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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與政之間:西漢今古文學之爭的另一種解讀
        ——兼論爭立“古文”學并非始于劉歆

        2017-03-10 11:30:22曹海琴張立克
        關(guān)鍵詞:道術(shù)劉歆官學

        曹海琴,張立克

        (1.國家行政學院 法學教研部,北京100089;2.東北大學 文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819)

        文與政之間:西漢今古文學之爭的另一種解讀
        ——兼論爭立“古文”學并非始于劉歆

        曹海琴1,2,張立克2

        (1.國家行政學院 法學教研部,北京100089;2.東北大學 文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819)

        西漢今古文學之爭的性質(zhì)問題歷來眾說紛紜,學者或視之為學術(shù)義理之爭或視之為利祿之爭。細讀史料發(fā)現(xiàn)這樁學術(shù)公案背后有著錯綜復雜的學術(shù)與政治背景。劉歆的初衷是為了解決六藝經(jīng)典散佚缺失導致“道術(shù)”分裂的問題,但卻卷入了漢哀帝與博士官學系統(tǒng)出身的儒學士大夫集團之間的政治斗爭。儒學士大夫集團欲借助壟斷經(jīng)典的解釋權(quán),牢牢占據(jù)道德制高點,對漢哀帝的一系列政治舉措和意圖進行批判和限制,哀帝則欲借增立“古文”于學官之機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新“官學”,從而打破博士官學系統(tǒng)對“真理”的壟斷。又,學界歷來以劉歆建議增立“古文”學于學官為“古文”學派崛起之始,文章認為爭立“古文”學于學官早有先聲,始于漢成帝時期博士平當為由先秦史料匯聚而成的《樂記》請立學官之事。

        今古文學;道術(shù);新官學;政治

        漢哀帝建平元年(前6)劉歆向哀帝建言,欲將《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遂拉開了所謂經(jīng)學史上著名的“今古文”之爭的序幕。關(guān)于此次爭論的性質(zhì)問題,傳統(tǒng)研究或認為是學術(shù)觀點之爭[1]5,或認為是雙方的利祿之爭[2]。然而,細讀史料發(fā)現(xiàn)這些觀點都有簡化歷史之嫌,與當時情狀不符。這段學術(shù)公案并非簡單的學術(shù)觀念或宗派利益之爭,背后有著錯綜復雜的學術(shù)與政治背景,參與各方各有訴求、各有動機,可以分別描述,很難一言以蔽之。

        一、劉歆“欲廣道術(shù)”的學術(shù)與治道理想

        “欲廣道術(shù)”是哀帝在眾大臣面前為劉歆辯解時所說的話,雖不是劉歆本人語,但確實能代表劉歆的學術(shù)和治道理想,也能代表很大一部分漢儒的觀念。在漢儒眼中,文與政、學術(shù)與治道從來就是密不可分的。六藝經(jīng)典不僅是文化典籍,更是“道術(shù)”之載體,承載著上古“帝王之道”或圣人之王道的理想,可以通經(jīng)致用,可以安邦治國。然而,經(jīng)典與道術(shù)卻經(jīng)歷了一個由“全”到“分”的過程。

        漢儒眼中堯舜時代及夏商周三代尤其西周時代乃理想中之善治時代,其時道器合一、道治合一,六藝乃王官之學,是“王教之典”,承載的圣王之道的全部[1]3589,然而,及周之衰也,則禮崩樂壞,經(jīng)典散失,道術(shù)亦隨之崩毀。陵夷至于孔子時代,孔子的出現(xiàn)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道術(shù)離散的現(xiàn)狀。漢儒認為孔子通過整理《詩》《書》《禮》《樂》等上古王官之學,重振了道統(tǒng)的衰敗。但孔子畢竟不是帝王,有德無位,無法推行其道于天下,故孔子之道乃道器分離之道。劉向在《戰(zhàn)國策·敘錄》中說:“春秋之后,眾賢輔國者既沒,而禮義衰矣。孔子雖論《詩》《書》,定《禮》《樂》,王道粲然分明,以匹夫無勢,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皆天下之俊也,時君莫尚之,是以王道遂用不興。”[2]33孔子死后,則更是微言絕、大義乖,戰(zhàn)國時代,諸子紛爭,及至暴秦時代,更是焚書坑儒,經(jīng)籍散逸,王道不興,至漢,情況亦未有好轉(zhuǎn)。劉歆在《讓太常博士書》中說:

