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雅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江蘇 南通 226000)

《楚辭》與先秦士人辭令技巧

王舒雅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江蘇 南通 226000)

《楚辭》盡顯文士的高雅風(fēng)骨與說理技巧，是先秦文學(xué)中的集大成者，它的藝術(shù)特色在先秦文章中具有代表性。輿論環(huán)境相對開放自由的先秦時代，士人或撰寫抒情言志的詩歌或發(fā)表縱橫捭闔的策論，以強勢有力的姿態(tài)全面崛起。先秦士人在文章中表達出直言敢諫的風(fēng)骨和高超的辭令技巧，反映出行人之官與士人對詩賦文章卓越的把控能力。

楚辭；屈原；先秦士人；辭令

歷史行至春秋戰(zhàn)國，進入了一個充滿著動蕩與變革的時期，“士”族階層以強勢而有力的姿態(tài)全面崛起。由于他們對政治的強烈參與，先秦文風(fēng)也有了新的面貌。為了表達自己的政見并進而使君主或主公采納自己的意見，先秦士人或抒寫寓意深遠的詩歌或發(fā)表縱橫捭闔的上書、策論，體現(xiàn)出他們精妙的文字功力、辭令技巧和高超的勸諫藝術(shù)。

《史記·屈賈列傳》評價屈原為“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這些特點從《楚辭》中可見端倪。后人將《離騷》等篇目視為屈原與腐朽的楚貴族集團進行斗爭的實錄，《楚辭》中所輯錄的屈原其他作品如《九歌》《天問》等篇無一不充斥著屈原對實現(xiàn)“美政”的渴望，對賢明君主的期待。屈原以自身遭遇的不公寫起，天馬行空，無拘無束，貫穿了諸多歷史神話、寓言故事以及各種傳說，上天入地，發(fā)為問難，涉及天文地理、音韻飲食、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令人驚嘆其想象之恣意、意志之堅定、情感之豐富。屈原對楚懷王是抱有希望的，他渴求得到一位賢君，為使其辨明忠奸，他在作品中多次反復(fù)用比喻、夸張等藝術(shù)手法進行說理，這與先秦謀士們的論辯技巧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評價屈原的作品：“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鼻已灾敝G，剛正不阿，一生追求美政，他的作品反映出整個先秦時代文士的特征：頗具風(fēng)骨。

先秦士人的風(fēng)骨首先表現(xiàn)為：“直言敢諫?！薄妒酚洝で袀鳌分杏涊d了《離騷》的寫作原因：“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直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北M管后人多次考證推論出此說的漏洞，但屈原終究是因為目睹國家出現(xiàn)的危機，內(nèi)心憤懣，在愛國情懷的驅(qū)使下，大膽直言，發(fā)而為聲，寫下了《離騷》?！峨x騷》中屈原直面楚國貴族腐敗、朋黨爭寵等黑暗問題，大膽寫下動人的詩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薄昂霰甲咭韵群筚猓扒巴踔辔?。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敝毖詣裰G楚懷王，不要聽信黨人讒言，為奸佞所蔽?！冻o》作品集中還收錄了宋玉的作品，其中有《對楚王問》一篇，文辭更似策論。不到三百字的短篇，在一問一答中表達了自己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宋玉在回答楚襄王質(zhì)疑時是講求技巧的，他并不急于正面作答而是娓娓道來講起了故事，并將鳳、鯤與鴳、鯢作比較，以生動比喻講明道理，顯示出先秦策士們“敢言”的時代特色和犀利睿智的辯論風(fēng)格。先秦時期無論是思想家還是政治家，都高度重視諫議，認為進諫會影響國家興亡。他們將納諫的思想融入了文學(xué)作品和上書文章中。為了表達政見，常在詩歌或上書文章中采用多種技巧，使說理生動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此啤扒逭劇遍g，贏得了政治上的認同?！妒酚洝肪硪话俣犊崂袅袀鳌?，記載了朱買臣熟讀《春秋》《楚辭》，獲得漢武帝的召見并得以升遷，這與其對先秦士人勸諫藝術(shù)和語言技巧的參悟不無關(guān)聯(lián)。

