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斌慧
(湖南文理學院 文史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章學誠文學思想論略
雷斌慧
(湖南文理學院 文史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章學誠為清代浙東學派文學思想之集大成者?!段氖吠x》一書體嚴思銳,集中展現(xiàn)了其對文學的批評。章學誠反思乾嘉學風,堅定倡導“六經(jīng)皆史”,開創(chuàng)了史學與經(jīng)學研究的新局面。章學誠的批評觀亦是其文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展現(xiàn)為嘆知音之難、批評標準的指示、對不良之風的批判。章學誠反思明代文學,批評清代文學,在破立結(jié)合中建構(gòu)文之理想模式。他認為戰(zhàn)國之文實為天下之至文。文人師法至文,須重視文德,辨證才、學、識之關(guān)系,注意質(zhì)性。另外,理想的文學風格應(yīng)為清真、雅潔、神妙三者之融合。
章學誠,《文史通義》,文學思想
章學誠曾以頗有些自嘲的口吻評價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是“人棄我取,故無同道之爭,一時通人亦多不屑顧盼”[1]640,其著作《文史通義》一直缺乏知音?!段氖吠x》大約始撰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章學誠在書中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探討古今著作得失,對清代文學予以嚴肅的批評與思考,較為集中地反映了其文學思想
章學誠的文學思想頗為復雜,其主要傾向為“六經(jīng)皆史”。章學誠曾多次提及“六經(jīng)皆史”。如《易教上》云:“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盵2]1如《答客問上》云:“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經(jīng)皆史也。形而上之者謂之道,形而下之者謂之器?!盵2]471如《丙辰札記》云:“孟子言《春秋》之作,則云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某竊取之。然則事辭猶骸體也,道法猶精神也。茍不以骸體為生人之質(zhì),則精神于何附乎?此亦止就《春秋》而言,為蘇氏之所論及者耳。六經(jīng)皆史,則蘇氏所可喻矣。”[1]388如《方志立三書議》云:“古無私門之著述,六經(jīng)皆史也?!盵3]572
“六經(jīng)皆史”并非章學誠獨創(chuàng)。王陽明《傳習錄》云:“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jīng)。事即道,道即事?!洞呵铩芬嘟?jīng),五經(jīng)亦史?!兑住肥前鼱奘现?,《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盵4]28王陽明認為事與道本為一體,提出“五經(jīng)皆史”的概念。顧炎武《日知錄》云:“孟子曰:‘其文則史。’不獨《春秋》也,雖《六經(jīng)》皆然。”[5]指出不僅《春秋》為史,六經(jīng)皆史。王世貞《藝苑卮言》云:“天地間無非史而已?!?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史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碑、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禮、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奏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諭、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辯、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也。曰頌、曰贊、曰銘、曰箴、曰哀、曰祭,史之華也。”[6]王世貞給予史崇高的地位,認為六經(jīng)為史之言理者,并對編年、本紀與敘、記等詳細區(qū)分,認為分別為史之正文與史之變文,對訓、詔,論、辯,頌、贊等細致區(qū)分,認為分別是史之用、史之實、史之華。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云:“夏、商以前,經(jīng)即史也,《尚書》、《春秋》是已,至漢而人不任經(jīng)矣,于是乎作史繼之,魏、晉其業(yè)浸微而其書浸盛,史遂析而別于經(jīng)?!盵7]談?wù)摻?jīng)史的發(fā)展演變,指出夏商時期,經(jīng)史不分,然魏晉時期,經(jīng)史分離。李贄《焚書》云:“春秋一經(jīng),春秋一時之史也?!对娊?jīng)》、《書經(jīng)》,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軌也,故謂‘六經(jīng)’皆史可也。”[8]李贄詳細解釋《春秋》為春秋之史,《詩經(jīng)》《書經(jīng)》為二帝三王之史,史之為道,隨時代變易,六經(jīng)皆史。袁枚《〈史學例議〉序》云:“古有史而無經(jīng)。《尚書》、《春秋》,今之經(jīng),昔之史也?!对姟贰ⅰ兑住氛?,先王所存之言;《禮》、《樂》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盵9]甚至指出古代有史無經(jīng),驚世駭俗,并進一步指出《詩》《易》為先王所存之言,《禮》《樂》為先王所存之法,皆為史官掌管,因此嚴格說來它們是史非經(jīng)。諸家與章學誠立言各殊,但亦有相合之處。王陽明的“五經(jīng)皆史”說屬于哲學范疇,但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則是為其歷史編纂學服務(wù)。李贄之說承襲王陽明,談?wù)撌分疄榈?,變易非常,明確提出六經(jīng)皆史。顧炎武注重論證六經(jīng)皆為經(jīng)世之書,與章學誠觀點相合。
