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營洲
“新基調(diào)雜文”的前生今世
吳營洲
一
“新基調(diào)雜文”是劉甲(時為《人民日報》文藝部雜文編輯)在1982年前后提出的一種“雜文理論”。他認為: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和魯迅當年所處的時代不同了,應該用“新基調(diào)雜文”來取代“魯迅式的戰(zhàn)斗雜文”。
而所謂的“新基調(diào)雜文”,就是“以國家主人翁的高度責任感,反映國家主人翁的呼聲和情緒”。
他還一再告誡人們,要 “警惕和克服魯迅式雜文基調(diào)的積習”,要“洗盡魯迅式雜文基調(diào)的殘痕”……
二
其實,“新基調(diào)雜文”只是個新鮮提法,并不是新鮮玩意兒。
據(jù)黃裳(時為《文匯報》)編委)稱:“‘新基調(diào)’……早在五十年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p>
1950年4月4日,黃裳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則短文《雜文復興》,文中寫道:“解放以后,大家都在懷疑:是不是雜文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為了爭取革命的勝利、鞏固勝利的成果,批評和自我批評都是重要而有效的武器?!比欢?,夏衍(時為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讀過該文后,立即打電話給唐弢,并讓唐弢轉告黃裳:“此文不妥”,“不合時宜”,與“新時代的基調(diào)”不符。
此后不久,黃裳遭到了“聲勢浩大的批判”。
兩個月后,馮雪峰出場。1950年6月30日,他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長文《談談雜文》,認為:“新的雜文,在人民民主專政的時代,卻完全不需要隱晦曲折了……首先必須站在人民的革命立場上,對于人民和革命朋友必須滿腔熱情?!?/p>
三
然而,在我看來,對“新基調(diào)雜文”的倡導,遠比黃裳說的要早,早到三四十年代的延安時期。
當年,身在延安的王實味、丁玲、蕭軍、羅烽等人,就因為撰寫了有?!靶禄{(diào)”的雜文而遭到整肅。王實味因雜文《野百合花》涉及揭露、批評延安某些干部的特權思想和官僚作風,被以“托派”等罪名關押。丁玲因雜文《三八節(jié)有感》對當時的一些弊端進行了揭露、抨擊,也遭到了無情批判。
這些人被批的原因之一,就是有人認為現(xiàn)在的延安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并不是國民黨的天下,他們所寫的雜文“基調(diào)”錯了。
有論者稱:“從此,這類雜文也就在解放區(qū)荒涼沉寂了。當年在延安發(fā)生的這樁歷史公案,成了籠罩在建國后雜文創(chuàng)作頭上的一道歷史陰影,制約著雜文的繁榮和發(fā)展,凝聚著值得認真加以總結的歷史教訓?!保ㄒΥ簶?、袁勇麟:《二十世紀中國雜文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7年8月,第770頁)
四
1949年之后,“魯迅式的戰(zhàn)斗雜文”更顯得不合時宜了,“新基調(diào)雜文”基本上成了雜文的主流。
朱健國認為:所謂馬鐵丁思想雜談、龔同文雜文、姚文元雜文、張春橋雜文,都是“新基調(diào)”。(朱健國:《二十世紀中國雜文真相隨想》,《雜文界》1999年第1期)
曾彥修、牧惠也撰文稱:“解放后,雜文的命運也不佳。1956年-1957年的雜文創(chuàng)作高潮曇花一現(xiàn),十年動亂中雜文家的受難和雜文的凋零,就是很好的說明。為了解脫困境,人們在實踐中和理論上加以探索。于是,在實踐中,有了馬鐵丁思想雜談或雜文的出現(xiàn);在理論上,則有魯迅式雜文已經(jīng)過時的說法……”(曾彥修、牧惠:《〈熱風雜文叢書〉出版前言》,《北京青年報》2015年3月6日)
