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雨
(中共廈門市委黨校 法學教研部,福建 廈門 361027)
對美國憲法貿易條款相關判例的考察
——“管制”是否包括“禁止”
周 雨
(中共廈門市委黨校 法學教研部,福建 廈門 361027)
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一直是熱點問題。美國國會有貿易管制權。美國學界對貿易管制權聚訟紛紜,表面上國會貿易管制權是經濟問題,實際上是中央集權問題。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系列判例中,先后判決“管制”包括“附條件的禁止”,“管制”包括“合憲的禁止”。從“管制”與“禁止”關系的演變,可以管窺聯(lián)邦權力如何通過貿易條款擴張。這對打破當下貿易壁壘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貿易條款;管制;禁止;聯(lián)邦權;州權
美國憲法第一條第八款第三項規(guī)定:“國會有權管制對外貿易、各州之間以及與印第安部落之間的貿易”,這就是美國憲法文本中的貿易管制權規(guī)范。*U.S. Constitution, Art I. Sec.8.Clause 3:“ To regulate Commerce with Foreign Nations, and among the several States, and with the Indian Tribes.”該條款規(guī)定國會管制貿易的權力,又稱為貿易管制權或聯(lián)邦貿易權(Federal Commerce Power),本文對管制對外貿易和管制印第安部落貿易不做討論,重點圍繞管制各州之間的貿易展開論述。國會通過立法保障國家貿易主權的張力。詹姆斯·麥迪遜很早就肯定了國會有權頒布禁止性規(guī)定,有從美利堅共和國港口排除大不列顛的能力。既然對外貿易的管制與州際貿易的管制出自同一條款,能否從文本的角度類推出州際貿易的管制包括禁止?紐約大學法學院的弗萊德曼教授認為對外貿易的權力是一項各州一致對外的消極的、防御性權力,而管制州際貿易的權力是一項促進各州之間貿易的相互往來、積極的、保護性權力,兩項權力目的不同,解決的問題也不同。盡管文本用管制一詞分別適用對外貿易與州際貿易,但是,單憑條款本身的措辭,無法類推出州際貿易的管制包括禁止的觀點,也沒有歷史證據(jù)證明“管制”在不同情形下必須具有相同含義。自大法官馬歇爾在吉本斯訴奧格登案(以下簡稱吉本斯案)[1]中首次明確“貿易”是一種相互往來的解釋以來,大量的貿易條款判例側重對貿易(commerce)的解釋而忽略對管制(regulate)的考量。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早期的兩個判例中明確管制包括附條件的禁止,1903年的“錢皮恩訴阿莫斯案”(以下簡稱彩票案)[2],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次明確管制包括禁止的主張。2005年,一起關于大麻禁令的岡薩雷斯訴瑞奇案(以下簡稱瑞奇案)[3]的判決,讓我們重新審視管制與禁止的關系。根據(jù)貿易條款,國會頒布的涉及禁止貿易的法律是否合憲?管制包括禁止是否恰當?全文梳理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有關貿易條款的判例,揭示不同時期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管制與禁止的不同解釋,從中管窺聯(lián)邦權力向州擴張的路徑。
1824年吉本斯案是貿易條款適用的第一案,它是一起關于州際之間爭奪汽船航行權的案件。紐約州議會根據(jù)紐約州法授予利文斯頓與富爾頓一項在紐約州市水域內航行汽船的排他性許可權,隨后兩人將該許可合法地轉讓給奧格登,奧格登即享有在紐約州水域內航行汽船的排他權。吉本斯曾是奧格登的合伙人,奧格登認為吉本斯所經營的兩條汽船侵犯了他的航行權,于是奧格登一紙訴狀把吉本斯告上紐約衡平法院,要求吉本斯停止對汽船的經營。奧格登認為航行權是一種排他性許可,排除吉本斯在特定領域航行汽船的權利。吉本斯反駁,主張其汽船獲得1793年《聯(lián)邦沿海航行法》的授權,聯(lián)邦的授權能夠對抗紐約州法的排他權,這部聯(lián)邦法允許其經營汽船的規(guī)定依舊有效,紐約州法禁止其汽船航行于紐約州市水域內的規(guī)定顯然無效。紐約衡平法院駁回了吉本斯的訴求,吉本斯不服,上訴至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終,聯(lián)邦最高法院推翻紐約衡平法院的判決。本案的焦點是:根據(jù)貿易條款,聯(lián)邦的授權是否有效?貿易管制權的范圍有多大?國會與州是否分享貿易管制權?國會的貿易管制權與州權沖突時,何者優(yōu)先?