關(guān)于“六經(jīng)皆史”,眾說紛紜,此命題的重點落在“史”上,對于“史”的理解,學術(shù)界存在分歧,究竟是“史料”的角度還是“史意”的角度,學者各有說辭。胡適認為六經(jīng)皆史:“先生的本意只是說‘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其實只是說經(jīng)部中有許多史料?!盵10]胡適之論開史料說之先河。周予同、湯志鈞則提出不同意見,認為:“章學誠所指的‘史’,主要是指具有‘史意’、能夠‘經(jīng)世’的史?!盵11]567明確指出章學誠心中的“史”應(yīng)為“史意”,具有經(jīng)世致用的特質(zhì)。倉修良認為:“史料本身就包含有史義,決沒有脫離史料的抽象史義。”[11]569對兩種說法予以調(diào)和。如何理解“六經(jīng)皆史”,應(yīng)該從章學誠本人論述入手。從《易教》上下文來看,史即為政典。在《答客問》中章學誠提出六經(jīng)皆史后,接著談?wù)摰琅c器之間的關(guān)系,六經(jīng)皆史說的提出是為歷史編纂學服務(wù)的,道器合一為章學誠歷史文獻的編纂方法,六經(jīng)為載道之書,為道器合一之書,六經(jīng)皆史即為道器合一之史。章學誠心目中的史不僅具有史料與史意的雙重含義,而且還具有經(jīng)世之史的內(nèi)涵,既為撰述者提供材料,又讓后人從先王政典中明白治國的道理。章學誠將史抬到與六經(jīng)平等,《詩》為周代歌詩匯編,可以證史。《書》為訓誥盟誓之詞,反映上古歷史?!洞呵铩窞榫幠曛?。《禮》《樂》記載典章制度,為后世政治提供參照?!兑住窞椴敷咧畷?,為設(shè)教之書。
章學誠倡導“六經(jīng)皆史”,是否起到以史抗經(jīng)的作用,學界眾說紛紜。錢穆指出“實齋唱為六經(jīng)皆史之論,欲以史學易經(jīng)學”[12]3,點出章學誠欲以史學替代經(jīng)學。余英時亦認為:“他逐漸建立了‘以史概經(jīng)’、‘以今代古’的理論根據(jù)。這個理論最后則凝聚在‘六經(jīng)皆史’這一中心命題之中?!盵12]3繼承其師觀點,認為章學誠以史概經(jīng),建立六經(jīng)皆史這一命題。侯外廬歌頌章學誠:“大膽地把中國封建社會所崇拜的六經(jīng)教條,從神圣的寶座拉下來,依據(jù)歷史觀點,作為古代的典章制度的源流演進來處理,并把它們規(guī)定為‘時會使然’的趨向?!盵12]3認為章學誠將六經(jīng)請下神壇,還原為典章制度。當然,相左的意見也不少,柴德賡認為:“他只是闡明經(jīng)史的關(guān)系而已,并不觸動當時理學家和考據(jù)家的情緒?!盵13]認為章學誠并未觸動經(jīng)學的神圣地位,名為尊史,實為尊經(jīng)。汪榮祖說:“儒家經(jīng)典在明清時代既未動搖,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說也不是要動搖儒家經(jīng)典。實齋仍受其時代的制約倒是難以動搖的事實?!盵14]認為不可人為拔高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的意義,章學誠并未動搖儒家經(jīng)典的統(tǒng)治地位。筆者認為,經(jīng)學在中國封建社會具有神圣的地位,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雖汲取了前人的看法,但將經(jīng)與史并提,畢竟需要極大的勇氣,“六經(jīng)皆史”的提出對史學地位的提高毋庸置疑。余英時評價章學誠是只刺猬,但卻生活在狐貍當?shù)赖臅r代。的確,在乾嘉學風籠罩的情形下,章學誠以持世救偏為己任,“六經(jīng)皆史”不僅闡明了對史的重視,從史的變遷中追尋道的存在,而且提出了經(jīng)世致用的目的,使“六經(jīng)皆史”說具有實學的品格。
章學誠的批評觀是他的文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史通義》中,章學誠的批評觀主要展現(xiàn)為嘆知音之難、批評標準的指示、對不良之風的批判三方面。
首先是嘆知音之難。春秋時期季札觀樂即留下了文學鑒賞的記載。漢魏時期,班固、王逸等評論屈原,曹丕《典論·論文》評文,但對文學鑒賞進行系統(tǒng)總結(jié)要到劉勰《文心雕龍》。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鑒賞有著密切關(guān)系,有了文學鑒賞的推動,可提高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水平,從而使文學作品的隱含之意釋放。劉勰《知音》開篇云:“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15]235知音源于伯牙子期的典故,劉勰以《知音》名篇,將知音提到鑒賞理論的高度予以探討。章學誠《知難》云:“為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夫人之所以謂知者,非知其姓與名也,亦非知其聲容之與笑貌也;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虿痪咚抉R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則幾乎罔矣?!