修單車的店里看見有部舊三輪車賣,他問了一下只賣二百元。他也沒有錢,他想去找媽媽要,可他實在是不想開口。林砣只能去找他的同學,也就是當年跟他一起喝酒后偷開摩托車被抓的三毛。當年被抓后他沒事,被放了,因為車不是他開的,賠別人的車子他家也沒有出錢。三毛很爽快地就借給了林砣,不過跟林砣說,賺了錢盡快還來。他現在的女朋友好厲害,錢都歸她管,他們快結婚了。三毛已參加工作,找了個女朋友,兩人在攢錢準備結婚。
陳哥還借了把專門削甘蔗的刀給林砣,這種刀葉中間開了一條口,像個刨子。削甘蔗皮可以像刨黃瓜皮一樣輕巧。現在萬事俱備了。林砣早就看好了地點,他頭一天晚上就在馬路上一個電影院附近人流量較多的地方放上幾塊磚頭,以示這是他的地盤了。他想到時候懶得去和那些挑擔子賣水果的鄉(xiāng)下人爭。
生意出奇地好,行人們都被那把刀吸引住了,嘖嘖稱奇道,這吃起來就方便多了,不然想吃根甘蔗牙齒都咬斷。特別是講點斯文的姑娘們更是買得多。林砣幫顧客們削了皮,砍成一節(jié)節(jié)的裝進塑料袋,他們又方便吃又方便帶。他一個人又要稱秤、又要削皮,還要砍成一節(jié)節(jié)的和收錢找錢,忙得不亦樂乎。第一天擺出去還沒一上午就差不多賣了大半車,他盤算著下午可能還會要去進點貨。
忽然,旁邊那些挑擔子賣水果的鄉(xiāng)下人一窩蜂似的跑了。林砣被顧客們圍著忙得手忙腳亂的,根本就沒注意,還沒搞清楚是么子回事,就被幾個城管隊的團團圍住了。他們不由分說,手一揮來了一輛汽車,抬起三輪車就往車上一丟,甘蔗撒了一地,秤也收了。對林砣說:你削了一地的甘蔗皮,破壞衛(wèi)生還要罰款。你自已撿起來就不罰了,三輪車和甘蔗全部沒收。
林砣握著那把刀,無可奈何地說:“那你們,‘呃,把秤還給我,‘呃,總可以吧?‘呃?!?/p>
不行。秤還給你,你明天又會出來擺。你們這號人我們還不曉得?;厝サ穆飞狭猪缺P算著如何還他們的人情和錢。他想幸虧還沒跟他媽媽講這事,不然今天這一搞他媽媽又會替他著急。
沒多久,那個開中巴的他老婆生崽去了,少個人賣票,林砣立馬就找去了。他辛勤跑了幾個月,每天扯開嗓子放肆喊,回家后直說口干口干,端起搪瓷缸就灌。媽媽看見他是幫別個賣票心里也高興,說,幫別個做事就要扎扎實實地做,莫偷懶,賺了錢要存起來,莫亂用了。林砣終于把帳都還了,還有了幾百塊錢的積蓄。他本來想把錢都給媽媽,但他想看看還可以做點什么事不。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這次他找到一個賣魚的熟人。幫他賣了幾天魚,知道了在哪里進貨。他想這次是在菜市場里擺,城管不會來抓了。他又去那家修車店買了輛三輪車,跟別人買了把舊秤,在家里拿了把舊菜刀磨得飛快的。按賣魚人說的凌晨兩點就去進魚去了。
到了市場里他像個老口子樣的問:“鯽魚么子價?”
對方回答:“都塊?!?/p>
林砣懵了:“多少錢?”
對方又答:“都塊咧?!?/p>
“你講數字啰?!?/p>
“兩塊錢咧。”
這里做魚生意的都是用自已的行話,他們把一二三四五叫做江、都、神、少、拐,把六七八九十叫做探、財、哈、曲、許。這叫“局藏”。只有他們行內的人聽得懂,是為了不讓外人知道貨的底價,因為漁民靠岸賣魚都是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上。林砣一開口,對方就知道他是個新口子了。
“來一百斤?!?/p>
林砣踩著三輪車急沖沖地往菜場趕,他想去占個好位置。那個賣魚的熟人路過他這問:林砣伢子哎,進了好多貨?林砣說:一百斤。你這里有一百斤的魚嗎?只怕五十斤都冒得咧。
“冒得,‘呃,還冒得五十斤呀?‘呃?!?/p>
林砣忽然想起進魚的時候天都沒亮,人都看不清,莫說看秤了。那個人把魚往他車上的盆子里一倒,就喊他往旁邊站,莫擋著別個來看他的魚。其實那人吃準了林砣是個新口子,才敢這樣宰他的。
林砣賣了一天也沒賣出去幾條。只能拖回家去剖了曬干自已吃了。這幾個月跑車的辛苦錢沒有了。
六
新的生活總是令人向往,但對宋春艷而言卻伴隨著一絲對未來的恐懼。她畢業(yè)的時候,哥哥也出獄了。在車站,兄妹倆默默地對視著。宋春艷已把能給的錢都給了哥哥,她只剩下了房租和一點生活費。哥哥要她在這里工作穩(wěn)定后回去看看媽媽,要她打開眼睛找個好男人,要她別太操心家里了,他回去后會好好照顧媽媽。宋春艷跟哥哥說,你和媽媽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已。你們莫太操勞了,我會按時每月給你們寄錢。哥哥你去找個嫂子,你年紀也不小了。等我攢了錢在這買了房子就把你們都接來。宋春艷自從上大學來到這,為了省路費和擠時間打工,還沒有回去過一次,她已有四年多沒見到過她媽媽了。
憑她大學期間打工積累的工作經驗,憑她現在的談吐、氣質和容貌,找份工作不是難事。她被屈總的公司錄取了。當屈總面試她時,在屈總的眼里,她沒有看見以前那些包工頭出身的老板們流露出的眼神。她有些放心了,這家公司的規(guī)模也吸引了她。大學期間她就知道了屈總在這個行業(yè)里的實力和名氣。她第一次見到屈總就被他的儒雅吸引住了。她看著他的辦公室里一塵不染,辦公桌上的文件擺得規(guī)規(guī)矩矩,墻上掛著名人字畫,墻角放著一個插滿了球桿的高爾夫球包。他的臉上散發(fā)出一個成功、成熟男人的氣息,對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應聘者絲毫沒有一點輕視和傲慢。她有種被震住了的感覺,她覺得這樣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即便大偉在這她也會這樣認為。
幾句交談后,屈總免了她的試用期,直接享受正式員工的待遇。宋春艷沒有想到,因為來之前她還在想希望被錄取,希望試用期短點,不然房租就成問題了。出門時她悄悄地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她覺得這家公司值得她為之努力工作。
一切都如想象中的美好。宋春艷現在每天哼著歌來上班,加完晚班回去也不覺得累。公司給她的待遇超出了她的預期,使她覺得屈總這種老板的大氣和大度,他這種男人不成功才怪咧。同事們也都喜歡她,她把辛苦的事都攬了,每天的字紙簍她負責倒了,茶杯負責洗了。宋春艷大山般開朗包容的性格讓公司里充滿了笑聲和友愛,以前公司里的這幫白領間磨磨唧唧的一些小事,現在都沒人在意了。
這些東西屈總其實都看在眼里。從第一次看見宋春艷他心里也“格登”了一下,他看到了她樸素美麗的外表下,隱藏著的熱烈和追求。他的城府足以讓他應對這個剛剛涉世的小女孩。他感覺他和宋春艷之間會有故事,而講故事的應該是他。
