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卓艷
自我與他者:《喜福會》中的“中國形象”研究
田卓艷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喜福會》中的“中國形象”既展現(xiàn)了一定時期內(nèi)中國貧困、落后的一面,也表現(xiàn)出人物對苦難的面對與反思以及在苦難中對自我的找尋?!爸袊蜗蟆钡乃茉毂憩F(xiàn)出兩代人從矛盾到理解、融合的過程。這一過程體現(xiàn)出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自由平等觀與家長制的中美文化差異,體現(xiàn)出中美兩種文化和諧共處的可能性,中美兩種異質(zhì)文化可以以愛的包容心態(tài)取長補短,兼容并蓄。
《喜福會》;中國形象;自我與他者;譚恩美
《喜福會》是譚恩美的處女作,講述了四個來自中國的移民家庭在美國發(fā)生的故事:1949年為逃避戰(zhàn)亂,她們來到美國并相聚在舊金山,為了互相交流與幫助而組織了一個麻將俱樂部“喜福會”。在異邦,她們經(jīng)常歡聚一堂,身著中國傳統(tǒng)服裝,烹飪中國菜肴,一起打麻將,講述在中國的往事,期望著在美國尋找到她們的運氣和快樂。小說就以“喜福會”為線索,講述“喜福會”里的四位母親及她們女兒的故事。這部作品的問世在美國文學(xué)界引起極大的轟動,究其原因,與作品中所表現(xiàn)與刻畫的“中國形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中國形象”,不僅指來自中國的四位母親及其在美國組建的家庭,也指作品中所出現(xiàn)的實在之物,如包括風(fēng)俗、飲食及制度、觀念等在內(nèi)的中國元素。學(xué)術(shù)界一般認為,形象學(xué)中的“形象”與我們一般意義上的“形象”不同。對此,孟華在《形象學(xué)研究要注重總體性與綜合性》一文中作了詳細的闡釋,“異國形象屬于對一種文化或一個社會的想象,因而就使形象學(xué)在兩個層面上都大大超出了文學(xué)本來意義上的范疇。從傳統(tǒng)的意義而言,對一個異國形象的研究勢必要涉及到‘人學(xué)’的全部內(nèi)容:從異國人的長相、膚色、體態(tài)這些人種學(xué)特征,到服飾、飲食、習(xí)俗,再到政治、制度、觀念……所有這一切,無一不是異國形象的有機組成成分?!盵1]《喜福會》中的“中國形象”即包括飲食文化與迷信思想兩個方面。
(一)飲食文化
《喜福會》中出現(xiàn)了大量具有中國飲食文化特色的食物,如餛飩、春卷、腌菜等,與之相對應(yīng)的則是巧克力、披薩、咖啡等具有西方飲食特色的食物。中國的飲食在《喜福會》中構(gòu)成了一個獨特的空間。
首先,食物是中國母親對兒女表達愛的一種方式。在吳精美家為慶賀中國農(nóng)歷新年而舉行的蟹宴上,盡管吳精美自從八歲的時候看到活生生的蟹被煮成鮮紅色就對蟹提不起興趣,但她面對這一盤紅彤彤的蟹依舊沒法拒絕她的媽媽。因為中國母親通常是通過食物來表現(xiàn)愛的,“她們對孩子的愛,通常不是表現(xiàn)在擁抱和親吻上,而是堅定又不斷地,給他們蒸湯團、煮鴨肫干和螃蟹……”。[2]201
其次,食物清晰地體現(xiàn)了母女關(guān)系,被當作是母女們交流思想的工具。中國出生的母親和美國出生的女兒通過中國食物的幫助,更好地了解彼此。吳精美的媽媽一直堅持死蟹是連叫花子也不吃的,當吳精美問那為什么還要把那只垂死的蟹煮了,難道不怕客人挑到它,母親說:“只有你才會揀這只蟹,我早就料到了,人人都想揀好的?!盵2]206在母親心中,精美一直是一個為他人著想的善良的孩子,這從她把好的蟹讓給別人,自己寧愿吃死蟹的行為中就可以看出來,而這些話母親平時不好意思表達出來。對于薇弗萊對女兒的羞辱,母親當著眾人的面雖說女兒天生就是沒有薇弗萊能干,但又告訴女兒不要在乎像“螃蟹”一樣橫行的薇弗萊的話,只管走自己的路。可以說,“蟹”這種食物使母親了解到女兒善良的本性,也使女兒感受到了母親不善表達的愛,她們平日里不愿表露的情感通過食物得以傳達與宣泄。母親們除了用食物來表示愛,還用食物來告誡或教育子女。為了教導(dǎo)麗娜不要浪費食物,母親映映·圣克萊爾警告八歲的麗娜,她將來的丈夫臉上有幾顆麻子就取決于她在碗底剩下幾顆飯粒。
(二)迷信思想
1.相信巫術(shù)。許安梅的外婆病危了,“原先豐滿富態(tài)的她幾乎變成一堆發(fā)臭的爛肉。”[2]31為了挽救她的外婆,許安梅的母親在自己手臂上割下一片肉放進藥鍋里,祈禱用一種未知的法術(shù)為自己的母親盡最后一次孝心。
