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

1

楊則緯最初的幾部作品，寫于十六歲前后。在那個如花一般的年紀，少男少女熱衷于吟唱美好的青春。楊則緯的筆下卻出現(xiàn)另一種青春期的想象：“夢想、愛、死亡、幸福、愛情、悲傷、回憶……”① 或許“每個人一定會有這樣的一段時間，好像生活中總是不開心的事?？匆娫埔蚕肼錅I，看見樹也會傷心。甚至是夜晚的時候，也會對著天花板，不睡覺不想心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但是傷心卻一直圍繞著身體。他會想到坐著車飛馳在綿延不斷的路上，望著窗外好像變著又似乎總也沒有變換的風景，然后睡著了，永遠也醒不來?！雹谒堰@種感覺讀解為一種逃避的姿態(tài)，通過置身“回憶”之中，深陷于自己想象的世界，這一代孩子擁有了克服現(xiàn)實的焦慮的方式。生活在此處，而想象在別處。這便可以理解何以她的作品中總存在著一個意味著“別處”的世界，這“世界”有時是杭州，有時是漓江，或者紹興、上海等等。在最為闊大的視域里，它還可以是瑞士的某一個小城。它們無一例外地和作者的“血地”西安（北方）構(gòu)成了一種精神上的互文關(guān)系，一當此處遭逢困境，“他方”便會瞬間凸顯，并在精神地理的意義上，成為內(nèi)心吁求的投射。

欲望、掙扎、痛苦、無奈甚或偶爾的放縱，讓她作品中的世界看似眼花繚亂撲朔迷離，實則不過是一種虛構(gòu)世界的精神漫游，背后有敏感者內(nèi)心真純的底色。即以《春發(fā)生》論，該作融合了日記、小說、隨筆、詩歌諸種文體，以一種雜語共生的姿態(tài)描畫出少女內(nèi)心的“駁雜”。她們渴望愛情、渴望自由，渴望身心的解放，卻并不大懂得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但“回憶”往往淪為一種并無多少實際所指的姿態(tài)，愈發(fā)顯出他們內(nèi)心的“虛”與“空”。為了克服空虛的感覺，他們開始制造聲音，制造故事。少女們沉溺于關(guān)于風花雪月的想象，少男們則不知如何安放躁動不安的內(nèi)心，他們紛紛在欲念虛幻的滿足中獲致轉(zhuǎn)瞬即逝的“幸?！薄Ｋ麄儼延Q作愛情，幻想出一個“永恒的戀人”并愿意與他＼她至死不渝相守到老。他們一邊詛咒混亂，一邊促進著混亂的形成。

2

舊的欲望因滿足而退卻，新的欲望隨即產(chǎn)生。在新舊欲望的“輪回”中，滿足和幸福感轉(zhuǎn)瞬即逝，無聊感隨之發(fā)生。于是去旅行，在旅行中渴望和展開新的生活，旅行總會有奇遇，總會發(fā)生唯有“別處”才可發(fā)生的故事。這便可以理解，何以她小說中的人物總在旅行，或?qū)β眯械目释小?/p>

在少女丫丫的世界中，旅行是對此在生活的“逃離”，因為游走于“別處”而獲得一種身心的自由之感。而對糾結(jié)于女孩＼女人身份認同的兩可狀態(tài)的林薇薇而言，“旅行的欲望是克服恐懼的溫和方式”，一當遭遇現(xiàn)實困境，去往遠方，是她幾近唯一的選擇。這其中還包含著另一層意指，“所有的性愛，無論怎么刺激，都會有索然無味的一天，柏拉圖在他的愛情哲學里就已經(jīng)明白這點。要摸透一個人的所有面向，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创┝艘院螅覀冮_始想要變換花樣，追求其他新鮮的事物。”③為什么林薇薇周旋于眾多男性之間，體味或激烈或平淡的性愛，卻把自以為是的“真愛”，始終投向并不在場的“藍”?！翱墒俏沂钦娴膼壑?，我只要一想到藍就會覺得不可能再去愛什么人了，我只要一想到藍就會覺得很絕望，絕望自己再也沒有能力去愛了。雖然我遇到了很多男人，但是沒有一個男人，無論我們因什么原因分開，那些回憶都不足以讓我失控讓我心痛，何況，我的每一次愛情，在藍之后，沒有一次是不計較回報的?！雹苓@一類似于卡門的情感自述，并不能掩蓋林薇薇內(nèi)心根本性的“空虛”，或者，如楊則緯所說，畢竟她還青春洋溢，她的年齡決定了生命里愛情和信仰一樣神圣。依精神分析學家霍爾奈的意見，這是一種神經(jīng)癥的癥候。⑤林薇薇不過是愛上了愛情而已，“藍”也不過是這一“抽象之愛”的對象化，是“在”又“不在”的。

