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剛
一、從“低調(diào)俱樂部”到“高陶事件”
1937年七七事變后,面對日本咄咄逼人的侵略局勢,許多人堅決主張對日作戰(zhàn),胡適和他一些朋友的調(diào)子卻非常低。1937年7月30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到高宗武家吃午飯,在座的有蕭同茲、程滄波、裴復(fù)恒。此皆南京之青年智囊團也!
我們深談國事,決定了兩事:
1.外交路線不能斷絕,應(yīng)由宗武積極負責(zé)去打通此路線。
2.時機甚迫切,須有肯負責(zé)任的政治家擔負此大任。(《胡適日記全集》 第七冊,第427頁)
也就是在這次會面中,“低調(diào)俱樂部”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對此,高宗武也有回憶,依據(jù)高宗武的口述,邦克(Gerald E.Bunker)曾在 《和平陰謀——汪精衛(wèi)和中國抗戰(zhàn),1937—1941》 一書中寫道:
胡氏向高寒暄:“高先生有何高見?”高答曰:“我的姓雖然‘高,但我的意見卻很‘低?!睆拇?,幾個主張以外交解決中日問題之人的依據(jù),得了個“低調(diào)俱樂部”之名。(見夏侯敘五 《高宗武隱居華盛頓遺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第32頁)
當時,高宗武是國民政府內(nèi)部的知日派官員,是亞洲司司長。這些希望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中日問題的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吃飯,交流國際形勢,被人稱為“低調(diào)俱樂部”。
第二天,也就是7月31日,蔣介石邀請胡適等人吃午飯,在座的還有張伯苓、陶希圣等人。席間,蔣介石就抗戰(zhàn)問題征求大家的意見。說起來之后,蔣介石決心抗戰(zhàn),張伯苓附和之,老淚縱橫,堅決主戰(zhàn)。畢竟,此時此刻,傾注了自己畢生心血的南開大學(xué)已經(jīng)被日本帝國主義炸成一片廢墟。在這樣的場景中,感到難于說反對意見的胡適向蔣介石推薦了高宗武,希望蔣介石聽聽高宗武的意見。胡適的意圖,還是希望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中日糾紛。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胡適積極活動之際,他生病了,連續(xù)拉肚子。高宗武趕緊給他找了一個叫夏禹鼎的醫(yī)生來看病,結(jié)果診斷為腸炎。面臨特殊使命的高宗武,對當時的局勢非常悲觀,胡適勸他不要太性急。在這一年的9月,胡適依然認為:在對日大戰(zhàn)之前,做最大的和平努力是正確的。
這一年9月,應(yīng)蔣介石邀請,胡適前往美國,爭取美援。高宗武則積極開展對日外交。面對節(jié)節(jié)不利的抗戰(zhàn)局勢,1938年夏,高宗武再次向蔣介石提出了言和的言論,與以往的情形不同,這次蔣介石沒有說話。
對此,高宗武意會為蔣介石默許了。在沒有請示的情況下,高宗武直接前往東京,跟日本人展開了接觸。與此同時,汪精衛(wèi)認同高宗武的言和主張。很快,高宗武、陶希圣、周佛海、梅思平等人追隨汪精衛(wèi),展開了與日本人的求和談判。
會錯了蔣介石意的高宗武與汪精衛(wèi),最終走向了與日本媾和的道路。真正看到日本的條約時,屈膝求和的汪精衛(wèi),才明白這是一杯致命的“毒酒”,一旦簽了,將會身敗名裂。最終,以“犧牲自我”的名義,汪精衛(wèi)走上了漢奸之路。
與此同時,同樣看清日本人底牌的高宗武與陶希圣,在喝了半杯“毒酒”之后,幡然悔悟,在杜月笙、萬墨林等人的幫助下,毅然決然地從上海逃到了香港,并將攜帶出來的 《日汪密約》 公布天下,釀成了抗戰(zhàn)歷史上有名的“高陶事件”。
大家對此事議論紛紛,1939年8月9日,據(jù)胡適日記:
蕭吉珊來談。他說,精衛(wèi)的錯誤在于不認識蔣先生的“假親善”政策。他認為真誠,故深信他的親日“班子”遲早總有用處。
蕭說,政府在漢口時,高宗武從東京回來,蔣先生不肯見他。汪先生為他請見,蔣先生說,“我沒有叫他去東京!他有話,告訴你就行了。我不必見他了?!保ā逗m日記全集》第七冊,第686頁)