首席大法官馬歇爾認為汽船經營構成州際貿易,各州之間的航運屬于州際貿易,應當受到聯(lián)邦管制的約束,允許船舶在各州沿海航行的聯(lián)邦立法優(yōu)先于紐約州法。在清晰地界定“貿易”和“在……之間”術語的定義后,馬歇爾指出聯(lián)邦對州際貿易的權力是獨有的,但純屬一州之內的貿易不應受聯(lián)邦貿易條款的約束。在解釋何謂管制權時,馬歇爾認為管制的權力是管理貿易的規(guī)則,與國會的所有其他列舉權一樣,本身是完整的,能夠被最大限度地行使,不受憲法以外的限制。
馬歇爾在本案中對管制權的判斷立基于非常寬泛的立場——強調管制權的完整性、充分性及絕對性的特征。管制權是一項列舉權,馬歇爾通過論證聯(lián)邦政府的性質證明列舉權是賦權而非限權,聯(lián)邦權與州權均來自美國人民的授權,因此,州權無法限制聯(lián)邦權。在論證聯(lián)邦權與州權何者優(yōu)先時,馬歇爾認為,既然各州在行使管制純粹州內事物的權力時,無論是貿易還是警察權事宜,各州都有可能頒布法律,但這些法律是否有效取決于它們是否與國會根據(jù)憲法所頒布的法律抵觸或矛盾,本院有權對紐約州法進行審查。馬歇爾用粗線條的方式勾勒出管制權的定義及屬性,論證了聯(lián)邦權優(yōu)先于州權,盡管沒有清晰地界定管制的具體范圍,也未明確管制與禁止的關系,但論證了航行權是一項排除或禁止他人在特定水域內航行的權力,既然航行屬于貿易,也受貿易管制的約束。這為今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解釋管制作了鋪墊,型塑了聯(lián)邦最高法院“管制”解釋的雛形。
美國建國之初至19世紀末的近百年里,工業(yè)化和國有化促使國會在貿易領域頒布大量的禁止性法案與禁止性管制,這些法案禁止貨物從一州運輸至另一州或限制某種貨物在州際市場上流通,由此引發(fā)合憲性爭議。這一時期,禁止權順理成章地躲藏在管制權的羽翼之下,但聯(lián)邦最高法院通過審查立法目的,認為管制包括附條件的禁止。
里德訴科羅拉多州案(以下簡稱里德案)[4]是其中一個典例。1884年,國會在《畜牧法》中對患病奶??缭街萁缇€的運輸做了明確的禁止性規(guī)定。第五部分規(guī)定:“禁止美國國內的所有鐵路公司、所有船舶承運人或其他汽船承運人接受并運輸患病奶牛,禁止將患病奶牛從一州運至另一州”[5],但該法并未對違法行為定罪。1885年,為了防止患病奶牛威脅州內人身健康與財產,科羅拉多州的州法規(guī)定:“4月1日至11月1日期間,禁止進口南北緯36°地區(qū)的奶牛,除非進口至該州以前已在上述之地停留90日,或除非已獲得由州獸醫(yī)衛(wèi)生委員會頒發(fā)的奶牛不受感染或無傳染病的證明。由此產生的任何檢疫或證明費均由奶牛所有者承擔,任何人或任何組織違反上述條款將構成犯罪,并處以不少于500美元(個人),不少于5000美元(組織)的罰金,或不少于6個月的監(jiān)禁?!盵6]為了避免支付昂貴的檢疫費,里德沒有取得由科羅拉多州獸醫(yī)委員會出具的檢疫證明,但他根據(jù)畜牧業(yè)法的檢疫規(guī)定,取得了一份由畜牧業(yè)局檢疫人員出具的奶牛無疾病的證明,隨后將奶牛從一州運輸至科羅拉多州的阿拉帕霍郡。阿拉帕霍郡的政府以里德的行為違背州法為由將其逮捕。里德反駁奶牛的州際運輸是各州之間貿易的一部分,他取得畜牧業(yè)局頒發(fā)的檢疫證符合《畜牧法》的規(guī)定,應當予以承認,他的行為應當受憲法保護。里德主張政府無權逮捕他,還主張國會的運輸禁令與憲法貿易條款不符,科羅拉多州法不合理地阻礙各州之間的貿易流通,要求法院確認州法的定罪判決無效。