盵2]366在此篇中,章學誠劈頭提出知音難否的問題,并嚴肅指出所謂“知”,并非知姓名與知音容笑貌,而是讀其書知其言,知其言而明其心,方謂真知。然章學誠也明白知音難得,讀其書者,比比皆是,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章學誠還指出只有具司馬之志、夫子之憂方能知屈原之志、文王之憂。相較于劉勰《知音》篇,章學誠之論有著更深沉的身世之感。在考據(jù)學說籠罩的學術(shù)背景中,他顯得格外的孤獨和怪異。章學誠孤懷絕詣,卻知者甚少,感慨知音,難免獨立蒼茫之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章學誠對文學批評主體的認識與曹植相似,而不似曹丕、劉勰那般寬容。曹植《與楊德祖書》云:“蓋有南威之容,乃可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議于斷割。”曹植認為必須要有高于批評對象的才華,方能開展批評活動。曹丕《典論·論文》則指出:“蓋君子審己而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論文。”提出只要保持審己度人的公正態(tài)度,即可從事文學批評活動,使批評家的身份得以獨立,態(tài)度較之曹植的嚴苛更為圓融。劉勰對曹植的“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之論亦未茍同。劉勰憑著對批評主體的自信,自重其文,并最終得到文壇領(lǐng)袖沈約的認可。章學誠作《知難》,站在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立場,滲入深刻的身世之感,因此他提出只有具司馬之志方能知屈原之志,標準嚴苛,言語中流露出孤芳自賞的寂寞之感。
其次是批評標準的指示。章學誠的批評標準在對明代文學的反思及清代文學的流弊中予以展現(xiàn)。章學誠的批評標準的指示主要有:一是總結(jié)明代文學,重視文理。如《文理》云:“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遺,粗存規(guī)矩。至嘉靖、隆慶之間,晦蒙否塞,而文幾絕矣。歸震川氏生于是時,力不能抗王、李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鳳洲以為庸妄。謂其創(chuàng)為秦、漢偽體,至併官名地名,而改用古稱,使人不辨作何許語,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然歸氏之文,氣體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則亦不可強索。”[2]286關(guān)于明文一脈,黃宗羲認為有明之文,先盛于國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禎。另外,黃宗羲還將歸有光定位為明文正宗,推重其文以六經(jīng)為根本,得《史記》之風神,一往情深,迂回曲折。章學誠則認為文章自元以前衰且病,并追溯明代文學發(fā)展,認為明初之文,粗存規(guī)矩,但他批評嘉隆年間,文幾斷絕,與黃宗羲的文盛于嘉靖頗有出入,顯得更為嚴苛。章學誠亦對歸有光之文重點點評,認為歸有光長于學史,歸文氣清,但細細尋味,實無所得。歸有光之文得名在于文從字順,而論到言以傳心,閎中肆外,則尚有差距。歸有光通《易》熟《史》,但因科舉所限,不能肆力于學。黃宗羲在推舉歸有光的同時,亦感慨其疏于經(jīng)史,不及宋濂諸子。然而在章學誠對歸文的點評中,進一步提煉出對“文理”的尊崇,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二是先識大體,不計工拙。如《古文十弊》云:“凡為古文辭者,必先識古人大體,而文辭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體,則胸中是非,不可以憑,其所論次,未必俱當事理?!盵2]504指出文章要先識古人大體,文辭工拙在其次,因為不知大體,則胸中無憑,難免言辭不當事理,禍害仁義。三是文須真實。如《古文十弊》云:“文欲如其事,未聞事欲如其人者也。”[2]505指出作文須真實,要盡最大努力讓文如其事,不可削趾適履,事如其人。章學誠還特意舉一名士為人撰志,全效韓愈之志銘,鬧了笑話之例。四是關(guān)注文章詳略之體?!豆盼氖住吩疲骸笆芳瘸杉?,文存互見,有如《管晏例傳》,而勛詳于《齊世家》;張耳分題,而事總于《陳余傳》;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詳略之體所宜然也。若夫文集之中,單行傳記,凡遇牽聯(lián)所及,更無互著之篇,勢必加詳,亦其理也。但必權(quán)其事理,足以副乎其人,乃不病其繁重爾?!盵2]507章學誠以史學著作為例,指出須文存互見,詳略得體。他還強調(diào)文集之中,特別是傳記文之作,若無互著,則須加詳,但須權(quán)衡事理,詳而不繁。五是脫略法度,欣賞神妙?!豆盼氖住吩疲骸肮湃宋某煞ⅲ磭L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襲其形貌,神弗肖也?!盵2]509指出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章學誠特別指出初學示法,不得不然,但不可以此為尺度衡量一切古書古文,說到底,承認法度的存在與必要,但終極目標在于脫略法度,合乎神妙。
