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芳
摘要:中唐指大歷初至文宗大和末(766-835),約64年。自“安史之亂”后,唐朝社會發(fā)生巨大變故,盛唐雄風漸衰,民眾對社會生活、個人生命的再認識清楚折射在唐代文化精萃——唐詩中,其中以音樂詩數(shù)量激增最為顯著。中唐詩人眾多,佳篇迭出,音樂詩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較其前后時代更為出彩,這也正是中唐時期社會音樂藝術繁榮、個體音樂藝術素養(yǎng)全面提升的鮮活展現(xiàn)。以中唐著名詩人顧況的音樂詩為例,解讀中唐流行樂器的社會現(xiàn)狀,一窺中唐音樂藝術的風采。
關鍵詞:中唐;音樂詩;顧況;箜篌;箏
中圖分類號:J6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16)04-0129-07
唐代歷來被視為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繁榮的時期,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外交上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在文學研究上常將唐代分為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四個時期,其中,中唐指大歷初至文宗大和末(766-835),約64年,是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關鍵時期。自“安史之亂”后,唐朝社會發(fā)生巨大變故,盛唐雄風漸衰,但該時期唐代樂舞高度繁榮,聲音的藝術與語言的藝術在詩人筆下融合撞擊,激起音樂詩創(chuàng)作前所未有的熱潮。中唐詩人眾多,佳篇迭出,音樂詩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較其前后時代更為出彩。以中唐著名詩人顧況的音樂詩為例,解讀中唐流行樂器的社會現(xiàn)狀,一窺中唐音樂藝術的風采。
一、顧況簡介
顧況是中唐前期的重要詩人,雖在燦若星河的唐代文人名士中算不得大家,但他的詩作文論自成風格,在書畫、音樂上頗有造詣,作品涉獵面廣,是唐代詩歌史上一位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重要詩人,歷史地位不容小覷。
顧況所處的時代正是盛唐至中唐的轉(zhuǎn)折時期。從盛唐的繁榮興盛到“安史之亂”后的民生凋零,曾喧囂輝煌的詩壇也一時沉寂,由峰頂?shù)练骞鹊穆淠怪刑频脑娙嘶蚨嗷蛏俚貜娀瘜θ松順返淖非蟆ι鼰o常的失落和對國運凄涼的冷漠。顧況自然也在其列。然而他的作品絕非是隨大流之輩,更多的是他獨特的審美情趣和藝術風格的展現(xiàn)。他的詩文“偏于逸歌長句,駿發(fā)踔厲,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常人所能及,最為快也”,具有“承先啟后、探新求奇的藝術追求和審美風格”。