據(jù)《戰(zhàn)國策》記載，長平戰(zhàn)后，秦軍圍趙，趙國向魏國求救，辛恒衍進入邯鄲，勸趙尊秦，魯仲連面見魏國將軍辛恒衍，魯仲連引“鮑焦之死”申明自己的立場，“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1]595。鮑焦并非因個人私事而死，而是對當(dāng)時社會不滿才抱樹絕食而死。為了勸說魏國將軍停止帝秦策略，他進一步表明“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于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矣，吾不忍為之民也”。申明他寧可赴死，也不做秦國臣民，表現(xiàn)出他義不帝秦的氣節(jié)。這種舍生死而堅持信念的氣節(jié)為先秦士人所崇尚。風(fēng)度源于高雅文化的浸染，君子骨氣出于堅定的信仰以及視天下為己任的擔(dān)當(dāng)。先秦士人風(fēng)骨還表現(xiàn)為作品中自美清高的志向。春秋戰(zhàn)國動蕩之際，以屈原為代表的一批先秦文士已然認識到塵世充滿污濁之氣，卻仍保持獨立清醒的意志，追求廉潔的品行，于亂世中顯示出難能可貴的高雅?！秴问洗呵铩ふ\廉》曰：“遭乎亂世……避之以潔吾行?！逼渲刑峒暗摹皾崱毙?，與屈原在《楚辭》里的自美追求不謀而合。《離騷》里反復(fù)強調(diào)“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昂畏綀A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兮。”寧可流亡赴死也不愿與楚貴族同流合污。“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表達了一種“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決絕。這種自美清高的追求在《漁夫》一篇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2]252

隨著“士”對政治的積極參與，先秦文學(xué)中對政治的關(guān)注尤多，除了詩歌，還有一些上書體裁，在游說辭令的基礎(chǔ)上生成并在春秋戰(zhàn)國盛行，散見于《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典籍里。尤其以《戰(zhàn)國策》所記的策士說辭較為集中，常引用生動的寓言故事輔助說理，其語言更為明快流暢，縱恣多變，委曲盡情。“無論敘事還是說理，都常常使用鋪排和夸張的手法、絢麗多姿的辭藻，呈現(xiàn)酣暢淋漓的氣勢?！短K秦始將連橫》《莊辛說楚襄王》等篇，都是顯著的例子。公文所使用的許多技巧也為當(dāng)時和后世的文學(xué)作品吸納和借鑒，促進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高?！盵3]為了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先秦文士們勸諫的辭令技巧，大致有以下兩個傾向。

其一，以神話寓言輔助說理的勸諫技巧。

先秦文人充滿浪漫情懷，向往神話中的帝王先祖。不少先秦文人爭先歌頌皇帝、神農(nóng)、伏羲，并以神話中的帝王作為標準去衡量當(dāng)時君主的言行，進一步勸諫君主完善自我。因此先秦的政治往往與神靈分不開，《離騷》中“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是整個先秦文風(fēng)都貫徹的宗旨，任何事情都要想從神那里獲得說明。《楚辭》里的神話故事很多，堯、舜、禹的故事被多次提及?！峨x騷》中“朝發(fā)軔于蒼梧”中的蒼梧即是傳說中帝舜死后葬身之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盵2]29傳說禹的父親因治水失敗而被追殺，死于山野。在《楚辭》中出現(xiàn)的神話之地很多：崦嵫、咸池，人物眾多：后羿、河伯、洛水女神、羲和、彭咸，等等，《天問》中采用了大量的神話資料，《九歌》中出現(xiàn)了諸神的故事，都是在屈原時代的神話傳說基礎(chǔ)上撰寫出來的。屈原在上天入地的神游中向人們展示出他高潔的品行及其政治理想。先秦文士向帝王主公勸諫時，也充分將神話傳說引入以輔助說理，這也是先秦文人論辯技巧的另一個表現(xiàn)。蘇秦向秦惠王講述秦國的有利條件，以“昔者神農(nóng)伐補遂，黃帝伐逐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之例子鼓勵他向神話傳說中的古部落首領(lǐng)學(xué)習(xí)，利用有利條件“并諸侯，吞天下”[1]65。顏斶以古代神話傳說中圣王為例，“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1]321，闡述了得士者興、失士者亡的道理。應(yīng)侯范睢借“神叢和少年博弈”作比喻，讓秦昭王明白大權(quán)不可旁落的道理。古人認為大樹有鬼神憑依，故常在樹木叢茂的地方立祠，稱“神叢”?！昂闼加泻飞倌?，請與叢博，曰：‘吾勝叢，叢借我神三日；不勝叢，叢困我?！沂肿詾橥?，勝叢，叢借其神。三日，叢往求之，遂弗歸，五日而叢枯，七日而叢亡?！盵1]158“喬松”是指樹木長壽之事，它又專指“赤松子”和“王子喬”兩位傳說中的仙人。“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引，讓賢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長為應(yīng)侯，世世稱孤，而有喬、松之壽，孰與以禍終哉?！盵1]179蔡澤作為辨士勸說應(yīng)侯功成身退，巧舌如簧的說辭讓應(yīng)侯下定決心交出相印，自己取而代之。