本案的最大分歧在于禁運奶牛的規(guī)定是否與憲法賦予國會的貿易管制權不符,聯(lián)邦權可否包括一項禁止貨物在州際貿易市場上運輸?shù)臋嗔?,管制能否包括禁止貨物的州際運輸。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審查國會立法目的后,得出結論:“《畜牧法》是為了確?;疾∧膛5倪\輸不威脅國內奶牛產業(yè)的健康;國會并未試圖通過立法侵犯或阻礙各州警察權的行使,除非禁止患病奶牛是為了保護人民免受其害?!盵7]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國會為了防止疾病在各州擴散,確保公共利益及全國奶牛業(yè)的健康,有權頒布禁止患病奶牛州際運輸?shù)膰鴷⒎?,管制包括禁止貨物州際運輸?shù)臋嗔Γ罱K駁回里德的訴求。為此,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定符合某些條件的禁止合憲,即只要符合保護人民健康、促進公共利益、維護良善市場的條件,禁止某種貨物的州際運輸權屬于貿易管制權,滿足該條件的禁止性法案或禁止性管制合憲。
1891年威克森訴芮樂案(以下簡稱威克森案)[8]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依“管制包括附條件禁止”規(guī)則判決的另一個典型案例。梅納德和霍普金在堪薩斯城共同經營一家公司,負責堪薩斯州的酒類初始包裝以及堪薩斯州各港口或其他各州的酒類運輸。芮樂成為該公司的新代理人,接手堪薩斯州酒的初始包裝業(yè)務。1890年國會頒布的《威爾森法》規(guī)定:“運輸至一州或州領土的一切酒(包括發(fā)酵、蒸餾的烈酒或者所有酒),為了使用、消費、銷售或貯存之目的,一旦其抵達上述各州或各領土,應當受到該州或該領域內相關法律的約束(這些法律根據(jù)州警察權制定)。前述的酒猶如在該州或州領土上生產,不因包裝地不同就免受州法約束。”[9]即《威爾森法》規(guī)定州內外進出口的酒類需受州法約束。堪薩斯州州法規(guī)定將生產、銷售烈酒的行為定罪量刑。因此,州政府以芮樂的初始包裝行為是州法所禁止的犯罪行為為由將其逮捕。芮樂向堪薩斯州區(qū)法院起訴,要求頒發(fā)人身保護令以解除逮捕,州長威克森反駁,該案件經過一系列程序,最后到了聯(lián)邦最高法院。
本案焦點在于:《威爾森法》是一部關于限制州際市場上酒類流通的國會立法,以適用州法的方式約束酒的州際流通。這種限制性規(guī)定是否屬于貿易管制權,是否有違憲法貿易條款,管制是否包括限制烈酒在州際市場上流通的權力。庭審中,國會辯稱《威爾森法》是一部輔助法,并未擠壓各州的政策制定權,相反,是輔助各州行使警察權,并非有意侵犯,是在為各州更好地管制酒業(yè)提供聯(lián)邦層面的協(xié)助。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仔細審查了國會立法目的,認為《威爾森法》的制定為各州的管制提供了聯(lián)邦協(xié)助,有助于各州實施州內立法,最終,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定《威爾森法》對酒的限制性規(guī)定合憲。
由上所述,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國會有關禁止貿易的法律并不籠統(tǒng)地做出合憲或違憲的判斷。里德案與威克森案表明管制包括兩個附條件的禁止,這兩個條件是:滿足促進州際貿易安全、維護市場運作、保證人民健康的立法目的;達到有助于各州政策實施的輔助特征。這兩個條件滿足條件下,再根據(jù)立法的目的來判斷。
