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月
(汕頭大學 中文系,廣東 汕頭 515063)
國際題材的民間書寫
——評新移民作家陳河的《黑白電影里的城市》
曾小月
(汕頭大學 中文系,廣東 汕頭 515063)
海外華人新移民作家陳河的小說《黑白電影里的城市》,擷取的是一個新鮮的國際題材。它以中國和阿爾巴尼亞的特殊關系為獨特視角,采取意識流手法,描畫了存在于當下生活與潛藏于內心世界的小城吉諾卡斯特。陳河從民間敘事角度出發(fā),細膩地展現了他對國際關系題材的理解,拓寬了華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視野。
陳河;《黑白電影里的城市》;阿爾巴尼亞;中國
《黑白電影里的城市》①(以下簡稱《黑白電影》)是一部中篇小說。此小說獲得2010年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的中篇小說獎。作者陳河是一位移民加拿大的華人作家,1958年生于浙江溫州。他當過兵,轉業(yè)后在企業(yè)當過經理。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居住5年,經營藥品生意,現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甲骨時光》、《致命的遠行》,中短篇小說《黑白電影》、《西尼羅癥》、《夜巡》、《我是一只小鳥》、《去斯科比之路》等。
《黑白電影》主要內容是:一個叫李松的中國人,當過兵,轉業(yè)后當了一家醫(yī)藥公司的經理。兩年后辭職去了新西蘭,接著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做貿易。為了討一筆債,他開著車沿著歐洲75號公路,經斯洛文尼亞、貝爾格萊德,從黑山共和國進入了阿爾巴尼亞北部城市斯庫臺,然后南下到了地拉那。此時是1993年,阿爾巴尼亞正處在一種政局動蕩、物質匱乏的時期。李松遇到一位前阿爾巴尼亞高官的女兒,由其指點,李松留在地拉那做藥品生意。李松在這里有一個藥品公司,曾有個叫阿麗達的阿爾巴尼亞女子在李松的公司當藥劑師。后來這女子回到了南部阿爾巴尼亞的故鄉(xiāng)吉諾卡斯特(緊挨希臘邊境)。有個阿國的衛(wèi)生官員叫迪米特里·楊科,他在李松這里賒了50箱青霉素去吉諾卡斯特醫(yī)院救急(這里肺炎病人多,可是藥房已經無藥)。李松開著車去吉諾卡,心情高興,因為他就可以見到阿麗達了(他暗戀著阿麗達)。
然后,敘述脈絡分成兩條線。一條實線:李松來到了卡斯特醫(yī)院,他一邊聯(lián)系和處理著藥品的事,一邊頻頻地和阿麗達接觸。而阿麗達這時候已經準備結婚了,她的未婚夫就是這家醫(yī)院的一個外科醫(yī)生,外科醫(yī)生就和李松有了一點誤會和矛盾。一條虛線是,李松來到卡斯特這個城市,就覺得十分奇怪:這個城市怎么這樣熟悉!許多地方,特別是城門口的那個小廣場,他似乎來過!這是怎么回事呢?廣場上有一個少女的雕像,為的是紀念一個叫米拉的女游擊隊員。1944年,18歲的女學生米拉擔任卡斯特游擊隊和地拉那總部之間的聯(lián)絡員。由于叛徒出賣,米拉被捕了,但她咬牙忍受,決不開口,于是德國人就把她絞死在這廣場上的一棵無花果樹上。“二戰(zhàn)”勝利后,為了紀念她,政府在廣場上修建了她的雕像。1968年,阿爾巴尼亞根據米拉事跡拍攝了電影《寧死不屈》。很快,電影就在中國大陸放映。那時的李松還是一個少年,但這部電影里的場景、臺詞,深深地嵌印在他的心靈里。如今,人到中年的他來到這里,所以就覺得這地方是如此熟悉、親切!