2.相信鬼魂。琳達知道要想從洪家逃脫,唯一辦法就是讓丈夫休了自己。于是她利用婆婆對于鬼魂的篤信,說在夢里祖宗說這門婚姻晦氣十足,警告她不能繼續(xù)和天余做夫妻,否則就會害死他。果然婆婆休了琳達,接受了那個懷孕的女傭,抱上了“孫子”。
3.相信“五行”。吳素云用“五行”來評判與衡量周圍的人。“‘五行’是我老媽對生物化學(xué)的獨特理解。她說人由五種元素組成:金、木、水、火、土?!稹⑵饩吞┰?,比如老爸?!盵2]18不只吳素云相信“五行”之說,琳達的婆婆更是相信,在婚禮上,媒婆就宣讀了雙方的生辰八字,說明兩人的八字相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在琳達生不出孩子的時候,婆婆又把媒婆叫來核算生辰八字和五行,最后媒婆得出的結(jié)論是女人必須五行缺一才能生出孩子,琳達本來五行缺金,卻因為結(jié)婚時婆婆給的金手鐲等金器補足了五行,所以懷不上孩子。于是婆婆就收回了所有的金首飾。
從這些細節(jié)描寫中可以看出,迷信的思想已經(jīng)深入到她們的靈魂深處,影響著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恰恰是這些在美國人看來無法理解的神秘方術(shù)深刻地反映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但是正是由于《喜福會》所描寫的戰(zhàn)亂逃亡、封建迷信、包辦婚姻等“中國形象”,使得它在中國遭受非議。很多國內(nèi)學(xué)者認為它將中國描繪成一個貧困、落后的他者,是西方想象中的嚴重扭曲的“中國形象”。陸薇在《走向文化研究的華裔美國文學(xué)》一文中說:“《喜福會》被認為是‘為適應(yīng)美國人的口味而寫的中國的故事’,是‘東方主義刻板化的重復(fù)、印證與深化’”。[3]但結(jié)合小說講述的歷史可知,那些故事并不是作家純粹想象出來的,是具有真實性的,苦難并不能因為它們發(fā)生在中國就被賦予光環(huán),只有勇敢地直面歷史才是對歷史最好的回應(yīng)。
除此之外,《喜福會》的力量不僅在于對于苦難的描述,更在于經(jīng)歷苦難之后,對苦難的面對與反思。最后一個部分,母親從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中尋找當前女兒所遭遇困境的線索,母親回首過去,敞開心扉,終于也使得女兒對于以往母親的行為有了更好的理解,解開心結(jié),更好地生活。露絲對于丈夫特德所提出的離婚要求表現(xiàn)得痛苦頹廢。母親認為雖然自己用一種截然相反的教育方式來對待女兒,但或許是因為血緣關(guān)系,她還是擺脫不了東方女性的優(yōu)柔寡斷、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為此,安梅講述了自己母親的故事來拯救女兒。安梅的母親受盡了痛苦與凌辱之后選擇在小年夜吞下過量的鴉片,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她的死變成了武器,教給女兒一定要變得堅強?!白鋈?,要振作?!盵2]234母親的故事在露絲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堅強的種子,最終,露絲在與丈夫的婚姻關(guān)系中恢復(fù)了勇氣與自我,她用足全身力氣,一字一句地對特德說:“你反正不能就這樣把我從你的生活中拎出去這么順手一丟?!盵2]195
此外,歷經(jīng)磨難的母親們也并沒有停止對自我的找尋。十五歲的琳達在必須離開母親,獨自一人嫁到洪家的時候,曾對自己許諾永遠不會忘記自我。當她終于利用婆家的迷信,解除了婚姻之后,她說:“我也永遠忘不了那天,我終于醒悟了,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自我,并任憑這個‘我’的思想帶領(lǐng)自己?!盵2]58而另一個主人公映映,在一個中秋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那個遙遠的中秋,差點把自己丟了的故事。但現(xiàn)在離墳?zāi)乖絹碓浇乃坪跽业搅艘环N歸屬感,重新體會到童年的那份純真、坦誠、好奇、不安、孤單與恐懼,這些自我感受也使她記起了自己當時企求月亮娘娘:“我希望我被找回?!盵2]71這里所說的“找回”已經(jīng)不單純指小時候走丟,希望家人找回自己,而是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之后想要找回原初的自我,不論純真、坦誠、好奇、不安、孤單或恐懼,這些都是真實的自我。