1903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正式確立了管制包括禁止的主張。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社會改革者和基督教徒們聯(lián)合起來開展全國性運動,他們反對那些嚴重阻礙社會進步的酒類、賭博及賣淫活動,合憲的禁止活動愈演愈烈,聯(lián)邦最高法院已承認部分附條件的禁止,但隨后的判決使管制包括禁止成為現(xiàn)實。
1903年的彩票案,聯(lián)邦最高法院正式確立了管制包括禁止的主張。為了阻止彩票在全國及州際貿易中流通,國會于1895年頒布《彩票法》。該法將彩票運輸至美國或將彩票從美國的一州運至另一州的行為確定為犯罪。原告錢皮恩利用富國快遞公司從德克薩斯州的圣安東尼奧市運輸巴拉圭的彩票至加利福尼亞州的夫勒斯諾市,隨后遭到逮捕。原告主張其行為不構成州際貿易,國會無權宣告其行為構成犯罪,對其逮捕違法。同時,原告主張,根據(jù)貿易條款,國會不享有禁止彩票在各州間流通的憲法權力。政府堅稱,彩票的州際運輸屬于貿易管制權的對象,國會有權通過行使這項權力對其定罪。因事關彩票的禁止性法律,該案又被稱為“彩票案”。該案的爭論點是:根據(jù)貿易條款,《彩票法》是否合憲。
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先強調,彩票運輸屬于州際貿易,受貿易管制權的約束。接著,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國會并未試圖通過該法干涉各州管制彩票的專有權,國會只關注各州之間運輸彩票的貿易問題:“我們并不認為國會想要干預完全屬于各州的內部事務,國會只是關注全美人民的事宜。各州基于州內人民的道德目的,有權禁止州內的彩票銷售,國會也有權為了捍衛(wèi)全美人民的利益,抵抗瘟疫般的彩票在州際市場上蔓延。所以,國會有權為了保護所有州之間的貿易,禁止彩票從一州運輸至另一州?!盵2]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此運用了州警察權理論,論證《彩票法》的合憲性,將州警察權類推至國會的貿易管制權,認為國會也有權為了全美人民的利益行使一項禁止性權力,即《彩票法》賦予國會一項類似各州警察權的禁止性權力。哈蘭大法官甚至一語道破了管制與禁止的關系,巧妙地指出管制有時恰好呈現(xiàn)出禁止的形式,諸如《畜牧法》禁止州際運輸患病奶牛,《謝爾曼法》禁止反壟斷領域的某類非法合同,《威爾森法》禁止州際貿易中酒類的生產、銷售及運輸,這些均是禁止形態(tài)的管制,這些關于貿易的禁止性法律最終均被判合憲。聯(lián)邦最高法院強調,國會的貿易管制權不是恣意專斷的,也需要受憲法的制約,最終,以5比4的票決判定《彩票法》是貿易條款的合法行使。
彩票案被廣泛地據(jù)以論證其他聯(lián)邦立法的合憲性。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瑞奇案幾乎將不斷擴張的聯(lián)邦權推向極致。加利福尼亞州《特許使用治療法》允許本州居民為了醫(yī)療之目的有限度地使用大麻。兩名加利福尼亞州的原告因身患惡疾,根據(jù)醫(yī)生建議,種植并使用大麻維持生命。然而,聯(lián)邦《受控物質法》禁止個人為了醫(yī)療之目的持有、占有或種植大麻。聯(lián)邦藥品執(zhí)行局在一次例行檢查中查獲并摧毀了原告種植的六株大麻,認為他們的行為違背聯(lián)邦《受控物質法》。瑞奇反駁,認為兩人的行為適用《受控物質法》是違憲的。聯(lián)邦最高法院遵循彩票案的先例,認可了國會管制貿易的權力包括禁止某種特定產品貿易的權力,即肯定貿易管制權包括禁止地方根據(jù)加利福尼亞州法種植并使用大麻的權力,最終判定對原告適用《受控物質法》合憲。