帶著同樣的情緒和同樣的期待，辛鈺踏上了去“彩云之南”的旅程。有那么一刻，“窗外除了山路還是山路，車里的男人和車里的辛鈺都長大了，他們的命運都變化著，辛鈺想起她坐在他摩托車的后座，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抱住他，總是有很多情緒可以被記住也可以不用記住，就和人生一樣，其實怎么過也是過。他們出生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命運不同的習慣，一切都是那么的不一樣，而時間交匯在某個點又分開。書和旅行就是可以帶給你不一樣的命運體驗，盡管是有限的?！雹弈菚r候，辛鈺剛剛結(jié)束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她重返“彩云之南”，在這個她曾經(jīng)寄予希望的地方，突然意識到“她再也不是那個幻想旅行的姑娘了?！币蝗缂韧?，她沒有找到她的緣分和希望，于是只能繼續(xù)去旅行。

一如歌德所說：

你想永遠漂泊下去嗎？

瞧，美好的事物就在不遠的前方。學著去抓住你的幸福吧，

因為幸福就在你眼前。

是的，眼前——遠方——別處。

于是只能去旅行，或在對旅行的持久渴念之中，如契訶夫的“三姊妹”，如福樓拜的艾瑪，把目光投向遠方，投向尚未存在的世界。

尤為重要的是，這目光，還投向“投向”本身。

3

基于某種文學觀念和個人偏好，她大部分作品——《我只有北方和你》《躲在星巴克的貓》《于是去旅行》等等——的敘述，都圍繞一個人的情感經(jīng)歷展開。即便是第三人稱，即便可以自由馳騁這一敘述視角天然的“全知”便利，她的作品仍然以一種類似自語的方式展開。可能她預設了一群理想的讀者，她們有足夠的耐心，傾聽一個類如閨蜜內(nèi)心遍布憂傷者的情感的囈語。

她自認為缺乏張愛玲的靈性，無法如后者那般將“人生的起伏、靈魂的束縛以及各種悲歡愛恨寫得那么淋漓”。她只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表達出一種情緒”，“一種在夢和現(xiàn)實中不能妥協(xié)的情緒”。⑦這種“情緒”的書寫某種意義上成就了她作品的獨異性。如《我只有北方和你》，洋洋灑灑二十萬言，通篇彌漫著一種類如杜拉斯《情人》的“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的執(zhí)著的內(nèi)心獨白的回聲，但同時還混雜著成熟男女分泌物的迷幻氣息。叫人無法分辨哪些是“愛”，哪些是“欲”。又或者，在她的觀念中，愛與欲原本就是一回事。再如《躲在星巴克的貓》，“變形”所可能擁有的隱喻意義膠著于愛而不能的阻隔功能，被抽空的象征因此無法指向更為復雜的意義空間。即便有時她樂于展開夢與現(xiàn)實的沖突，她的人物仍然難以歸入《堂吉訶德》以降，為“吉訶德原則”所困的人物的譜系。以“內(nèi)心的詩歌和現(xiàn)實的非詩”之間的矛盾沖突營構(gòu)故事，并不是她的用意。那些人物因過度沉浸于“一種在夢和現(xiàn)實中不能妥協(xié)的情緒”而無暇他顧，生活世界的逼仄并沒有激發(fā)出他們豐富的想象，在愛與不愛，得到和失去之間，他們單向度長大并終將老去。