再次是對不良之風的批評。清乾嘉時期,讀書人競為考訂,批判理學,考據(jù)風氣蔓延至經(jīng)學、史學、文學等各領(lǐng)域,成為當時學界之主流。面對乾嘉考據(jù)之風籠罩的文壇,章學誠予以冷靜的審視與批判,他認為考據(jù)之風最大的弊病在于征實太多,發(fā)揮太少,若桑蠶食葉而終究不能抽絲。在《文史通義》中,章學誠對于當時的學風予以批判和引導。一是批竊文之風。如《言公中》云:“古未有竊人之言以為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對,既受無后之誚,而且得蔽賢之罪矣。古未有竊人之文以為己有者,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既思欺君,而且以讒友矣?!盵2]183將古今對比,舉伯宗、上官大夫例子,引用老氏之言,指出竊人之美等于竊人之財,言為天下之公器,應(yīng)歸公于道,不可自私才智。二是批好名之風。在《文史通義》中,章學誠對好名之風深惡痛絕,予以嚴肅的批評,力度之大,反省之深,極為突出。如《匡謬》云:“君子之于著述,茍足顯其義,而折是非之中,雖果有其人,猶將隱其姓名而存忠厚,況本無是說而強坐于人乎?誣人以取名,與劫人以求利,何以異乎?”[2]408指出言為天下公器,君子著述的目的在于傳道顯義,折衷是非。章學誠特別對文學創(chuàng)作中誣人取名的現(xiàn)象予以抨擊,認為其惡劣影響與劫人財物無異。如《針名》云:“浮氣息,風尚平,天下之大,豈無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窮矣。”[2]445章學誠指出名實相連,好名者喪名為自然之理,表達對真知者的期待,滲透了章學誠知音寂寥之感。三是批俗嫌?!端紫印吩疲骸胺蛭恼轮?,內(nèi)不本于學問,外不關(guān)于世教,已失為文之質(zhì);而或懷挾偏心,詆毀人物,甚而攻發(fā)隱私,誣捏清白;此則名教中之罪人,縱幸免刑誅,天譴所必及也。至于是非所在,文有抑揚,比擬之余,例有賓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無疵;殆如賦詩必諧平仄,然后音調(diào);措語必用助辭,然后辭達。”[2]439指出文章之用,內(nèi)關(guān)學問,外關(guān)世教,然世俗之人為文,卻往往詆毀人物,懷挾私心。另外,章學誠批評世俗之人為文盲目追求完善,對醇厚的理解有偏差,醇者毫無瑕疵,薄者諸惡所集。四是批求異之風。如《砭異》云:“內(nèi)不足,不得不矜于外,實不至,不得不騖于名,又人情之大抵類然也。”[2]449-450對世俗求異之風予以糾正,將古人求是與今人求異予以對比,深刻指出求異者是內(nèi)輕外重,不勝好名之心,求異之舉實際上是他們異于坦蕩君子的表現(xiàn),見解深刻,批判犀利。
章學誠反思明代文學,批評清代文學,在《文史通義》中,他在破立結(jié)合中建構(gòu)自身文之理想模式。章學誠關(guān)于文的理想模式的建構(gòu)主要分為三部分:天下至文范式的樹立、作者的才性學識的要求、作品藝術(shù)風貌的追求。
首先是天下至文范式的樹立。在《史德》中,章學誠談?wù)撝廖牡暮饬繕藴剩骸胺参牟蛔阋詣尤?,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氣得陽剛,而情合陰柔。人麗陰陽之間,不能離焉者也。氣合于理,天也;氣能違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盵2]220在此段論述中,章學誠談?wù)摿酥廖牡臉藴?,至文須具備氣昌與情摯兩重特質(zhì),而氣與情分別和理與性相連,章學誠主張氣合于理,主平;情本于性,主正;只有氣平情正,合于天理之文,才為真正的至文。
在《文史通義》中,章學誠對戰(zhàn)國之文、史遷之文、屈原之文予以熱情的禮贊,將它們樹立為至文典范。如《詩教上》云:“戰(zhàn)國之文,奇衺錯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藝,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詩》教,人愈不知也。知文體備于戰(zhàn)國,而始可與論后世之文。知諸家本于六藝,而后可與論戰(zhàn)國之文,知戰(zhàn)國多出于《詩》教,而后可與論六藝之文?!盵2]60章學誠追溯文學的歷史發(fā)展,認為戰(zhàn)國之文備受誤解,戰(zhàn)國之文實出于《詩》教,文體備于戰(zhàn)國,知戰(zhàn)國之文方可論后世之文。章學誠將戰(zhàn)國之文放在六藝之文的同等地位,認為皆能見道,見解獨特,議論犀利。戰(zhàn)國之文縱橫捭闔,任氣而行,情深意摯,風神各異,符合章學誠的至文標準。如《史德》云:“夫《騷》與《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懷于三代之英,而經(jīng)緯乎天人之際者也?!厄}》與《史》,皆深于《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于名教,而梏于文者不辨也。”[2]221-222對于《離騷》《史記》是否怨君,章學誠進行了認真思考,認為皆為后人附會,并定位《離騷》《史記》為千古至文,其成就在于經(jīng)緯天人,深得《詩》意。章學誠觀念趨向保守,他認為《離騷》《史記》絕無怨君之心,不背名教,婉而多諷,為后世文章的典范。
其次是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要求。在對文的理想模式的建構(gòu)中,章學誠對創(chuàng)作主體提出了三點要求。
一是重視文德。在《文史通義》中,章學誠對史德、文德的關(guān)注是相當突出的,他認為無論是優(yōu)秀史家還是優(yōu)秀的文學家,個人道德都是其做學問的起點。如《文德》云:“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jié)也。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shè)身而處地也?!盵2]278章學誠撰寫專文強調(diào)文德,認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知文德,知文德的表現(xiàn)是敬與恕。章學誠還糾正對敬與恕的誤解,指出敬不是修德之說,恕也不是所謂的寬容。實際上,要求作者敬,在于臨文時攝氣而不縱。若氣不平,則筆下文字不能中肯。要求作者恕,也不是對前輩虛假的寬容,而是對古人存有“了解之同情”,如此方能設(shè)身處地為古人著想,對古人文辭的理解會更深刻。章學誠對作者文德的強調(diào)具有重大意義。盡管曹丕《典論·論文》對“文人相輕”的惡習予以抨擊。劉勰《知音》亦對文壇中貴古賤今、崇己抑人等不良現(xiàn)象予以抨擊。然而真正突出文德,對作家主體修養(yǎng)如此重視,章學誠功不可沒。