毋庸置疑,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瑞奇案中重申了管制包括禁止的觀點。緣起于航行權的糾葛,歷經管制包括兩個附條件禁止的階段,形成于彩票案中禁止彩票州際運輸?shù)臋嗔?,直至大麻禁令的合憲性認定,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判例表明“管制”的解釋日益寬泛,只要禁止合憲,都包含在“管制”的含義內,這再次強化了管制包括禁止的主張。
管制包括禁止意味著聯(lián)邦權的擴大。瑞奇案掀起重新解讀管制是否包括禁止的浪潮,理論界對聯(lián)邦權擴張的合憲性聚訟紛紜。理論界分別從文本、警察權以及集體行動理論等多個向度,探討“管制”與“禁止”的關系。
1.管制包括禁止能否符合文本——以決議六和制憲者意圖為向度的爭論。貿易條款是憲法文本中的一項國會列舉權,管制是否包括禁止之爭要追溯至第一屆大陸會議的決議六,要探究憲法文本中這項列舉權的性質。決議六規(guī)定:“國家權應該在所有情況下,為了聯(lián)盟之共同利益,在單個州沒有能力或單獨立法可能破壞合眾國和諧的情況下所享有的一項立法的權力?!盵10]學者對決議六能否得出管制包括禁止的觀點意見不一。持支持觀點的學者認為,理解貿易條款這項列舉權首先應理解制憲時期決議六所體現(xiàn)的原則與作用。學者巴爾金認為國會的所有列舉權旨在實現(xiàn)決議六的結構性原則,決議六對解釋類似貿易條款這樣模糊不清的權力上有重要作用。列舉權的目的是聯(lián)邦政府有權制定本質上屬于聯(lián)邦性事務與問題的法律,人民所理解的全國性政府,與其說它是一個有限權力的政府不如說它是一個全國性的有限權力列舉的政府。列舉權的目的不僅僅在于限制權力的范圍,而在于確保其服務于聯(lián)邦目的,闡釋國會權時,必須牢記這項結構性原則。巴爾金認為,貿易條款的文本恰恰反映了這項結構性原則,各州之間的貿易管制問題需要合眾國統(tǒng)一發(fā)聲,一致行動。羅伯特、巴涅特等學者表示反對。[11]巴涅特也認為細節(jié)制定委員會對決議六的否決態(tài)度就表明了他們對國會毫無限制的列舉權的極度反對。
既然從決議六得不出沒有爭議的結論,但從憲法文本中能否得出正確的解釋呢,文本可否作類推解讀,文本能否作為解釋管制包括禁止的理由。如上所示,貿易條款包含了對外貿易管制、州際貿易管制以及與印第安部落的貿易管制,一直以來,美國的歷史昭示了對外貿易的管制包括禁止的原則。那么,制憲者究竟基于何種意圖制定貿易條款?制憲者可曾設想過管制包括禁止的解讀?詹姆斯·麥迪遜早在《聯(lián)邦黨人文集》的第22篇就清晰地表明條款制定的目的:“某些州的妨礙性的和不友善的管制,違反了真正的聯(lián)盟精神,在各種場合,這些管制給了其他各州表示抱怨和怨恨的正當理由。令人擔憂的是,如果不通過國家控制來約束這種性質的事情,這些事情可能會增多和增大范圍,直至它們成為仇恨和沖突的主要源泉,其嚴重性不亞于聯(lián)盟各州之間相互往來的有害障礙?!敝茟椪邽榱吮Wo全國經濟免受各州有差別的貿易保護政策的影響,維護全國經濟與政治統(tǒng)一,試圖從各州奪走這項“妨礙性的和不友善的管制權”,賦予國會一項為貿易制定統(tǒng)一規(guī)則的權力,其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各州之間無限制的相互往來,促進經濟繁榮和政治一體化。[12]學者艾伯特主張,制憲者從未想要賦予國會以禁止的方式適用貿易條款,也從未打算賦予國會這項抑制或限制貿易相互往來的權力,制憲者想要以積極的方式賦予國會一項促進貨物在各州自由流通的權力。由此,學者們達成較為一致的觀點,文本和決議六不是證成管制包括禁止觀點的有力依據(jù),援引制憲者意圖也于事無補,單憑制憲時期與批準時期的證據(jù)無法充分論證管制包括禁止的主張。