五
其實,在劉甲提出“新基調(diào)雜文”之前,雜文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所謂的“歌德說”。這和“新基調(diào)”是異曲同工的。
那是在1979年6月,有人撰文稱:“現(xiàn)代的中國并無失學、失業(yè)之憂,也無衣食之慮,日不怕盜賊執(zhí)杖行兇,夜不怕黑衣蒙面的大漢輕輕叩門。河水渙渙,蓮荷盈盈,綠水新池,艷陽高照。當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會主義為何不可‘歌其德’?……社會主義文學都應一律地歌頌社會主義之德,歌無產(chǎn)階級之德,歌工農(nóng)兵英雄之德;否則便是‘缺德’?!辈①|問:“吃農(nóng)民糧,穿工人衣,搖著三寸筆桿不為國家主人樹碑立傳,請問:道德哪里去了? ”(李劍:《“歌德”與“缺德”》,《河北文藝》1979年第6期)
此論一出,“舉國”嘩然。
廖沫沙、曾彥修、牧惠、邵燕祥、章明等紛紛撰文,予以反駁、痛擊。有論者直斥該文“比江青還江青”,“比張春橋十三年還十三年”。
這使得事態(tài)驟然升溫。
隨后,上海等地文藝界召開座談會,《文匯報》《人民日報》等二十四家報紙共同對“歌德說”進行聲討……(閻綱:《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的前前后后》,《文匯讀書周報》2014年12月12日)
一時間,“歌德說”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并變得臭不可聞了。
六
“歌德說”變臭之后,“新基調(diào)”搖身登場。
“新基調(diào)”甫一問世,一批老雜文家便頓生反感,遂針鋒相對地提出:不要“新基調(diào)”,還是“魯迅風”。
所謂的“魯迅風”,就是“魯迅式的戰(zhàn)斗雜文”。
曾彥修、牧惠、陳澤群、老烈等雜文家,姜振昌、彭定安等雜文理論家,紛紛揮戈上陣,對“新基調(diào)雜文”這種提法給予了痛快淋漓的圍剿。
一如何滿子所稱:“所謂‘新基調(diào)雜文’,亦即雜文只能以‘歌頌’為基調(diào)而不宜‘批判’的高論,從八十年代前葉出籠以后,就立即遭到了廣大雜文作家的斥責?!保ā端^魯迅的“新基調(diào)病態(tài)”和“局限”》,《學問》1999年第1期)
有論者稱,所謂的“新基調(diào)雜文”,不過是在“左”傾錯誤思想指導下產(chǎn)生的那一類緊密配合反右、大躍進等政治運動的雜文,這就注定了它無論從理論依據(jù)還是從創(chuàng)作實踐上,都是不能成立的。(高起祥:《“新基調(diào)雜文”理論的失誤》,《文論報》1988年11月5日)
一陣“群毆”,所謂的“新基調(diào)”便跟“歌德說”一樣,同樣變得臭不可聞了。
七
然而,在“新基調(diào)”變臭之后,又有人提出了“雜文的建設性”(杜文遠:《雜文的建設性》,《雜文界》1996年第1期)。
這是換湯不換藥。盜用小品里的一句臺詞就是:脫了馬甲我照樣認識你。
Y=5.41876+2.78682X1-0.03489X2+0.03940X3-0.06998X4-0.23142X5
而這位“建設性”論者,恰是“新基調(diào)”的熱捧者。
該論者稱:“雜文向來是以強烈的批判性為特色的……但雜文不能只有一個‘性’,它還可以有喻世性、知識性、趣味性,也應當有建設性。”
平心而論,這樣的論述倒也不能說“錯”。但是,鑼鼓聽音,其最最根本的用意,就是用“雜文的建設性”取代“雜文的批判性”,一如用“新基調(diào)”取代“魯迅風”。而所謂的“建設性”,在某些人看來,就是只能說“好”,不能說“壞”。
其實,什么才是真正的“建設性”呢?美國學生的《公民讀本》第一課是這樣寫的:“假如政府做錯事,你嚴厲批評政府,那是希望它改善。這就是建設性。假如你明明發(fā)現(xiàn)政府在走向錯誤的道路,你卻說,好,好,那是一種破壞性的態(tài)度?!?/p>
八
與雜文的“歌德說”“新基調(diào)”“建設性”一脈相承的,還有個雜文的“補臺說”。