二是辨證才、學、識之間的關(guān)系。如《文德》云:“夫史有三長,才、學、識也。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夫識生于心也,才出于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yǎng)氣,煉識而成其才者也。”[2]279章學誠指出古文辭出于史,作文的關(guān)鍵在于處理才、學、識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才出于氣,識生于心,學則為凝心養(yǎng)氣,煉識成才。在《文心雕龍》中,才與氣是分開的。如《體性》云:“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15]136將才、氣、學、習四者并列,才為才華,氣為氣質(zhì),皆為性情所鑠。章學誠卻認為才并非與氣并列,而是出于氣。在章學誠對至文的描繪中,氣合于理,較之劉勰對才的界定更為精細。才、識出于先天,學出于后天。在對才、識的重視中,章學誠尤其突出識。如《說林》云:“學問文章,聰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識也。所貴乎識者,非特能持風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盵2]355此處章學誠明確說明才辨不足持世,唯識可以持世,識高于才。章學誠還指出識是不偏不廢,明白自己的長處,去偽治偏,展現(xiàn)出敏銳的自覺與眼力。
章學誠認為作文才、識固然很重要,但學亦不可忽視,他專門作《原學》三篇,可見對學的重視?!杜c陳鑒亭論學書》云:“《原學》之篇,即申《原道》未盡之意。以其學而不思,為俗學之因緣;思而不學,為異端之底蘊,頗自喜其能得要領(lǐng)?!盵2]148《原學》的寫作為申《原道》之意,展現(xiàn)章學誠對學的重視。另外,他看到學而不思與思而不學的弊端,認為只有端正態(tài)度,學與思完美結(jié)合,方可領(lǐng)略大道。章學誠還對學做了深入闡發(fā),在對學的剖析中融入對博約的思考?!恫┘s中》云:“夫?qū)W有天性焉,讀書服古之中,有入識最初,而終身不可變易者是也。學又有至情焉,讀書服古之中,有欣慨會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從者是也。功力有余,而性情不足,未可謂學問也。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所謂有美質(zhì)而未學者也?!盵2]161-162章學誠細致剖析學有天性,伴人一生。學有至情,慨然會心,在傳統(tǒng)觀念的學即功力中,為學注入性情的因子。只有性情與功力兼?zhèn)?,方可謂之善學,可謂實齋會心之言。
三是注意質(zhì)性。《質(zhì)性》從作者的天分、稟賦談?wù)撐膶W創(chuàng)作,此屬章學誠首創(chuàng)?!顿|(zhì)性》云:“《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書》曰:‘詩言志?!嵊^立言之君子,歌詠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即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2]416章學誠引用《易》《書》指出言并非空洞之物,而是志的流露,行的展現(xiàn),但文壇中不乏無言而有言的現(xiàn)象,物與志分離。章學誠還批評文人偽狂狷的現(xiàn)象,“若夫毗于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于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2]419。屈原與莊子分別屬于狷者和狂者的代表,此屬他們天性使然,然后世文人模擬他們,或感慨橫生,賊夫騷者,或動稱自然,賊夫莊者,表面看來激昂澎湃,其實中無所得,實際是偽狷者與偽狂者。章學誠族子廷楓評價《質(zhì)性》一文:“論史才史學,而不論史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fā)前人之覆?!盵2]419稱贊叔父此文與論史之文交相輝映,史才、史學、史德本為一體,文情、文心、文性密不可分。在此文中,章學誠察覺到情者為性之動,性者為情之質(zhì),注意到文學創(chuàng)作者情性的重要性。
如《假年》云:“古人所以貴博者,正謂業(yè)必能專,而后可與言博耳。蓋專則成家,成家則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雖錙銖不遺。不切己者,雖泰山不顧?!盵2]323章學誠批駁文壇上成就之大小在于享年之長短的觀點,認為學問根于質(zhì)性。章學誠現(xiàn)身說法,談到自身為學,苦無記性,考據(jù)非其所長,但其長于史學,觸類旁通。章學誠認為學者從事研究,須首先明了自身的質(zhì)性,自己的長處在哪里,然后在博與專之間尋求平衡,必能專后方能言博,有切己者,錙銖不遺,與自己研究無關(guān)的,則毅然摒棄,如此方可學有所成。劉勰《知音》云:“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眲③恼J為作文者與觀文者不同,作文者是情動而辭發(fā),而觀文者正相反,是披文以入情。章學誠談?wù)撟x文從作者情性入手,與劉勰《知音》之論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章學誠的議論更深刻,他認為不應(yīng)僅從了解作者作文之情入手觀文,而且應(yīng)從作者質(zhì)性入手觀文,性為情的根本,有孟子“知人論世”的意味,受到宋明理學談?wù)撔男缘挠绊?,如此觀文,方能理解深刻。