但他們終究要和一個更為廣闊也更為復雜的世界遭遇，他們會被迫活在真實中，會發(fā)現(xiàn)比愛與不愛更重要的事物，比如生和死，或者類如生死的來自外部世界的巨大的毀滅性力量。它足以讓純?nèi)弧扒榫w”的世界變得輕飄，因無足輕重而被廢棄。

4

再說說“北方”。

在“作家”虛構(gòu)的世界中，“北方象征的是一個念想，因為這個念想，盡管要遭受很多的挫折、打擊，但都可以努力挺過來。每每遇到不如意的時候，想到還有一個地方，那里有一個美麗的念想，就有力氣奮斗下去了。”⑧

作家的這個“北方”所具有的浪漫和理想的性質(zhì)，讓“我”想起了藍，想起了“我在北方的生活，想起了在瑞士對于家的那種想念，想到了我只有的那個北方和那個你?！雹?/p>

彼時，“我”身在麗江，與曾經(jīng)身在瑞士一般，“北方”在“別處”，如同“我”時時默念的“藍”，只有在不在場的情況下，才具有別樣的意義。

“北方”是又不是作者的“血地”西安。

但她筆下頻頻出現(xiàn)的“北方”，那個很容易被指認為“西安”的北方，究竟意味著什么？

她寫過西安的鐘樓，寫過城墻。那些或失意或得意的虛擬的人物曾經(jīng)多次游走于鐘樓下城墻根，但他們似乎從無意于探究這個城市的歷史，也自然無從知曉千年歷史興廢中多少古人的生命傳奇⑩。她把“西安”（北方）僅僅淡化成一種背景，一個深陷日常情感困境而難于自拔的主人公無法逃離的“此在”。在這里，沒有遠方的浪漫，沒有新的緣分和意想不到的希望。在時下的研究中，《廢都》援引古籍以營構(gòu)文化的“西京城”（西安），復活一種久已消逝的文化精神氣脈的種種努力被一再闡釋。莊之蝶、唐婉兒、柳月等等如是《紅樓夢》中人。賈平凹藉此重建了一種語境，一種文化精神的獨特氛圍，那些活躍于西京城的男男女女同樣為情所困為欲所苦，或退隱或逃離忽喇喇似大廈傾。相較于上海這樣的繁華都市，西安在很多人眼里仍然是《廢都》中的“大一點的鄉(xiāng)村”。它的歷史底蘊，它所包含著這個民族文化根脈的意義，似乎并不曾籠罩楊則緯和她筆下的世界。

從“星巴克”的“全球化”意指中，一個巨大的現(xiàn)代甚或后現(xiàn)代的世界和“前現(xiàn)代”的西安形成鮮明的對照。楊則緯的西安不同于賈平凹的西安。前者努力規(guī)避那些被用于指稱“西安”的帶有古意的文化意象。因此上，西安這座城所蘊含著的深厚的歷史文化在她的小說世界的退隱，很容易被認作是一種對文化的巨大的“影響的焦慮”的成功突破。甚至被認作是陜西文學由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主義到都市現(xiàn)實主義的突破。不是嗎，自柳青以降，陜西作家多為“農(nóng)裔城籍”。他們當然也寫城市，但那城市背后仍然潛存著一個鄉(xiāng)村的視角，從鄉(xiāng)村去看城市，詩意化的鄉(xiāng)村和墮落的城市的對照幾乎是難以克服的模式。而在楊則緯這一代，他們已經(jīng)是地道的城市人，即便父母一輩有鄉(xiāng)村的生活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也不大可能影響到他們的寫作，他們生長于城市，在物質(zhì)的富足中積累著不同于前輩們的經(jīng)驗，一當提筆寫作，鄉(xiāng)村的世界只能成為一個遙遠的背景，因為體驗的隔膜而無法形塑他們的世界。