        漢興,去圣帝明王遐遠,仲尼之道又絕,法度無所因襲。時獨有一叔孫通略定禮儀,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書?!渡袝烦醭鲇谖荼冢嗾凵⒔^,今其書見在,時師傳讀而已。《詩》始萌牙。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于學官,為置博士。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先師,皆起于建元之間。當此之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jīng),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短┦摹泛蟮?,博士集而讀之。故詔書稱曰:“禮壞樂崩,書缺簡脫,朕甚閔焉。”時漢興已七八十年,離于全經(jīng),固已遠矣。

        如果說六藝經(jīng)典是“道術(shù)”的載體,那么因經(jīng)典的缺失(“離于全經(jīng)”),“道術(shù)”也自然是不完整的。為了彌補“道術(shù)”的缺失,一方面,劉歆在領銜整理國家圖書時,強調(diào)六藝經(jīng)傳的核心地位之外,更將諸子百家、數(shù)術(shù)方技等百家私學亦納入到六藝“道術(shù)”體系之中。他繼承并發(fā)展了《莊子·天下篇》“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的學術(shù)流變觀,及《荀子》的《非十二子》等篇中認為儒家之道最接近至道,諸子百家之道則皆是道之一隅的觀點[3]245-247,認為諸子百家私學之產(chǎn)生,都是在王道分崩、王官失守、經(jīng)典分散時開始的,《諸子略》大序說:

        諸子十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shù)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兑住吩唬骸疤煜峦瑲w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苯癞惣艺吒魍扑L,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1]1746

        既然諸子百家皆為“《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則其內(nèi)容必然保留了六藝道術(shù)之一部分,所以劉歆主張要“修六藝之術(shù)”,同時取“九家之言”,以“通萬方之略”。

        另一方面,面對六藝本身的殘缺不全,劉歆提出了增立“古文”諸經(jīng)典于學官的建議,以解決博士官學經(jīng)典系統(tǒng)因典籍殘缺而帶來“道術(shù)分裂”的問題。他說:

        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發(fā)。

        綜上所述,政策因素、參保方因素、醫(yī)療供方因素等是影響醫(yī)保住院費用的主要因素,針對影響因素采取有效措施可以改善醫(yī)?;颊咦≡嘿M用不合理現(xiàn)象。

        《逸禮》三十九篇、《書》十六篇,是多出于博士“今文”官學所掌經(jīng)典的篇數(shù),故在文獻完整性上此三書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不僅如此,劉歆還通過??保l(fā)現(xiàn)博士官學所掌的文獻,“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間編?!闭纭稘h書·藝文志》中《書》類小序所言:“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jīng)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shù)十?!薄兑住奉愋⌒蛟唬骸皠⑾蛞灾小豆盼囊捉?jīng)》校施、孟、梁丘經(jīng),或脫去‘無咎’、‘悔亡’?!?/p>

        綜上所述,劉歆等部分漢儒認為由于六藝經(jīng)典的殘缺不全,影響了“道術(shù)”的完整性和權(quán)威性,而諸“古文”經(jīng)典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彌補其不足,從而起到“廣學”、“廣道術(shù)”的作用,這是劉歆等人建議漢哀帝增立部分“古文”經(jīng)典于學官的初衷。

