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樂
(渭南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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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文化與文學研究】
儒家文化在美國華裔文學作品中流變的模因論解讀
孫 樂
(渭南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以模因論為理論依據(jù),以美國華裔文學三個主要發(fā)展階段的代表作家及其作品中對儒家文化的解構(gòu)和重建為研究支撐點,研究分析不同時代的華裔作家如何采用排斥、妥協(xié)和復魅等策略使儒家文化的模因在美國文化中不斷選擇、適應和變異,以期探索儒家文化在全球化語境中的生存和發(fā)展路徑。
儒家文化; 美國華裔文學; 模因
一直以來,儒家文化都是美國華裔文學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主題。華裔作家根據(jù)各自的需求和理解,對儒家文化或呈現(xiàn),或結(jié)構(gòu),或推崇,或批判。美國哲學教授霍勒斯·卡倫認為:“美國社會的族裔群體無法從根本上融合……(Horace Kallen)人們的服飾、政治立場,乃至哲學都可以改變,但唯其祖父是永遠無法改變的?!盵1]190對于美國華裔作家而言,這里的“祖父”,或者說其文化原型,就是儒家文化。在榮格的心理分析中,“原型”指的是集體無意識在人類文化當中的表現(xiàn),這種無意識以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表現(xiàn)出來,形成 “本能自身的無意識形象”,也就是說,“人一旦誕生于某個文化環(huán)境,其文化心理便無時不為與之有關(guān)的原型所濡染,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種強大的物質(zhì)性的力量,致使文化本身也顯現(xiàn)出特定的傾向。”[2]105在離散族裔的作品中,原型往往以記憶的形式出現(xiàn)。記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離散族裔傳承祖輩文化的重要方式,也是他們的文學表達方式。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離散族裔群體對故國的記憶,不是為了找回過去,而是為了證明現(xiàn)在,是表達“存在”的一種方式。然而對族裔文化根源的真實性和準確性的追尋往往是艱澀的,因為敘述者僅憑記憶,永遠都無法真正地了解他們,想象和記憶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決定了這是對缺失的根源的追尋。因而,如何處理記憶與同化的關(guān)系就成了美國華裔作家一直都在探討,但永遠沒有,也不會有定論的主題。但模因論為我們發(fā)掘并刻畫出族裔作家的記憶路線提供了可能。
模因論源于達爾文進化論,主要用于闡述文化的進化規(guī)律。“模因”的意思是“存在于個體記憶當中,且能被復制到其他個體記憶中的一種信息型式”[3]203。持模因論的主要流派包括信息觀、模因符號觀、文化進化觀、思想傳染觀等。以賈博拉為代表的文化進化觀的研究領(lǐng)域涉及“變形、合并、分裂、傳遞過程中的誤差等產(chǎn)生變異的方式,自然或人為選擇等選擇適應性變異的規(guī)則以及復制和傳遞選擇后的變異方式等”[3]203。文化進化觀常被用于解釋語言和文化概念的進化規(guī)律。根據(jù)模因論的理論,跨文化傳播即將某種文化模因傳播到異域文化中,使原文化在文化沖突中能夠得到準確復制,并成功在異文化中生存。道金斯認為,模因作為一種復制因子必須具備遺傳、變異和選擇三個特征。只有當某一種文化具備了這三大特征,才可以通過選擇、適應和變異三個過程在異文化中進行傳播。成功進化的模因有以下三個特征:保真度,即模因越忠于原文化,在異文化中的保真度就越高;多產(chǎn)性,模因復制的速度越快,傳播的范圍就越廣;長壽性,模因復制模式越穩(wěn)定,壽命越長。在多個模因競相在異文化生存的情況下,在這三項指標上表現(xiàn)值越高,成功的概率就越大。三項指標處于互相依存、相互制約的關(guān)系?!伴L壽性是其他二者存在的前提條件,因為如果沒有足夠長的時間進行模因復制,保真和多產(chǎn)都是空談。多產(chǎn)性帶來的復制能力發(fā)揮著中間橋梁的作用,多產(chǎn)性一方面可以延長壽命,另一方面也可以增強保真度。保真度發(fā)揮著質(zhì)檢的作用, 沒有合格的質(zhì)檢,長壽和多產(chǎn)不可能實現(xiàn)。”[4]42