而宋春艷在同事口中也對屈總有了一定的了解。屈總的生意做得這么好,主要是依賴了他老婆,老婆的娘家人在這里有很深的社會背景。他岳父曾經是這里的一位大官,他的兩位舅哥現在也是這里的實權派。再加上他岳父以前的秘書,提拔過的老部下等等,關系盤根錯節(jié)。同事說,反正在這里沒有屈總拿不下的項目,只看他愿不愿意出手。她還拐彎抹角的打聽屈總跟他老婆的關系。同事說,他老婆是他的大學同學,有一個孩子。她基本不來公司,大部分時間住在海南,他們家在那里的海灘上有棟好大的別墅,光保姆就有三個。屈總一到周末就會去海南,會邀上幾個朋友去那邊打高爾夫球。
一天快下班時,屈總叫宋春艷留一下。等公司的人都走了,屈總才過來叫她,說有個應酬,一起去吃個晚餐。自從面試后,他倆這還是第一次單獨在一起。宋春艷第一次坐在這樣豪華的奔馳車上,手心都有點冒汗,她都不敢開口講話。席間她才知道是另一家公司的老板想在屈總這求點事做。她是屈總帶來的人,自然受到了對方無微不至的奉承和抬舉。她看到曾經對她這種人頤指氣使的小老板,今天這樣恭維著她,她感覺好像在做夢一樣。但她還是克制著自己早已翻山覆水般奔騰的思緒,她不能在屈總面前流露出稚嫩,她小心大方地應對著。
快吃完的時候屈總說:“這個工程就給你們吧。但你們那里的預算人員不行。我們小宋是學這個專業(yè)的高材生,這個工程的預算就要她來幫你們做吧?!?/p>
宋春艷聽屈總這么講,只是覺得自已又要加幾個班了。她想今天屈總帶她出來,是對她莫大的信任,為了感謝他,就是干上幾個通宵也值得。飯后屈總送宋春艷回家,倆人也沒說什么話。下車時屈總說:小宋,活在家里干,別拿到公司去。別說我今天叫你出來吃飯的事。
不過事后大大出乎宋春艷的預料?;罡赏旰?,對方給她送來了一袋子的錢。她嚇得要死,說什么也不肯收。對方說這是你的勞務費辛苦錢。她拿著錢到公司找屈總,屈總說:你為別人做事,這是你應得的報酬。
宋春艷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也沒有一次賺到過這么多錢。她做的事也就那么多,平時也是這么干的。這次屈總帶她吃了一餐飯,說了那么一句話,她就掙了這么多錢,這錢也太容易掙了吧。她明白屈總為什么要她不要在公司做這活了。從那以后,宋春艷和屈總間似乎有了某種默契,兩人碰面的眼神里有了某種別人看不懂的東西。宋春艷覺得她的生活加入了一種叫忐忑的東西,她似乎在盼望屈總再給她打電話,但又有點害怕,她想不清,理不清。
不久,宋春艷因為工作業(yè)績出眾,又受同事們的擁戴升成了部門經理。她立馬把這個好消息寫信告訴了家里的媽媽和哥哥。她加了薪,有了自已單獨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窗口外,天空灰灰的,沒有風,遠處的樹葉都靜止不動。望著馬路上奔忙的汽車,她想起了她曾經理解的森林法則,她知道自已現在算是這鋼筋水泥森林里的一員了,她想要在這里生存下去,就必須遵守這里的法則。
上次那樣的飯宋春艷又去吃過兩次。在她自已的辦公室里她很自然的收下了這種辛苦費?,F在她和屈總的交往多了,屈總經常帶著她出席一些應酬場合,開了不少眼界,也見識了不少人。她不得不感嘆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別,看著他們在談笑間就完成了一單生意,她在心里默默地計算著這單生意帶來的利潤。她看著飯桌上的一瓶酒,她知道那是她家一年的生活費,那一道菜就是她媽媽的一頭豬喂一年才能賺到的。不過這種感慨在推杯換盞,面若桃花幾次后就沒那么強烈了。
她哥哥來信說家里一切都好,媽媽身體好,成天笑呵呵的。收成也好,豬和牛都喂得好。你現在是全村都在夸獎的好姑娘。宋春艷寄回去的錢已經讓她家里有了很大的改變。哥哥說隔壁村有個姑娘不嫌棄他判過刑坐過牢,兩人交往一段時間了,愿意嫁給他。雙方家長也同意。只是女方提出一個條件,就是我們家的房子太破了,是不是修好房子再結婚。宋春艷馬上把自已攢的一些錢,還有這幾次掙的外快一起寄了回去。她還叮囑哥哥,房子一定要砌得大一點,好一點,讓媽媽住得舒服,莫讓未來的嫂子家看不起?;槎Y一定要辦得熱鬧,莫怕花錢,要讓村上的人高看你和媽媽一眼。
她完全能夠想象得出家里的房子砌好后的樣子,也能想象出哥哥結婚時的熱鬧場面,還有她媽媽站在新房的階級上,揮手招呼客人時那種開心滿足的笑。她覺得自已就像一只在森林里捕食回巢喂幼崽的母獸,辛勤的勞作終于看到了回報。但當她低頭看見存折上幾乎清零了的數字時,這種高興就一閃而過了,她陷入了沉思。
七
林砣兩次想自已做點事賺點錢都沒搞成氣。他覺得自已的命不好,真的背時。她媽媽最近身體也不太好,血壓高,站久了都有點頭暈。自從他爸爸死后,他媽媽就不得不到外面找事做。當鐘點工,做保姆,做清潔工都搞過,她一個家庭婦女也只能干這些事,賺的錢勉強一個人糊口?,F在身體不好,也沒錢去看病住院。有錢也不會去,她媽媽說,老毛病了,挺挺,休息一些日子就好了。她媽媽只能辭了工在家休息。林砣也沒辦法,他也沒錢送媽媽去看病住院,只能陪媽媽一起熬著。每天在家做好三頓飯,給躲在床上的媽媽端茶送水,坐在床邊陪媽媽說話。
林砣的同學三毛帶著他的堂客笑瞇瞇地來了,送上了一張大紅的結婚請柬。林砣看著請柬中間泛著金光的囍字,數著口袋里掏出的一把零錢,他不知道這場喜酒該怎么去喝。他不想找媽媽開口要錢,可是,借錢的話又找誰去借咧?他甚至想找個借口不去算了,但這不合乎他的性格,他想了半天。唉,算了,只能這樣了。他把那部賣魚時的三輪車又送回了修車店。他本來想留著這部三輪車,以后要是再做點什么小生意方便些。
婚禮非常熱鬧。林砣看著新郎新娘,覺得真的漂亮,人啊,真的是要打扮,一打扮出來就好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想。他被安排跟原來的幾個同學坐一桌。他們都知道林砣坐過牢,看他的眼神似乎有點異樣,林砣也看出來了。他低著頭吃菜,也不主動說話,他回憶起那時候上學時,他在班上的成績雖然不算好,但他是男生中穿得最干凈、收拾得最熨貼的。同學們都喜歡跟他玩。
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林砣一下,嚇得他一跳。
“林砣鱉,好久冒看見了啊?!迸?,是原來隔壁班上的同學偉弟。
“在那里發(fā)財?還好不?”林砣一看他的穿著就知道他混得不錯。他端著一杯白酒,滿臉通紅的。
“聽說你進去了。那我們兩個又是同學了。老子也進去讀了兩年書。”這個林砣還真不知道,他出來后與外界沒什么聯(lián)系。
“來,來,麻煩讓個位子。好久沒看見林砣哥了,今天一定要喝一杯?!?/p>
“兄弟現在搞什么發(fā)財事?”