        二、哀帝與博士官學系統(tǒng)的博弈

        劉歆是從“廣學”、“廣道術(shù)”的角度出發(fā),建議增立“古文”經(jīng)文學于學官,那么哀帝與博士官學是什么態(tài)度呢?對于劉歆的建議,哀帝始終是支持的,《儒林傳》說“哀帝納之”,遂令劉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然而,對于哀帝的指示,諸博士并不理睬,全然“不肯置對”,史載:“歆于是數(shù)見丞相孔光,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唯鳳、龔許歆。”[1]3619劉歆何以求助孔光?值得玩味,當然一方面因孔光位居丞相,位尊言重,有能力說話,說話也有分量。另一方面當與孔光是孔門之后有關(guān),西漢博士官學以外之“古文”經(jīng)典多與孔氏家族有關(guān)?!稘h書·藝文志》:

        《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聞鼓琴瑟鐘磬之音,于是懼,乃止不壞??装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

        劉歆此次爭立的經(jīng)典之中即有《古文尚書》,出自孔壁,孔家世傳此學,故劉歆首選求助孔光確實是最佳方案。既然孔家世代傳承“古文”經(jīng)典,當知曉“古文”經(jīng)典的價值,按常理孔光理應站在劉歆一方才是,可他偏偏不肯助之,這成了康有為《新學偽經(jīng)考》中論證“古文”為劉歆所偽造的一個證據(jù),而錢穆先生反駁之說:“光持祿保位,事詳本傳時朝議既不右,光豈有違眾為助?且此鎖節(jié),不足以定古文之真?zhèn)巍!盵4]81康有為的劉歆偽造經(jīng)典說,錢氏駁之已甚辯,無需贅言。但錢穆說孔光是出于保身持祿、自身利益的考慮,而不愿違背眾人意愿以助劉歆的說法與當時歷史事實不符。事實上,孔光在哀帝即位以來,基本上都是站在少數(shù)派的立場上反對哀帝一系列違背禮制的政治舉措,比如漢哀帝堅持上其祖母傅太后、其母丁姬的尊號、為其生父定陶共王立廟京師等等事件,按照史傳記載,當時眾大臣多明哲保身,順從哀帝指意,只有孔光、師丹、傅喜與王莽等極少數(shù)人公開反對哀帝的做法,這也是孔光在建平二年(前5)被哀帝罷免的根本原因,如果說孔光為了保身持祿,本應該迎合哀帝的意見,支持“古文”才是。

        在求助孔光無果的情況下,劉歆便與房鳳、王龔二人共同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正是這封書信,引起了博士官學出身的名儒和執(zhí)政大臣們的強烈反彈,史載:“諸儒皆怨恨。是時名儒光祿大夫龔勝以歆移書上疏深自罪責,愿乞骸骨罷。及儒者師丹為大司空,亦大怒,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饼弰俚谋憩F(xiàn)有點兒令人費解,如果他對劉歆的說法不服,理應反駁才是,為何“深自罪責,愿乞骸骨罷”呢?錢穆認為此事“不見于《龔勝傳》,《儒林傳》亦言師丹,不及勝,則事信否不可知,疑后人極言歆為當時眾儒所非,故特舉龔勝名儒為說,實非有其事?!盵4]81我們認為這種說法純屬臆測,不可為信。龔勝乃一代碩學大儒,很難想象,對于劉歆的“古文”立場在學理層面上完全無辯駁之力,東漢時期就曾發(fā)生過多次“今古文學”之爭,博士官學博士們在學理和意識形態(tài)層面對“古文”經(jīng)學便多有駁斥。不止龔勝的表現(xiàn)令人詫異,大司空師丹的反應也很有意味。他通過“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的方式打擊劉歆,這當然不是學術(shù)論辯,而是政治上的上綱上線。何以如此?如果我們了解到“今古文”之爭背后,是哀帝皇權(quán)與博士官學系統(tǒng)為代表的儒家士大夫集團之間的政治博弈后,對此也就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漢哀帝自始自終是支持劉歆等人的增立古文經(jīng)典為學官的,當劉歆移書觸怒師丹等大臣,丹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時,哀帝說:“歆欲廣道術(shù),亦何以為非毀哉?”如前所述,劉歆增立古文確有“欲廣道術(shù)”的意圖,那么哀帝也是如此嗎?