而他們所置身的“城市”西安，似乎并不足以支撐他們以“現(xiàn)代”的“世界”（比如楊則緯的瑞士）為參照，去想象一種全新的生活和全新的世界。于是，他們模糊“西安”這座城的古老文化的意指，退去其層層累積的文化氣質(zhì)，讓它僅僅濃縮為一個符號，一個意義單一，內(nèi)涵簡陋只能指稱地理位置的符號。惟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馳騁他們關(guān)于城市的想象，他們的新觀念新生活始得盡情發(fā)揮。

這樣的寫作，當然有其意義。但同時也會在克服“影響的焦慮”的同時，錯失了這個城市所可能給她帶來的文化地理意義上的“成就”的可能。

5

不單如此。不同于她的前輩作家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以及晚一些的紅柯，再晚一些的周瑄璞、王妹英，他們大多有著清晰可辨的師承，有他們寫作所屬的思想脈絡、知識譜系和審美偏好，楊則緯寫作的“師承”極難辨識，我們甚至難以在“陜西文學傳統(tǒng)”這一概念下指認她的寫作。也就是說，“陜西文學傳統(tǒng)”的既定視域，無法將她的作品納入其中并作出恰如其分的意義評判。這當然可以讀解為她的特出之處。她以她的寫作豐富了陜西文學的面向。

擅長以女性獨有的細膩筆觸書寫人的情感意緒，于時空流轉(zhuǎn)中表達人的生存之痛，楊則緯的大多數(shù)作品均以此為基礎鋪排故事。她不在意巨大的外部世界，甚至從未書寫宏大的歷史事件之于個人命運的意義。她讓她的主人公無論男女均置身于情感形而下的糾纏之中難以自拔也無由解脫，她也寫世態(tài)人情，但那都是經(jīng)過情感過濾后的“意象世界”。即便詳細鋪陳個人如何走向廣大的外部世界，如何在生活世界之中覓得自己的位置的《我只有北方和你》，這一切仍然為一種漫無邊際的“抒情氛圍”所籠罩。

以西洋文學為參照，闡發(fā)“抒情傳統(tǒng)”之于中國文學的重要意義的陳世驤認為：“以字的音樂做組織和內(nèi)心自白做意旨是抒情詩的兩大要素”，其影響所及，則是，“情感的流露，以及私下或公眾場合的自我傾吐”。{11}以中國文學和西洋文學并舉，則中國的抒情傳統(tǒng)即刻顯露。王德威因是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感時憂國”之外，尚有一個“抒情的現(xiàn)代性”。“抒情”在這里也包含著更為豐富的意義，不僅止于情感抒發(fā)一途，亦非自我表達一詞所能簡單概括。

從《春發(fā)生》《末路荼蘼》到《最北》《躲在星巴克的貓》，再到《于是去旅行》，已過而立之年的楊則緯差不多已經(jīng)有了十四五年的寫作經(jīng)驗，已經(jīng)擁有六部長篇和十余部中短篇，總量超過百萬字。她當然還會繼續(xù)寫作，或遲或早，都可能與“史詩”，還是“抒情”的問題遭遇。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做出何種選擇，她都有必要把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外部世界，投向先輩或同輩們創(chuàng)造的文學的空間，在彼此參照中繼續(xù)自己寫作的旅程。

6

金錢，欲望。一邊是感性一邊是現(xiàn)實，一邊是心口里的夢一邊是活生生的日子……在一個物質(zhì)空前富足精神卻極度空虛的時代里，在傳統(tǒng)的教育和開放的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我們這一代，將面臨怎樣的人生？

有時候我很擔憂我們這一代孩子，擔憂我們這種空虛的狀態(tài)該怎么結(jié)束。

——《我只有北方和你》

從個人的實感經(jīng)驗中，楊則緯“發(fā)現(xiàn)”了一代人共同的困境。他們不幸生活在一個一切有價值的事物行將消逝的時代，一個極度富足又極度貧乏的時代。他們置身其中，被迫成為貧乏時代貧乏的一部分，他們也在努力，努力超克這種時代性的貧乏。