顧況著述頗豐,但大多已散佚,留存于《全唐詩》中合計239首。這些詩文體裁豐富,有為其“贏得文學史地位”的樂府詩,有體現(xiàn)其放逸不羈個性的歌行體、氣勢縱橫的七言,更有“變整飭為散漫的嘗試……有三言、四言、五言……甚至十二言,間雜錯出,轉(zhuǎn)換自如”。從內(nèi)容看,仙有“九仙傲睨折五芝,翠鳳白麟回異道”的飛天人道,俗有“囝別郎罷,心摧血下”的百姓疾苦,雅有“獨立江海上,一彈天地清”的清絕琴音,奇有《露青竹枝歌》的詭異變幻。顧況歷經(jīng)唐代玄宗、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6朝,以90高齡辭世,是歷史上少有的長壽詩人,人生閱歷不可謂不豐厚;同時,在藝術發(fā)展至巔峰的唐代,顧況詩書畫樂皆有所成,他擅繪畫、解音律,“能為歌詩”,可謂多才多藝。其篇篇詩文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中唐俗世百態(tài)白描圖,民生、民俗、田園、風土、宮怨、求道、題畫、記樂,林林總總。
在顧況傳世的239首作品中,“描寫音樂(樂器)的竟達19首之多”,被列為唐代十大音樂詩作家之六??v觀顧況的音樂詩作,其內(nèi)容上非獨愛一類,既有敲擊的鼓,也有吹奏的笙、角,還有彈撥的箏、琴、琵琶、箜篌;描寫對象也不一而足,宮廷殿堂之上的國手彈箜篌、同僚之妻寸心十指彈古箏、觥籌交錯間歌舞伎人吹笙彈箏歌聲婉轉(zhuǎn)舞衣輕。這些音樂詩以有形寫無形,化音為質(zhì),情摯意深,曲情兩諧,其中用典如神,信手拈來卻有畫龍點睛之效。品鑒顧況音樂詩既可一窺中唐詩壇的文筆風骨,更能一睹唐代這個中華文化輝煌之時的音樂藝術各派異彩紛呈、爭奇斗艷之美。
二、音樂詩中的樂器
1.古琴
琴棋書畫自古是文人名士修身的必備技能,其中以琴為首。在中國品類豐富的樂器中,古琴歷史悠久,據(jù)傳可追溯至堯舜時期,有“伏羲作琴”(《琴操》)、“神農(nóng)作琴”(《世本》)、“舜作五弦之琴”(《禮記》)等說。古琴自來具有高雅的道德象征意義,《詩經(jīng)》中“我有嘉賓,琴瑟鼓之”“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無不是和美靜好的藝術形象。
古琴材質(zhì)尚天然。白居易《琴》“絲桐合為琴”、《夜琴》“蜀桐木性實”。古琴聲音恬淡清逸、靜和疏遠,劉長卿《彈琴》“泠泠七絲上,靜聽松風寒”,李白《聽蜀僧溶彈琴》“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白居易《琴》“中有太古聲”、《夜琴》“楚絲音韻清”、《聽彈古淥水》“聞君古淥水,使我心和平”,盧仝《風中琴》“一彈流水一彈月,水月風聲松樹枝”,韋莊《聽趙秀才彈琴》“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蜂簇野花吟細韻,蟬移高柳進殘聲”,方干《聽段處士彈琴》“泉進幽音離石底,松含細韻在霜枝”。這些都是彈指間琴音清洌,松濤陣陣,清泉緩流,古意綿綿。古琴講究意境,秋葉、殘月、孤舟、寒江,最是修身養(yǎng)性、自娛自省之時。白居易《清夜琴興》“月出鳥棲盡,寂然見空林。是時心境閑,可以彈素琴”,又有《船夜援琴》“鳥棲月動,月照夜江。身外都無事,可以彈素琴”。薛能《秋夜聽任郎中琴》“空堂半夜孤燈冷,彈著卿心欲白頭”,劉禹錫《聽琴》“秋堂靜寂夜方半,云去蒼梧湘水深”,李頎《琴歌》“月半城頭鳥半飛,霜凄萬樹入風衣”,似乎秋夜蕭索、殘月高懸、冷泉嗚咽最應古琴之性。
唐代寫琴的詩文頗多,其中以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最為耳熟。其余寫琴的長詩也頗負盛名,如韋莊的《贈峨眉山彈琴李處士》、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岑參的《秋夕聽羅山人彈流泉》等,都是寫情寫景的高手。但其中另有顧況的《琴歌》頗具特色。
琴調(diào)秋些,胡風繞雪,峽泉聲咽,佳人愁些。