除了以神話輔助說理，先秦文士還借用寓言故事表達觀點，其生動性使得受文者或聽者記憶深刻?！峨x騷》中偶有“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鴆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2]37。湯漳平先生譯注的《楚辭》版本，分析這可能是以寓言故事和民間傳說為背景的?！稇?zhàn)國策》中記載了不少文士用寓言勸諫的故事，為后人展示了他們精彩的辭令藝術(shù)。楚宣王問群臣是否北方各國都害怕昭奚恤，江乙在回答此問時，講了“狐假虎威”的寓言故事[1]386，提醒楚宣王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北方各國懼怕昭奚恤，其實是害怕楚宣王啊。陳軫受齊王派遣，去見楚國主將朝陽，他的說辭中講了一個“畫蛇添足”的寓言故事[1]273，以一則寓言故事成功地勸誡昭陽罷兵，避免了勞而無功的努力。運用神話故事和寓言勸諫說理，一方面以生動的故事說理，令人信服；另一方面對古代神話傳說及寓言的信手拈來也體現(xiàn)了先秦文士對上古文化的深刻理解與接收，表現(xiàn)出勸諫說理的高超技巧和強烈的思辨性。

其二，托自然之道言志的審美傾向。

先秦文士在說理言志時善用比喻，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動植物，并以此作為比喻對象輔助說理，表現(xiàn)出崇尚人與自然和諧的審美傾向。

王逸《楚辭章句》言：“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币浴冻o》為代表的先秦文學(xué)，將目光投向大自然中。文章中出現(xiàn)了各種動植物，以此為譬喻使得言辭生動形象，要說明的道理寄托其中，令人信服。將自然中花草樹木、水鳥魚蟲融入作品，是先秦文風(fēng)的重要特色，文人風(fēng)雅在筆觸間得以體現(xiàn)。文士們善用各種比喻含蓄地表達思想感情，以山川河流花草樹木隱喻各種情緒與抱負，這種表達方式也是沿襲了《詩經(jīng)》的藝術(shù)特征?！对娊?jīng)》中大量詩歌運用比興手法，這種藝術(shù)手法在《楚辭》中也多次出現(xiàn)。關(guān)于《楚辭》中的花草意象研究的專著眾多，近日臺灣植物學(xué)家潘富俊十分有心地將《楚辭》中出現(xiàn)的植物進行分析比較并配上了照片，整理成《楚辭植物圖鑒》一冊出版?！冻o》中多次出現(xiàn)譬喻，以特定的植物表達一定的意象，或諷時事或賦志抒情?！峨x騷》中有“香草(木)”也有“惡草(木)”，屈原以“眾芳”比賢臣，又以各種芳草植物來喻賢人君子抑或奸佞小人?！冻o植物圖鑒》一書中總結(jié)到：《楚辭》一書中出現(xiàn)植物共計106種，其中超過半數(shù)可以大略區(qū)分為香草、惡草，其中香草34種、惡草20種[4]?！峨x騷》中“薋菉以盈室兮”中的“薋”因其常在荒野蔓生，結(jié)的果實帶刺，令行人腳踝刺痛，在《離騷》中被屈原視為惡草，以諷刺宮中風(fēng)氣不正?！冻o》中更多的是香草美人，“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其中江離、芷都屬于香草，木蘭可稱為香木，蘭花、香草(木)都是用以比喻品德堅貞的君子。同類的花草還有“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其中的留夷、揭車、杜衡、芳芷均為香草。培養(yǎng)這些芳草象征著為國家準備好品行美好純潔的賢臣與君子。屈原又用“哀眾芳之蕪穢”喻群芳變質(zhì)，表達出他對國家缺乏忠賢之才的擔(dān)憂與惆悵?！冻o》中以植物喻忠奸，尤其對芳草蘭花的贊譽為后世文人所承襲。辛棄疾有詞曰：“秋菊堪餐，春蘭可佩?！钡涑觥峨x騷》“夕餐秋菊之落英”；范成大《南柯子》：“悵望梅花驛，凝情杜若洲。”也是出自《楚辭》中的《九歌》篇，《九歌》中多次談提及杜若，《九歌·湘君》里的“采芳舟兮杜若”，《九歌·湘夫人》里“搴汀洲兮杜若”，都以大自然中的芳草喻品節(jié)的美好。

