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
〔摘要〕 在重視法令、倡導革新、富國強兵等方面,明代法家思想延續(xù)了先秦法家的一貫思路,但在與儒家、道家等思想的融合中,又有不少創(chuàng)新,提出君臣平等、天下之法等主張,將法律治理向基層社會延伸。以現代法治的標準審視,明代法家思想不乏局限性,但它以法制推動改革、嚴法整飭吏治、正視刑法作用、初步構建起法制的民主之基等,仍顯示出積極的時代價值。
〔關鍵詞〕 法家思想,法家三期論,國家治理,社會自治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7)01-0031-06
法家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思想流派之一,商鞅、韓非等所處春秋戰(zhàn)國時期為法家全盛時代,并演化為晉法家、齊法家等諸分支,奠定了法家思想的基底。漢代以降,雖仍稱“陽儒陰法”,但法家思想已然不彰。此后近兩千年,法家思想似乎銷聲匿跡,不再發(fā)揮其作用。而事實上,之后的法家思想只是融入其他各派,或者潛于政制實踐,卻并未消亡。以下將在“法家三期說”的脈絡中,試以明代為例,重新闡釋法家思想,并揭示其新的面向與時代價值。
一、法家分期及其判別標準
自戰(zhàn)國李悝變法主張發(fā)軔,法家思想可謂源遠流長,迄至漢代司馬談對作為思想流派的法家進行界定,法家思想又開始了持續(xù)數千年的綿延發(fā)展。從長的歷史時段看,法家思想顯然存在著分期。以往的研究一般將法家分為兩期,即先秦法家與新法家,先秦法家以商鞅、申不害、韓非等為代表。晚清以來,出現了章太炎、梁啟超、沈家本等新法家,他們反對傳統上對法家的不合理批評與抨擊,大力為法家平反正名,稱贊法家的歷史功績,用“法治主義”來認知和解讀法家思想?!? 〕近代新法家“國家主義”的傾向,是為了在 “新戰(zhàn)國時代”維持國家的生命與民族的生存,基于先秦法家思想探索新的理論體系?!? 〕法家“兩期說”基于現代與前現代的分野,以“國家”“進化論”為解釋,相應都具有一批代表性思想家,故成為一種極具概括力的思想界分。
在此基礎上,又有學者提出了“法家三期說”,即先秦法家為第一期,20世紀上半葉新法家代表了第二期,20世紀中葉后,國家富強的目標定位與依法治國的方略選擇,代表法家的第三期。無論如何分期,以先秦法家為代表的法家思想作為第一期并無疑問,問題就在于自漢以后,直至清末兩千年間的法家思想該如何界定,該論認為它只是先秦法家思想的延續(xù),“是先秦法家拖上的一條長長的尾巴” 〔3 〕,因而歸屬于法家第一期。漢以后的法家思想是否可作如此認識,還需要對這一時期法家思想的深入解讀。
“法家三期說”將當代法治思想及治國方略納入法家思想譜系,展示了法學理論的“想象力”,并且能較好地概括、解釋兩千多年法家的思想史,故而在理論上極具啟發(fā)性。然而,自兩漢后近兩千年的時間,法家思想是否僅僅是先秦法家的延續(xù),沒有點滴的演化,恐怕尚值得商榷。問題的難度在于,兩漢后的法家思想大致奉行了“陽儒內法”“王霸并用” 〔4 〕82的思維模式。是故,要考察漢代以來的法家思想,首先需要將其法家思想重新發(fā)掘,進而與先秦法家思想作對比。作為中國思想重要轉折期,明代之“法家”顯然值得關注。
就漢代以來法家,尤其是明代法家思想而言,由于隱而不彰的特性,對其內容的考論,首先存在的問題就是如何辨析,亦即需要先厘清法家思想的標準。對此,學者有諸多見解,或認為法家包含法的客觀性、法的強制性、法的平等適用、法的權威性和拘束力等價值, 〔5 〕262或認為,它以力主“以法治國”的法治而得名,法治是其治國理民的主要方針,通過法治推行農戰(zhàn)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6 〕49亦或認為法家是專門控制社會行為的政治藝術,“對于情感漠不關心”?!? 