再次是作品藝術(shù)風格的展現(xiàn)。章學誠對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風格的要求為清真、雅潔、神妙。風格指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綜合特點,包括作家風格、文體風格、流派風格等。劉勰《體性》中已關(guān)注多種文章風格,“若總其歸途,則數(shù)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16]。此八種風格對后世產(chǎn)生深刻影響。
清真是章學誠對文學風格的總體要求。在論文中,章學誠常以清真作為衡量文章的標準。《乙卯札記》云:“余論文之要,必以清真為主。真則不求于文,求于為文之旨,所謂言之有物,非茍為文是也;清則主于文之氣體,所謂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一例言之,不可有所夾雜是也?!盵1]377明確指出論文以清真為主。清指文之氣體,真指為文之旨。《與邵二云》云:“仆持文律,不外‘清真’二字。清則氣不雜也,真則理無支也?!盵1]320此處對于清真的論述愈發(fā)清晰,清指“氣不雜”,真指“理無支”。氣在古代文論中是一個重要的概念,有天地之氣、稟賦之氣、作品之氣三大類型,章學誠所說的氣更多是指個人的稟賦之氣,指作者的道德修養(yǎng)。章學誠認為氣極易發(fā)生變化,如果不好好約束就會走偏,所以他強調(diào)氣貴乎平。理在章學誠文集中,亦占據(jù)重要地位?!段氖吠x》中的理主要指義理、事理、文理。義理為儒家傳統(tǒng)所說的大道,事理指萬事萬物存在之規(guī)律。文理指行文之條理,當然,三者之中,義理的地位最高?!对老隆吩疲骸傲x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于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盵2]140章學誠強調(diào)不可空言義理,義理即儒家之道,并指出義理須以博學充實,以文章傳達,將義理、事理、文理聯(lián)系起來,事理為義理的內(nèi)涵,文理為義理的表現(xiàn)。
清真之真的內(nèi)蘊在于“理無支”,理為三理的融合,章學誠要求“理無支”,即是指出文章要表現(xiàn)大道,言之有物,不可惑于藝術(shù)形式。《言公中》云:“文,虛器也;道,實指也。文欲其工,猶弓矢欲其良也?!目梢悦鞯溃嗫梢耘训?,非關(guān)文之工與不工也。”[2]185指出文虛道實,道為宇宙中永恒不變的道理,文作為道的表現(xiàn),既可明道,又可叛道。值得注意的是,章學誠并沒有因為強調(diào)明道而忽略藝術(shù)形式,《說林》云:“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征實存乎學,劉子玄所以又三長難兼之論也?!盵2]351義理、辭章、征實三長存于識、才、學,三者兼?zhèn)浞娇蔀橹廖?,其中,辭章與義理、征實并列,可見章學誠對辭章的重視。《說林》云:“意卓而辭躓者,潤丹青于妙筆;辭豐而學疏者,資卷軸于腹笥。”[2]348將意、辭、學三者聯(lián)系起來,只有意卓、辭豐、學實兼?zhèn)?,方能為卓越之文?/p>
清真之清在于“氣不雜”,氣在章氏文論中主要指作者的道德修養(yǎng),作者須時時養(yǎng)氣,方可保持氣平。章學誠作《文德》篇,主張敬恕,貫徹批評到寫作各領(lǐng)域,即可見其對作家修養(yǎng)的重視。作用于作者的氣滲透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清的藝術(shù)風貌。章學誠所指的“清”更多的體現(xiàn)在文章的體制風格方面,文辭潔凈,體制純正,不枝不蔓,渾然一體。章學誠贊美李白論詩貴清真,“清真者,學問有得于中,而以詩文抒寫其所見,無意工辭,而盡力于辭者莫及也”[2]569??梢娗迮c真相連,以真為根基,強調(diào)學問得于中,以清為外觀,無意工辭而自工。清與真完美融合,學問與文辭兩不偏廢。章學誠提醒作者清真的取得不僅關(guān)乎性情,而且在于學問。
雅潔是章學誠對文學風格的重要要求。章學誠在《修志十議·呈天門胡明府》中提出修志“要簡、要嚴、要核、要雅”的美學標準,即記載要簡明,體例要嚴謹,內(nèi)容要真實,文字要雅潔。雅是文辭的規(guī)范化。章氏在《和州志·列傳總論》中講,“文非雅馴,學者難言”[3]669,對方志的文辭提出雅馴的要求。章學誠對“潔”予以重視?!杜c石首王明府論志例》云:“柳子曰:‘參之太史以著其潔?!从胁粷嵍梢匝允肺恼?。文如何而為潔,選辭欲其純而不雜也。古人讀《易》如無《書》,不雜之謂也。”[3]863章學誠對柳宗元的“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極為欣賞,認為潔為言史文的關(guān)鍵,潔為選辭之純而不雜。章學誠還指出經(jīng)典之所以為經(jīng)典,正在于潔,為了保證文章的潔,須摒棄藻飾,名正方能言順。潔還體現(xiàn)在對為文體裁、法度的遵循。《與石首王明府論志例》云:“惟法度義例,不知斟酌,不惟辭不雅馴,難以行遠;抑且害于事理,失其所以為言?!盵3]861此處強調(diào)法度義例的重要,認為若不知法度義例,則辭不雅馴,害于事理,法度義例的合適正是潔的表現(xiàn)。