全詩僅十六字,古琴聲韻卻躍然紙上。延續(xù)古人的文風,詩文基調(diào)是秋天蕭瑟之音,琴音時而如寒風勁吹,卷雪而來;時而如深山峽谷中清泉嗚咽,佳人聞之,愁上眉頭?!肚俑琛酚梢羧司?,由景生情,以情化音,曲情兩諧,勾勒出古琴音愁苦悲涼的審美體驗。這凄苦之音在喜好胡樂、縱情享樂的唐代顯然是不和時宜的,歷秦漢魏晉至隋唐,古琴雖仍在文人雅士中留得一席,但漸現(xiàn)知音難覓之苦。其在經(jīng)盛唐、中唐至晚唐逐漸沒落也就不難理解。
2.琵琶
顧況的音樂詩描寫對象頗豐,琵琶自然也在其列。琵琶有兩種形制:直項琵琶和曲項琵琶。唐杜佑《通典》中認為,唐代琵琶有三種形制:阮咸、曲項琵琶和五弦琵琶。阮咸是漢族傳統(tǒng)樂器,原名“秦漢子”,后因晉阮咸善彈而以其名代稱,簡稱阮。阮有四弦,自古以“四弦”代指琵琶的詩歌不在少數(shù),散見于歷朝歷代。簡文帝《生別離》“別離四弦聲,相思雙笛引”,白居易《聽琵琶妓彈略略》“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劉禹錫《和令狐相公南齋小宴聽阮咸》“阮巷久蕪沉,四弦有遺音”,陸游《感舊絕句》“紅葉琵琶出嘉州,四弦彈盡古今愁”。
據(jù)《舊唐書》載:“五弦琵琶,稍小,蓋北國所出。”可見出自北方,但僅流行于唐代,且多見于中唐詩人音樂詩中,可謂頗有特色,如白居易《五弦彈——惡鄭之奪雅也》“五弦彈,五弦彈,聽者傾耳心寥寥。趙璧知君入骨愛,五弦一一為君調(diào)”,張祜《王家五弦》“五條弦出萬端情,捻撥間管漫態(tài)生”,韋應物《五弦行》“美人為我彈五弦,塵埃忽靜心悄然”。
相較于古琴在唐代的冷遇,琵琶可謂“正逢其時”“圣眷正隆”,“終唐一代,琵琶是幸運兒?!鄙狭魃鐣钠?,民間的追捧求異、文人墨客的生花妙筆無不為琵琶的昌盛繁華推波助瀾,催生了大批的琵琶名曲和琵琶名家。名曲中《霓裳》《六幺》《薄媚》《甘州》《涼州》等在唐詩中屢現(xiàn)身影,如白居易《琵琶引》“初為霓裳后六幺”,元稹《琵琶》“甘州破里最星星”、《琵琶歌》“涼州大遍最豪嘈,六幺散序多籠捻”。詩人之中首推王維擅奏琵琶,其名曲《郁輪袍》現(xiàn)為平湖派琵琶的重要曲目。名家也有不少留名詩中。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五弦彈》“趙璧五弦彈徵調(diào),徵聲巉絕何清峭”、《琵琶歌》“自后流傳指撥衰,昆侖善才徒爾為……段師笛子數(shù)十人,李家管兒稱上足”,劉禹錫《曹剛》“一聽曹剛彈薄媚,人生不合出京城”,白居易《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誰能截得曹剛手,插向重蓮衣袖中”。詩中提及的段善本是著名的佛殿樂師,被譽為“唐代琵琶第一藝”,是另一名家康昆侖的師傅。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十九《涼州歌》引《幽閑鼓吹》:“段和尚善琵琶。自制《西涼州》,后傳康昆侖。”曹剛之父曹善才及其祖父曹保均為琵琶演奏名家,其中“善才”更被賦予專指琵琶特長者之意,如千載名篇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中云:“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
另有一名家劉禪奴為唐韓滉幕府樂妓。顧況曾在韓混府從事,于其卒后作詩《劉禪奴彈琵琶歌》表懷念之情。全詩用典豐富,畫面感極強,琵琶的音色質(zhì)感撲面而來。詩云:
樂府只傳橫吹好,琵琶寫出關山道。羈雁出塞繞黃云,邊馬仰天嘶白草。明妃愁中漢使回,蔡琰愁處胡笳哀。鬼神知妙欲收響,陰風切切四面來。李陵寄書別蘇武,自有生人無此苦。當時若值霍嫖姚,滅盡烏孫奪公主。