在思考有著“失敗的實感經(jīng)驗”并與“歷史虛無主義”遭遇的“80后”的出路時，楊慶祥引入了“歷史”的視角：“因為意識到了個人的‘失敗，并把這種‘失敗放置到一個非個人的境況中去理解，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去尋找歷史，在歷史中找到一些確定不移的支撐點，來把個人從‘失敗中拯救出來”{12}。唯有“從小資產(chǎn)階級的白日夢中醒來，超越一己的失敗感，重新回到歷史現(xiàn)場”{13}，方能從根本性意義上與宏大的歷史敘述建立聯(lián)系，并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過程中建構(gòu)自我的“主體意識”。

同為“80后”，楊則緯筆下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世界，與楊慶祥關(guān)注的“80后”存在著極大的差異。他們似乎應該屬于被楊慶祥歸入另冊的另一類“80后”，沒有物質(zhì)匱乏的焦慮，也不會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他們的“空虛”因此上有著另一種不同的面向。

但他們也會遭遇“歷史虛無主義”，也有“失敗的實感經(jīng)驗”。他們的精神困境和人生遭際，也是“80后”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因為隔絕于“歷史”，無論是少女丫丫（《春發(fā)生》），還是林薇薇（《我只有北方和你》）、辛鈺（《于是去旅行》），都無從與更為廣闊的精神建立聯(lián)系并從中獲致思想的援助。他們在世界之中，又仿佛在世界之外，面臨著的只是巨大而虛空的天空，因為精神的孤立無援而注定無所依傍。

沒有歷史與文化的負累，也可能因之失去了歷史和文化所可能蘊含著的解放的力量。

7

如果為楊則緯的寫作——她所關(guān)心的問題、深陷其中的困境和可能的突圍——尋找一個參照，我首先想到的是生于1960年代末的作家韓曉征。

也是在十六歲，韓曉征寫下了她最初的作品《致圓明園》。那一個對巨大的歷史性廢墟做“有情”追問的少女，在《橘子》中進入了她的青春期。而同為少女青春期的“欲望”書寫，在韓曉征的筆下，性的欲念尚還有隱忍和神秘的一面。她把少女在1980年代初起的愛欲寫得搖曳多姿嫵媚動人。在“身體寫作”大潮洶涌澎湃的1992年，她卻希望“通過一個小姑娘的眼睛，寫一個大些的姑娘的成長，也會寫到性，但是不會涉及任何具體的器官描寫……沒有具象的感官刺激”，她“寄望于穿越‘性的車站，呈現(xiàn)那種束縛人、桎梏人的童年夢魘”。{14}而活躍在 《夏天的素描》中的少男少女，因為一次死亡事件而牽連起個人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每個人的“歷史”如此不同，他們的命運也因之呈現(xiàn)出不同的走向，但即將展開的人生的希望愿景足以化解生命的暫時之痛。韓曉征也寫欲望，寫少男少女青春期的夢與痛，因為連接著父輩以及他們的生活世界，她筆下的人物得以寄身于更為復雜的傳統(tǒng)，不至于獨自面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且無由解脫。

此后的中篇《妙色》，仍寫欲念，但那背后有生與死、愛與欲的反思?！坝蓯酃噬鷳n，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若參得透“名實俱空”，悟得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也就體味得出作者鋪陳這一個故事的根本用意。再去讀以文言寫就的中篇《換頭》，于人生的寒涼中體味“我執(zhí)”的突破。就中仍為死與愛及生，但起于“因空見色/幻”，并“由色生情”，再“傳情入色”，終至于“因色悟空”。那些虛擬的人物去走和《紅樓夢》中賈寶玉一樣的路。古典傳統(tǒng)所能開出的“解脫”之道，于此獲得了境界之再生。

從少年的愛與欲的追問到中年之后的生命反思，韓曉征發(fā)現(xiàn)了超越人間的種種苦惱、情感意緒和生死心結(jié)的精神途徑。經(jīng)由與古人的隔空對話，于虛擬的世界中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作品的境界也為之闊大。