由此可以看出,對高宗武擅自前往日本東京媾和的行動,蔣介石是很不滿意的。其實,正如蕭吉珊說汪精衛(wèi)的,高宗武的問題,也在于沒認清蔣介石“假親善、真戰(zhàn)爭”的策略。
二、戰(zhàn)時在美國的交往
高陶事件之后,如何處理高宗武成為國民政府很頭疼的一件事。從道理來講,他差一點就成了漢奸,但另一方面,他又有將功贖罪的一面。最終,國民政府要求高宗武前往美國。此時的胡適,正是駐美大使。為掩人耳目,高宗武轉(zhuǎn)道歐洲,又化名為“高其昌”。這一時期,高宗武給胡適寫了幾封信,希望胡適派人迎接。
1940年5月23日,胡適日記:“見著高宗武夫婦。他們前天從歐洲來?!保ā逗m日記全集》第八冊,第51頁)
高宗武剛到美國,國民政府發(fā)給胡適的電報也到了,電報中要求胡適對高宗武的行動嚴格監(jiān)督。然而,信奉“對人要在有疑處不疑”的胡適,并沒有按電報的要求做。這一時期,他跟高宗武夫婦來往密切。
消息傳到國內(nèi),很引起一些人的非議。1940年8月14日,傅斯年寫信給胡適,其中寫道:
近日高賊宗武夫婦常往大使館,此則此間友人大有言論。先生本有教無類之心,以為此人有改過之跡,或因是耶?然此賊實為窮兇極惡,……而汪逆之至于此,皆高丑拉攏也。(《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中華書局1979年5月,第478頁)
此信最可以看出傅斯年當時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作為五四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袖,“外爭國權(quán),內(nèi)懲國賊”的信念滲透在他的骨子里,在他看來,高宗武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國賊。
對傅斯年的勸諫,胡適不以為然。對朋友,胡適是劃不清界限的。這一時期,胡適跟高宗武的來往依然非常密切。為了更好地宣傳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罪惡,胡適還讓高宗武幫忙起草了一份關(guān)于對日宣傳的提綱材料,以備參考。要知道,當時在美活動的高宗武,在國內(nèi)還是通緝犯呢。1942年2月18日,國民政府才專門致電胡適,撤銷了高宗武通緝犯的罪名。
在這一時期,在許多人的建議下,高宗武還撰寫了 《日本真相》 的回憶錄。胡適仔細閱讀了高宗武的這一回憶錄,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議。胡適建議他寫“一部好書,自己滿意的書”。
1942年,胡適卸任駐美大使。對胡適駐美大使期間的工作,高宗武給予了極高的評價。1942年9月28日,高宗武在日記中寫道:
胡離開華盛頓至紐約。做為外交家,他干不了外交家所干的事,但他干了外交家不能干的所有事。(見夏侯敘五 《高宗武隱居華盛頓遺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第181頁)
胡適不僅跟高宗武劃不清界限,對汪精衛(wèi),他似乎也別有一種情懷。1944年11月10日,汪精衛(wèi)在日本醫(yī)院逝世。得知這一消息后,胡適給高宗武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精衛(wèi)以“烈士”出大名,終身不免受此“烈士心理”之累。“烈士心理”者,就是自認只要有犧牲精神,一切事情都可做,都不會錯?!拔疑星也幌?,你們還不相信我嗎?”他好像常常這樣想。(見夏侯敘五《高宗武隱居華盛頓遺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第99頁)
胡適的這一評價,恰恰切中了汪精衛(wèi)的要害。汪精衛(wèi)心目中的這種“圣徒情結(jié)”與“殉道意識”,最終使他走向萬丈深淵?;蛟S,在汪精衛(wèi)的自我幻想中,他恰恰就是以這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態(tài)來“拯救”萬民于水火吧。汪精衛(wèi)的這場政治賭博,輸?shù)醚緹o歸。他原本可能有的“千秋萬歲名”,最終只能變成“寂寞身后事”。對汪精衛(wèi)的這種結(jié)局,胡適抱著理解之同情,同樣在這封信中,他寫道:
社會上能諒解他的人也許不少,但未必肯公然為他辯護。在二三十年中,他的“惡名”恐難洗刷。一個很可愛的人,一生最有血性,而不能不負“惡名”而死,真可惋惜?。ㄒ娤暮顢⑽?《高宗武隱居華盛頓遺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第99頁)
這段話很可以看出胡適做人處事的個性。在“世人皆欲殺”的輿論環(huán)境下,胡適展現(xiàn)出的,則是哀矜勿喜式的“吾意獨憐才”。
三、在高家酒館
抗戰(zhàn)勝利之后,應(yīng)國民政府任命,胡適成為北大校長。此時的高宗武,也熱切期盼可以回到國內(nèi),大展身手。但是,回到國內(nèi)的胡適,卻專門寫信給他,讓他暫時不要回國。信中,胡適還附了當時報紙上的報道。
原來,抗戰(zhàn)勝利之后,在對周佛海、梅思平、陳公博這些漢奸進行審判時,審判記錄中屢屢出現(xiàn)高宗武的名字,他若這時回國,將恰好撞在火山口上。高宗武急切盼望回國的愿望,隨著國民黨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期間的節(jié)節(jié)敗退,迅速破滅。
1949年,胡適應(yīng)蔣介石的邀請,再次前往美國,尋求美援。到美之后,胡適與高宗武來往更加密切。這一時期的胡適日記中,多次記載了高宗武、沈惟瑜夫婦去拜訪胡適的片段。1950年12月17日,是胡適59歲的生日,之前的一天也是江冬秀60歲的陰歷生日。高宗武、沈惟瑜都有壽禮送上。
這一時期,也是胡適最消沉最悲涼的一段時期。因經(jīng)常去高宗武家吃飯喝酒,胡適戲稱他們家是“高家酒館”。1952年9月28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晚上與宗武、惟瑜吃小館子?!保ā逗m日記全集》 第八冊,第801頁)
當時,吃完晚飯之后,喝得微醺的胡適還寫了一首打油詩:
大姑娘,二十一,
配個姑爺一十一。
昨兒井邊去抬水,
一頭高來一頭低。
要不是爹媽待我好,
一腳踢你到井兒去!
(見夏侯敘五 《高宗武隱居華盛頓遺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第186頁)
這首打油詩,是一首北方民謠。1941年4月20日,胡適在跟錢思亮吃飯時也說起過。這首民謠主要寫北方人養(yǎng)“童養(yǎng)媳”之后的“老妻少夫”現(xiàn)象。錢思亮父親的婚姻、李大釗的婚姻,都是典型的“老妻少夫”現(xiàn)象。
不過,胡適寫給高宗武這首打油詩,似乎說的是國際局勢,似有批判美國放棄國民政府的意思。如果將大姑娘視作是美國政府的隱喻,把姑爺看作國民政府的隱喻,這首詩似乎表達了胡適對 《白皮書》 的憤懣與不滿。在這一點上,胡適、高宗武、蔣介石的觀點是相對比較一致的。在他們看來,國民政府的失敗,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美國對國民政府的支持力度不夠。
這一時期,高宗武與胡適的交往中,理財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當時,高宗武已經(jīng)涉及美國股市,身手不凡,多數(shù)時候都是賺多賠少。與高宗武的長袖善舞相比,1950年代的胡適,生活相對潦倒,再加上生了幾場大病,經(jīng)濟壓力陡增。這時期,胡適的全部財產(chǎn)共有七八千美金,他這些錢都由高宗武代為經(jīng)營保管。當時,程滄波、陳立夫等人也都把錢交由高宗武經(jīng)營,他不負眾望,為這些老朋友增加了不少收入。
1960年,胡適擔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之后,因院里配的車子老舊,時常熄火,需要更換新車。按規(guī)定,這些都是由公家出錢來置辦。用公家的外匯來給自己配車,胡適心中不安。于是,他動用了自己在高宗武那里的儲蓄,從那里取了將近2500美金,為自己配了車。
四、訴腸曲
1960 年8月18日,在美國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的胡適給高宗武寫了一封信,在這封信中,胡適通過白居易的 《桂華曲》,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當時的心境。信中寫道:
宗武兄:
你提到唐人登高詩,使我想起白香山晚年有《桂華曲》,其詞甚悲哀:
遙知天上桂花孤,
為問嫦娥更要無;
月中幸有閑天地,
何不中央種兩株?