提到雅潔,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桐城派的追求,特別是方苞的古文理論。方苞最先提出“雅潔”的概念。方苞《書歸震川文集后》云:“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盵17]117-118指出歸有光之文號稱雅潔,但實際上仍有俚語,并不純粹,此處的雅潔針對作品的語言而言。方苞的雅潔與義法緊密相連,雅主要與義對應(yīng),崇尚醇正,潔主要與法對應(yīng),辭體簡凈。方苞云:“文之古雅者,惟其辭之‘是’而已?!盵18]方苞曾評價義即言之有物,此處談?wù)撐闹叛旁谟谖霓o之“是”,正點明了雅與義的關(guān)系。方苞《書蕭相國世家后》云:“柳子厚稱太史公書曰潔,非謂辭無蕪累也,蓋明于體要,而所載之事不雜,其氣體為最潔耳?!盵17]56此處方苞亦對柳宗元以潔論文極為欣賞。方苞特別強調(diào)潔不僅是指文辭簡凈,而且還在于明于體要,氣體尚潔,可見方苞的潔與法相連。方苞對雅潔推崇備至,其雅潔的觀念與章學誠所提倡的雅潔有相似之處,一是強調(diào)文辭的規(guī)范化,二是遵循為文的體裁與法度,三是強調(diào)作品古雅簡凈的風貌。只不過方苞之雅潔主要與義理相連,章學誠的雅潔更注重作品的修辭與體裁方面。
有意思的是,在章學誠的文集中,對方苞是持一種批評的態(tài)度,與全祖望對方苞的褒揚形成鮮明對照。章學誠《答問》云:“夫方氏不過文人,所得本不甚深,況又加以私心勝氣,非徒無補于文,而反開后生小子無忌憚之漸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于文辭,且所得于文辭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適足窺見古人之當然,而不知其有所不盡然,宜其奮筆改竄之易易也?!盵2]491此處對方苞的批評主要針對其《古文約選》而發(fā)。其凡例云:“《詩》《書》《春秋》及《四書》一字不可增減,文之極則也。降而《左傳》《史記》韓文,雖長篇,句字可薙芟者甚少。其余諸家,雖舉世傳誦之文,義枝辭冗者,或不免矣。未便削去,姑鉤劃于旁,俾觀者別擇焉?!盵2]495在凡例中,方苞僅贊美《詩》《書》《春秋》《四書》《左傳》《史記》、韓文為文之典范,少有瑕疵,將大量的文章排斥在外,言語中不屑之意甚濃,明顯有對諸多傳誦之文名不副實的輕蔑。對于方苞的傲慢,章學誠極為不滿,他對方苞的定位為文人,得道不深,以私心勝氣論文,自然失于公平,氣不平情不摯,為文也就不可能達到清真雅潔。章學誠批評方苞不懂古人之意,僅在文辭上下功夫,而且還尖銳評價即使是文辭,方苞亦所得不深。從章學誠對方苞的批評,可見他對輕易刪改古人作品的行為極為不滿。盡管方苞將雅潔與義法相連,但在章學誠看來,他并沒有得道,在義理上有虧欠,心氣不平,目中無人,為文失于中正,因此與清真雅潔有差距。
神妙是章學誠對文學風格的理想追求?!侗嫠啤吩疲骸皩W術(shù)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學膚受,泥跡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謂中有神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者也?!盵2]339章學誠明確指出學術(shù)文章有神妙之境,神妙之境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神妙之境的基礎(chǔ)為真知,不學無識者則無從得此境,神妙與學、識緊密相連,是深厚學識的外現(xiàn)?!段睦怼吩疲骸笆且詫W文之事,可授受者規(guī)矩方圓;其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至于纂類摘比之書,標識評點之冊,本為文之末務(wù),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與子,師不得以傳弟?!盵2]288指出文學之事,本有神妙之境的存在,可授受的僅為行文基本的體例規(guī)矩,不可授受的正是心營意造的神妙之境。神妙之境得之于心,即使父子師徒皆不可授受。曹丕《典論·論文》云:“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睆娬{(diào)文以氣為主,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章學誠與曹丕皆承認文學創(chuàng)作中神妙之境的存在,曹丕認為神妙之境與氣關(guān)聯(lián),章學誠認為神妙之境以深厚的學識為根基。
在章學誠心目中,《史記》完全達到了神妙之境?!段睦怼吩疲骸吧w《史記》體本蒼質(zhì),而司馬才大,故運之以輕靈。今歸、唐之所謂疏宕頓挫,其中無物,遂不免于浮滑,而開后人以描摩淺陋之習?!盵2]287《史記》本為史書,歷史的沉重、載道的責任、求真的追求使其底蘊蒼厚,但太史公才大,舉重若輕,運以輕靈,宏闊生動場景的描摹,光彩照人歷史人物的塑造,奇思異想的閃爍使得《史記》蒼厚的底蘊與輕靈的外貌完美融合,展現(xiàn)出神妙之境。此段文字中,章學誠不僅對《史記》熱切贊美,而且對歸有光、唐順之提出批評,認為二人胸中無物,作文浮滑,學習《史記》僅得皮毛,遠未神似。章學誠對歸、唐二人的批評主要針對他們的五色訂本而發(fā),對神妙之境的推崇,使得章學誠對于輕率更改古人之文或所謂的訂本格外不滿。如《古文公式》云:“汪氏于一定不易之公式,則故改為秦、漢古款,已是貌同而心異矣?!羰掀饺找怨盼霓o高自矜詡,而庸陋如此,何耶?”[2]498-499此段為批評汪琬的《睢州湯烈婦旌門頌序》而發(fā),汪琬此作因遵循秦漢之文,反而失于自然,貌同心異,與神妙之境相差甚遠。不僅如此,章學誠還嘲笑汪琬以長于古文自居,實則庸陋,雖然不免偏激,但確實指出了汪琬此文的硬傷。