竹風兄對當代社會的貢獻是多方面的。我較為熟悉并深有感受的是他的雜文活動。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并身體力行的,是關于雜文“拆臺”與“補臺”的主張。他在《高舉魯迅旗幟,提高雜文質量》一文中講:“對舊社會首要的任務是‘拆臺’,即‘拆’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者的‘臺’?,F(xiàn)在時代不同了,人民當家作主,理應多歌頌新人新事,從正面表彰人民的勞績,讓大家互相激勵,共同提高,就是說要多‘補臺’,而絕不能‘拆’自己的‘臺’。如果有人想拆(中國)共產(chǎn)黨的臺,拆人民的臺,那等于是非不明,黑白混淆,簡直是一種犯罪行為。”其雜文創(chuàng)作立足點與行文意旨是再明白不過了,我于此也是毫不含糊的。(胡昭衡:《鄉(xiāng)居雜記》,香港漢典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10月,第194頁)
只是,何為“拆臺”?何為“補臺”?則屬于另一話題,恕不蔓衍。
九
有人追憶道:“‘新基調(diào)’一出,如同捅了馬蜂窩,南北雜文圈的一些知名人士向他(劉甲)開火,搞得他只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保ㄊY元明:《“三八式”的老編輯——劉甲》,《新聞研究導刊》2012年第2期)
看上去像是劉甲“一個人在戰(zhàn)斗”,其實不是。
劉甲只是“新基調(diào)雜文”的倡導者,而更多的,則是“新基調(diào)雜文”的踐行者。其道不孤。
然而,令劉甲耿耿于懷的是,在他遭到“群毆”時,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他說話。更令劉甲郁悶難耐的是,官府也不出面為他撐腰、解圍。
十
經(jīng)過“魯迅風”論者的一番“窮追猛打”,“新基調(diào)”論者不僅“偃旗息鼓”了,“新基調(diào)”也淪落成一個“貶義詞”。所有的雜文作者對此都避之唯恐不及,都恥于稱自己寫的是“新基調(diào)”。乃至多少年后,依然有人對“新基調(diào)”冷嘲熱諷。
諸如黃一龍說:“我以為雜文就是‘喊痛文’。遇見人間不平,心痛如同身痛,就喊出聲,是為雜文。如果痛了還燦爛一笑,說感覺真好哇,就是‘新基調(diào)雜文’了?!保▌⒊尚?、王芳、李君選編:《2005中國年度雜文》,漓江出版社2006年1月)
邵燕祥說:“提倡所謂雜文只能以‘歌頌’為基調(diào)而不宜進行‘批判’的‘新基調(diào)雜文’論一伙,其實是不值一駁的……”(邵燕祥:《何滿子:特立獨行的人與文》,《南方周末》2009年8月 5日)
符號說:“‘新基調(diào)’之所以聲名狼籍,就因為有成千上萬的腐敗分子在使勁兒扇他們的耳光不給他們面子?!斞腹P法’的是否過時,也非哪一個權威論斷可以左右得了的……”(符號:《野馬雜文漫畫叢書?前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1月)
十一
話雖如此,“新基調(diào)雜文”卻并未銷聲匿跡、含羞退場,依然如火如荼、繁茂如昨。展眼各類媒體,眾多的“雜文”,骨子里皆為“新基調(diào)”。
諸如某些省份“扛雜文大旗”的人,竟自稱“堅決不寫赤裸裸的揭露性的雜文”,即便被人稱作“歌德派”也“絕不以此為恥,相反覺得很光榮”。(雷媛:《扛起甘肅雜文大旗的那些人》,《蘭州晨報》2012年6月7日)
甚至連全國雜文學會聯(lián)誼會名譽主席都直言不諱地說:“我們的雜文向太陽?!保ǘ伪剩骸段覀兊碾s文向太陽》,《北京雜文》2016年第1期)至于“太陽”是什么概念、有什么“寓意”,會不會被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誤讀”?
十二
時至今日,“新基調(diào)”一詞雖然臭了,無人再提,但雜文終歸還是有個“基調(diào)”問題。
這是一種客觀存在。
而這個“基調(diào)”,套用一句曾經(jīng)很火的話說就是:替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