        丹議獨曰:“圣王制禮取法于天地,故尊卑之禮明則人倫之序正,人倫之序正則乾坤得其位而陰陽順其節(jié),人主與萬民俱蒙佑福。尊卑者,所以正天地之位,不可亂也。今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以定陶共為號者,母從子、妻從夫之義也。欲立官置吏,車服與太皇太后并,非所以明尊卑、亡二上之義也。定陶共皇號謚已前定,義不得復改。《禮》:‘父為士,子為天子,祭以天子,其尸服以士服。’子亡爵父之義,尊父母也。為人后者為之子,故為所后服斬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期,明尊本祖而重正統(tǒng)也。孝成皇帝圣恩深遠,故為共王立后,奉承祭祀,今共皇長為一國太祖,萬世不毀,恩義已備。陛下既繼體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廟天地社稷之祀,義不得復奉定陶共皇祭入其廟。今欲立廟于京師,而使臣下祭之,是無主也又親盡當毀,空去一國太祖不墮之祀,而就無主當毀不正之禮,非所以尊厚共皇也?!钡び墒墙缓仙弦?。[1]3505-3506

        龔勝也是堅守禮制一派的中堅,元壽元年(前2)正月:“復會議可復孝惠、孝景廟不,議者皆曰宜復。勝曰:‘當如禮?!椭^勝:‘禮有變?!瘎偌惭栽唬骸?。是時之變?!盵1]3082可知當時孔光、師丹、龔勝等官學出身的知名大儒和大臣,都是以經(jīng)典禮制為依據(jù)反駁哀帝的政治行為。這也是最令哀帝頭疼的事情,因為他們的反對,哀帝在上其祖母尊號和立其父廟于京師的問題上,“猗違者連歲”。直到建平二年(前5)夏四月,在先后罷免了師丹、孔光之后才如愿以償?shù)刈鸶堤鬄榈厶螅鸸Щ屎鬄榈厶?,立恭皇廟于京師,序于昭穆。而劉歆等人欲增立幾部“古文”經(jīng)典于學官正在“猗違者連歲”期間。我們認為,哀帝之所以支持劉歆增立古文經(jīng)典的建議,主要是為了打破博士官學系統(tǒng)對六藝經(jīng)典解釋權(quán)的壟斷,從而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新“官學”體系。

        在哀帝即位不久后的皇家宗廟祭祀廷議之中,劉歆就曾引用官學以外的經(jīng)典,尤以《左氏傳》為代表,大顯身手,成功地辯駁了博士們恪守的“親盡迭毀”原則下的廟制,捍衛(wèi)了漢家“祖宗功德”論,又通過突出“天子七廟”之制,在規(guī)格上高于諸侯、大夫眾臣的廟制,體現(xiàn)出“尊君卑臣”的政治理念,這些都給哀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廟議劉歆引用“古文”經(jīng)典為說且大顯身手,為哀帝隨后支持劉歆等人建立“古文”私學于學官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同廟議一樣,所謂“今古文”之爭,也成了哀帝與眾儒學大臣之間互相博弈的一個焦點。眾大臣們反對哀帝即位以來一切劇烈變革。《師丹傳》記載:

        上少在國,見成帝委政外家,王氏僭盛,常內(nèi)邑邑。即位,多欲有所匡正。封拜丁、傅,奪王氏權(quán)。丹自以師傅居三公位,得信于上,上書言:“古者諒暗不言,聽于冢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前大行尸柩在堂,而官爵臣等以及親屬,赫然皆貴寵。封舅為陽安侯,皇后尊號未定,豫封父為孔鄉(xiāng)侯。出侍中王邑、射聲校尉王邯等。詔書比下,變動政事,卒暴無漸?!副菹律钏枷鹊鬯越⒈菹轮?,且克己躬行以觀群下之從化。天下者,陛下之家也,胏附何患不富貴,不宜倉卒。[1]3503-3504