全詩前兩句首先點情,基調(diào)是悲涼哀怨。晉崔豹《古今注·音樂》云:“橫吹,胡樂也。張博望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标P山,古稱隴山,《太平御覽·地部十五·隴山條》載:“天水有大阪,名隴山……其阪九回,上者七日乃越?!弊怨偶词钦魇x別哀愁滿懷之地,王維《隴頭吟》:“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月夜塞外,寂寞悲涼?!赌咎m詩》云:“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彪x別之地傷別離。后面兩句以物寫景,羈雁、邊馬、黃云、白草,有動有靜,均是邊塞風物。大雁北歸處黃沙漫天,戍邊軍馬仰天長嘶。接下來的詩句運用了大量典故渲染氣氛。明妃,即王昭君,出使匈奴和親;蔡琰,即蔡文姬,“博學有才辯……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乃遣使以金幣贖之?!保ā逗鬂h書·列女傳》)其間顛沛流離、遠離故園,其中的哀怨悲涼怎一個“愁”字了得?是故“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客歸?!保ɡ铐牎堵牰髲椇铡罚袄盍昙臅鴦e蘇武”指漢名將李陵,因其降匈奴全家被殺;蘇武為漢使持節(jié)匈奴,寧牧羊不歸降,終于十九年后歸漢,其間二人大悲大苦的慘痛心境可謂“自有生人無此苦”。末句的“霍嫖姚”即漢代名將霍去病,六次深入大漠擊敗匈奴?!皽绫M烏孫奪公主”,《漢書》載:“烏孫以馬千匹聘,漢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為公主,以妻焉?!蹦耸菨h公主遠嫁烏孫的故事,仍是凄涼。全詩六個典故均與邊塞有關,琵琶聲中有苦、有愁、有哀,凸顯了琵琶的極強表現(xiàn)力,是故“鬼神知妙欲收響,陰風切切四面來?!?/p>
自唐以降,琵琶藝術在宋、明、清時代得到了長足發(fā)展,不僅在形制、演奏手法、曲譜等方面形成完整體系,更重要的是由宮廷佛殿走人民間,在民間民俗文化的熏染下形成各具地方特色的琵琶藝術派別,無錫派、平湖派、汪派等各有所長,別有情韻,綻放出別樣的藝術光彩。
3.箏
唐代音樂藝術極其繁榮,據(jù)統(tǒng)計,“在《全唐詩》所收錄的近五萬篇詩歌中,與音樂有關的將近千首”??梢哉f,當時的各類樂器歌舞都能在唐詩中找到影像。同理,在顧況的音樂詩中,有琴、琵琶、箜篌、小鼓、笙、箏、角等,大多只見一首,唯有箜篌兩首,箏三首。
箏,又稱古箏,戰(zhàn)國時流行于秦地,又稱秦箏。漢劉熙《釋名》云:“箏,施弦高急,箏箏然也?!痹娭谐R?,如柳中庸《聽箏》“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蕭正歸京》“汝不聞秦箏聲最苦,五色纏弦十三柱……汝歸秦兮彈秦聲,秦聲悲兮聊送汝”。哀苦悲怨似乎正是箏聲特點。顧況的三首詠箏詩《李湖州孺人彈箏歌》《鄭女彈箏歌》《王郎中妓席五詠·箏》除贊嘆彈箏者技藝精湛外,亦是愁苦之情透詩而出。
《李湖州孺人彈箏歌》寫于貞元十五年(799年),其時李詞任湖州刺史,人稱李湖州;孺人,古時稱呼大夫妻子。《禮記·曲禮(下)》載:“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顧況詩云:
武帝升天留法曲,凄情掩抑弦柱促。上陽宮人怨青苔,此夜想夫憐碧玉。思婦高樓刺壁窺,愁猿叫月鸚呼兒。寸心十指有長短,妙入神處無人知。獨把梁州凡幾拍,風沙對面胡秦隔。聽中忘卻前溪碧,醉后猶疑邊草白。