“不可能。你會坐在屋里沒事做,打死我都不相信。”
“你出來到現在沒做一點事嗎?如果是真的,那兄弟我佩服你立得住。牢飯確實也不好吃?!?
“你問我哦,嘿嘿。做點小事,搞了幾個電游場子。”
林砣一聽就知道是那種電游賭博機的場子。外面放幾臺正規(guī)的電游機裝門面,里面是賭博機的那種。他知道開那種場子的很賺錢,去玩的人十個有十個輸,程序都是調試好了的。你下小注就讓你贏,下大注就肯定輸。
“兄弟有興趣來一成不?我正好又準備搞一個新的。你放心,我們都不要出面,我下面有專門的人看場子。不會出事的,我都打點好了。再說,萬一被查了,我下面有人頂著。我們是老板,不去現場,抓不到我們的。我們只是每天坐在家里收錢?!?/p>
林砣覺得這事做得,雖然有點風險,但只要自已不在場子里就沒事,出了點事,自已聞點風聲早跑了??伤麤]本錢,想搞也搞不了。
“兄弟,今天不在這里談了,晚上我們再約個地方見面談。你沒本錢的事好說。來。喝一杯。幾年不見的老同學了?!?/p>
最后兩人談妥。偉弟因為場子太多了忙不過來,又信不過別人,所以要林砣幫他看三個場子,每天負責收錢,和給看場子的小弟們發(fā)工資。然后每天把賺的錢送到他那里去。然后呢,偉弟新開的這個場子分一半利潤給林砣,還不要林砣出本錢。
林砣立馬就答應了。他想趕快賺點錢送媽媽去住院,可是找個什么借口搪塞住媽媽呢?他怕他媽媽知道他賺這種錢會著急。后來就干脆告訴他媽媽在電游室做事,他媽媽又不曉得屋里面還有賭博機。
林砣現在可以每天有錢了。他開始在街鄰中打聽他媽媽這種病住院要花多少錢。他每天回家就把錢理好理好,藏起來。盤算著十天就是多少錢了,一個月就到多少了。可是,半個月還不到,這種好日子就到頭了。那天,林砣剛走到第一個場子門口,他就覺得有點不對。也許是坐過牢的原因,對警察有一種特別的敏感。他沒有進去,只是走過大門,站在下一個街角觀察。果然,一隊警察沖了進去。不一會那幾個看場子的小弟就被拎了出來。警車一陣風似的從他面前走了,他覺得這陣風就像一陣猛烈的寒風,把他的發(fā)財夢吹到河里去了。他趕緊回家,拿著前幾天賺的錢躲到鄉(xiāng)下親戚家去了。事后,他還是覺得慶幸,雖然沒賺到錢,但是沒有被捕,偉弟也沒供他出來。他了解到偉弟被判了五年,我要是再進去就是二進宮了,他想,偉弟還是義道,等我賺了錢要去看看他。
林砣就像是一片被秋風刮落的樹葉,被風吹得他到處亂跑。還像一個在冰層下潛泳的人,急需在冰層間找到一條縫隙,讓他把頭伸出來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就像現在,他一個人在馬路上閑逛著。天空上藍天白云,陽光明媚。身邊走過的姑娘們,個個都打扮得得體漂亮,小伙子們,年齡跟他差不多大的,個個都眉清目秀風度翩翩的。而他呢,雙手插在褲兜里,兩只眼睛到處望,一邊走一邊踢著一個礦泉水瓶的蓋子。其實林砣知道自己不是搞不到錢,他在號子里那幾年,跟同學們學的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套路和方法足夠養(yǎng)他自已。但他不能去搞,他不想讓媽媽再為他著急。他要是再進去了,他媽媽肯定就活不成了。他不想做壞事,不想再去坐牢。
他看見墻壁上貼著一張招聘啟事。他湊過去一看,是這棟樓里的一家公司招一名清潔工。他不能去,人家要女的。他馬上想到他媽媽可以來做這工作。他媽媽最近身體好多了,出去找了幾次工作都沒找到。他覺得這里可以,離家又不遠。他趕緊踮起腳撕下了那張紙。
“林砣伢子,你趕緊帶我去。莫去晚了被別個搶先了?!眿寢尨咚熳?。他們來到那棟樓里,被保安擋著問了幾句。電梯里她媽媽說:這個電梯升得太快了,有點頭暈。
走進這家公司,林砣看見藍色的墻面中間,被白色的射燈照著的金光閃閃的幾個大字:成功建筑集團。他拿出那張招聘啟事,前臺的一個小姐拿起電話:宋助理,有個來應聘清潔工的。然后說,你們從這邊走,右邊的第五個門。林砣還是第一次走進這樣豪華氣派的公司。地上都是鋪的地毯,走在上面有點騰云駕霧的感覺。墻上掛的都是油畫,每幅畫上面都有一盞燈照著。他覺得在這里他都不敢大聲喘氣了。
“進來。”
林砣推開一扇玻璃門進去,看見一個女的坐在桌子后面,低著頭,正在寫字。他媽媽跟在身后抓住了他的手。
他看見那女的抬起頭。他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電視電影里的不算,離他太遠,那是畫報上的美食。在現實生活中他是第一次見到女人可以漂亮到這種樣子。天使,這是林砣能想到的形容漂亮女人最適當的詞語了。
“我跟你說的你都明白了吧,你去人事部辦個手續(xù),明天來上班吧?!?/p>
下樓一陣了,林砣還沒緩過神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今天會有這樣的際遇,能讓他親眼看見宋春艷這樣漂亮的女人。她媽媽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說:“好點走路,走么子神?!?/p>
八
宋春艷現在是總經理助理了,她又升了一級。她的生活現在已得到了很大的改觀。她的辦公室比以前更大了,而且就在屈總的旁邊。工資翻了幾倍。她已經從自已租的那個小房子里搬了出來,公司出錢給她在一個臨江的高檔小區(qū)里租了一套大房子。屈總還拍著她的小臉蛋說,聽話,過一陣給你買部車。
改變其實很快,而等待卻是漫長的。宋春艷自從踏進這座城市的那一天起,就期待著這一天。而她所期待的這些,都出現在她的生活里時,似乎是在一瞬間。
有天快下班時,屈總來電話叫她等一下。她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應酬要帶她去。她趕緊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梳理梳理頭發(fā),給自已補補妝,她不能有疲憊相跟屈總出去見客戶。上車后她熟練地扣上安全帶,屈總看了一眼她那被安全帶壓得突起的雙峰。
屈總把她帶到一家五星級酒店,但是沒像平常一樣去餐廳或酒吧,而是上電梯直達頂層。他們走進一套寬大的房間,里面的設施她一看就知道很高檔,整個房間顯出一種低調而又高貴的氛圍。宋春艷去過的高檔地方也不少了,但這種地方她還是覺得有點富貴逼人。
“坐吧。這是這家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在這棟樓的頂層。”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說:“你來看,站在這里可以看到全市??梢宰屇愀杏X到這座城市就在你的腳下?!?