        師丹反對哀帝遽改前朝之制,所以我們看師丹責劉歆移書時便“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其實這是間接地在批評哀帝“改亂舊章”變革先帝之制,因為龔勝、師丹都知道,劉歆等人若是沒有哀帝的支持,是不可能挑戰(zhàn)整個太常博士體系的,劉歆只不過是哀帝欲“強主之威”、打破舊制的馬前卒而已,這樣看來,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家傳“古文”經(jīng)的丞相孔光卻不肯助劉歆等人,為什么龔勝氣得“自乞骸骨”,為什么師丹不講學理卻用政治大棒打壓劉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這一切都是儒學大臣與哀帝之間暗中較量的表現(xiàn)與結(jié)果。

        劉歆欲建立“古文”經(jīng)典于學官,欲“廣道術(shù)”的理想,與博士官學系統(tǒng)為代表的儒生士大夫欲“復古改制”的政治理想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都是要恢復古之至道,但由于卷入了哀帝與儒生之間的斗爭中,反倒成了哀帝欲強主之威,推行政治主張的工具,故而引發(fā)博士官學系統(tǒng)及儒學士大夫的集體反對。對于漢哀帝而言,支持“古文”經(jīng)典不是學術(shù),更多是政治。他即位后,所有的政治舉措和意圖都得不到現(xiàn)有學官知識體系的支持,正在此時,劉歆等人提出欲立《左氏傳》《古文尚書》《逸禮》等私學經(jīng)典為學官,馬上得到哀帝的支持,我們認為哀帝欲通過支持劉歆建立古文經(jīng)學的方式,削弱或打擊博士官學體系對六藝經(jīng)典解釋權(quán)的壟斷,即對“真理”的壟斷權(quán),從而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新官學”。

        三、論爭立“古文”學并非始于劉歆

        漢哀帝建平元年(前6)劉歆向哀帝建言,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于學官,向來被認為拉開了經(jīng)學史上著名的“今古文”之爭的序幕。所謂“今古文”之爭是個復雜的經(jīng)學史課題,簡言之,學界普遍認為自劉歆在哀帝初年建議立《左氏春秋》《古文尚書》《逸禮》為博士官以來,則“古文經(jīng)”及其學派起,與今文經(jīng)學派爭立學官,勢同水火。總體說來,西漢時期今文經(jīng)學盛行,東漢則古文經(jīng)學代興,到了漢末,鄭玄則調(diào)和今古,兩派界限才歸于泯滅。這樣的觀點幾乎成為經(jīng)學史上的常識,且滲透到學術(shù)史、思想史、文化史等等領域之中,影響可謂深遠。而實際上這一觀點的形成并非自古而然,以今文為一派、古文為一派劃分漢代經(jīng)學的,始于晚清學者廖平的《今古學考》。后經(jīng)康有為、周予同等近代學者的發(fā)揚光大,遂幾成定說。而實際上,若從當時史料分析,兩漢之際的漢儒經(jīng)學之爭并不以文字今、古為區(qū)分,亦不以經(jīng)說、經(jīng)義之不同為辯。爭論雙方一為博士官學,為當時儒生通習之顯學,一為民間私學(如劉歆所說“傳問民間,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或中秘所藏之經(jīng)典,少數(shù)學者有閱讀機會或傳習者(如劉歆請立為學官的《古文尚書》《逸禮》《左氏春秋》等),我們知道,西漢自宣帝以后立為學官、眾博士所司之學,皆為“家學”,即“某家之學”。據(jù)錢穆考證,“漢博士經(jīng)學,分經(jīng)分家而言‘師法’,其事實起于昭、宣之后”[4]211,更明確的說法是“漢博士經(jīng)說分家,起于石渠議奏之后?!盵4]218所以《漢書·儒林傳》贊說:

        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復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谷梁春秋》。至元帝世,復立《京氏易》。[1]3620-3621