接下來情節(jié)出現了高潮。在地拉那和卡斯特,由于非法集資難以償還,債主逃跑,千千萬萬傾家蕩產的老百姓狂怒了,卡斯特頻頻響起槍聲。阿麗達跑來告訴李松,這地方有一個建筑在地下的武器庫,市民們都到那里搶槍去了,阿麗達此刻也要去那里拿上一支槍。聞聽此言,李松十分興奮,他覺得自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他跟著阿麗達和人群,到了武器庫中。他給阿麗達挑了一支沖鋒槍,他自己則扛上了一支班用機槍,還拿上了一支五四式手槍。四處在放槍,李松也放槍,他覺得自己似乎成了電影里的當年的游擊隊員。很快,維和部隊就來到了這里。來的恰恰就是德國兵!德國兵要大家交出武器,主動交出者無罪。李松懷著僥幸心理沒有交那支手槍。當他在街上去溜達的時候,遇上巡邏的德國兵搜查,于是他被捕了,接著被關進了那個城堡的監(jiān)獄。當他帶著手銬在監(jiān)獄的走廊上走過時,忽然想到當年的那個女游擊隊員米拉,也就是被關在這個監(jiān)獄里;押著她的,也就是如今這樣的戴著鋼盔、胸前掛著沖鋒槍的德國兵!此刻,游擊隊員米拉從容就義的影片情景再次涌現,李松似乎又聽到了奮發(fā)激昂的主題歌曲,他悲喜交加,時間、地點重重疊疊,似真如幻。
作者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小說?不是獵奇,不是隨意潑墨,而是深刻思索之后的有意謀劃。作品中蘊含著一種深沉的意緒,但作者沒有做直白的宣示。作者似乎懂得這樣一個藝術禁忌:“文藝的表現必定是具體的,訴諸感官的。如果它完全是抽象的,它就失去文藝的特質而變?yōu)檎軐W科學?!盵1]所以,他只是在展現現象。當下境況之現象是:迪米特里·楊科——阿爾巴尼亞國家藥品檢驗局的副主任,作家以一種輕松幽默的筆調,描繪他那一副禿頭的尊容;從地拉那去南邊城市卡斯特的那條路,不斷掠過使李松格外興奮的別樣風景;在進城的時候出現的幾個警察;城門底下的那個咖啡館;城門口的那個小廣場,在月光映照下,中心有一個赭色的五芒星的圖案(在地中海沿岸國家,五芒星是戰(zhàn)爭和死亡的象征);廣場有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樹旁有一個少女的雕像;李松看到了阿麗達,阿麗達對他似乎不太熱情;李松住在一個旅館里,那個旅館很破敗;他終于找到一個小餐館,在這里吃烤雞,喝蕓豆湯,和一個會吹長笛的青年侍者聊足球;他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個石頭城堡;阿麗達來看他,提著一個蓋著毛巾的籃子,里邊是考得松軟的面包和熱咖啡;李松開車到了醫(yī)院,他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李松看到了阿麗達的未婚夫;李松到了市政廳,見到了那個還在天真地說著“我就相信中國同志是最可靠的朋友,我們現在需要抗菌素,毛澤東同志就贈送給我們了”的那個名叫斯坎德爾的市長;楊科突然中了風,要送往邊境那邊的希臘醫(yī)院去搶救,阿麗達和李松來到了救護車旁邊送他;阿麗達把李松接到了山坡上的家中,阿麗達的母親很熱情地接待李松,然后又很知趣地離開房子到外頭去,透過窗戶,李松看到老人家“她沿著溪邊的小路,提著裙裾,過了小橋(有一下看起來她差點兒掉下橋去),急急忙忙邁著碎步走去……”;城里響起了槍聲,李松打開電視,看到了地拉那發(fā)生騷亂的報道;阿麗達領著李松進入軍火庫,紅紅的火把在軍火庫里燃燒著;旅館中,李松饒有興致地撫摸著那挺機槍和那一支五四手槍;因為隱藏槍支不交,李松入獄,李松眼中閃現一副阿國的監(jiān)獄圖景……
在展現當下境況之時,作家把歷史鏡像不斷嵌入、鋪排、展現,這是文本敘述的主要特點。所謂歷史鏡像,也可說是文本敘事的過去時間;而當下境況,即是現在時間。把現在時間和過去時間雜糅插敘,這種敘述方法在許多作家作品中都有體現。如王蒙的《布禮》和《蝴蝶》中大量運用“意識流”技巧;白先勇的《游園驚夢》也運用了“意識流”的方法,但要顯得克制、含蓄。
陳河的敘述,完全是冷靜、傳統(tǒng)、中國化的,他把過去和現在清清晰晰向讀者展示出來。但在全篇,卻又彌漫著一種濃烈的“舊事氛圍”,常常在重復一句話:“這地方怎么這么熟悉?”此種氛圍可以概括成四個字——似曾相識!
