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紅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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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文化與文學研究】
《紅樓夢》多維敘事視角研究
王 紅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紅樓夢》突破傳統(tǒng)寫作模式,在敘事視角安排上呈現(xiàn)多元化、多層次、多角度、多維度的特點,其視角可分為仙佛視角、凡俗視角、大觀園人物視角與大觀園之外人物視角。仙佛視角從出世、命運的角度設定故事框架結(jié)構和哲學底蘊,凡俗視角則從入世的角度敘述故事,開展小說具體情節(jié)。其敘事視角既是自人看人,又是自天看人,在不同的視角中總述人間悲歡離合、悲慨個體命運的無奈凋零、思考盛衰之理、感悟世事無常變幻。
《紅樓夢》;仙佛視角;凡俗視角;人物視角;多維視角
敘事視角是敘事學理論的核心范疇之一,可分為全知視角、有限視角。全知視角是傳統(tǒng)的無所不知的視角類型,能夠從所有角度觀察被敘述的故事,“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敘述大都是借用一個全知全能的說書人口吻”[1]63,即就是說以《三國演義》《紅樓夢》為代表的古代小說主要運用全知視角敘事。有限視角即人物視角,是通過故事中人物的眼睛去觀察、去發(fā)現(xiàn)的敘事角度,隨著敘事學理論的發(fā)展與現(xiàn)代小說表達技巧的突破,有限視角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小說家講故事時非常重要且有意為之的表現(xiàn)手段。視角的變化能夠減少敘事信息或增加敘事信息,從而增強作者對敘事進程的操控,讀者正是在文本敘事視角引導下通過閱讀、觀察、推測、判斷,以作者想要的方式觀察作品,最終得到與作者達成共識的閱讀快感、破譯寫作意圖的快感。[2]405-407
《紅樓夢》敘事雖然以全知視角為主,但經(jīng)過曹雪芹十多年苦心經(jīng)營、嘔心瀝血的寫作、增刪,其敘事突破傳統(tǒng)寫作模式,敘述視角在作者自覺安排下,呈現(xiàn)多元化、多層次、多角度、多維度的敘述效果。對于《紅樓夢》敘事視角的研究是敘事學理論從傳入之初即關注的熱點,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1)針對某個人物視角及敘述功能進行研究,尤其以劉姥姥人物視角研究最為集中;(2)對小說中的多重視角及敘述功能進行研究;(3)在建構中國敘事學理論大背景下研究《紅樓夢》的敘述視角及意義。*通過各類學術搜索,相關論文不下百篇,時間跨度從敘事學理論傳入并盛行的80年代至今。如唐明文《〈紅樓夢〉的視點》,《紅樓夢學刊》1986年1期;呂福田《〈紅樓夢〉多重視點運用技法初探》,《紅樓夢學刊》1994年4期;李舜華《冷眼覷處:〈紅樓夢〉敘述視角的寓意化》,《紅樓夢學刊》1999年3期;姚玉光《〈紅樓夢〉敘述四重奏》,《紅樓夢學刊》2005年1期;余向軍《論中國古典小說對敘事視角的調(diào)度》,《船山學刊》2001年4期等。筆者擬在已有研究背景下,運用當代敘事學視角理論和文本細讀方法對《紅樓夢》作進一步研究,探討其視角表現(xiàn)方式及敘事功能。
王國維論及《紅樓夢》,說其“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道出了人生痛苦的解脫之道,反映出整個人類的精神困境的問題,是“宇宙之大著述”[3]87?!都t樓夢》通過“大觀哲學眼睛”[4]8,把最有價值的詩意生命毀滅給人們看,在濃郁的悲劇氛圍中思考關于人生、關于社會的問題,蘊含了豐富的哲學、思想內(nèi)涵。從哲學層面觀照《紅樓夢》的視角來自于小說中的神仙僧佛,仙佛空幻視角奠定了全書的精神格調(diào)和哲學底蘊,其視角承擔者為石兄、一僧一道、警幻仙姑。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第一回開篇即講述空空道人親眼見巨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石頭所記之往事,馬力指出“這個故事的敘述者角色是石頭”[5]89。整部《紅樓夢》講述女媧煉石補天所剩的一塊頑石,靈性已通,補天無用,遂為一僧一道幻化為美玉,托身賈府歷盡人間榮華富貴、世態(tài)炎涼。賈寶玉實則為補天頑石之化身,小說中發(fā)生的事情都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其敘述方式是類似回憶錄的客觀實錄。石頭超然于小說中的人物之上,是寶玉靈性的存在,與作者曹雪芹站在一起,以第三人稱對賈寶玉承擔著旁觀功能,偶爾自稱愚物,發(fā)表點滴評論。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僧道二真人對著靈通寶玉道一聲“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6]182;第九十五回寶玉丟失佩玉,妙玉為之扶乩,結(jié)果是“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6]614;第一百二十回結(jié)尾全書,寶玉在毗陵驛拜別父親,賈政至此悟出寶玉是下凡歷劫,此即從石頭視角關照寶玉,提點頑石幻化入世的人生經(jīng)歷。