        我們看無論是大、小夏侯《尚書》,還是大、小戴《禮》,還是《施》《孟》《梁丘》之《易》等等,都是經(jīng)學充分發(fā)展之后,涌現(xiàn)出來的某人某家之學,即為經(jīng)學之“家法”,錢穆先生認為:“‘家法’即‘章句’也?!小戮洹从屑覍W矣?!盵4]223-231甚辯。章句家法之起,蔚為大觀,被欽定為學官,取代了經(jīng)典本身成為儒生必修之課。而劉歆等人所建議增立的“古文”,則多屬原典之學,《古文尚書》《逸禮》《左氏春秋》自不必說,劉歆亦想增立的《毛詩》,在《漢書·藝文志》中稱之為《毛詩故訓傳》,亦以“故訓”為本,少附會微言大義;還有后來王莽時代劉歆奏立的《周官》,亦是先秦原典,用劉歆自己的話說,就是“古文舊書”,這些“古文舊書”由于長期湮沒無聞,未立學官,與利祿無關(guān),故即使在民間傳習,其學風亦質(zhì)樸無華,學者多通訓詁而已,未有章句之學,少附會阿世之習氣。劉歆等人提倡增立之,正是針對的西漢中后期以章句之學為代表的博士官學之浮華、繁瑣之風。據(jù)《漢書·儒林傳》贊所言:“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盵1]3620“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盵1]1723劉歆欣賞的是“古學”之風,他說:“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彼^“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指以經(jīng)文原典為中心,通訓詁而已,不為章句之學。故我們認為劉歆的爭立諸古文經(jīng)典為博士官學,并非于博士“今文學派”之外,復立一古文學派與之爭鋒,我們認為他有兩個目的,一是利用先秦留下來的“古文舊書”,彌補博士官學所據(jù)經(jīng)典之殘缺不全,“廣道術(shù)”也;二是為了改變章句之學繁瑣、附會之學風,主張回歸原典之學,以經(jīng)文文本為主,實事求是,反對附會。此乃兩漢之際興起的通儒之學風,《漢書·楊雄傳》載:“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后漢書·桓譚傳》載桓譚:“博學多通,遍習《五經(jīng)》,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薄逗鬂h書·班固傳》載班固:“所學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彼麄兌贾鲝垖?jīng)典通訓詁而已,以原典經(jīng)文為主,不做無限之闡釋。他們不是針對博士官學所據(jù)之“今文”經(jīng)典,也不反對對經(jīng)典進行適當?shù)慕庾x,反對的是“具文飾說”、任意牽引附會;是“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劉歆語) 故我們看到,劉歆等通儒特重先秦之“古文舊書”,重原典古籍之學。從這個角度來說,最早為私學爭立學官的并非劉歆,而是成帝時代的平當。

        首先,據(jù)《漢書·禮樂志》載:

        是時,河間獻王有雅材,亦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shù),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脸傻蹠r,謁者常山王禹世受河間樂,能說其義,其弟子宋曅等上書言之,下大夫博士平當?shù)瓤荚?。當以為“漢承秦滅道之后,賴先帝圣德,博受兼聽,修廢官,立大學,河間獻王聘求幽隱,修興雅樂以助化。時大儒公孫弘、董仲舒等皆以為音中正雅,立之大樂。春秋鄉(xiāng)射,作于學官,希闊不講。故自公卿大夫觀聽者,但聞鏗鎗,不曉其意,而欲以風諭眾庶,其道無由。是以行之百有余年,德化至今未成。今曅等守習孤學,大指歸于興助教化。衰微之學,興廢在人。宜領屬雅樂,以繼絕表微??鬃釉唬骸四芎氲?,非道弘人?!娱g區(qū)區(qū),小國藩臣,以好學修古,能有所存,民到于今稱之,況于圣主廣被之資,修起舊文,放鄭近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于以風示海內(nèi),揚名后世,誠非小功小美也。”事下公卿,以為久遠難分明,當議復寢。[1]1071-1072

        此事當發(fā)生于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又據(jù)《漢書·藝文志》:

        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其內(nèi)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為謁者,數(shù)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1]1712。