我們來看看以下的一些描寫:“在一些黑白戰(zhàn)爭影片里,人們可以經??吹揭恍┘哲囅襁@個樣子進入了敵人的保衛(wèi)圈?!碑斶\藥品的車子向前走,李松聯(lián)想到“二戰(zhàn)”電影里的戰(zhàn)爭年代?!八€是第一次自己開車去南部阿爾巴尼亞,可對一路上的景物卻有一種親切的熟悉感。”初見阿國南部,主人公卻是一種故舊心態(tài)!“李松看到一個人穿著警察的制服,還有一個卻戴著德國鬼子的鋼盔。”一個典型的舊時符號竟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出現了!“李松看到了樹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為她擋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睂懙竭@兒,作家就把這個貫穿過去和現在的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凸顯出來?!拔椰F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一個陌生的阿爾巴尼亞城市里嗎?……當他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這個城樓的城堞和近處一個帶拱頂的亭廊都是那么的熟悉……連這群鴿子看起來也是那樣的熟悉……”李松在自問著自己的前世今生?!澳亲裣窬褪撬?,像座上的題字是霍查寫的。后來霍查的東西都銷毀了……”寫到當年中國人幾乎全都熟悉的阿國大人物霍查。寫到霍查被否定,以及這一點還沒有被否定掉的東西:“只有這座雕像上的字,人們沒有動手抹去它?!睂懙绞澜缧l(wèi)生組織:“不是說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幫助你們嗎?——說是這么說,可是我們到現在還沒收到一點藥品呢?!倍葹樯羁痰模悄莻€已成歷史的少女形象:“腦子里老是晃著那個少女雕像,并且和阿麗達的形象交織在一起。她在他不安的夢境里不是一個石像,而是一個在飛快跑動的戰(zhàn)士。”“他甚至還出現幻覺,發(fā)現前面有一輛德國納粹的軍車,路的兩旁有兩排端著沖鋒槍的德國鬼子一步步走來。李松看著路邊那些用層層疊疊的石片作為屋頂的房子,突然眼前出現一個景象:一個女游擊隊員在屋頂上飛奔,子彈把她身邊的石片打得飛濺起來,她像鹿一樣踩著屋頂飛奔……”少女米拉形象是文本中歷史鏡像的主體、焦點。
作者常常把現在時的阿麗達和過去時的米拉疊印在一起。文本最后,阿麗達死了:她要結婚了,可是有一個飛機技師,此人是個變態(tài)佬,他曾經和阿麗達有關系,他纏著阿麗達不放,最后在惱怒和絕望中開槍打死阿麗達,然后自殺。淺層地看,阿麗達死于情殺;深層地看,阿麗達之死是一種隱喻,是暗指女游擊隊員米拉在世界新格局變動中的又一次死亡和涅磐。
文本還蘊含著一種寓言意味。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李松在咖啡館喝咖啡,來了一個老頭,他告訴了李松這樣一件事:這山上有個電視塔,是中國人幫助修的,在當年施工中,一個中國青年摔死了。阿國前政府在山上修了一個墓,這老頭就是守墓人。政局動蕩之后,沒人給這老頭發(fā)工資了,老頭就找到李松這個中國人,把一張羊皮圖紙交給李松(上面有去墓地的路線),老頭也算了結心愿了。后來,李松從武器庫里拿到了那支五四手槍,他茫然中走到這座山上,看到了那個墓地,然后對天鳴槍,以示對同胞的祭奠。過去和現在交錯,寓言和真實糅合,于是《黑白電影》內在的深層意蘊,就自然地彰顯和流露出來,即對當年世界革命的一種祭奠、一種思索!當年的中阿,信仰相同,友誼熱烈,對法西斯對帝國主義對資本主義陣營共懷仇恨。當年,中國在十分困難的情況下,曾對阿國在物質上予以了巨大支持。如今時過境遷,格局驟變,阿國因東歐巨變已面貌全非。一個中國商人來到此地,雖為的是商業(yè)目的,可是擺不脫時代對他的意識塑造,抹不去大腦皮層的舊時印痕。阿國本是他的異邦,可夢中鏡像、幼年憧憬,卻在這里意外地得到印證與兌現。東歐巨變,一定就是進步嗎?是耶非耶?文學不是政治,沒有解決現實問題的功能,但能給你某種啟示。從此角度看《黑白電影》,這也便是它的成功了。