先秦時期，人們對動物的認知已然較為全面，作品中對動物天性、姿態(tài)的描寫入木三分。先秦文士常以動物作比喻，使得原本模糊的道理變得生動形象，令人印象深刻。精湛的論辯技術(shù)和勸諫技巧令人折服，也建立在先秦文士對自然細致觀察的基礎(chǔ)之上。在古代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先秦文學(xué)對自然的關(guān)注尤多。以天地自然之理陳述人間百事之道，自然規(guī)律與政治理性在先秦文人筆下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

先秦文人以動物作比喻的勸諫技巧十分精妙。屈原筆下的《楚辭》所載動物種類繁多，涉及飛鳥、走獸(家畜)、蟲豸、魚鱉等，其中提及最多的是鳥。如《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中的“鵜鴂”即子規(guī)，杜鵑鳥。《九歌·東君》中的“翾飛兮翠曾”描寫了巫舞工巧貌似翠鳥翾然飛舞?！冻o》中的鳥兒大多以輕盈美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與君子賢臣相稱。另有豺狼虎豹等惡獸，與奸佞相配，如《招魂》中的“虎豹九關(guān)，啄害下人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等。除了屈原在《離騷》《招魂》《九歌》等作品中對動物的廣泛涉獵，《楚辭》的另一位作家宋玉也常用動植物作為比喻對象，“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皇高飛而不下”，他在《九辯》中以騏驥、鳳凰自比，抒發(fā)郁郁不得志的悲哀。在短短的一篇作品里，宋玉提及的動物就有數(shù)十種；《戰(zhàn)國策》里也多次出現(xiàn)了以動物作譬喻的論辯技巧。如張儀游說楚王以羊與虎之間力量的懸殊為例，曰：“且夫為從者，無以異于驅(qū)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與羊，不格明矣。今大王不與猛虎而與群羊，竊以為大王之計過矣。”[1]409以生動比喻來勸諫楚王不能聽從蘇秦合縱的提議。合縱就像羊抗猛虎，必然失敗。類似的勸諫技巧還有司馬錯與張儀在秦惠王面前爭論如何拓展土地，司馬錯建議攻打蜀國，“夫蜀，西辟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1]89。公元前307年，秦攻韓宜陽，楚懷王就是否援韓征求陳軫的意見。陳軫用麋鹿被獵人算計而自投羅網(wǎng)的故事，勸諫楚王靜觀其變。杜赫想讓東周重用景翠，以捕鳥技巧為例告訴東周君如果他重用在困境中的人，其人必定終身感德?！捌┲鐝埩_者，張于無鳥之所，則終日無所得矣；張于多鳥處，則又駭鳥矣；必張于有鳥無鳥之際，然后能多得鳥矣?！盵1]28先秦文人對動物秉性習(xí)慣相當(dāng)熟稔，勸諫和創(chuàng)作時動物世界的生存之理隨手拈來，用以輔助說明自己的言論，可謂巧妙。