詩文開篇即點名箏曲由來——法曲?!缎绿茣ざY樂十二》載:“初,隋有法曲,其音清而近雅?!狈ㄇ撬逄茣r的佛法音樂,后與漢族清商樂結合,至唐朝又加入道教元素并在唐玄宗的倡導推動下發(fā)展至鼎盛。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詩云:“能彈琵琶和法曲,多在華清隨至尊。”元稹的《法曲》更是直白:“明皇度曲多新態(tài),婉轉(zhuǎn)浸淫易沉著。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號天樂?!痹娭泻髢删渌c正是著名的法曲《霓裳羽衣曲》和《赤白桃李花》。顧況本人也提及:“即今法曲無人唱,已逐霓裳飛上天?!保ā堵爠渤琛罚┪涞郏礉h武帝,詩中以漢喻唐,指唐玄宗。“凄清”二字為全曲風格基調(diào)。哀怨的上陽宮人、愁苦的家中怨婦,心情之凄清如愁猿在月夜下哀鳴,如鸚鵡喚兒之哀痛聲。古詩中猿是一個“凄涼”的意象,其叫聲凄厲,常有“哀猿”“孤猿”“愁猿”“寒猿”。禰衡《文選·鸚鵡賦》載:“痛母子之永隔,哀伉儷之生離?!薄捌嗲濉敝橥ㄟ^相關的藝術形象具體化,令讀者移情,感聽者之感。詩人有敘有議,下兩句為評論,稱贊李湖州的夫人心指合一,技藝高超,妙曲天成。曲調(diào)之妙可看聽者反應:李夫人彈奏《涼州》才幾拍而已,邊塞之風迎面而來,眼前碧綠溪水已忘之腦后。沉醉于樂曲之中,恍惚見到塞外的白草,疑入夢中景。全詩正面描寫于側(cè)面烘托相結合,更具藝術震撼力。
另一首《鄭女彈箏歌》描寫的是唐代注明箏樂演奏家鄭女的高超技藝,詩云:
鄭女八歲能彈箏,春風吹落天上聲。一聲雍門淚承睫,兩聲赤鯉露鬐鬣,三聲白猿臂拓頰。鄭女出參丈人時,落花惹斷游空絲。高樓不掩許聲出,羞殺百舌黃鶯兒。
鄭女八歲就能奏出“天上聲”,實乃音樂奇才,且那箏聲柔和明麗,宛如春風拂過,恰如杜甫《贈花卿》所云:“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惫~聲感人感物,音弦一響,聽者就如同孟嘗君為雍門周所感動一樣,淚水潸然。鬐鬣指魚背上的鰭,箏聲再起時竟引得鯉魚出水偷聽;三聲響起,山林之中的白猿以臂支頰作傾聽狀。下句“落花惹斷游空絲”暗指鄭女身世,可見作者哀憐之意。“高樓不掩許聲出,羞殺百舌黃鶯兒?!卑偕?,鳥名,亦稱反舌,鳴叫聲豐富婉轉(zhuǎn)?!啊侗静荨で莶俊し瓷唷罚骸畷r珍曰,按《易通卦驗》云,“能反復其舌如百鳥之音”,故名。”。黃鶯,即黃鸝,羽衣華麗,鳴聲悅耳,如此巧舌竟被“羞殺”,反襯鄭女箏藝精妙,照應詩首“天上音”之意。
第三首《王郎中妓席五詠·箏》較為短?。?/p>
秦聲楚調(diào)怨無窮,隴水胡笳咽復通。莫遣黃鶯花里囀,參差撩亂妒春風。
箏本秦聲,楚調(diào)亦用箏,聲幽怨;隴水位于甘肅,邊塞之地。《隴頭歌》云:“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又有“思君如隴水,長聞嗚咽聲?!保ㄓ涸V蹲跃鲆印罚╇]水流音和胡笳都是邊塞之音,聲凄楚。下兩局卻曲風一轉(zhuǎn),如春風拂面,黃鶯悅鳴,花叢似錦,一副春意盎然的美景,一掃胡地邊塞的悲怨凄涼之音。
在唐代,箏也算比較普及的樂器,是宮廷音樂活動的主要樂器,在歌曲大曲、九部樂、十部樂的樂隊中都有箏的身影。同在唐代,箏的彈奏激發(fā)與指法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并傳入日本和緬甸等國,搭建起音樂交流的橋梁。然而,與古琴的境遇相似,箏在唐代的地位是無法與盛世之音琵琶爭鋒的。顧況的三首詠箏詩在唐詩詠箏詩中僅次于白居易的四首,與孟浩然、劉禹錫二人同為三首,數(shù)量可謂不少,但也確實不多。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中涉及古箏的詩作共計40篇,而與琵琶相關的名篇就有百余首。