2.管制包括禁止能否依據(jù)警察權證成——以聯(lián)邦權與州權為向度的爭論。如果說國會有權運用貿易條款禁止市場的某類活動,就如禁止彩票運輸與禁止大麻那樣,那么國會就有權禁止任何事物的州際流通。如果這個邏輯成立,問題又回歸到彩票案的疑慮,國會是否有權為了公共利益行使一項類似警察權的禁止權,理論界在這個向度上展開一番爭論。
1913年的霍克訴美國案,聯(lián)邦最高法院承認了國會有權采納必要的手段以服務于其權力行使的目的,而警察權屬于這項權力之中,國會有權制定管制性法律。隨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又在布魯克斯訴美國案的判決中承認國會對州際貿易的管制,禁止并懲罰那些企圖利用貿易方式傳播不道德、不誠信的,或從起源州至另一州傳播對人們有害、邪惡的事物,國會只是為了公共利益在州際貿易之領域內行使警察權。國會的一般警察權或聯(lián)邦警察權出于保護公眾健康、道德和社會福祉的目的,然而長久以來,這項類似于州警察權的權力卻得不到學界的承認。許多學者認為管制不包括禁止,賦予國會禁止權相當于侵犯各州警察權。當法院或國會難以對何種貨物屬于州警察權管制的對象,何種貨物屬于聯(lián)邦權管制的對象劃清界限時,界定聯(lián)邦權與州權的具體范圍極其困難。例如,巴涅特主張管制的權力通常不包括禁止的權力,因為兩項權力的范圍不同,難以界定;辛菲爾德認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貿易”做經濟與非經濟之分是徒勞的;萊斯格認為貿易條款難以用當今的功能主義之路徑界定管制權的具體范圍,劃定聯(lián)邦權與州權的界限困難重重;里根主張國會無權對各州未禁止的貨物實施禁止令;愛潑斯坦和莫里森也表示除非有強有力的理由,否則國會通常無權禁止州際貿易。[13]學者從不同面向駁斥管制包括禁止的觀點,警察權理論備受質疑。倘若真的賦予國會一項類似的警察權,那么國會的權力勢必與州警察權重疊,要想劃清兩者的界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國會、行政機關乃至幾代人的不懈努力。
3.管制包括禁止能否依據(jù)外溢效應證成——以集體行動為向度的爭論。早在《彩票法》通過前,美國已有44個州廢止彩票,國會幾乎是在所有州均已禁止彩票的情況下頒布《彩票法》,該法反映出各州的共同意愿。但瑞奇案判決前,僅有18個州對醫(yī)用大麻合法化,科羅拉多州和華盛頓州也僅僅對消遣性大麻合法化,各州大麻合法化的程度顯然沒有彩票案中禁止彩票的程度高,這就有問題——聯(lián)邦層面的集體行動是否為解決各州政策不一致的唯一正解,集體行動能否證成管制包括禁止。有學者將管制是否包括禁止的理由歸結為集體行動與外溢效應理論之爭。*外溢效應(Spillovers)或外部性(Externalities)是指無論全國政府還是各州政府,其任何決策都會帶來正面或負面的效果。外部性可能是成本或利益,往往會外溢給其他州。例如環(huán)境污染,如果A州從本州一個排放污染物的工廠中獲得稅收利益,該廠的排放物隨風吹至B州,那么對于A而言,A州不費九牛之力實現(xiàn)成本最小化和利益最大化。有效地阻止外溢效應的方式是對污染物進行統(tǒng)一的或全國性的管制。學者庫特和西格爾最先主張集體行動是解釋管制包括禁止的最佳理由:“聯(lián)邦立法既能強迫各州內化政策成本,又能禁止外溢效應,即便這些立法以犧牲州自治為代價,這種聯(lián)邦集體行動也是適當?shù)??!泵茁灞硎痉磳Γ骸奥?lián)邦立法無法徹底解決外溢效應問題,因為外溢效應無法消除,聯(lián)邦管制不過是用一個外溢取代另一個外溢。譬如瑞奇案的大麻禁令,各州對大麻合法化問題意見不一,有些州為了醫(yī)用目的支持大麻立法,另一些州和全國政府則擔憂大麻的合法化將導致藥癮飆升與藥物濫用,故不支持大麻合法化。