        據(jù)此可知,河間獻王獻給朝廷的雅樂,《漢志》所謂“八佾之舞”,與漢朝樂官“制氏不相遠”?!稘h書·禮樂志》載:“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大樂官,但能紀其鏗鎗鼓舞,而不能言其義?!倍娱g雅樂與制氏之樂命運雷同,“立之大樂,春秋鄉(xiāng)射,作于學官,希闊不講。故自公卿大夫觀聽者,但聞鏗鎗,不曉其意?!彼业氖浅傻蹠r謁者常山王禹世受河間樂,能說其義。王禹所說之義來自河間獻王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而成的《樂記》,此《樂記》經(jīng)內(nèi)史丞王定傳授給王禹,禹獻其書,二十四卷記,《漢書·藝文志》有《王禹記》二十四篇即是。河平三年時,蓋王禹已亡故,其弟子宋曅等上書言之,成帝下大夫博士平當?shù)瓤荚???荚嚨慕Y(jié)果是平當以為:“曅等守習孤學,大指歸于興助教化。衰微之學,興廢在人。宜領屬雅樂,以繼絕表微?!笨梢娖疆斚M跤硎茏院娱g獻王處、在民間傳授的私學《樂記》能夠立于學官,“領屬雅樂”。而此《樂記》乃河間獻王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而成,也就是說乃是據(jù)先秦“古文舊書”編輯而成,流傳至漢,自然應屬“古文”原典之學范疇。

        其次,“古文”經(jīng)典之學都與先秦遺留下來的六藝經(jīng)典相關(guān),且沒有立于“學官”,相對于早已立于學官的博士經(jīng)典之學(顯學)而言,屬于“微學”。所以我們看到劉歆在給官學博士們的書信中說:

        今圣上德通神明,繼統(tǒng)揚業(yè),亦閔文學錯亂,學士若茲,雖昭其情,猶依違謙讓,樂與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詔,試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銜命,將以輔弱扶微,與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廢遺。今則不然,深閉固距,而不肯試,猥以不誦絕之,欲以杜塞余道,絕滅微學。

        “輔弱扶微”、“絕滅微學”這些用語都說明了“古文”經(jīng)典之學的特點。同樣,在東漢的所謂“今古文”之爭中,也同樣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古文”經(jīng)典相似的描述。《后漢書·章帝紀》:

        冬十二月……詔曰:五經(jīng)剖判,去圣彌遠,章句遺辭,乖疑難正,恐先師微言將遂廢絕,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選高才生,受學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以扶微學,廣異義焉。

        這里的“古文”諸經(jīng)典由于未立學官,屬于民間私學,相對于官學而言都屬“微學”范疇,需要扶持,以“廣道術(shù)”。而平當在奏請朝廷將源自河間獻王、在民間傳授的私學《樂記》立于學官時也同樣說此乃“孤學”、“衰微之學”,立于學官是為了“繼絕表微”??梢?,在漢儒眼中,平當請立于學官(“領屬雅樂”)的《樂記》,性質(zhì)與劉歆請立于學官的諸“古文”經(jīng)典相同,皆屬“微學”。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在漢哀帝時期劉歆為《左氏春秋》、《逸禮》、《古文尚書》等諸“古文”經(jīng)典爭立學官之前,早有平當在漢成帝時期,為河間獻王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而成的《樂記》奏請立于學官之事在先。兩者皆屬先秦“古文舊書”范疇,皆屬“微學”,性質(zhì)相同。因此,欲建立“古文”之學于學官者并非始于劉歆,而可追溯至成帝時的平當。當然,平當尚沒有上升到劉歆的道術(shù)層面來看待此事。平當?shù)呐σ矝]有成功,“事下公卿,以為久遠難分明,當議復寢”??梢姵傻蹠r為私學爭立官學已屬不易之事。

        [1]周予同.周予同經(jīng)學史論著選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楊天宇.略論漢代今古文經(jīng)學的斗爭與融合[J] .鄭州大學學報,2001(2).

        [3]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4]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徐興無.劉向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

        [6]錢穆.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責任編輯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2.018

        曹海琴(1980—),女,河北秦皇島人,國家行政學院博士后,東北大學制度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化與古典文獻研究;張立克(1977—),男,遼寧大連人,東北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東北大學制度與文化研究所所長,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化與文學研究。

        I206.341

        A

        1000-2359(2017)02-0115-06

        201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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