4.笙
《王郎中妓席五詠》中另有寫笙詩一首:
欲寫人間離別心,須聽鳴鳳似龍吟。江南曲盡歸何處,洞水山云知淺深。
笙是中國歷史最為悠久的管樂器之一?!墩f文·竹部》曰:“笙,十二簧,家鳳之身也?!币虼梭弦卜Q“鳳笙”?!稑犯娂そ紡R歌辭-享惠昭太子廟樂章·請神》云:“鳳笙如聞,歆其潔精。”李煜《憶江南》有云:“心事莫將和淚滴,鳳笙休向明月吹?!庇钟性疲骸绑?,正月之音,物生故謂笙。”取生生不息,有好生之德之意。《詩經(jīng)·小雅·鹿鳴》中“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薄对娊?jīng)·小雅·鼓鐘》中“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均是和美之情。顧詩首先點出詩文主旨:離別,正如李白《鳳吹笙曲》云:“欲嘆離聲發(fā)絳唇,更嗟別調(diào)流纖指?!兵Q鳳、龍吟指笙的音色之清脆明亮。羅鄴《題笙》云:“筠管參差排鳳翅,月堂凄切勝龍吟?!睏顜煹馈对侒稀吩疲骸岸涕L插鳳翼,洪細摹鸞音?!斌弦糁溃刁先思妓囍?,令顧況神游江南故園,洞水云山,思鄉(xiāng)之情躍然紙上。笙自商代產(chǎn)生雛形,至春秋時已頗為流行。隋唐時期,笙在樂隊中多有使用,能伴奏、可合奏,詩中常見“笙歌”“笙笛”“笙簫”的描述。
5.箜篌
《舊唐書·顧況》有云:“顧況……能為歌詩?!鳖櫅r的詩歌有多種體裁,尤擅歌行體,詩作中共有樂府、歌行76首。徐師曾《詩體明辨》曰:“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日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睘槿耸熘摹睹┪轂榍镲L所破歌》《琵琶引》《少年行》《夢游天姥吟留別》等均為歌行體。歌行體由樂府詩發(fā)展而來,因而具備了樂府詩敘事的特點,有人物有景致,有時間有地點,有抒情有議論,但形式更自由,句式靈活。顧況的名篇《李供奉彈箜篌歌》正是代表作之一。
李供奉,名李憑,唐代梨園弟子,為內(nèi)廷供奉之職,故稱李供奉。唐詩中有三首名作描寫李憑的驚世之才:楊巨源《聽李供奉彈箜篌二首》、顧況《李供奉彈箜篌歌》和被稱為唐代音樂詩三大名篇之一的李賀《李憑箜篌引》。從詩名可見,顧況是以官職稱呼李憑,其詩中不僅有對李憑“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保ɡ钯R《李憑箜篌引》)的入神技藝另辟蹊徑的描寫,更有著李賀所沒有的對彈奏者本人的入微描畫,頗值品賞。
全詩可分為三個部分:“其藝”“其人”“其勢”,分述李供奉的出神技藝、儀容修為和身價地位。第一部分:
國府樂手彈箜篌,赤黃絳索金鎝頭。早晨有敕鴛鴦殿,夜靜遂歌明月樓。起坐可憐能抱撮,大指調(diào)弦中指拔。腕頭花落舞制裂,手下鳥驚飛拔刺。珊瑚席,一聲一聲鳴錫錫;羅綺屏,一弦一弦如撼鈴。急彈好,遲亦好;宜遠聽,宜近聽。左手低,右手舉,易調(diào)移音天賜與。大弦似秋雁,聯(lián)聯(lián)度隴關;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語。手頭疾,腕頭軟,來來去去如風卷。聲清泠泠鳴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美女爭窺玳瑁簾,圣人卷上真珠箔。大弦長,小弦短,小弦緊快大弦緩。初調(diào)鏘鏘似鴛鴦水上弄新聲,入深似太清仙鶴游秘館。