儒家文化在西方的傳播充分體現(xiàn)了模因的特征。早在16世紀時,利瑪竇(Matteo Ricci)就將《四書》譯成了拉丁文,此后,《論語》等儒學經(jīng)典先后被引入西方,并且不斷被重譯,對西方人的精神世界有著深遠的影響。美國人在探索和養(yǎng)成美利堅民族性格之時也曾從他文化當中汲取營養(yǎng),富蘭克林、艾默生,以及梭羅等美國文學大家的作品中儒家思想的影響和痕跡可謂不勝枚舉??梢哉f儒家文化在美國華裔文學誕生之前就早已熔進了美國人的民族性格當中,對美國文化兼容并蓄這一主要特征的形成可謂功不可沒。如前所述,模因論由生物進化理論發(fā)展而來,因此,任何模因要想生存,都必須適應模因庫環(huán)境。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文化模因也會采取各種適應策略,在長期的傳播過程中以變形、合并、分裂乃至誤差傳遞等方式發(fā)生著調(diào)整和變異,并在同已有的其他模因在競爭中實現(xiàn)進化?;仡櫲寮乙庾R在美國華裔文學中傳播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其模因呈現(xiàn)出三種主要變體,即排斥型、智慧型和超越型。這三種變體分別適用于美國華裔文學發(fā)展的不同階段。一般認為,美國華裔文學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60年代為開創(chuàng)時期;20世紀七八十年代為轉(zhuǎn)折時期;從20世紀80年代末至今為繁榮時期。模因的三種變體在這三個階段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印證。由于篇幅和能力有限,本研究按照作品的發(fā)表時間及其所處的階段,分別選取了開創(chuàng)期代表作家劉裔昌 (Pardee Lowe)、黃玉雪(Jade Snow Wong);轉(zhuǎn)折期代表作家趙健秀(Frank Chin)、湯亭亭 (Maxine Hong Kingston),以及繁榮期代表作家鄺麗莎 (Lisa See)和張嵐( Lan Samantha Chang )的作品,運用模因論對之加以分析,研究儒家文化在美國華裔文學中所遭遇的文化沖突或文化融合, 探索儒家文化在全球化的語境中的生存和發(fā)展路徑。
(一)冷戰(zhàn)期間亦遇冷
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大熔爐”族裔理論所代表的美國單一文化理論在當時仍然占據(jù)絕對主導地位,受同化政策和麥肯錫主義影響,在當時美國頗為濃重的種族主義氛圍中長大的第二代華裔美國人強烈希望歸屬于主流文化。加布里埃爾·謝弗(Gabrielle Shafer)指出,當解決了生存的根本問題后,離散族裔面臨在同化與不同化之間做出選擇。他們可能選擇同化,也可能選擇不同化,或者選擇認同居住國文化,但保留故國文化傳統(tǒng)。采用這種策略時,一些離散族裔減少其民族特征,并斷開同故國的聯(lián)系。[5]164模因在異文化傳播的初期,由于宿主對其源文化體系非常陌生,若采用異化策略,很有可能由于宿主無法解碼原模因,從而拒絕受感染和復制能力,進而因為無法傳播而死亡,因此這一時期的傳播往往會采用歸化原則,以滲透為主。然而由于麥肯錫主義帶來的美國國內(nèi)高壓氣氛,加之其故土中國彼時的貧窮和落后,這一時期的華裔作家卻反其道而行之,通過排斥,甚至對故國和原文化加以極端異化,以求徹底與之決裂,全身心地融入美國文化和美國社會。