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敘述寶玉神形合一,夢中重游太虛幻境,與鴛鴦、晴雯、鳳姐、黛玉重逢,只見容貌依舊,但諸人已是情天恨海中的仙人,寶玉以神瑛侍者身份與瀟湘妃子了卻一面之緣,木石前緣在此回歸結(jié)束。從石頭視角點出個人命數(shù)其實是冥冥之中的天定之數(shù),寶玉從含玉誕生到十九歲跳脫塵緣,托體神瑛侍者下凡歷劫,木石前緣在讀者看來也早知是悲劇結(jié)局,只是身處其中的寶玉、黛玉、寶釵不知,費盡苦心的賈母、鳳姐不知。通過石頭的人間之游,作者指出只有跳出俗世的羈絆才能以出世視角反觀人世,在真假空幻之間體悟人生真諦。
一僧一道視角,即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此二人“生得骨格不凡,豐神炯別”[6]1,仙形道體,攜頑石幻化的美玉到“太虛幻境”,交付警幻仙子,讓其托身神瑛侍者下凡,與絳珠仙草了卻灌溉之緣。從僧道視角看“木石前緣”,寶黛二人今世的緣分前世已定,注定要以悲劇結(jié)局。也是因了這樣的一段神話,寶黛愛情既凄婉美麗又浪漫感傷。在凡人甄士隱眼中,豐神炯別的僧道就成了“癩頭跣足”之僧和“跛足蓬頭”之道,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脂硯齋評點時怕讀者不識,特別評曰“此是幻像”[6]5。僧道二人后來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小說敘事中,護持寶玉,也一再提醒閱讀者寶玉的來歷。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道人把風月寶鑒送給賈瑞,借以警告世人淫欲之禍,但肉眼凡胎的俗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招致禍患;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從僧道二人幻化入世,點明寶玉為靈石托胎降世;第一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欣聚黨惡子獨承家”,茫茫大士化身滿頭癩瘡、腌臜破爛的和尚度化寶玉;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僧道二人挾寶玉拜別賈政了卻俗緣。石頭視角是經(jīng)歷者、觀看者、記錄者的視角,僧道視角從一開始就站在出世的立場觀看人間的七情六欲、榮華富貴、起落沉浮,以悲憫的情懷關照紛紛擾擾、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世俗社會,為沉迷其中的俗人指點迷津。
太虛幻境由僧道二仙引出,警幻仙子“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間之女怨男癡”[6]34,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中的女子皆由此轉(zhuǎn)世托生。太虛幻境在小說中凡出現(xiàn)四次,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僧道二仙到太虛幻境將頑石交付警幻仙姑,讓其托生游歷人間;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賈寶玉以俗人之眼窺看大觀園諸位女子的命運,預言情節(jié)發(fā)展,揭示命數(shù)之理;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寶玉在瀕臨死亡的狀態(tài)中再次游歷幻境,把十幾年人生經(jīng)歷與命運預言相對應,是寶玉悟道的契機;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一部《紅樓夢》以警幻仙子安排諸人命運始,以諸釵歸冊終。通過警幻仙子視角,有言“命運視角”[7]49者,引導賈寶玉于夢境中窺看賈府內(nèi)外主要女子既定的命運,隨著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這些女子的命運無一例外的與仙人冊子中的預言一一對應。黛玉進賈府揭開了這些貴族少男少女的日常生活畫卷,春愁秋困、夏日消閑、冬季賞雪、結(jié)社寫詩、家宴慶生、口角之爭,大觀園諸位女子從無憂無慮的少女到長大成年面對男婚女嫁,迎春誤嫁中山狼,探春遠嫁海疆,惜春出家,湘云丈夫患病癆,黛玉殉情而亡,寶釵與失心瘋癲的寶玉成婚,秦可卿、鳳姐短命而亡,這些貴族女子在人生經(jīng)歷、情感婚姻方面皆不如意。以命運視角觀之,一切源于冥冥之中的天定,任你怎樣傾情投入撒盡淚水,或者心機用盡將世人玩弄于股掌間,到頭來難逃命運安排。