首先點明主角身份乃國府樂手,衣著也是梨園月工的服飾,相當于穿戴制服。鴛鴦殿位于漢未央宮東,未央宮是西漢皇帝居住之所,此處以漢喻唐,指李憑是皇帝身邊服侍的人,早晚都伴在君側(cè),可見其技藝深受皇帝喜愛。緊接著是對李憑彈奏技藝指法的入微描畫,一敘一議?!杜f唐書·音樂二》載:“豎箜篌,胡樂也,漢靈帝好之。體曲而長,二十有二弦,豎抱于懷,用兩手齊奏,俗謂之擘箜篌?!惫世顟{彈奏時是坐姿,雙手懷抱箜篌,大指調(diào)弦,中指撥弦。粗弦快彈,聲帶低沉;細弦細彈,柔美空靈,曲調(diào)時而急促,時而輕緩,遠聽近聽皆聲聲入耳。左手低撥,右手高舉,轉(zhuǎn)調(diào)換音渾然天成,毫無阻滯頓挫之感。揮手間行云流水的樂音給顧況帶來一系列奇妙的感受:花蕊飄落,鳥兒驚飛帶起撥刺刺的振翅聲;撥弦的錫錫聲有如搖鈴,大雁秋日南飛過關山,春燕呢喃如向人低語,樂音如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如珠玉墜落,清脆悅耳,初聽時有如鴛鴦雙雙水上戲,和美歡悅,細聽之后如仙鶴游太清仙府,飄逸空靈,以致美人宮女們在玳瑁簾后爭窺李供奉儀容,連清心寡欲的圣人也卷簾一睹風采。
第二部分描寫李供奉的儀容修為。
李供奉,儀容質(zhì),身才稍稍六尺一。在外不曾輒教人,內(nèi)里聲聲不遣出。指剝蔥,腕削玉,饒鹽饒醬五味足。弄調(diào)人間不識名,彈盡天下崛奇曲。胡曲漢曲聲皆好,彈著曲髓曲肝腦。往往從空入戶來,瞥瞥隨風落春草。草頭只覺風吹入,風來草即隨風立。草亦不知風到來,風亦不知聲緩急。燕玉燭,點銀燈;光照手,實可憎。只照箜篌弦上手,不照箜篌聲里能。
此段言明彈奏者的身份乃是供奉,其身量不高,但性情內(nèi)斂,待人接物有禮有節(jié),非好為人師者。箜篌是彈撥樂器,顧況著重描寫了李供奉的雙手:手指白嫩細長,手腕圓潤如玉,彈出的樂曲如妙廚烹飪的大餐五味俱全。李供奉才藝超群,名曲、奇曲、新曲、漢曲、胡曲皆手到聲起,縱使點上銀燈細細查看,也只能觀其形而不能知其神。李供奉技藝之精妙,非常人所及。
第三部分:
馳鳳闕,拜鸞殿,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巧聲一日一回變。實可重,不惜千金買一弄。銀器胡瓶馬上馱,瑞錦輕羅滿車送。此州好手非一國,一國東西盡南北。除卻天上化下來,若向人間實難得。
李供奉巧手弄音,引得帝王器重,權貴追捧,賞賜無數(shù),從側(cè)面烘托世人對李憑技藝的認可。在顧況看來,李憑堪稱國手,若非神仙下凡,怎能出此仙樂?再次以神思妙想贊嘆李憑的天籟之音。
《李供奉彈箜篌歌》全詩逾四百字,行文流暢,描畫栩栩如生,充分展現(xiàn)了其時箜篌藝術的發(fā)展狀況。除此詩外,顧況還另有一首《王郎中妓席五詠·箜篌》:“玉作搔頭金步搖,高張苦調(diào)響連宵。欲知寫盡相思夢,度水尋云不用橋?!痹娢碾m短,也能從中一窺箜篌在當時的流行盛況,連歌舞妓人的侍宴之樂也能使相思之情穿云渡水。
6.其他
知其然方知其所以然。以顧況為例,其詩作有音樂詩、繪畫詩、山水詩;音樂詩的描寫對象除上文提及者外,還有角和小鼓這些比較小眾的樂器,其音樂修養(yǎng)之高可見一斑,絕非一時心血來潮之作。
故園黃葉滿青苔,夢后城頭曉角哀。此夜斷腸人不見,起行殘日影徘徊。
《聽角思歸》
夢中見家園一篇荒蕪,黃葉滿地青苔滿階,思鄉(xiāng)之夢被角聲驚破,家園景象遠去,思鄉(xiāng)之哀愁頓上心頭。天上殘月與地上徘徊孤影襯托征人在外思鄉(xiāng)盼歸的離情?!短圃娺x脈會通》評曰:“故園荒蕪,歸期未卜,角聲悲慘,客思凄涼,夢起盤桓,殘月空照。此時情況,何能獨堪?”角源自西北少數(shù)民族,是與邊關征戰(zhàn)相關的樂器,“多用作軍號,以警昏曉”。角聲悲怨,聽者愁。杜甫《聞角》云:“城角聞秋悲更遠,護霜云破海天遙?!崩钯R名詩《雁門太守行》有云:“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苯锹暆M天,可見戰(zhàn)爭規(guī)模之大。