在自傳作品《父親與裔昌》(Father and Glorious Descendent )中,劉裔昌竭力傳達著作為主人公的兒子為了擺脫父系的儒家文化,融入自己向往的美國主流文化而付出的種種努力。為了表明對美國的熱愛,劉父以美國歷史上大人物的名字給兒子們起了英文名字,并去信告知美國副總統(tǒng),得到其回信嘉許。劉父因此大受鼓舞,對兒子們寄予了厚望,希望他們能在美國取得更大榮耀。受此影響,劉裔昌自幼厭學中文,喜愛英文,并通過不斷丑化唐人街和中國文化來證明自己的美國身份。他在自傳中稱中國音樂是“十足的外國腔調(diào)”,華埠“充滿著衰亡與病態(tài)的氣息”,而資本主義國家則“蒸蒸日上”。此外,為了證明劉氏對美國的熱愛和忠誠,出版商在《父親與裔昌》小說的封套上注明作者甫一完成該書的手稿,便迫不及待地投身了美國陸軍。與劉裔昌相似,在《華女阿五》(The Fifth Daughter )中,黃玉雪也表達了唐人街的文化已是不合時宜的落后文化這一東方主義偏見。阿五的家庭是典型的儒家家庭,她自幼受家庭文化熏陶,相信長幼有序,男尊女卑,對父母更是言聽計從。然而長年的美式教育讓她的平等和反抗意識逐漸形成,并開始偏向美國文化身份,當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父母私下給她安排相親后,她徹底摒棄了家庭傳統(tǒng)并視之為反思和批判的對象,甚至以東方主義的觀點來看待自己的父文化,認為自己身上的優(yōu)點都是美國文化造就的,缺點都是受中國文化影響。作品中帶有半自傳性質(zhì)的主人公成長經(jīng)歷,暗合了白人主流社會所期待的少數(shù)族裔美國化的過程,其大肆宣揚的文化的中西合璧在小說中看似無所不在,細讀之下則無處可覓。讀者看到的只是一個和中華文化漸行漸遠,而同美國文化日益融為一體的女主人公。趙健秀認為:“(種族)刻板印象的成功運作導致臣屬種族被歸化為一種社會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和文化的力量。少數(shù)族裔不但不反抗白人至上論,甚至還開始捍衛(wèi)白人至上論,并依賴他、感激他?!盵6]75劉裔昌和黃玉雪正是這一策略的“受益人”。二人通過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對儒家文化的排斥,強化了白人對華裔乃至亞裔全體“模范族裔”這一新型刻板印象的事實,也切斷了模因的傳播路徑。在模因傳播中,長壽性是首要條件,沒有長壽性,無從談及復制和保真性。然而盡管劉黃二人竭力通過擺脫自己的父文化融入美國文化,然而過猶不及,文化融入不僅需要語言形式和表層規(guī)范的帖服,更為重要的是思維方式的貼近。正所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盡管劉黃二人可以掐斷了對原文化的模因傳播,但他們沒有,也不可能在文化上進化成徹底西化的“白心”香蕉。他們在排斥儒家文化的過程中從其間剝離出的勤奮、上進,乃至謙卑本身反而傳播了儒家文化,并使之與美國文化融合?!袄嫒恕边@個比喻倒是更適合這個群體——黃皮、白肉、黃核。哪怕他們的英語遠比漢語地道、遵守美國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但一方面儒家意識歷經(jīng)流轉(zhuǎn)早已熔斷進美國文化,另一方面,潛伏在其記憶深處儒家意識會永遠與其如影隨形,只不過他們對此缺乏明確的認識。
(二)多元文化大潮中的回暖
20世紀60年代民權(quán)運動在美國風起云涌,極大地促進了族裔意識和平等意識的覺醒,為了顛覆主流社會對有色人種的種種“刻板印象”,學術(shù)界進行了大量反思、批判和創(chuàng)新?!岸嘣敝饾u成為美國社會和文化的主流意識。這一時期,美國主流社會對華人的看法也從“黃禍”搖身一變,成為“模范族裔”。隨著知識層次的提高和閱歷的增加,華裔作家一方面意識到無論是從外表,還是從心理上,他們都不可能同故國和儒家文化徹底決裂,另一方面也發(fā)覺“模范族裔”不過是糖衣炮彈,意圖是斷絕其同原文化的聯(lián)系。因此,如何在作品中解構(gòu)或重構(gòu)儒家文化,使之與美國文化乃至華裔文化兼容,如何消解“模范族裔”帶來的新殖民主義的隱性影響,或者說如何讓儒家文化的模因在多元化的美國社會傳播扎根,進而更好地進行傳播,成了這一時期華裔作家們努力的方向。 出于這一目的,作家們采取了以退為進的妥協(xié)策略,儒家文化模因的多產(chǎn)性和長壽性成為這一時期華裔作家致力于實現(xiàn)的傳播方向,保真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這一時期,以趙健秀為代表的男性華裔作家鐘情于在其作品中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英雄傳統(tǒng)”。