即使實施統(tǒng)一的聯(lián)邦大麻禁令也必然會產生諸如大麻黑市的附帶效應,用集體行動解決外溢效應問題,只不過是用大麻黑市的風險取代大麻合法化的風險?!盵14]因此,米洛認為外溢效益的不可消除性難以成為正當化聯(lián)邦集體行動的依據(jù),無法論證聯(lián)邦權擴張的合憲性。麥金尼斯和索明則認可,聯(lián)邦集體行動有時無法滿足各州按其方式行事的需要,聯(lián)邦與州的關系是聯(lián)邦主義價值之精華,聯(lián)邦主義是為了促進地方自治,強調各州和地方的實驗,允許各州按自己的方式行事,管制包括禁止的解釋違背聯(lián)邦主義的價值,州政策的不同并不必然要求聯(lián)邦層面的集體行動,不能從聯(lián)邦層面上強迫一州采取與另一州類似的政策。他們認為各州政策多樣性的共存才是聯(lián)邦主義的精髓,聯(lián)邦政府意欲禁止各州尚未禁止的貨物,無疑會減損聯(lián)邦主義的價值,與旨在鼓勵地方實驗、保證地方民主、實現(xiàn)個人選擇最大化的聯(lián)邦主義抵觸。因此,想要用集體行動解決外溢問題而又不違背聯(lián)邦主義信條,這是一條悖論叢生之路。
聯(lián)邦權正以一種類似警察權的方式不斷地向各州擴張,向著環(huán)境、醫(yī)療、生化等不同的領域延伸。自瑞奇案以后,諸如《瀕臨滅絕物種法》《患者保護及平價醫(yī)療法案》《聯(lián)邦化學武器法》等有關貿易條款的禁止性法律,其合憲性備受關注。禁止成為管制的一種方式,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管制解釋的變遷揭示了管制與禁止的關系。管制的邊界外移至禁止,國會打著禁止權的旗號巧妙地染指各州事宜。盡管無法劃定聯(lián)邦權與州權的具體邊界,管制有別于禁止:效果上,禁止以市場活動的終止為前提,管制以活動的持續(xù)為保證;程度上,禁止是嚴厲的、徹底的,管制是溫和的,有限度的。國會貿易管制的立法常常披著禁止色彩的面紗,揭開面紗判斷立法背后的合憲性,需要遵從聯(lián)邦主義的信條,權衡聯(lián)邦與各州利益,確保各州自治及各州多樣性的共存。從美國這一發(fā)展趨勢來看,聯(lián)邦制下為了避免立法及政策的僵化需要保障州權,允許各州通過多元化實踐不斷“試錯”,美國這種管制與禁止的擺動關系將持續(xù)存在。反觀當下中國,中央立法權與地方立法權的權限多大,中央對地方的“韁繩”究竟該拉多緊,美國經驗值得我國借鑒,但借鑒的同時需注意與我國的實際情況相結合,不可盲目照搬照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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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Wilkerson v. Rahrer, 140 U.S. 545 (1891)[EB/OL].(1998-12-17)[2017-03-06].http://openjurist.org/140/us/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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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先硯)
2017-04-23
廈門市社會科學院科研項目([2017]D07)
周 雨(1988- ),女,山東泗水人,中共廈門市委黨校法學教研部講師,憲法學與行政法學博士。
D971.2
A
2095-4824(2017)04-008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