〕446就先秦法家而言,的確表現出一些共同的特點,如法律因時而變的改革觀念,“好利而惡害”的人性分析,尊君弱民的治國主張,以及緣法而治的法治主義。但是,即便是法家內部,先秦法家的不同流派,亦存在著不同的價值取向,如商鞅等晉法家主張重刑主義,冀望能以刑去刑,實現“大治”;齊法家則不同,對齊景公之“犯槐者刑”,晏子諫言說:崇玩好,縣愛槐之令,載過者馳,步過者趨,威嚴擬乎君,逆民之明者;犯槐者刑,傷槐者死,刑殺不稱,賊民之深者?!? 〕89在晏子看來,犯罪與刑罰需要相稱,不能因君主的好惡而輕罪重罰。就此來看,法家也不是一味地主張重刑重罰。擴展開來,儒、法等不同思想流派實質上分享著一些共同的特征,如儒家也有尊君的傾向,秉持改革觀念的儒家亦不鮮見,即便是法治主義,也值得商榷,因為“儒家并未忽視法律對于國家治理所具有的工具性價值”?!? 〕是故,不應該因一兩位法家人物,或某些突出的思想傾向,形成法家思想一些“刻板印象”,如國強、尊君、重刑等。
盡管如此,作為一個重要的思想流派,法家思想還是有一些基本的評斷標準,這也是我們認識明代作為潛流的法家思想的基礎。對此,我們應該區(qū)分形式化、表面化的特征和本質性特征,富強、尊君的目標,改革維新的精神,重刑重罰的取向,等等,可以看作是法家的表面化特征,并在法家內部不同分支間存在諸多歧異。本質上,法家的特征應該主要從三方面看:一是在“形名”的層面,既然是“法”家,就必然更注重法律、法令在治理中的運用,強調“以法為治”“一刑一賞”,至于重刑與否,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二是從比較的視角,在治理的目標、方式上,與儒家、道家等具有差異,儒家之“儒”原本含有“柔”之意,其由家族觀念出發(fā),更注重“尊尊卑卑”的倫理秩序,并注重“情”“禮”的運用;道家由自然原理出發(fā),更強調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法家則重視法律的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要求“一刑一法”,即基于法令的平等對待;三是在精神面向上,法家更具有改革的精神,法家認定“‘法為一切規(guī)范治國之張本,同時此種‘法必須適應于社會之要求。簡言之,亦可名之曰:‘法之適應社會性,故法家必主張‘變法?!?〔10 〕4以法為治、趨向變法,這些特征又與儒家等形成鮮明的對比。
二、明代的法家思想
明代近三百年,雖然皇權專制屢有強化,但仍是思想大迸發(fā)的時代,也是思想轉折的時期,尤其是明代晚期。明代具有法家思想的人物眾多,由于古代學者“入世”的傳統,不能嚴格區(qū)分純粹的思想家與政治家,又因明代諸多“法家”思想極為龐雜,難以做精確的類型區(qū)分,① 故以下主要從思想內容出發(fā),分若干方面對明代的法家進行考察。
與先秦法家類似,明代“法家”強調尊君與“強國”之法律的目標價值。太祖朱元璋尤為重視法令對尊君的作用,他廢除沿用千年的宰相制,重典制吏,本質上正是為了樹立君主的至上權威。在1397年修訂《大明律》后,他“令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坐以變亂祖制之罪”?!?1 〕1523強國與尊君,亦構成張居正思想的主旨,他所處的時代,南方有倭寇,北方則有虜患,王朝上下頹靡不振、國力衰微,是故,張居正所申之新“政綱”,是為了救時急務,“其目的則在富國強兵” 〔12 〕102,他專門論述“飭武備”,認為“今軍伍雖缺,而糧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隨宜募補,著實訓練,何患無兵?捐無用不急之費,并其財力,以撫養(yǎng)戰(zhàn)斗之士,何患無財?懸重賞以勸有功,寬文法以伸將權,則忠勇之夫,孰不思奮,又何患于無將?” 〔13 〕7體現著法家“富國強兵”的精神,而窺其要旨,最終還是服務于“尊君”。