《紅樓夢》整部情節(jié)以一僧一道、警幻仙境開始,中間紛紛雜雜敘述賈府興衰、上百個人物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人生際遇,以木石前緣、金玉良緣為主線重點敘述警幻仙冊中記載的二十多位女子從小至大、戀愛婚嫁的人生經(jīng)歷,命運的無可奈何使《紅樓夢》具有濃郁的悲劇色彩。以出世視角表現(xiàn)對人世的反觀與思考,最終落腳點在佛教的空幻觀。第一回中即以四句偈語點名全書總綱:“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到頭一夢,萬境歸空。”[6]1世事如夢幻泡影,轉(zhuǎn)瞬即逝,人生無常,唯有大徹大悟超凡脫俗,才能不為世情所累。
《紅樓夢》中的仙佛視角從出世、命運的角度設定故事框架結(jié)構和哲學底蘊,凡俗視角則從入世的角度敘述故事,開展小說具體情節(jié)。連接仙界與凡間,由無到有展開賈府生活場景的視角承擔者有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和門子。在第三回“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黛玉視角亦具有結(jié)構性全知視角功能,使敘事由遠而近、由虛而實、由無到有。
甄士隱、賈雨村經(jīng)歷人間紛爭,最終甄士隱仙遁,能夠像神仙一樣出入太虛幻境,賈雨村亦參透世事脫俗而去,兩人在小說中起到連接仙凡視角的功能。第一回有言:“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盵6]3這是佛教禪悟之道,以此表現(xiàn)《紅樓夢》情節(jié)發(fā)展、視角轉(zhuǎn)換切中肯綮。由空而見色,情節(jié)展開由甄士隱起,姑蘇城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旁,鄉(xiāng)宦甄士隱白日做夢,遇一僧一道挾頑石入警幻仙境,托身在一樁風流公案中了卻俗緣,夢醒之后于街前遇見僧道二人。僧人見他懷抱小女,唱道:“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對鏡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6]5預言甄家命運,之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正如僧道所言。甄英蓮元宵節(jié)被人販拐走、甄家遭火災化為灰燼、甄士隱不上二年間便從一個富足的鄉(xiāng)紳變得貧困交加,有一天便隨了一個跛足道人飄然離世。第一回以濃縮的筆墨揭示樂極悲生、世事無常、命運前定之理,奠定全書的悲劇氛圍與精神基調(diào)。
由甄士隱而出賈雨村,由賈雨村而出林府、賈府。賈雨村坐館揚州城林府教女學生林黛玉,閑散中偶遇冷子興,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補授應天府,門子演說賈府姻親關系,引出薛家與賈府的關系。冷子興和門子是小說開篇人物,其身份是旁觀者和敘述代言人,展開鋪敘寧、榮二府及其廣闊的社會背景。冷子興演說為虛為幻,以此介紹作為世人茶余飯后談資的金陵賈氏,一座有百年歷史的貴族之家便在閑人的演說中呼之欲出?!都t樓夢》敘事以虛起,以實行,以幻結(jié),從小說情節(jié)結(jié)構發(fā)展來看,冷子興的演說鋪敘起到由遠而近、由無到有的敘述功能。第二回總評批曰:“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國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眼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6]10賈府歷代傳承,人物關系,表現(xiàn)出的末世景象,賈寶玉的秉性等,皆由冷子興、賈雨村兩個“冷眼人”于茶余飯后閑聊中帶出,從他者冷峻的視角中使讀者未讀之前胸中先有一賈府,眼中先有一寶玉。
將敘事由虛轉(zhuǎn)實,把賈府呈現(xiàn)在讀者眼中,揭開以后十多年人物生活描寫畫卷的視角由小說主要人物林黛玉來完成。黛玉是小說主要人物之一,從敘述功能來說,在第三回中承擔了觀察者的角色,是結(jié)構性全知視角的關鍵人物,后來者也有聰敏的寶釵、寶琴、湘云等女子,但都沒有承擔起這一視角的資格。從身份來看,林黛玉是賈母愛女賈敏的獨生女兒,是賈母唯一的外孫女,賈赦、賈政的外甥女,在禮數(shù)上她能一一見到賈府重要人物;從遭遇來看,黛玉母親早亡,自己生來有頑癥,沒有兄弟姊妹,是進入賈府寄居的外來者;從性情來看,林黛玉聰明清秀、蕙質(zhì)蘭心、容貌才情皆為上品。于是賈府內(nèi)部基本結(jié)構和主要人物都由林黛玉之眼看出。黛玉棄舟登岸為正文開始,一個“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臺階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她們來了,都忙著笑迎上來”[6]18,一座賈府,一群人們茶余飯后傳說中的人物躍然紙上,來到讀者眼前,脂硯齋點評此處寫道:“如見如聞,活現(xiàn)于紙上之筆?!盵6]18賈母、三春、鳳姐、寶玉、邢夫人、王夫人,賈府格局、富貴氣象皆由黛玉眼中看出,脂硯齋評曰“總為黛玉眼中寫出”[6]20。