雖然《喜福會》中包括迷信思想在內(nèi)的“中國形象”表現(xiàn)了一定時期內(nèi)中國貧困、落后的一面,但同樣不能忽視的是其所表現(xiàn)出的對苦難的面對與反思,在苦難中對自我的找尋。
劉洪濤在《對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的幾點思考》一文中論述“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時寫道:“作家在對異國異族形象的塑造中,必然導(dǎo)致對自我民族的對照和透視?!盵4]所以通對《喜福會》中的“中國形象”的分析,對比之下就更容易且清晰地看出中美文化的差異。而這一點也正符合形象學(xué)不在于探究形象的正確性,而在于分析其背后所蘊含的社會心理背景及深層文化意蘊的研究意義。
(一)美國的個人主義與中國的集體主義
美國是一個推崇個人價值的國家,這與清教傳統(tǒng)、在拓荒中形成的自給自足的生存方式及政治家、思想家的理論闡釋有關(guān):清教傳統(tǒng)是主要根源,也被稱為宗教個人主義,它主張信仰即可得救,取消中介的力量,自己即為自己的救世主。在拓荒中,美國人認識到自身努力的重要性,只有憑借自身的力量,不斷地開拓進取才能贏得幸福生活。愛默生的《論自助》、杰斐遜的《獨立宣言》等理論闡釋也使美國人進一步地把個人主義從實踐上升到理論層面。相信個人力量無限,推崇個人價值成為美國人主要的價值觀。而中國則是一個強調(diào)集體主義的國家,“眾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齊,泰山移”、“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等強調(diào)集體的力量大于個人力量的成語或俗語俯拾皆是,中國人一直被教育個人利益要服從集體利益。
在中國,人不僅是一個個人,更是家庭成員,擔(dān)負著家族的責(zé)任。安梅的母親之所以被家族所遺棄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因為她在丈夫死后與另一個男人有染的行為讓整個家族蒙羞。吳素云和琳達對自己的女兒抱以最大的希望,把她們所取得的成績看作仿佛是自己的成績一般,甚至經(jīng)常以一種炫耀的口氣吹噓自己的女兒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此外,中國人受集體主義思想影響,做人做事講究平穩(wěn),不愿意在集體中表現(xiàn)與凸顯自己,所以通常會表現(xiàn)得很謙虛。中國人的這種謙虛有時表現(xiàn)為“口是心非”,通常帶有自貶的意味?!断哺分杏羞@樣一個場景,薇弗萊帶著自己的男朋友里奇來家里做客,母親琳達明明做了一道自己的拿手菜,卻要謙虛地說:“哎呀,這菜怕不夠咸,淡而無味。簡直做得太糟糕,無法入口。”[2]155里奇雖然事前已經(jīng)惡補了中國的餐桌禮儀,但不熟悉中國式謙虛的他還是聽不懂未來丈母娘的話外之音,說著他就直接把醬油倒進了排骨里,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好。
(二)美國的自由平等觀與中國的家長制
中國的家長制與集體主義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并且中國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使得中國人養(yǎng)成了安土重遷的思想,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耕作,每個家庭幾乎都是幾代同堂,是一個大家族,一個集體。在這個集體中往往會有一個權(quán)威,來主持日常的大小事宜,這就是中國的家長制?,F(xiàn)在雖然社會制度有所改變,但家長制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傳統(tǒng),滲透到現(xiàn)代社會的幾乎每個家庭中。這一點在《喜福會》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安梅的母親就是這種家長制的受害者:在丈夫死后,她被惡人吳青強暴并懷了身孕,但她的母親并不相信自己女兒的清白,認為她的行為不符合儒家之道對于烈女貞婦的要求,有損家族的名譽,狠心地把她驅(qū)逐出家門,走投無路的母親只得做了吳青的四姨太。盡管這樣,在外婆臨終之時,母親忍受切膚之痛,割肉救母。因為“你有義務(wù)為母親剖堂切腹,而你的母親也應(yīng)該為她的母親如此這般,她的母親將為更上一代的母親,如此代代推及,直到萬無之初?!盵2]39