8

路易-勒內(nèi)·德·福雷有詩曰：

在他的身上，孩子的聲音從未消失。

這聲音仿佛上蒼的恩惠，將爽朗的笑聲、滋潤的淚水和強烈的野蠻賦予枯燥的字詞。

——《奧斯蒂納多》

楊則緯作品中當然沒有“強烈的野蠻”，她的笑聲也并不爽朗，但她所置身其中的個在的生活世界仍然在多方面讓她體會到生命中的愛與痛、生或死。一個沉溺于內(nèi)心生活的女孩終于長大，但她并未逃脫，或者也不愿逃脫少年時依賴青春的單純想象所構(gòu)筑的人生與世界的希望愿景。她渴望置身其中，置身于一個未必顯眼的角落，靜觀這人世的變換，并小心翼翼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包含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愛而不能的內(nèi)心的阻隔，以及與他人隔岸相望的復雜感覺，這一切賦予枯燥的字詞以生命，以溫度，以火，以愛與痛惜……

注釋：

①②楊則緯：《末路荼蘼·后記》，陜西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148頁。

③[德]哈洛德·柯依瑟爾，歐依根·馬力亞·舒拉克著，張存華譯：《當愛沖昏頭》，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頁。

④⑦⑧⑨楊則緯：《我只有北方和你·后記》，《十月·長篇小說》，2012年第3期。

⑤卡倫·霍爾奈研究專家伯納德·派里斯在《一位精神分析家的自我探索》中以霍爾奈的個人經(jīng)驗為參照，梳理霍爾奈思想之形成。從霍爾奈少女時期的情感經(jīng)歷中，派里斯發(fā)現(xiàn)：“卡倫（霍爾奈）與男子的關(guān)系中有兩個典型特征：先是將對方理想化——指望他能夠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當這一希望破滅時，隨之而來的便是抑郁。”“我不清楚，在卡倫的生活中，上述理想化——期望——失望——抑郁——分析模式重復過多少次。”“我相信，這種模式反復多次。”尤為重要的是，“卡倫對愛情的渴望盡管遭受種種挫折，但仍然一次又一次頑強地表現(xiàn)出來?！币曰魻柲蔚慕?jīng)歷為參照，便可以理解楊則緯大部分作品的基本模式。無論男女，主人公無不為愛所困，為理想之愛的不能達成而倍感失望甚至于抑郁，但是他們從未放棄希望。從林薇薇到辛鈺，莫不如是。詳細分析可參照伯納德·派里斯，方永德等譯：《一位精神分析家的自我探索》，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45-47頁。

⑥楊則緯：《于是去旅行》，《中國作家》2015年第9期。

⑩在《序言：我是躲在星巴克的貓》中，楊則緯表示：“兵馬俑、四方的城墻、遙相呼應的鐘樓、鼓樓以及大雁塔、小雁塔……這些被作為西安名片的種種代表著西安，也掩蓋了這座城市。”而就在她寫下以上句子的同時，活動在她周圍的美國人、英國人、韓國人、德國人，連同標志“全球化”的星巴克，呈現(xiàn)著這個城市極其豐富甚至浪漫的內(nèi)心，標志著它現(xiàn)代性的氣質(zhì)。這便可以解釋何以她的寫作幾乎有意識地“回避”一個古老的西安的形象。但陷入“現(xiàn)代”困境的世界和人物，或許只能在文化的“返本開新”中，獲得一種精神的援助，從而克服“現(xiàn)代性困境”。就此而言，楊則緯小說所敞開的世界，恰為“現(xiàn)代性”癥候之一種。楊則緯：《躲在星巴克的貓》，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

{11}轉(zhuǎn)引自柯慶明，蕭馳編：《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潮的論文選集·序》，臺大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2頁。

{12}{13}楊慶祥：《80后，怎么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13頁。

{14}韓曉征：《美器·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3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