在名噪一時的《大哎呀》(Big Aieee!)當中,趙健秀借關(guān)公為圖騰突出華裔男性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并借以對抗美國主流文化對中國男性形象的歪曲。這一做法看似是在儒家文化的尋根,實則不然。事實上,作為移民二代乃至三代,趙氏在中國文化中尋根看似是在向中國文化靠攏和妥協(xié),實則投機取巧地借中國文化中的男性英雄形象改變并重建美國人對華裔的固有印象,因此在尋根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對中國文化的排斥和疏離。其筆下的男性形象似乎只在字表上體現(xiàn)了“英勇”和“雄性”。在龍年《The Dragon Year》中,華裔導游弗雷德表面對游客謙卑有禮,但行程一結(jié)束就在暗地里用英語對游客破口大罵,臟話連篇。在趙健秀看來,這種純發(fā)泄行為正是華裔男性英雄氣概的直接體現(xiàn)。然而如此的“英雄事跡”只會同“仁”“忠”“孝”“禮”“義”“智”“信”等儒家文化精髓漸行漸遠。如前所述,在傳播的過程當中,模因的適應性非常重要,而趙健秀對儒家文化的傳播一方面脫離了其母體,缺乏保真性,另一方面在異文化中屬于陌生的他者,無法為宿體接受,因而也就無力復制,無從長壽。急功近利的趙健秀指望具有中國國籍的英雄人物潛入美國文化中,以原汁原味的外來戶形象去拯救美籍華裔,無論從理論還是現(xiàn)實角度,成功率都很渺茫。因此,趙健秀的作品并未引起大的波瀾。這種弄巧成拙的效果并未贏得任何一方的尊重,讓趙健秀陷入了與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都漸行漸遠的狹隘的美國華裔意識的窠臼之中。相反,誤打誤撞也好,有意為之也罷,以湯亭亭為代表的華裔女性作家恰如其分地把握住了儒家文化模因在這一時期的傳播規(guī)律。
海利根(Heylighen)認為“模因有同化、記憶、表達和傳播四個生命周期階段,每個階段都有著不同的選擇標準。其中同化階段最為重要。無法度過同化階段,對模因而言意味著生存的終結(jié)。在同化階段,模因需要吸引宿主的關(guān)注,并盡快為之理解和接受。因此,這一階段的模因必須具備新穎獨特、簡單明了、認知合一等特征并富有權(quán)威性。唯其如此,在記憶階段模因才能長時間在宿主的大腦中停留,才有可能被復制、表達和傳播?!盵7]418湯亭亭的成功充分體現(xiàn)了模因傳播的這一特點,在《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中,她以猜測式的想象、令人眼花繚亂的多維敘述視角,出神入化的文筆,和充斥著神魔鬼怪的故事這一模因復合體給美國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記憶),開篇之句 “You must not tell anyone what I am about to tell you ”一度成為美國學生見面的口頭禪(表達),由此模因的長壽性發(fā)揮到了極致,繼而引發(fā)了多產(chǎn)性(傳播),使作品長期位居暢銷榜前列。然而就保真性而言,湯亭亭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美國文化的妥協(xié)卻引發(fā)了廣泛的爭議。在《女勇士》中,花木蘭、蔡文姬等家喻戶曉的中國古代人物形象經(jīng)過湯亭亭的藝術(shù)加工后搖身一變,成了美國華裔版的現(xiàn)代霹靂嬌娃。湯亭亭通過樹立女勇士中美結(jié)合,古今交融的形象對“孝”“忠”“和”三種儒家文化精髓的透徹理解巧妙地對之進行了協(xié)商、對抗和消解。“女勇士”一方面?zhèn)鞒兄靶ⅰ薄獮榕疄槠逓槟傅耐讌f(xié),另一方面通過摒棄男尊女卑思想,表現(xiàn)出對儒家父權(quán)文化的“不孝”;一方面表現(xiàn)著對家國和自我的“忠”,另一方面,又通過弒君象征著對儒家父系文化的不忠;一方面表達了文化沖突帶來的種種“不和”,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兩種文化之間可以產(chǎn)生共鳴的“和”。儒家意識中凡是不利于其融入美國文化的成分,均被其加以批判和拋棄,凡是有利于融入美國文化的成分,加以繼承和弘揚。如此湯亭亭巧妙地利用了模因的傳播規(guī)律,即在傳播初期側(cè)重多產(chǎn)和長壽,待模因度過生存階段之后再提高保真度??