在《陳六事疏》中,張居正反復申述的,就在于確立君主的權威,首言“省議論”,明確“謀在于眾,斷在于獨”,提出“欲為一事,須審之于初,務求停當;及計慮已審,即斷而行之”;再言“振紀綱”,要“皇上奮乾剛之斷”,“張法紀以肅群工”;又言“重詔令”,痛斥當時“禁之不止、令之不從”等現象,認為“君不主令,則無威;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無法,斯大亂之道也?!?〔13 〕3張居正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等建議,歸根結底都指向“尊君”。由此,強國與尊君構成明代法家,尤其是明前期法家思想的主流。
在立法疏密方面,明代“法家”作了辯證性思考。中國古代法典體系,自秦漢發(fā)軔,至唐代已趨成熟,宋明以后又有新發(fā)展,這也使得明代思想家有機會重思立法輕重、繁簡辯證之道。丘浚借用唐高宗時期趙冬曦“法條簡明”之語,認為隋朝以后以文飾義、法條苛繁,指出“立法貴乎天下人盡知,何必飾其文義?簡其科條。請更定科條,直書其事,毋假文飾,以其準加減比附量情,皆勿用之,使愚夫愚婦聞之必悟,切中后世律文之弊?!?〔14 〕886丘浚又從防止官吏上下為奸、民眾通曉易行的角度,論述了法令應簡明劃一,若過于繁雜,“民既難知,是啟吏之奸而陷民于法。……今所定律令,芟繁就簡,使之歸一,直言其事,庶幾人人易知而難犯”?!?4 〕887顧炎武提出法令繁密之弊:“夫法制繁,則巧滑之徒皆得以法為市,而雖有賢者,不能自用,此國事之所以日非也?!辈煌A⑿路ǎ坝谑欠ㄓ倍子?,天下之事日至于叢脞,其究也,眊而不行,上下相蒙,以為無失祖制而已”?!?5 〕490朱元璋亦傾向于立法簡明,“法貴精當,使人易曉。若條緒繁多,或一事兩端,可輕可重,吏得因緣為奸,非法意也。夫網密則水無大魚,法密則國無全民?!?〔11 〕1524立法繁密之弊,黃宗羲也有議論:“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篋者也……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篋之所在,……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于法之中,所謂非法之法也?!?〔16 〕25吸收道家思想,主張個性自由的李贄走得更遠,奉行“法令清簡,不言而治”,在云南任安知府時,“一切持簡易,任自然”,因“邊方雜夷,法難盡執(zhí),日過一日,與軍與夷共享太平足矣”?!?7 〕333有關立法繁簡的思想,延續(xù)了秦漢以來法令疏密之辯,并由立法延伸至法律執(zhí)行及其效果,體現出明代法家思想的成熟。
刑罰及治理問題是法家思想的核心之一,明代自然也不例外,但具體認識又有諸多差異。明初朱元璋傾向“重法”,其欽定的《大誥》初編有:“今后官民有犯罪責者,若不順受其犯,買重作輕,買輕誣重,或盡行買免,除死罪坐死勿論,余者徒、流、遷徙笞,杖等罪賄賂出入,致令冤者不伸,枉者不理,雖笞亦坐以死?!?〔18 〕明代法家思想不止體現為立法上的重,更表現為施行中的“嚴”。張居正痛斥當時“紀綱不肅,法度不行,上下務為姑息,百事悉從委徇?!绷χG“張法度以肅群工,攬權綱而貞百度。刑賞予奪,一歸于公道,而不必徇乎私情;政教號令,必斷于宸衷,而毋致紛更于浮議。法所當加,雖貴近不宥;事有所枉,雖疏賤必申?!边@種嚴于執(zhí)法,還體現為對儒家“原情”的排斥,張居正將順民之好惡行法斥為“徇情”,“不顧理之是非,事之可否,而惟人情之是便而已。”這樣做,與法治所要求之“整齊嚴肅”背道而馳,故他主張應該嚴格執(zhí)行法律,“振作者,謂整齊嚴肅,懸法以示民,而使之不敢犯??鬃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者也,若操切,則為嚴刑峻法,虐使其民而已。故情可順而不可徇,法宜嚴而不宜猛?!?〔13 〕3嚴與猛、順情與徇情,體現出明代法家思想的辯證法,其最終又以法制的公道、有效為旨歸,而非不顧是非之“鄉(xiāng)愿”。