清真是章學誠對文學風格的總體要求,清真以理氣為根基,對理尤其重視。雅潔是章學誠對文學風格的重要要求,主要偏重體裁的規(guī)范與文辭的簡凈。神妙是章學誠對文學風格的理想追求,它脫離了字句的束縛,是文學整體風格的一種展現(xiàn),具有蒼厚的底蘊與輕靈的外表。清真、雅潔、神妙雖有區(qū)別,但互相聯(lián)系,它們都肩負著明道的使命,都須以深厚的才、學、識為根基,為文尚情而有節(jié)制,尊古而不泥于古,統(tǒng)一在章學誠的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
要之,以《文史通義》為考察對象,章學誠對清代文學予以嚴肅的反思,其文學思想新穎深刻,實為乾嘉之后思想解放的源泉。章學誠之文學思想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章學誠文學思想的主要傾向為“六經(jīng)皆史”。學界對“六經(jīng)皆史”的含義,以及此概念是否有以史抗經(jīng)的作用進行了激烈的爭辯。二是章學誠的批評觀主要展現(xiàn)為嘆知音之難、批評標準的指示、對不良之風的批判三方面。三是章學誠在破立結(jié)合中建構(gòu)了文的理想模式,主要分為三部分:首先是天下至文范式的樹立,其次是作者的才性學識的要求,再次是作品藝術(shù)風貌的展現(xiàn)。章學誠為清代浙東學派文學批評的集大成者,他對史學的凸顯,對文學批評系統(tǒng)的建構(gòu),對作家文德的重視,對清真、雅潔、神妙風格的追求,在前輩浙東學人文學批評基礎(chǔ)上前進了一大步,具有開拓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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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田 皓)
Abstract:Zhang Xuecheng was the most distinguished representative of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in the Qing Dynasty.Wenshitongyi is a well-structured book with keen thoughts and makes a concentrated display of his literary criticism.Zhang Xuecheng rethought about the academic atmosphere in the periods of Emperors Qianlong and Jiaqing,and advocated and confirmed that"All the Six Classics are Historical".This initiated a new phase for the studies of history and Confucian classics.Zhang Xuecheng's idea of criticism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his literary thoughts,mainly displaying as sighing the difficulty to get camaraderie,indicating the criticism standards and criticizing on the bad practice.Zhang Xuecheng reflected the literature in the Ming Dynasty,and is critical of the literature in the Qing Dynasty.He constructed the ideal pattern for literature by breaking down or combining the former learners'opinion.He considered the literature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s the best in the world.Writers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virtue of articles while learning and writing,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alent,learning and knowledge and endowment.In addition,the ideal literature pattern should all be clear,refined and divine.
Key words:Zhang Xuecheng;Wenshitongyi;literary thoughts
On Zhang Xuecheng's Literary Thought
LEIBinhu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Science,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Changde 415000,China)
I206.09
A
1674-9014(2017)05-0097-09
2017-06-2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清代浙東學派文學思想嬗變研究”(13CZW050)。
雷斌慧,女,湖南安鄉(xiāng)人,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