《黑白電影》在敘事上的成功,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經歷和傾向性?!皟A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同時我認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寫的社會沖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2]而所有的細節(jié)和場面,都是源于整體事件??稍O置為藝術事件的整體事件又從哪兒來呢?作者親歷往往最為適宜?!逗诎纂娪啊肥堑谌朔Q的小說,但顯然李松即是作者其人。一個中國商人在阿爾巴尼亞的故事,即是作者的親身經歷。當年,作者陳河當兵進了部隊,于是便與當年的主流政治更靠近了。他是看過阿國影片《寧死不屈》的,其童年期對阿國有一種親切感。陳河在改革開放之后走出國門,在阿爾巴尼亞居住過五年。正是因為他有后來的海外經歷,所以才有了《黑白電影》。從這段經歷中流溢出來的,是作者的一種阿國情結,是對阿國姑娘阿麗達的愛和純真友誼,是對已經成為雕像的少女米拉的崇敬。
《黑白電影》在對當年阿爾巴尼亞女游擊隊員的懷念中,隱匿和蘊藏著一個關鍵詞:善待革命。善待中國革命,也善待世界革命范疇中的阿國革命。陳河生于1958年,生于那樣的時代,浸潤于那樣的政治氛圍和文化氛圍之中,就造就了他們這一代人的獨特存在。當認識論、反映論已經不再一統(tǒng)天下的今天,人們已經都能理性地承認:生活并非文藝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但生活依然是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陳河的個體經歷和獨特存在,既是《黑白電影》的來源,也是它的旨歸。
綜上所述,《黑白電影》的選材是獨特的,它是國際題材。但海外華人寫國際題材,何其多矣!大多數的熱門小說,其筆觸都是在反復地描寫美國、英國、德國、加拿大等等國家的生活和遭際,這篇小說卻偏偏寫了一個華人在阿爾巴尼亞這么一個小國的經歷。在筆者眼中,該小說所瞄準的國際地域,的確是獨特而新鮮的。而這篇小說的內在意蘊,也是深刻而雋永的。作者欲說而沒有表明的內在話語,他不僅沒有淺露地明說,而且還明智地、藝術性地避開了話語的政治角度和意識形態(tài)立場,選取了一種民間書寫的策略。
(一)民間人物
《黑白電影》的題材,原本有濃烈的政治性,如果選取一個外交人員或政治人物來做小說主人公是完全可以的,但作者避開此途,把主人公塑造成一個商人,而且是與中國大陸體制毫不相干的自由小商,于是這個人物就有了很高的自由度。這個高度自由的民間人物,使整個敘事具有一種自由自在、不偏不倚、客觀真實的自由角度和眼光。
(二)民間糾葛
小說里面寫到了經濟糾紛和貿易官司。如果順著這條線索寫下去,在小說中不斷地出現糾紛場面、官司場景和唇槍舌劍的大堂爭辯,這樣發(fā)展也不是不可以,但作者獨具藝術匠心,特別注意小說的趣味性,他避開廳堂風云,而是把筆墨傾注在民間糾葛之中,讓中國民間商人和阿爾巴尼亞姑娘連接成一條若隱若現的情感線索,又用這條線索支撐起這部中篇的主要骨架。在這個主要骨架之上,不斷地出現小細節(jié)與小糾葛,例如這個中國商人和阿爾巴尼亞老媽媽的幾次見面,就特別地饒有情趣。這就是作者選取民間糾葛而造成的一種濃濃的藝術氛圍。
(三)民間立場
在異國他鄉(xiāng),在平凡瑣事和濃烈的生活氣息中,中國商人李松當然是有他的思索與立場的。而這個中國商人的立場當然是來源于作家陳河的立場。陳河生長于中國大陸,鍛煉于解放軍這個大熔煉,后來走出國門經商。在混亂的阿爾巴尼亞,他竟然看到胸前掛著沖鋒槍的德國兵,使得他油然想到了幼時在銀幕上所看到的踏步于阿爾巴尼亞土地的德國兵,莫名的思緒和情愫奔涌于心,他的個人立場隨之凸顯。這種立場沒有隨波逐流于體制內的廟堂之音,更沒有向著西方的主流論調而確定弦音,他的立場是一種真實的毫不矯揉造作的自由的民間立場。這種立場難能可貴!
文學應該把漸漸消杳的聲音留存下來。作家陳河不人云亦云,聽從自己心靈的呼喚,空谷足音般地在西方話語環(huán)境里而寫下《黑白電影》,態(tài)度可敬!其作品立意高遠,技巧純熟,達到了一定的藝術層面,值得重視!
注釋:
① 陳河《黑白電影里的城市》,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
[1]朱光潛.談文學·具體與抽象[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21.
[2]敏·考茨基.舊人與新人[M].張榮昌,潘子立,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6:4.
[責任編輯文俊]
2017-06-26
本文為汕頭大學科研啟動基金資助項目“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在大陸的接受與影響研究(1979年——)”(批準號:STF14001)的階段性成果。
曾小月(1978—),女,湖南益陽人,博士,副教授,主要從事海外華文文學研究。
I206.7
A
1009-1513(2017)04-003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