嚴格地執(zhí)行法律,也為呂坤所肯定,他闡述了執(zhí)法嚴與立法密的辯證關系:“為政者立科條、發(fā)號令,寧寬些兒,只要能真實行、永久行。若法極精密而督責不嚴、綜核不至,總歸虛彌,反增煩擾”?!?9 〕836呂坤又闡釋了“以殺止殺”之理,實際上暗含著犯罪預防的道理:“圣人之殺,所以止殺也。故果于殺而不為姑息,故殺者一二而所全活者千萬。后世之不殺,所以濫殺也,不忍于殺一二以養(yǎng)天下之奸,故生其可殺而生者多陷于殺。” 〔19 〕834他還辨析了刑罰寬與嚴之關系:“姑息以養(yǎng)民之惡,卒至廢弛玩愒,令不行,禁不止,小人縱惡,善良吞泣,則孔子之罪人也。故曰居上者以寬為本,未嘗以寬為政。嚴也者,所以成其寬也?!?〔19 〕858仁愛、寬平,自然是儒家的觀點,但呂坤之意,一味的追求寬,實際上是小人為惡的放縱,反使善良、守法者飲泣,實與孔子之仁政相悖,殺一二而救千萬,亦能成就“大仁”。故在為政治理中,仍需要貫徹法家的精神,以嚴“成其寬”。王守仁強調賞罰的及時與“必行”,他總結治理盜賊的經驗,“今朝廷賞罰之典未嘗不具,但未申明而舉行耳。古者賞不踰時,罰不后事。過時而賞,與無賞同;后事而罰,與不罰同。況過時而不賞,后事而不罰,其亦何以齊一人心而作同士氣?” 〔20 〕344賞罰之行,表面上指的是對兵士的激勵,但從犯罪治理的角度,亦不失一般性意義。他進而提出申明賞罰實現善治之道:“夫刑賞之用當,而后善有所勸,惡有所懲;勸懲之道明,而后政得其安?!?〔20 〕720而如何恰當運用賞罰,正是需要與賞罰的及時、必行結合理解的。
在政務、法制之外,法家思想還滲透于明代更寬泛的思想領域中,尤顯出明代法家思想隱而不顯之特性。專研農業(yè)生產技術的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序言中就引用了《韓非子》的典故,批評了“青春作賦、皓首窮經”不接觸實際的腐儒,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法家的“農戰(zhàn)”和“人定勝天”的思想,〔21 〕體現出對儒家思想的批判。以研究藥學聞名的李時珍,寫作《本草綱目》時,亦參考了《荀子》《論衡》等諸多法家著作, 〔22 〕他主張醫(yī)藥學的革新,體現了對儒家思想的某種反動。明代政制之外領域中法家思想的閃現,雖然是個別的、零散的,還不成體系,但足見明代確乎存在法家思想的潛流,且影響甚為廣泛。
三、明代法家思想之特點
自漢唐迄明,法家思想隱而不彰,卻仍然綿延傳承。重視法令,內含變革精神等,均與先秦法家保持諸多的一致性,就此而言,可以說它是先秦法家之余緒。但是,時代變遷,思想革新,使得明代法家思想又呈現出一些新的特征,甚至暗含著某些根本性的變化。
明代少有“出世”的純粹思想家,更多為行動的“法家”。且不說一貫“重法”的太祖朱元璋,即便是另一位較具代表性的“法家”張居正,亦主要是作為“政治家”,他歷任翰林院編修、侍講學士、吏部左侍郎,最終出任“首輔”,掌握朝廷軍政大權,成為明代“第一權相”,他嚴法紀、重詔令,推行變法改革的一系列主張,正是在任首輔期間提出的。邱浚曾擔任翰林院編修,后升任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呂坤在山西、山東等地歷任知縣、按察使、巡撫,后升任督察院御史、刑部侍郎等。王守仁在江西任知縣,后升任督察院御史等職,以“行十家牌法”等,治理南贛取得顯著成效。即便是富有批判精神的李贄,亦曾任國子監(jiān)博士、刑部員外郎等官職。明代行動的“法家”,與古代中國為學致用的“入世”傳統有關,亦與法家本身的現實性取向相一致,亦即法家本來就是在經世濟用中發(fā)揮作用的學問,而不可能成為沉思冥想的世外之學,在此種意義上,明代“法家”與先秦法家又有了內在的聯系。