不少思想家都認為士人應(yīng)當(dāng)無所顧忌地去談天說地，認識世界，論事論人。孟子曰：“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以“橫議”來形容當(dāng)時文士們言論的自由。郭沫若在《屈原研究》中講到：“他的時代的確是群星麗天的時代，而他在這個時代中尤其是有異彩的一等明星?！背o研究專家周建忠先生說：“屈原作為戰(zhàn)國時代誕生于楚國的‘一等明星’，‘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必定臉色紅潤，氣宇軒昂；‘又重之以修能’，才華絕世，無與倫比?！盵5]先秦士人敢諫并以各種技巧輔助抒情或說理，與其歷史背景有著深遠關(guān)聯(lián)。進諫、納諫是作為君主專制制度的補充手段而產(chǎn)生的。早在《詩經(jīng)·民勞》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諫言”的概念：“王欲玉女，是用大諫?！薄冻o》中的《離騷》從題材上屬于詩歌，但究其目的，仍在于諫言。《國語》《戰(zhàn)國策》等典籍中記載的士人游說之辭，更似一種口語形式的公文，意在說理議政。事實上，在先秦士人議政的氛圍是較為開放自由的。一是由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輿論的開放。諸侯紛爭的時期，未能建立起統(tǒng)一的政治中心，這給文士們提供了自由游走的選擇機會，促進了輿論環(huán)境的開放。君主專制時期，君主的獨斷成為政治決斷的主要特點，君王認知上的偏差往往會導(dǎo)致國家的覆滅，進諫作為專制制度的補充手段能一定程度上輔助君主或主公議政。先秦士人敢言善諫，一切客體都能成為他們議論抒情的對象。他們深入探討國家社稷興亡、分析君主對人才的揚棄選擇、講述各色道義，表現(xiàn)出輿論上的積極與開放。二是戰(zhàn)國士人思想的獨立。春秋戰(zhàn)國以前，人們認知世界是有所禁忌的，比如上帝諸神或天子、諸侯都不是輕易能被談?wù)摰?。到了春秋?zhàn)國時期，各國競爭環(huán)境讓士人在智能競爭中逐漸具備了人格的獨立與思想的自由性，他們開始打破以往對君王的盲目崇拜，并進一步將君主作為認知與評價的對象。對君主的分析一方面能促進國家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先秦諸子將君主視為治亂之本，在此基礎(chǔ)上對君主進行衡量，少有令人滿意的結(jié)果，這種矛盾性說明了先秦士人思想的深刻與不畏權(quán)威的勇敢。然而先秦的士人卻很少對君主制度進行深入探討，這使得不少對君主的評價沒有形成實質(zhì)性的輿論制約，大多流為空談，“這也說明先秦士人的認知還是有一定缺陷的”[6]。

《漢書·藝文志》曰：“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边@里的“行人之官”我們理解為各處奔走處理外交事務(wù)的人，類似縱橫家。劉師培先生也曾論述詩賦與行人之官的聯(lián)系，“敘詩賦略，謂‘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dāng)揖讓之際，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蚪唤余弴?，揖讓喻志，咸為行人之專司。行人之術(shù)，流為縱橫家”[7]?！啊稘h志》所載詩賦，首列屈原，而唐勒、宋玉次之，雖體格與三百篇漸異，然屈原數(shù)人，皆長于辭令，有行人應(yīng)對之才?！眲熍嘞壬J為：詩賦之流別者，溯源于縱橫家，在縱橫四方，揖讓之際，以誦詩之法，顯示應(yīng)對之才。先秦文士為官者嫻于辭令，也有“不治而議論”者，無論為官與否，都積極參與政治?；蛞栽姼栊问接髌渲荆蛞圆哒搫裰G表述觀點。談天論地中以比喻、夸張等藝術(shù)手法說理議政，顯示出高超的辭令技巧?！冻o》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孔子言“不學(xué)詩，無以言”，詩賦之學(xué)，為縱橫家所擅。屈原、宋玉等楚辭作家以詩賦形式向君王言志，揣摩對方心理，以精妙的比喻輔助說理。他們講述圣王以及上古神話傳說故事，透著濃厚的復(fù)古氣息與高尚的信仰，體現(xiàn)出對堯舜禹帝的英雄崇拜和理想美政的追求；他們以花草鳥獸言理喻志，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崇尚和諧統(tǒng)一，以自然之道推演人際之理。先秦文士在文章與議論中盡顯高雅與風(fēng)骨，向人們展示出其精彩絕倫的辭令藝術(shù)，促進了先秦思想文化的轉(zhuǎn)型，也影響了后世的文風(fēng)，成為古代文學(xué)史上的瑰麗篇章。

[1] 戰(zhàn)國策[M].繆文遠，繆偉，羅永蓮，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2] 楚辭[M].湯漳平，譯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252.

[3] 胡元德.古代公文文體流變[M].揚州：廣陵書社，2012：7.

[5] 周建忠.楚辭演講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47.

[6] 劉澤華.先秦士人與社會[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23.

[7] 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xué)史[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185.

責(zé)任編輯：劉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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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7)03-0302-05

2016-12-28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亞楚辭文獻的發(fā)掘、整理與研究”(13&ZD112)；南通大學(xué)人文社科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

王舒雅，講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歷史文書、文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