梢哉f,湯亭亭在美國華裔文學當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關(guān)鍵性作用。隨后的譚恩美、黃哲倫等華裔作家效仿了湯氏的模因傳播之道,亦取得了各自的成功。湯亭亭的妥協(xié)策略一方面打破了前輩作家對儒家文化的偏見,不再將其視為完成“美國化”進程中的障礙物,以及恪守中國文化的父母與融入美國文化的子女之間沖突的根本所在。另一方面她讓后輩作家開始尋求突破和超越,打破族裔身份和文化的束縛,從更深層次的意義上重新認識和解讀儒家文化,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的普世哲理和濟世價值。
(三)全球化語境中的復魅
20世紀 90 年代以后登上美國文壇的華裔作家大都出生在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發(fā)表處女作時年齡均在三四十歲左右。這批作家出生于美國民權(quán)運動的高峰時期,成長于多元文化已為美國社會主流認可的20世紀80年代,文化取向也好,價值觀也罷,都有多元化的傾向。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冷戰(zhàn)的結(jié)束,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新移民的大量涌入,全球化逐漸開始取代多元化,成為美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全球化在文化領(lǐng)域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是這一代作家已經(jīng)開始淡化作品的國籍概念。他們深諳東西方哲學,關(guān)注的不再是文化沖突和宏大敘事,特別注重挖掘作品的哲學內(nèi)涵。相較前輩華裔作家,他們側(cè)重于挖掘儒家文化的全球化內(nèi)涵,采用異化策略充分展示其哲學內(nèi)涵和語言風格。在模因的傳播中,他們更重視模因的保真性,其次才是長壽性和多產(chǎn)性,因而他們進一步淡化了以往美國華裔小說中濃重的族裔味道,傾向于描寫更普遍題材的故事,力圖從中發(fā)現(xiàn)建設(shè)人類美好未來的啟示。他們享受著讓模因跨越國界和文化傳播的快樂和自由。經(jīng)過復魅的模因變體回歸了儒家文化追求明心見性、圓融貫通境界的本原。
鄺麗莎是與譚恩美、任璧蓮、伍慧明同為 20 世紀 50年代出生的美國華裔。鄺麗莎成名的時間晚于上述幾位作家,但是在 20 世紀 90 年代之后開始發(fā)表作品的華裔女作家中,她是十分高產(chǎn)的一位。從 1995 年至 2010 年,鄺麗莎先后出版了7部作品。在儒家文化模因的傳播中,鄺麗莎將保真性置于首位。在《雪花和秘密的扇子》(Snow Flower and secret Fan)這一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作品中,鄺麗莎不可避免地談及了儒家文化的核心主題“孝順”。與華裔前輩作家不同的是,鄺麗莎筆下的“孝”在愛的名義下與“美國夢”的碰撞。升華成一種“大愛”,包容并消解了前輩作家“義正詞嚴”并帶有政治、階級和族裔色彩的敘事。她傳遞出的不僅是對具有普遍人性問題的關(guān)注,還有對中美文化和諧統(tǒng)一的努力和愿望。在《上海姐妹》(Shanghai girls)中,鄺麗莎對歷史、東西哲學和倫理觀,乃至信仰都有了更加深入和成熟的理解。同樣是描寫華裔女性移民的故事,這部以金山移民為背景的故事并沒有像湯亭亭的《女勇士》一樣,借女性移民的辛酸歷程重塑女英雄形象,修正歷史。《上海姐妹》中的珍珠和梅在上海時養(yǎng)尊處優(yōu),紙醉金迷,在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到了洛杉磯的唐人街。母親被殺,日軍強奸、移民審查,丈夫自殺等接踵而至的不幸并未擊垮兩姐妹,每每痛不欲生時她們總是想到母親的教誨。母親深諳儒家思想,雖然她也受男尊女卑等思想的影響,但她更注重教誨女兒們在不幸中看到希望,在挫折中越挫越強。儒家文化中誨人修身的經(jīng)典不勝枚舉,《論語》中就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等名言。