寫小鼓詩一首:
地盤山雞猶可像,坎坎砰砰隨手長。夜半高樓沉醉時,萬里踏橋亂山響。
《丘少府小鼓歌》
《舊唐書·音樂二》云:“小鼓有柄日稗,搖之以和鼓,大曰鞉?!遍_篇顧況即以地盤山雞擬形,山雞在地上盤旋不止,喻鼓聲急驟,再以坎坎砰砰擬聲。韋應物《鼙鼓行》有云:“淮海生云暮慘澹,廣陵城頭鼙鼓暗,寒聲坎坎風動邊?!标憴C《鼓吹賦》云:“鼓砰砰以輕投,簫嘈嘈而微吟?!惫氖旨妓噵故?,鼓聲“坎坎砰砰”高低錯落。第三四句以靜寫動,夜半萬物沉寂之時鼓聲忽起,如萬人踏橋而過,聲音雜沓,回音震耳,雖萬里迢迢之遠亦如在耳畔。一暗一響,寫盡鼓手的高超熟練。
結語
1.雖然盛唐時期文壇的波瀾壯闊、綺麗浪漫之美不再,但中唐時期的文學藝術方面仍然是人才輩出,其詩文著作既是個人理想情操的真實流露,亦是當世社會的真實寫照。唐代三大音樂名詩白居易《琵琶引》、李賀《李憑箜篌引》和韓愈《聽穎師彈琴》都出于此時。中唐音樂詩的流行絕非事出偶然,實為當時社會音樂藝術繁榮興旺的真實寫照。初唐與盛唐時期社會經(jīng)濟的極大發(fā)展、物質(zhì)生活的極大豐富為音樂藝術的蓬勃發(fā)展打下了堅實基礎?!皞}稟實而知禮儀”,整個唐代的文化藝術成就是中華文明史的一個高峰,無論是雄渾博大的詩詞文賦還是飄逸空靈的琴聲箏調(diào),都是唐代藝術的珍品和結晶。民眾雖經(jīng)“安史之亂”而感世事無常、人生苦短,但李唐王朝盛世之下的民風習俗根基未變,身后的文化積淀和對盛世往昔的追憶向往使歌舞樂音屢現(xiàn)詩人筆端。
2.與初唐、盛唐和晚唐相比較,中唐詩人的音樂詩作不僅在數(shù)量上激增,且在描寫手法、行文結構上均有所變化;語言使用上屢有創(chuàng)新,用字新奇、想像大膽,融視覺、聽覺于一體,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大意義。中唐音樂詩的盛行與詩人自身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是密切相關的。所謂“才氣橫溢”,非狹義理解為“撰文之才”,更何況撰文也需經(jīng)典史籍的厚積薄發(fā)和琴棋書畫的潛移默化。反映在音樂詩的創(chuàng)作上,各大家的詩作不僅對所聆樂音做了敘事性的寫實描摹,更有對樂器形制、彈奏手法、彈者簡況甚至聽者通感的細致刻畫,這種類似白描的手法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和聽覺沖擊感。
3.需要注意的是,中唐的音樂詩非集中于數(shù)人之筆,也非一人專于一類樂器之作。中唐的詩人幾乎都有音樂詩作,涉及的樂器可謂品類繁雜,如上述顧況的樂器詩作,白居易的琵琶、古琴、箏、阮、角、鼓、磬、觱篥等詩作,劉禹錫的笛、瑟、琴、觱篥、箏、笙、簫等詩作,元稹的笛、琵琶、鼓、胡笳、箏、簫等作品,李賀的觱篥、箜篌、鼓等詩作,韓愈的簫、琴等詩作。王建在其名作《宮詞》中就涉及了琵琶、箜篌、笙、簫等多種樂器。
在臺灣孫貴珠先生排出的唐代音樂詩創(chuàng)作十大作家中,中唐獨占七位,這也正是中唐時期社會音樂藝術繁榮、個體音樂藝術素養(yǎng)全面提升的鮮活展現(xiàn)。音樂詩中的樂器樂音雖不能展其形,亮其音,卻能通過或?qū)憣?、或夸張、或奇幻的文字描述給讀者更廣闊的想象空間和更浪漫的藝術體驗,這也正是詩中樂音的獨特魅力所在。
責任編輯:李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