宋春艷不敢靠窗口太近去觀看,太高了,高得她有點頭暈。她在想屈總怎么帶她到這地方來了。
屈總拿起電話說了句:“可以送餐了?!鞭D身對宋春艷說:“今天沒有別人,就我們倆。我一直想請你吃頓飯,就我倆安安靜靜地吃頓飯?!?/p>
門鈴響了。宋春艷習慣性地起身去開門。屈總攔住她:“今天你是客,別動,我來?!?/p>
三個穿著筆挺制服的侍應生,推著兩部小車走向餐廳。屈總過去安排他們把菜擺好。
“請入席吧,宋小姐?!彼砗蟮氖陶呤炀毜匾崎_椅子,等她站過來后,又輕輕地靠在她的雙腿旁。然后將一塊潔白的餐巾放在她的雙腿上。她從來沒受過這種禮遇,有點緊張又不習慣。
屈總指著桌上的菜說:“來,宋小姐,別客氣,今天專門請你?!比缓髮κ陶哒f:“你介紹一下菜吧?!?/p>
她旁邊的侍者說:“小姐,您好。這是法國柳橙鵝肝醬,這是德國香腸火腿,這是日本生魚片,這是韓國泡菜,這是巴西烤牛肉。”
“好了好了。給宋小姐倒上酒吧?!?/p>
“先生,好的。小姐,您好。這是82年的法國波爾多的拉菲。已給您醒過酒了?!?/p>
宋春艷抬頭看了一眼侍者,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曾經經常從她眼里流露出的羨慕和自卑。
大山里出來的姑娘是喝苞谷燒長大的,一瓶紅酒絕對不在話下。但今天兩人一瓶還沒喝完,宋春艷就有點暈暈呼呼了。她知道,今天這場景來得太突然了,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為什么屈總要帶她來這么高級的地方?為什么讓她享受這么高檔次的晚餐?她預感今晚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能夠站到高處的無非是兩種人。一種是出生在那里的人,他們得天獨厚,不能怪他們,那不是他們的錯。還有一種人那就是通過自已頑強的努力,再加上一點運氣,成功了,他們也就上到了高處。站到了食物鏈的頂端。”
“今天我倆坐在這城市的最高處,很顯然,我屬于前者。而宋小姐你,你將會屬于后者。當然,這還看你愿不愿意?!?/p>
“呵呵,還有一種人可以站到高處來。那就是他們?!彼钢赃呎局氖陶邆冇哪卣f,“來為我們服務的人。”
“而宋小姐你不愿意成為他們這樣的人吧?”
宋春艷知道自已所有的一切都是屈總給的。包括鄉(xiāng)下哥哥和媽媽剛砌好的新房。她想起了森林法則,她知道只有付出才有回報。在公司這么久,她看到的都是勤奮努力的人,而他們卻似乎少了點運氣。而她卻是屬于命運眷顧了的一個,看上去她比他們幸運。但她要做這座鋼筋水泥森林里真正的強者,她還將付出更多。
不知什么時候,三名侍者已悄然退下。他們出門前關掉了房間的燈。房間里燃滿了一支支彤紅的蠟燭。屈總坐在對面,端著酒杯,看著她,微笑著。
這就是燭光晚餐嗎?宋春艷簡直有點不敢相信。她端酒杯的手有點微微的顫抖。她環(huán)眼四周,一朵朵火苗輕輕擺動著,不知何時從音箱里飄出了輕柔的鋼琴聲,滿屋紅色的蠟燭讓整個房間充滿著溫馨和喜氣,這一切讓宋春艷看得真切,卻又看不清楚,只覺得這就是如夢如幻。這一切,以前要是在她的夢里出現,她都會覺得自已做了一個奢侈的夢。而今天,卻是真真切切。
屈總走過來。紳士樣伸出一只手,把她從座位上扶起來。他們面對面,四目相對。不到一分鐘,宋春艷就閉上了眼睛。屈總把她攬在了懷中。
第二天早晨,屈總看見床單上的落紅,驚訝地說:“春艷,你是第一次。我沒想到,真沒想到。我會對你好的。你放心?!?/p>
不久,宋春艷就成了總經理助理。沒過多久她又成了副總經理。后來,宋春艷想,幸虧大學里沒有沖動,大偉多少次的提出要和她做那個事,她堅決不答應。她說一定要等到結婚那一天。她那時還時刻記得媽媽跟她講的話:我們大山里的女人,守住自已的身子要像屋后的大山一樣堅定。這話在那晚她忘得一干二凈。她給自已找了個理由,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面對屈總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是個女孩子都會抵擋不住的。
宋春艷她不知道,她現在成了林砣心目中的女神和夢中情人。自從那天看見她后,林砣只要一想起她,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了。
他只能像以前一樣在街上閑逛著,這里坐坐,那里看看。實在沒味了,就搬個椅子坐在屋門口,看著路過的行人,心里想著他心中的女神。他想著,她要是挽著他的胳膊走在馬路上會怎樣,別人會投來怎樣的眼光。她要是跟我在一家高檔的餐館里面對面的吃飯會怎么樣。要是像三毛結婚時新郎新娘挽著手走過來,換成是我和她手挽著手一起走,會怎么樣。林砣最近老是設想著各種各樣的會怎么樣,這成了他最愉快的精神享受。他看到街上,穿著睡衣,嚼著檳榔,抽著煙,吆喝喧天的堂客們,他覺得她們好丑的。這感覺以前沒有,有時還會盯著她們的雙乳看,覺得蠻韻味的?,F在他不看了,他寧愿望天。
九
林砣現在做了一點小生意。他去進了幾十斤西瓜子和葵花子。他媽媽幫他炒好,擺在自已的屋門口賣。街上那些做小生意的,街坊鄰居都會來買點,生意還可以。但是,俗話說:門開三天喜。別個也不可能天天來買你的西瓜子和葵花子吃,別個也想換點口味,吃點別的東西。林砣的生意沒開始那段時間好了。一天難得賣出去幾斤。這樣倒是成全了他,天天守著這個攤子,抬著頭,看著天,想他的女神。
想得多了,林砣就自已編了個順口溜,沒事的時候自已唱唱,有時走在街上也唱唱: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
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魂,
你是我心中的自由女神。
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胃,
你是我夢里的心肝寶貝。
街上的人聽見他唱就問:林砣伢子,你的自由女神是那個?帶給我們來看看噻。
你想曉得哦?切,不告訴你。林砣頭一抬,就走開了。
林砣有天看見她媽媽臉上有兩道血紅的印子,很像是被別人抽了一耳光指甲刮出來的。他問媽媽是怎么回事,這是哪個吃了豹子膽,敢打我娘老子一耳光,他怕莫是活久了。林砣的媽媽在他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林砣的孝順街上的人都曉得。他媽媽怕他去尋事,說是自已洗臉沒注意指甲刮的。林砣不信,追問了幾天。他看見有道印子都腫了。他媽媽告訴林砣,沒有哪個打我,別個也不是故意的。林砣不信,一定要他媽媽說是怎么回事,是哪個人搞的。林砣媽媽一再說是個意外,告訴你你也不要去找別個,是公司里的一個女經理,叫宋春艷。林砣并不知道他的女神的名字。他一聽完,就決定了要去找這個人問問,我娘老子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但他嘴上還是答應媽媽,他不會去,只要不是故意的就算了。