鄺麗莎以母親對女兒言傳身教的方式詮釋了儒家文化的智慧和本原所在。長期以來,華裔作家,特別是女作家一直在其作品中批判男尊女卑,長幼有別等不合時宜的儒家意識。但鄺麗莎跳出了這一囹圄,她在書寫主人公的不幸時并未刻意突出在某個國家和文化中遭遇的不公或是他們生活的艱辛。她無意修正歷史,而是輕描淡寫的帶入歷史,敘述華裔先輩如何踏上美利堅的土地;她想要告訴每一位讀者,任何種族和性別的人都得面對生命中無所不在的無常與變數(shù)。只要不放棄希望和夢想,只要具備堅韌不拔的意志和勇氣,終會得到命運女神的青睞。這是母親在儒家文化中領(lǐng)會到的智慧。女兒在困境中深刻理解了這些理念,并將其傳授給在美國出生的后代。這一過程隱喻著儒家文化模因在美國的不斷復制和傳播。這種不回避儒家文化,甚至刻意突出儒家文化異質(zhì)性的寫法,正是出于將儒家文化當作一種世界哲學和未來哲學的創(chuàng)作意識,有助于提高儒家文化模因在異文化宿主中的保真度。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和手法在同時期華裔作家張嵐的作品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
張嵐是 20 世紀 90 年代后美國文壇上堪與譚恩美、任壁蓮齊名的美國華裔女作家。學院派出身的讓西方文藝理論融入了張嵐的創(chuàng)作意識當中。《遺產(chǎn)》(Inheritance)同樣描述了一對定居美國的中國姐妹,母親因為怕父親納妾而投湖自盡,兩姐妹從此相依為命,先后從大陸輾轉(zhuǎn)到臺灣再到美國。姐姐君安自幼讀“孔子”,深受儒家文化和意識影響,在妹妹面前儼然家長。妹妹茵安表面柔弱,內(nèi)心叛逆,在姐姐懷孕時與姐夫私奔,終生未獲姐姐原諒。在張嵐的精巧構(gòu)思下,姐妹分處記憶和遺忘的兩端。姐姐無論身處何處,一直堅守著儒家文化,而從妹妹背叛姐姐那一刻起,也背叛了其父文化。姐姐對父文化的遺產(chǎn)念念不忘,而妹妹則選擇努力遺忘。張嵐并未指出姐妹二人孰對孰錯,她以開放式的結(jié)局向讀者表明,在原文化模因的傳播過程中,模因攜帶者必須努力在記憶和遺忘之間平衡其隱性和顯性的影響,并充分衡量融入宿主環(huán)境的收益和損失。張嵐深諳西方文藝理論,她清楚地意識到對文化原型而言,不念想才是真正的念想,不遺忘才是真正的遺忘。她通過姐妹二人的愛恨糾葛傳遞了她對儒家文化的深刻理解——只有挖掘出被移民藏在心底的記憶,讓割裂的歷史重新黏合,才能正確地、完整地、從更好視角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才能在其間而不受其制,在兩種文化中游刃有余。這一認識暗合了 “執(zhí)兩用中”的儒家思想?!哆z產(chǎn)》的英文名稱“Inheritance”前未加定冠詞The, 說明這份遺產(chǎn)并不都屬于某一個群體,而是屬于全人類。從這一點來講,張嵐在創(chuàng)作時并未考慮以什么樣的方式和途徑傳播儒家文化模因,她只是在展示其哲學內(nèi)涵和語言風格的基礎(chǔ)上從中尋求建設(shè)人類美好未來的啟示。這種 “超越型”的模因傳播模式實乃對儒家文化的真正回歸:“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睂嶋H上,不僅是張嵐和鄺麗莎,“90后”華裔作家的作品中均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在其他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普遍存在的終極探索:擺脫文化和族裔藩籬的束縛,以博愛的胸襟在自然和本能中找到寧靜溫馨和諧的精神家園。這既是自我救贖的過程,也是拯救全人類的過程。
從劉裔昌、黃玉雪,到趙健秀、湯亭亭,再到鄺麗莎和張嵐。每一代華裔作家因時代和閱歷的不同,對儒家文化有著不同的理解和闡述,也逐步實現(xiàn)著儒家模因在美國文化當中的同化、記憶、表達和傳播。榮格認為,“一位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越是煞費苦心地想從個性及主觀上排除掉無意識,越會更多地——而不是更少地——流露出自己真實的無意識,盡管還達不到流露出大部分無意識的地步?!盵2]105因此,無論美國華裔作家愿不愿意,儒家意識永遠都是潛藏在他們心底,流淌在他們意識當中的一部分。