雖然現(xiàn)代社會中的家長制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觀,但民族心理是很難徹底改變的。這在四位母親對于女兒的教育中就可以看出,即使她們已經(jīng)離開中國多年,但其家庭觀念與教育理念還是中國式的,與美國本土的觀念有一定的出入,這也造成了母女之間的沖突。吳素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所認為的“音樂天才”——女兒吳精美的身上,所以即使貧窮,她也要想盡辦法讓女兒去學(xué)彈鋼琴。但吳精美從小在美國長大,她所認同的是美國自由平等的觀念。她不愿按照媽媽的要求彈琴,并說自己成不了母親所希望的那樣。媽媽用中國話高聲說:“世界上從來只有兩種女兒,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在我的家里,只允許聽話的女兒住進來!”[2]134她頂嘴說那么自己也不想做母親的女兒,“我希望我沒有出世,希望我已經(jīng)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對雙胞胎一樣!”[2]134她甚至不惜揭開母親早年失去雙胞胎的傷疤來強烈地表達自己的獨立意識和自主觀。
《喜福會》中的“中國形象”既表現(xiàn)出一定時期內(nèi)中國貧困、落后的一面,也表現(xiàn)出人們對苦難的面對與反思,以及在苦難中對自我的尋找。研究者需要警惕形象學(xué)中民族主義色彩,全面看待作品中的“中國形象”,不能因膨脹的民族意識而走向極端,必須堅持開放的民族主義。為此,研究者應(yīng)在認識到中美文化差異的基礎(chǔ)上保持從容曠達的心態(tài),對于他者,應(yīng)尊重其文化與傳統(tǒng)并汲取其優(yōu)長。而作家譚恩美正是通過兩代人從矛盾到理解、融合的過程,展現(xiàn)中美文化差異并探索與反思兩種文化和諧共處的途徑。吳精美曾經(jīng)表示自己從不知道身為中國人的感覺到底是什么,但當她回到中國,見到兩位姐姐時,她感嘆道:“呵,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國的基因,經(jīng)過這么多年,終于開始沸騰昂起?!盵2]279譚恩美在結(jié)尾借吳精美之口表達了自己的意愿,唯有愛才能包容一切,她希望中美兩種存在巨大差異的文化可以以愛的包容心態(tài)取長補短,兼容并蓄。 (責(zé)任編輯 遠 揚)
[1] 孟華. 形象學(xué)研究要注重總體性與綜合性[J]. 中國比較文學(xué), 2000(4):1-9.
[2] 譚恩美. 喜福會[M].程乃珊,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
[3] 陸薇. 走向文化研究的華裔美國文學(xué)[M]. 北京:中華書局, 2007: 135.
[4] 劉洪濤. 對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的幾點思考[J]. 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 1999 (3):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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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454(2017)03-0066-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3.019
2017-03-16
田卓艷(1993-),女,河南商丘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