其實也確實是個意外。那天,林砣的媽媽在公司的女衛(wèi)生間里擦地,碰巧宋春艷上完洗手間出來,洗完手后邊走邊用力甩干手上的水。林砣的媽媽在擦地,轉身時拖把擦到了宋春艷的腳上。宋春艷“哎喲”一聲,一抬腳一轉身,轉身時,甩動的指甲劃到了正抬頭準備道歉的林砣他媽媽的臉上。他媽媽還連講了幾句“對不起?!倍未浩G似乎也看到了他媽媽左臉上立馬隆起的指甲痕,沒講多話就走了。他媽媽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臉上的兩道白白的指甲痕。宋春艷的確不是故意的,完全是一種條件反射。
林砣咽不下這口氣,他要去評評理,要去找她道個子丑寅卯來,要去找她賠償。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但怎么去找?賠多少錢合適,林砣要好好想想。這件發(fā)生在林砣媽媽和宋春艷之間的事,對林砣來說宋春艷就成了他生活中他一定要捕捉到的一只螢火蟲。這種類型的事他見得多了。還不說有些人手里拿一瓶藥,或是拿一個象古董樣的破舊碗碟,故意讓人去撞得掉在地上,然后找人賠錢的“帶籠子”的搞錢行為。就是騎單車的撞了人也要賠點錢,林砣就好幾次大聲起吆喝幫街上的人要過這種錢。錢要到手后一般是收到錢的人請客吃飯或吃夜宵。再加上他有過那三年的特殊生活經歷,他知道怎樣去應對這種事。他只是在想是不是要找人一起去,要宋春艷賠多少錢合適。他認為要錢理由是很充足的,那就是不管怎樣講你宋春艷在我媽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指痕。林砣想到這里覺得自己很充實,有自己的事干了。
林砣這幾天顯得忙了,炒瓜子攤子也不擺了,那個沒錢賺,這個事搞好了可以搞筆大的。
他坐立不安的整天都在想要宋春艷賠多少錢,二千?一萬?二萬?還想就是用什么方式去要錢,是一個人單刀赴會?還是叫一幫人直接擂過去?是打個電話先禮后兵?還是叫她出來和平談判?林砣最后決定賠償金要一萬塊錢。因為街上有個賣煙和檳榔的攤子要轉讓掉,轉讓價是六千元,攤主林砣認識,都是街坊。早兩天他和攤主聊起他想接手搞,攤主爽快德降了一千。還剩五千他想帶媽媽去醫(yī)院看病住院。林砣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盤下那個煙攤子后他可以和媽媽一起來經營。他負責每天守攤子和進貨,媽媽臨時幫把手就行了,收入肯定比媽媽做清潔工強,也沒那么累了。但他還沒和媽媽講,他知道家里拿不出這筆錢。宋春艷的事簡直是天賜良機,使林砣又看到了希望。
要一萬塊錢他覺得不多。按照他看別個了難的經驗,像這種事,搞到娘老子頭上來了的事,再怎么講,搞個么子兩三萬的不算多。他認為只要自已的方法對,應該沒問題。再則他帶媽媽去應聘,看見過那家公司的氣派,他覺得在那里面上班的都是有錢人。
林砣決定單刀赴會。一是他怕喊了人,要到了錢,別個幫了忙,不分點錢給別個面子上過不去。二是他認為憑自己坐過牢的經歷和在街上混了這么久長的見識,對付一個女孩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特意換了一身干凈整潔一點的衣服,在路上還花一塊錢把皮鞋擦干凈,心情就像一個年終去領工錢回家過年的民工一樣高興。
宋春艷這幾天和屈總秘密去了趟上海剛回,心情很好。幫屈總搞定了一個大單,屈總心情也好,兩人手挽手的逛商場,購物,吃西餐,成雙成對的出入賓館,纏纏綿綿如新婚燕爾般過了幾天神仙般痛快的日子。更讓她欣喜的是屈總答應這單完成后給她一筆大的獎金。宋春艷算過,這筆獎金拿到后,她就可以買房子了。有了房子,她就算是真正扎下根了。
“我找宋‘呃春艷。”
“宋總,有人找。哦,好的?!?宋春艷現在是公司的副總經理了。前臺小姐放下電話說:“左邊,第七張門?!?/p>
他記得他的女神是右邊第五張門。路過時他放慢了腳步,但門關著。雖然沒看見,但他心里還是沖了一下。
林砣看見這個公司的門都是一樣的。他敲了敲。
“進來?!?/p>
林砣憋住一口氣,推開門就問:“你是宋春艷不?”
宋春艷抬頭答道:“我就是啊。”
林砣瞬間就像被冰凍住了一樣,這怎么可能?他覺得自已的腦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子,所有的思維都泄了一地。想說的話,想來做什么事都忘了。他像根木雕樣立在那里,眼睛都沒眨一下。他感覺有樣東西堵在胸口,在慢慢地往喉嚨里上升。
“請問你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請坐吧,有什么事坐下說?!?/p>
“呃——”,林砣打了一個最長的嗝。然后就轉身離開了。
十
林砣喜歡看魔術,電視里的變活人,街上擺攤子的三只碗變小球,他都看得津津有味。但他從未想過自已也被變了,成了道具。他覺得把他的錢變走了,把他的天使也變走了。而且他還不知道是被誰變走的,可以去找哪個要回來。他就像一個被人出了老千,而輸得精光的賭徒樣,怎樣想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輸的。
這場六月飛雪來得太突然了,讓林砣有點措手不及,他感覺自已在這場雪中被凍僵了,目光都被凍得呆滯了,甚至連走路時,他似乎都可以聽見自己全身的關節(jié)發(fā)出“嘎”“嘎”的聲音。他還不能說,也沒有人可以說。
他又坐到了屋門口賣起了葵花子。看著炒得噴香的葵花子,他捻起幾粒嗑著吃,卻怎么也吃不出香味來。他想起了賣甘蔗,賣魚,幫別個看電游場子,他覺得自已是被戲弄了。但是是被誰戲弄了,他卻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是哪個魔術師變走了屬于他的東西一樣。
這回他真不知道怎么辦了。潮濕的空氣不僅讓他的心情變得潮濕,也讓他的葵花子變得疲軟。剩下的再賣不完,就得倒掉,賠錢是肯定的,還賠進去好多手工。這是他和媽媽兩個人想了好久,才想出來的因地制宜、發(fā)揮了自身優(yōu)勢的一個營生。要是賣葵花子賣不成氣了,那又去干么子咧?林砣不知道。那個擺煙攤子的路過他家時對他說:你什么時候拿錢來?我不能等得太久了咧。什么時候來接攤子給句話。媽媽臉上的刮痕,有一條已經結痂了。要是現在不去找宋春艷要錢,拖久了,證據就會沒有了。到時候別個不認帳怎么搞。
可是,去找宋春艷要錢,他似乎有點張不開嘴,又似乎有點膽怯。他覺得宋春艷是那樣的漂亮和高貴,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給過他這種感覺,給過他這種甜蜜的情感享受。要他自已親手去毀掉,他不想,也不忍。
可是,不去找又何什搞咧?這么好的機會,可以說是天賜良機,天上掉餡餅。有了這個煙攤子,他和媽媽以后的生活問題就解決了。他幫那個人守過攤子,他知道一天能掙多少錢。擺過兩三年,他就可以討堂客結婚了。他知道能夠讓媽媽抱上孫子,這是對她最大的安慰和孝順。還可以讓媽媽去住院,她最近晚上老是喊林砣起來幫她捶背,說喘不過氣來。
他覺得這世上所有的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這樣的疑問句,都被一列列火車裝著,開進了他的腦袋。還在他的腦袋里拐彎、掉頭,要把他的腦袋攪得四分五裂,攪得爆炸。他猜硬幣,猜汽車牌照尾數的單雙,抓一把葵花子猜單雙,猜第十個走來的是男還是女??山Y果是,這個要他去,那個又要他莫去。