《紅樓夢》敘事以虛起,以實行,以幻結(jié),此大章法通過甄士隱、賈雨村、林黛玉三個人物視角來布局。甄士隱歷盡人間興衰隨僧道二仙修煉,賈雨村離了葫蘆廟進京赴考,中進士從此當官為宦,至一百二十回甄士隱得道升仙,度化賈雨村,“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6]804,歸結(jié)《紅樓夢》。從第三回黛玉進賈府開始,展開故事情節(jié),描寫生活場景,摹畫展現(xiàn)人物命運。這一組人物視角連接仙佛視角與凡俗視角,帶領讀者在閱讀中體會佛教禪觀思想,體悟小說所蘊含的眾聲喧嘩、繁華興衰之后終歸寧靜平淡的審美意趣。
“一部《紅樓夢》,園內(nèi)園外,充滿了一雙雙眼睛,幾乎每個人物或多或少地充當了敘述的角色,他們看別人,也被別人所看?!盵8]319《紅樓夢》敘事視角打破了傳統(tǒng)敘事單純運用全知視角的藩籬,用豐富的人物視角開展情節(jié)、塑造人物形象、展現(xiàn)敘事時空、表達價值判斷,其人物視角或叫“戲劇化的角色視角”,或為“限知視角”。《紅樓夢》對主要人物采用多維度、多角度視角進行觀察描摹,塑造出了個性鮮明、立體感極強的賈府人物群像;對其他次要人物大多采用全知視角進行無所不知的描述,表現(xiàn)賈府人生百態(tài)。視角方式的選擇,即作者精心安排的敘事觀察角度讓讀者的關注點始終不離主要人物的活動,在情節(jié)發(fā)展與細節(jié)描寫中感知人物的心理與情感,想象人物的姿態(tài)與容貌。這一組視角屬凡俗視角,可分為大觀園人物視角、大觀園之外人物視角兩個大類。
大觀園實則為警幻仙境在人間的投影,在貴妃歸省后,就成為以寶玉為首的紅樓夢諸人的人間樂園,也可稱為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伊甸園”,寶玉和黛玉、寶釵、探春、湘云等人在其中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韶光。小說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敘述:竣工后賈政帶眾清客和寶玉游園題字,以移步換景之法從寶玉等諸人眼中一一看出大觀園的建筑、園林、布局與景致,當看到正殿時,寶玉“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那里曾見過的一般”[6]116,脂評曰:“仍歸于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贝藭r為人間聲色所惑的寶玉就是石頭忍不住發(fā)表感嘆:“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藭r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6]120至一百十六回寶玉生魂游歷警幻仙境,遇著鴛鴦、晴雯幾個逝者的鬼魂,心中想著:“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園子,怎么改了樣子了呢?”[6]770從寶玉眼中、石頭眼中看大觀園,大觀園就是人間幻境,脂硯齋評曰:“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豈可草率?!盵6]106作者用畫家三皴之法,從不同視角觀察展現(xiàn)寶玉與諸姐妹的生活空間,使大觀園有與世隔絕的仙境幻象之感。
寶玉搬進大觀園怡紅院后,有兩個來自底層的視角觀看他生活的地方,從下層人的角度,把這個富貴溫柔之地以一種陌生化的手法展現(xiàn)出來。賈蕓是賈府子孫,經(jīng)常在鳳姐處奉承得以在府中辦事,由他的眼看賈寶玉富貴悠然的生活和日常家居,把貴族公子的生活形態(tài)活現(xiàn)于讀者眼前?!百Z蕓看時,只見院內(nèi)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只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各色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著一個匾額……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灼……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眼睛卻溜瞅那丫鬟)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盵6]186大觀園怡紅院的布局擺設、寶玉的閑散、丫鬟的姿容均從賈蕓眼中一一看出,處處透著世家大族的富貴之氣。村嫗劉姥姥進大觀園,見了“省親別墅”的牌坊以為是大廟趴下磕頭,醉酒后進入寶玉房中,感覺“就像到了天宮里一樣”。通過農(nóng)村老婦的眼來看大觀園,大觀園的奢華真不啻人間天堂。周汝昌說:“榮國府是何等情景?由姥姥先做一番感受,好像由她先來向我們傳達這一家的服飾、住處、飲食、禮數(shù)、習尚、心腸......一切躍然紙上?!盵9]通過不同角度的觀看描寫,《紅樓夢》最主要的敘事空間被呈現(xiàn)出來,大觀園空間成為人物活動、情節(jié)發(fā)展、場景描寫的主要內(nèi)容。
居住在園中的這些貴族小姐和丫鬟是大觀園人物視角的主要承擔者,相對地具有雅致脫俗、遠離紛爭、自成話語判斷的獨特之處,與大觀園外人物視角形成對比反差。大觀園人物視角控制讀者始終站在大觀園人物的立場,互相觀察、互相審視、互相欣賞,在這一視角下,充分展現(xiàn)“水做的女兒”的冰雪之姿。如寶釵、黛玉二人,在貴妃眼中看真是“姣花軟玉”一般,在寶玉眼中看,黛玉“如姣花照水、弱柳扶風”,寶釵“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6]207。