從“族裔性”書寫到“文學性”書寫,華裔作家們看似同儒家文化漸行漸遠,實際上在更深層次上回歸了儒家文化本身。正所謂“叩其兩端,取其中道”,一方面,美國華裔文學不僅要在中國文學與文化中追根溯源,也要繼承美國文學與文化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在全球化時代,淡化族裔性,突出文學性也成為美國華裔文學發(fā)展的最新趨向。然而無論時代怎樣發(fā)展,對于美國華裔文學作品而言,儒家文化都是其難以回避,也無法回避的父文化。在全球化語境下,儒家模因在傳播當中面臨著種族主義、女性主義、沙文主義、同化主義以及東方主義等沖擊和調(diào)和,不斷調(diào)整著生存和發(fā)展的策略,向著理想狀態(tài)邁進。相信隨著一代代美國華裔文學作家的共同努力,儒家文化模因復合體的內(nèi)涵和特征將完整地呈現(xiàn)在美國文化乃至世界其他文化宿主面前,并最終在其中實現(xiàn)復制、傳播,乃至融合。研究儒家文化模因在美國華裔文學中的流變,有助于探索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全球化語境中的發(fā)展和革新道路。中國一貫反對文化霸權(quán)與文化本質(zhì)主義,主張文化和政治在全球范圍求同存異。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因為與中國文化的特殊關(guān)系,美國華裔文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探索文化多元化、建構(gòu)民族文化與異國文化和諧關(guān)系的范例,這對中國文化如何在全球化語境下實現(xiàn)更好的生存和發(fā)展具有深刻的啟示和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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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賀 晴】
The Changing Interpretation of Confucianism i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eme Theory
SUN L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Based on the Meme theory, this paper probes into the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works selected from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of its major development stages, and analyzes how these writers destructed and reconstructed Confucianism in their works, and how they contribute to the selecting, adapting, and evolving of the Confucianism culture meme in American culture with their respective strategies of repelling, compromising, as well as enchantment, so as to explore the ways Confucianism culture survives and evolves in the global context.
Confucianism culture;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Meme
I206
A
1009-5128(2017)15-0073-06
2016-09-21
陜西省教育廳科研項目:社會符號學視角下的多模態(tài)話語分析與意義建構(gòu)研究(15JK1238)
孫樂(1981—),男,陜西涇陽人,渭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