宋春艷懷孕了。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屈總時,屈總吃了一驚,但馬上就平靜下來,口氣溫柔地說:那你就多休息,不要來上班了。緊接著又說:怎么會這樣呢?你不是一直都采取措施嗎?你還好意思問我,在上海那幾天你那么勤奮,你也要我準備得過來呀。宋春艷嗲聲嗲氣地說。
這是宋春艷故意的,她沒辦法,她想快點實現自已的理想,達成自已的目標。自從跟屈總確定這種關系后,她就進入了他最核心的交際圈。那些人都知道了她跟屈總的關系,都叫她小弟妹或是小嫂子。那些人每人都有一個情人,經常帶出來聚會。她跟里面的兩個女孩子混熟了,同命相憐,姐妹相稱。一交流了解,她才知道屈總對自己太小氣了。那兩個姐妹名下都有幾套房子了,還有七位數的存款,開著豪車。她們的男人們在打牌,喝酒,打高爾夫時,她們就在旁邊閑聊或結伴去逛街美容。
私下里她們都對宋春艷說趁年輕,趁他們還喜歡你,趁他們還有錢,也為我們自已多弄點,下半輩子就當包租婆,吃門面吃房租算了。有個說:我懷一次孕,他就給我買套房子。懷一次就買一套。他生怕我生下來,他得哄著我去流產。女人也就是拿身體做本錢。男人們拼關系,女人們拼身體。
這話讓宋春艷開了竅。她跟屈總在一起時,她知道他老婆有多厲害。屈總有今天都是靠她老婆和她的家里人,現在還是。他不敢跟他老婆離婚,他在外面風光無限??墒牵灰掀诺碾娫捯粊?,他立馬就變了一個人。甜言蜜語,唯唯諾諾,他的派頭氣質風度,就像電風扇前的幾粒灰塵,被吹得無影無蹤,沒有了一點自我。這讓宋春艷對屈總多了一層了解。她覺得屈總這樣的男人,不是她老家的那些大山,靠不住,不可能把自己一輩子托付給他。盡管她以前想過,她愿意為他生個孩子,她不要名分,她甘愿為他這樣過一輩子。但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她怕他的生活中將來又出現一個張春艷、李春艷。他的那幫朋友中就有經常換人的,她怕自已像一張用過的餐巾紙樣被扔掉。
林砣想好了,還是決定去找宋春艷要錢。
老子也是沒辦法,你莫怪我。老子是想本本分分、踏踏實實地做點事,但搞不成氣。我也不曉得為什么會是這樣。不是我不努力,只是老子的手氣差,命背,老子認帳。宋春艷,老子是喜歡你,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最有氣質的女人。但是,老子也要吃飯,我娘老子還要看病。你要理解我。不理解也沒事,老子做了就做了,怕個卵。林砣對著天空彈出了一個煙頭,還吐了一口痰?!斑馈?。
自從宋春艷告訴屈總她懷孕后,屈總已經有幾天沒來公司了,電話也沒一個。宋春艷覺得有點奇怪。她也不方便打電話去問?,F在公司的內當家基本都是宋春艷了,同事們都私底下稱她為老板娘。宋春艷這幾天也一直在想屈總會對她怎樣?是要她生下來?還是會要她去流產?要她去流產會給她什么補償?如果萬一要她生下來,她怎么辦?不過,按她的估計是會要她去流產。她的想法是要跟那個姐妹學習,利用這次流產,弄一套房子??稍鯓硬趴梢宰屒偨o她買呢?怎么跟他開口呢?她想好了,如果屈總要她生,她就要去流掉,說孩子將來問她要爸爸她怎么辦?她可以受委屈,但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就跟她一起受苦。如果要她流掉,她就要生下來,說這個孩子是他倆愛情的結晶。她要跟他反著來,讓他來求她,要讓他著急,要讓他怕后院起火,到時候一切就都好辦了。
十一
林砣還是決定一個人再去。他原本想這次喊些人去一頓亂吵,但他覺得還是不好。要是她不肯賠錢他再那樣做也不遲。
林砣又站到了那扇門前。他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在心口摸了幾下。他怕說到關鍵時刻的時候打嗝,被她笑話。
“我娘老子的事你準備何什搞?”
“你的記性這么差?打了人就忘記了,你早幾天打了我娘老子一個耳光,在她臉上打了兩道好深的印子?!?/p>
宋春艷有點懵了,長這么大她還從來沒有打過人。
“我打了你媽媽?你沒搞錯吧?”
“我娘老子是你們公司搞衛(wèi)生的。早幾天在衛(wèi)生間里擦地,你打了她一耳光?!?/p>
宋春艷早已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她努力而又快速地回憶,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哦。那天的事是個誤會。實在是我不小心,不是有意要去打你媽媽的?!?/p>
“那你是他兒子吧?”她站了起來,“先坐,先坐?!边呁莶璧墓褡幼?。
林砣坐到沙發(fā)上,看著她的辦公室的擺設。一張大班桌上面擺了兩部電話機和一臺電腦,一張高靠背的皮轉椅的后面有兩個灰色的鐵文件柜,一套藍白沙發(fā),茶幾上擺著一套茶具,他想,她還蠻會享受咧,沒事還泡泡茶喝。一個放著桶裝水的柜子,旁邊有茶葉和一次性的紙杯。地氈是灰色的,很干凈。辦公桌前面還并排擺著兩把椅子,他知道那是員工來跟她匯報工作時坐的。茶幾上有一盆水仙和一個大煙灰缸。墻上掛著一幅書法,寫得龍飛鳳舞的林砣也不認識。辦公室顯得簡單而整潔,透露出一種大氣。
“先喝杯水?!彼未浩G彎腰把茶放到了林砣跟前,在宋春艷彎腰的一瞬間林砣看見了她那套米黃色的職業(yè)套裝領口內的白色乳罩和乳溝,他的臉刷的一下子就紅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見半邊真實的乳房,他還是個處男。
“那是個誤會。你媽媽的臉上好了嗎?”宋春艷清楚了林砣來的目的,她在想怎樣對付林砣。盡管她不知道剛才林砣的臉為什么一下子就紅了。她把一條穿了黑色長絲襪子的腿放到了另一條上。
林砣也撩起了二朗腿,并順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下,提醒自己冷靜下來,要開始談判了。
他們對視著。她看到他的眼神里雖然透出些老練,但滿臉嚴肅里的稚氣卻掩飾不住,他靠著坐在沙發(fā)上也看得出身材屬于瘦小型。平頭小眼晴,稀疏的幾根胡子,招風耳。他從襯衣口袋里拿出煙來,這包芙蓉王的煙是昨晚上在煙攤子上賒的。熟練地叨到嘴上點燃了。
她卻滿面春風地微笑著看著他。她的短發(fā)又順又黑又亮,右邊的長些,很自然地遮住了右邊的耳朵和小半個臉,左邊短些的夾在耳朵后面。兩個小酒窩,修過的眉毛讓眼晴顯得又大又圓又亮,嘴唇上的口紅也亮,雙手半握著,很自然地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林砣。林砣避開她的眼神望了一眼窗外,他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這么認真地看過一個女孩子,何況這個女孩子在林砣的心中還有那么高的位置。他想起了曾經為她編的順口溜。這讓他有了點心虛和亂了方寸的感覺。
“你喝水。你叫什么名字?“
林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林砣?!?/p>
“林砣?是你的小名吧?”她的笑容打開了一些。
“你管什么大名小名。反正社會上的人都這樣叫我。”林砣瞟了她一眼。
“哦。你媽媽的臉上好些了嗎?”