我猜想白公必是眼見當年李、牛兩黨斗爭之慘酷,而作此“中央種兩株”的夢想。但當時無人肯聽此勸告,故香山晚年又有 《醉后聽唱桂華曲》的詩:
桂花辭意苦叮嚀,
唱得嫦娥酒便醒,
此是人間腸斷曲,
莫教不得意人聽!
此首作曲記憶,可能有記錯的字句?
看此后一首,可知 《桂華曲》 含有絕大的哀呼。
偶記著此二詩,寫出來給你們倆玩玩。
適之
1960年8月18日夜
(夏侯敘五 《高宗武隱居華盛頓遺事》,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第193—194 頁)
胡適引用的白居易的第一首詩,寄托了他對國民黨的希望。他希望國民黨“何不中央種兩株”。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希望國民黨自行分裂成執(zhí)政黨與在野黨兩個政黨,通過政黨輪替的方式來推動“中華民國”的民主憲政之路??上ВY介石并不聽胡適的苦口婆心。
為了打破國民黨一黨專政的政治格局,當時,《自由中國》 的主編雷震意圖組建中國民主黨,胡適成為他依靠的主要對象。與此同時,胡適又跟許多國民黨高層官員有很深的私人交往與個人情誼。夾雜在雷震與國民黨之間的胡適,頗有進退兩難之感。
這兩首詩中,胡適以白居易自比,而唐朝“李、牛兩黨斗爭之慘酷”則契合了雷震等與國民黨的矛盾沖突。當時的白居易,既跟牛黨的首領(lǐng)牛僧孺、李宗閔等人有過交往,又跟李黨的首領(lǐng)李德裕等人有交情,白居易深陷于這兩黨的政治斗爭的漩渦之中,處境尷尬,跟胡適的處境非常類似。在給老朋友高宗武的這封信中,胡適通過這首詩恰切地表達了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1962年,受雷震案的刺激,再加上各種思想圍剿,在“中央研究院”院士會議上,胡適心臟病猝發(fā)而逝世,兩人之間的交往戛然而止。
縱觀兩人的交往歷程,作為國民政府少壯派的官員,30歲就成為國民政府智囊團的高宗武可謂春風(fēng)得意。但是,在政治風(fēng)暴的波譎詭云中,猜不透最高當局心思的高宗武很快出局,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幸運的是,遭遇滑鐵盧的高宗武,在其人生歷程中與胡適相遇,兩人的相知相助,成就了一段朋友之誼。畢竟,政治上的翻云覆雨遠遠遜色于朋友之間的風(fēng)輕云淡。
胡適與高宗武的交往,也反映了胡適人際交往的一個特點:“與人劃不清界限?!备邓鼓陮⒏咦谖浞Q為賊,在他的詞典里,漢賊不兩立。與傅斯年不同,胡適的辭典里似乎沒有“劃清界限”這一說。陳獨秀入獄了,胡適去看他,他們依然是朋友。周作人落水了,胡適也去看他,為他減輕罪責(zé),晚年還專門收集知堂的書,他們依然是朋友。汪精衛(wèi)死后,萬人唾罵,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寢其皮”,胡適卻是無比的惋惜與哀嘆。當別人看到汪精衛(wèi)“賊”的一面時,胡適卻總惦記著那個引刀一快、風(fēng)流倜儻的汪精衛(wèi)。即使曾經(jīng)的朋友已被萬人唾罵,但在胡適眼中,朋友依舊是朋友。
1949年之后的大陸知識分子,在各種政治運動中,很多人動輒就跟人劃清界限。夫妻反目有之,父子相殘有之,朋友相賣有之。很多人,以此來昭示自己的“大”與別人的“小”,以此來昭示自己的“紅”與別人的“黑”。與這些知識分子相比,終生沒有跟一個朋友絕交的胡適之,總讓人想起江上的清風(fēng)與閑庭中的月色。誠所謂:“云水蒼蒼,山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p>
(選自《文史天地》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