大觀園之外的人物視角則從真實一面觀察這個仕宦大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描述眾人庸庸擾擾、爭權奪利、恣意任性的人生狀態(tài)。在這一庸俗的、世俗的、甚或污濁的視角下,如揭鱗治魚一般把賈府上下真實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從而展現(xiàn)這個封建大家族由內(nèi)而外逐漸崩塌的過程。這類視角來自賈府上層、底層奴婢、賈府之外的各類人等,其視角功能主要是從不同角度、不同側(cè)面展示寧榮二府眾生相。賈璉私娶尤二姐,在外宅興兒為尤二姐詳說大觀園中諸人,說到王熙鳳為人,“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6]448。大觀園里的人看晴雯,看出她有黛玉的風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描述晴雯則似狐貍精一般,“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6]504。從庸俗的、凡人的視角看大觀園諸人,形成強烈的視角反差,在現(xiàn)實與理想、利欲與超然之間敘述詩意生命被毀滅的悲劇。
《紅樓夢》的復合視角,是一種具有豐富的層次感、穿透力和幻設性的多元視角,它的敘事視角即是自人看人,又是自天看人。作者曹雪芹運用多重視角展現(xiàn)《紅樓夢》蘊含的豐富主題:對世事無常的感悟;對個體命運的悲慨;對盛衰之理的思考;對世間悲歡離合的總述。閱讀《紅樓夢》,筆者嘆曰:紅樓一夢知是非,夢中歷歷幻如生,青埂峰上萬古石,富貴鄉(xiāng)中百年期。本為神仙不死軀,卻向紅塵惹情絲。紅豆曲唱一水情,個中滋味幾人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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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賀 晴】
Study on Multidimensional Vision inDreamofRedMansions
WANG H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X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anyang 712000, China)
DreamofRedMansionsbreached tradition writing mode, and its perspective presents the features of diversification, multilevel, multi-angle and multi-dimension. There are the perspective of Buddha, the secular perspective and the character perspective inside and outside. The perspective of Buddhaendows the plot and philosophical significance based on the retreat and destiny, while the secular perspective depicts the story and the plot based on the engagement. Its narrative perspective is the observation of the individual from the individual as well as the observation of the individual form Heavens. In its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 there are rich theme about individual fortune and family destiny and religions thinking.
DreamofRedMansions;perspective of Buddha; secular perspective; character perspective;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
I206
A
1009-5128(2017)15-0056-05
2017-03-27
陜西省社科基金項目:漢譯佛經(jīng)故事主題類型索引及研究(2015J006);咸陽師范學院基金項目:漢譯佛經(jīng)敘事藝術研究(13XSYK002)
王紅(1974—),女,陜西涇陽人,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敘事學與中古敘事文學、佛經(jīng)敘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