聽到這句話林砣猛然想起了今天來的目地,他意識到不能再胡思亂想了。眼晴盯住了宋春艷,帶點狠的口氣說:“我娘老子的半邊臉腫了,化膿了,現在都出不了門,以后會肯定會破相。”
“你的指甲好尖,刮了一線,肉都刮去了?!?林砣邊說邊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約三寸長的尺度,“有這樣長咧?!?/p>
“你講得容易。到醫(yī)院看病要錢咧,我娘老子的臉上看著一天比一天腫得高,門都出不得?!?/p>
“我不跟你七里八里啰里啰嗦,反正就是這么一回事,你看何什搞?” 林砣把煙頭摁在煙缸里,口氣有點硬了。
“就算是她先擦到你的腳上的,那你也不能打人噻?!?/p>
“你沒打她?那她臉上的印子是哪里來的呢?”。
“不是你打的?那未必是我娘老子自己劃的呀?”
宋春艷覺得有點麻煩了。這個人是來者不善,這樣子講兩個人是講不清楚的。她說:“是這樣好不,叫你媽媽來問問她,看是不是我打的。”
“我不跟你講這些,你莫跟我講這些七理八理的,冒用。你現在就是看這個事怎么辦。”林砣今天來找宋春艷他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兩人見面的場景已在他的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演練了很多遍。他唯一擔心的怕自已打嗝,現在也沒打一個,此時的他充滿了自信。他的語調有點點高了。
這時的宋春艷覺得林砣就是一個無賴,來這里無非就是想搞點錢。心想打發(fā)一點錢讓他走算了,有這樣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待會屈總或同事進來看見了影響不好。
她說:“我付點醫(yī)藥費和誤工費好嗎?”
林砣心里有點高興了,他又點燃一枝煙,心想自己決不開口講出要多少錢,讓她講。
“你有文化又有錢,你算算看要多少錢?”
林砣的煙差點沒掉下來:“五百塊錢?!你打發(fā)叫花子哦。”這個數字和他的期望值差得太遠了。
林砣站起來拍拍掉在褲子上的煙灰,走到辦公桌前轉身說:“五百塊錢就想打發(fā)我。你想得美咧。”
宋春艷也站了起來,她比林砣還高些。習慣性地順手扯了扯衣角說:“你要多少錢?”她心里想最多給一千。
“一萬!”林砣伸出一個手指說:“冒得一萬塊錢你莫跟我談。”
“你還講我敲詐?!你把人打傷了賠錢是理所應當的,你打得我娘老子破相了。你還講我是敲詐?”
“你如果要一萬塊錢,那我告訴你,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請你出去?!?/p>
“你一分錢也不給?!那好。今天你不賠一萬,老子明天要你賠十萬。你信不信?老子吵死你。”林砣不敢對視發(fā)怒了的,他心中曾經的女神,眼睛望著別處說。
“請你現在就出去。你再在這里大喊大叫的,我就叫保安了?!边呎f邊去拿電話。
“喊保安?!戴大蓋帽的老子見得多了。老子坐牢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里跳橡皮筋咧?!绷猪扔X得有必要把他坐過牢的經歷透露給她。
林砣看見電話機旁有一盒宋春艷的名片,伸手就拿了一張。邊往門口走邊說:“好的。好的。你等噠。你看老子不吵死你?!?/p>
林砣走后宋春艷氣得把兩個文件夾摔在了地上。心里罵著這個無賴!這個流氓!這個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小痞子!她立即想到馬上要去找屈總出面來幫忙處理這件事,來對付林砣。因為在這座城市里屈總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十二
屈總一到公司就把宋春艷叫了過來。宋春艷看見屈總桌上擺著一個文件袋。她說:“這幾天你去哪里了?電話都沒有一個,急死我了?!?/p>
“春艷,我這幾天去做了一件事。”說完把文件袋推了過去。“你看看?!?/p>
宋春艷打開。一本紅彤彤的房產證,就是她現在住的房子。宋春艷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沒有選擇,都給她安排好了。她要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也付出了她能付出的,她拿自己做成了一筆交易。
“我跑了幾天,終于找到了那個房主。說盡了好話,他才肯把房子賣給我。我主要是看你住在那里習慣了。要是去買個新房,又還要裝修呀,搬家呀,麻煩,怕累著你,對你的身體也不好。怎么樣?喜歡吧?”
宋春艷拿著這本盼望已久的房產證,心里平靜得像一塊石頭。在她的夢里都出現過,她拿到房產證高興的樣子。
“你怎么看起來不高興呀?!”
“沒有啊,我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了?!彼ⅠR恢復了平時說話的語調,臉上露出了幸福、感激而又滿足的笑。
“我下周把媽媽接來,就去醫(yī)院。好嗎?那你得放我一個月的假喲。你知道的,女人在這段日子是最需要調養(yǎng)休息的喲?!?/p>
“沒問題。你把手上的事安排處理一下,交給下面的人。你靜心休養(yǎng)。我還會叫財務往你卡上打點錢。等你身體養(yǎng)好了,帶你媽媽出去玩玩?!?
說到處理事情,宋春艷想起了林砣的事。她很氣憤地把事情的經過都給屈總說了,還加重了對林砣這個人的惡評。
屈總告訴她,對付這種小痞子只能來軟的,不能硬搞,像林砣這種人沒錢沒地位,又坐過牢,如果沒處理得好他會沾上你不放,而且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但是好面子講義氣,你給足他面子講點好話,再和言細語放嗲撒嬌的打發(fā)他一點小錢,保證他以后不會再纏著你了。但你的魅力別發(fā)射多了,別把他搞得暈暈呼呼稀里糊涂地愛上你,那你也脫不得身,他會為你去死的。宋春艷還實在是想象不出,一個人情愿為她去死是個什么樣子,但她想象得到林砣在她面前被她嗲得臉紅不好意思,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樣子。
三天過去了,林砣看著宋春艷的名片,一直在心里罵她。他沒想到那天會敗得這么慘,簡直是灰溜溜地被她吼了出來。五百塊錢。哼!她想那點錢打發(fā)老子,想得美咧。老子是白混了!她還和老子兇,老子見到的惡人比你多得多。的確,在監(jiān)獄里他見到了許多惡人。林砣這幾天也沒想好怎么去對付宋春艷,那三年的日子讓他學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識,他知道哪些事能干,那些不能干。其實這三天林砣還一直在回憶和宋春艷見面的情景,連對自己那天大敗而歸也沒那么惱怒了。宋春艷長得實在是太漂亮了,太有氣質了,還從來沒有過一個漂亮女孩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他回想著她的笑臉,回想起她那套米黃色的職業(yè)套裝和領口里露出的讓自己臉紅的東西,他還固執(zhí)地認定他比她的年齡要大。
第四天的下午林砣想好了怎樣對付宋春艷了。他決定先禮后兵,先打個電話問她給不給錢,如果不給他就帶上他媽媽去她公司找她,找她的老板,看她怎么辦。他認為這樣做比他帶一幫街道專門起吆喝的人去還是要好些,影響沒那么壞,再則他還擔心宋春艷沒見過那陣式會被嚇得哭臉,會在那家公司呆不下去。他拿著名片撥通了她辦公室的電話。
“我是林砣鱉咧?!彼室饬骼锪鳉獾卣f。
“哦。是林哥喲。你好呀。”
一個“哥”字讓林砣一下子蒙了。不曉得講話了。
“林哥呀。怎么不講話呀?喂?!?/p>
“哦。那件事呀,我們倆見面談談好嗎?”
“這樣好嗎,我請你吃晚飯,我下班后六點鐘在‘華麗賓館二十樓的餐廳等你好嗎?”
“華麗賓館”是五星級的,林砣還沒進去過,更別說去吃飯了。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林砣口袋里又揣著賒來的一包高檔煙,六點鐘準時到了賓館門口,宋春艷早到了。她看見林砣就迎了上去。林砣也看見她了,趕緊挺了挺胸脯,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顯得高些。他見宋春艷穿著一件潔白的連衣裙,心想她真的像仙女。宋春艷過來很自然地挽住了林砣的胳膊說:“林哥。你怎么遲到了???我還比你早到些咧?!?/p>
林砣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心跳得怦怦的,被她挽住的手感覺都有點麻木了?!跋掳嗳硕嗖缓脭r的士?!?/p>
林砣幾乎是被宋春艷拖著進的電梯。在電梯里林砣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他從沒聞過這么好聞的香水。宋春艷挨他很緊地站著,他有種眩暈的感覺,他一動都不敢動,身體幾乎都要僵硬了。
他們被穿著紅色旗袍的迎賓小姐領著。林砣走在這軟呼呼的地氈上,四周顯現出富麗高貴,燈光輝煌,手被穿著一身潔白的裙子的她挽著,他感覺好像在和一個天使一起騰云駕霧一樣,他想起了三毛結婚時被新娘子挽著的樣子。直到在靠窗邊角落的一張小桌邊坐定,林砣才安下心來。
宋春艷拿著一本印制精美的菜譜問林砣:“林哥,你想吃點什么菜呀?”
林砣還在四處看。
“你別講客氣嘛,隨便點幾個菜嘛。林哥。” 宋春艷的語氣越來越嗲了。
“沒事,沒事,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林砣這才轉個頭來看著宋春艷。宋春艷正用天使般柔美的眼神注視著他,他的臉一下子又紅了,他連忙端起茶來喝。
“你吃基圍蝦嗎?螃蟹要不要?”
“林砣哥。你喝點酒嗎?”
這時林砣發(fā)現宋春艷望著他身后不動了,他轉身一看后面,原來后面站著一個人。他抬起頭來一看,嚇得趕緊站了起來。
“大,大,大頭哥,‘呃 ,大頭哥。”
“哎呀。林砣鱉?;斓眯U好呀?!?/p>
“大頭哥,你什么時候,‘呃,回來的啰?”林砣的臉色變得刷白的了。
“哎呀。砣砣鱉??茨悴怀瞿氵€蠻有本事呀。帶一個這么漂亮的妹砣在這么高檔的地方吃飯。最近在哪里搞了錢。”
“大頭哥。她是,她是……‘呃。”
“她是你堂客不?還林砣哥,林砣哥喊得蠻親熱呀。你也不介紹一下?”
“不是你堂客?!那你是在哪里搞到的?老子才出來,先借給我玩幾天好不?!贝箢^邊說邊摸著林砣的頭。
“請你講話放尊重一些?!边@時宋春艷也站了起來。
“喲。脾氣好大呀。這樣的妹砣林砣鱉你未必降得住???”手伸向了宋春艷的臉。
“啪”的一聲。宋春艷打開了大頭的手。林砣看到他心目中的天使發(fā)怒了。
“大頭哥。大頭哥。你別這樣好不,她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別這樣好不?”
“站遠點。你這個小雜種。在號子里你沒被打怕是不?”林砣被大頭推得從椅子上絆到地上。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什么人?”
林砣看到天使發(fā)怒了,他也發(fā)怒了。他站起來指著大頭說:“大頭哥。在號子里你是老大,我們都要聽你的,你想打哪個就打哪個,我們都沒人敢打反口。但這里不是號子。我已經和你講了,她不是我堂客,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可以欺負我,但你莫欺負她。她不是社會上混的人?!绷猪葲]打嗝了。
大頭拿起杯子里的茶倒在了林砣的頭上,說:“你這個小雜種,老子想什么時候打你,就什么時候打你,老子還要看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你要何什啰?”
天使過來用力推開了大頭,拿起餐桌上的紙巾幫林砣擦干頭上臉上的茶水,她的一只手掌捧住了林砣的臉,好像有一股內力通過天使的手掌傳到了林砣的體內,他感到全身在這一剎那間熱血沸騰了起來,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子、而且是漂亮得象天使一樣的女孩子摸了臉。他覺得他渾身充滿了力量,身體仿佛也變得高大起來。
他看見站在天使身后的大頭,伸出雙手從背后伸向了天使的雙乳。他毫不猶豫地就是一拳擊向大頭的臉,口里還說了句:“你媽媽的,老子今天打死你?!贝箢^被毫無防備地打得坐在地上。
大頭捂著臉。“過來幾個人咯。媽媽的。老子今天剛出來就被這個小崽子打了,來人啦,幫我打死他?!绷猪冗@才看見原來大頭有一幫人在那邊坐著。
立馬有四五個人就過來了。其中還有兩個人手上拿著報紙卷成的筒筒。林砣一看就知道那里面卷的是什么東西。他一手推開天使,一手在桌子上拿起那把茶壺迎了上去。
宋春艷看見林砣捂著肚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因為地氈很厚,林砣倒下去時沒發(fā)出一點聲響。她趕快跑過去抱住林砣,扶著林砣的頭,她看見血從他的指縫里流了出來,她的眼淚掉在了他的臉上。
“林砣。林砣。你沒事吧?沒事吧?”
“快來人啊??靵砣税 !?/p>
“你莫喊了。我沒事的。我想問問你你多大了?”
“二十三歲。”
“哦。那你比我小。你是要喊我林砣哥?!绷猪饶樕下冻隽说靡獾男?。
“我告訴你我的大名?!绷猪冗€是笑著說,“我叫林‘呃——清文?!?林砣又打嗝了。不過這次呃出來的是血。血從林砣的嘴角流到了宋春艷潔白的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