明代法家思想,具有與儒家、道家思想融合的傾向。本源于“黃老之學”的法家,在誕生之初就與諸家思想融合并存,一直到春秋戰(zhàn)國才漸趨發(fā)展成熟,具有獨特的內涵。一千多年后的明代,法家思想再度與儒家、道家等思想融合發(fā)展,也因此呈現出隱而不顯的形態(tài)。一般被看作法家的張居正,實際兼具儒家修養(yǎng),在從政實踐中呈現“外儒內法”,甚至其“兼得儒家的忠誠,兵家的權變和佛家的解脫”, 〔12 〕97實際是諸家思想的集成。呂坤思想多被納入承繼儒家之理學,但其又談自然之道,探討宇宙本原,以及國家之治,實際上融匯佛老,隱含法家治道。邱浚雖然對法令、治國多有論述,但其早年涉獵“三教百家之學”,著述又基于真德秀修身齊家之《大學衍義》,對儒家思想有頗多參照,其“因情立法”“慎刑恤獄”之說,無不與儒家思想暗合。極具批判精神的李贄,盡管有涉及賞罰、法令的諸多精當之論,卻又提倡“法令清簡”“無為而治”,實際是延續(xù)了道家的思想理路,這又可從他多篇“解老”的篇什中獲知。正是因為明代思想家大多兼具諸家思想背景,使得明代法家思想亦呈現多家融合的取向,如呂坤、張居正對刑罰的論述,都含有儒家“仁”的背景;黃宗羲等晚明思想家的議論,既有儒家之義,又不乏道家“無為”、平等的思想,也正是在不同思想的碰撞、融合中,帶來了法家思想新的發(fā)展。
明代法家思想,開始向基層社會的法律治理延伸。先秦法家多關注君主權威、王朝治理,而明代以降,法家思想更趨發(fā)展,關注領域逐漸細化,向基層治理滲入。太祖朱元璋在推行“大誥”的同時,就開始制定并推行《教民榜文》,加強對基層社會的控制,其中宣講圣諭六言,讀大誥三篇、行鄉(xiāng)飲酒禮、里社祭祀、興辦社學等,實質上,它是“通過設立里老,并以里甲為基礎,結合里社、社學、鄉(xiāng)飲等制度,以調解民間糾紛、施行教化的制度性規(guī)定”。〔23 〕王守仁在從政實踐中,關注到縣域的治理,針對地方盜賊,他不僅調兵遣將、圍剿控制,更采取政教、經濟等綜合治理,并盡量減輕民眾負擔,與民生息,“為照建立縣治,故系御盜安民之長策,但當大兵之后繼以重役,竊恐民或不堪?!?〔20 〕355他注重發(fā)揮里老及“鄉(xiāng)約”的作用,通過法令推行教化,“務于坊里鄉(xiāng)都之內,推選年高有德,眾所信服之人,或三四十人,或一二十人,厚其禮貌,特示優(yōu)崇,使之分投巡訪勸諭,深山窮谷必至,教其不能,督其不率,面命耳提,多方化導?;蛩亓曨B梗之區(qū),亦可間行鄉(xiāng)約,進見之時,咨詢民瘼,以通下情,其于邑政,必有裨補?!?〔20 〕1271呂坤亦提及基層治理中法令的作用,“法度嚴明,即不擇約正、保正,而約保正自不敢為惡。只一寬松,全不照管,而約保正借法以作奸,雖有賢者亦不能自保,胥化而為惡矣?!?〔19 〕989嚴法度之外,他強調保甲與鄉(xiāng)約的合用,制定并推行《鄉(xiāng)甲約》,改善鄉(xiāng)村治理。這些“鄉(xiāng)治”的思想及實踐,表明明代法家思想由王朝統治延及基層治理,已經不是個別的、獨特的思想,而形成某種具有共識性的思潮。
明代法家的更顯著特征,是對先秦法家思想的傳承與革新,這在晚明“法家”思想中表現尤著。客觀看,明代法家思想有歷史的傳承,如諸多“重刑”之論,強調刑罰“以殺止殺”等,都與先秦法家,特別是晉法家相一致。但是,更需要看到,隨著宋明的“近世化”,及思想啟蒙的產生,明代法家有諸多革新。與先秦法家籠統的“一刑”不同,明代法家思想閃現出對“小民”權益的特殊關照,若遇疑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yè),與其屈小民,寧屈鄉(xiāng)宦,以救弊也?!?〔24 〕117李贄走得更遠,提出侯門與庶民平等之說,“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貴,在侯王可言賤,特未知之耳?!雹谟纱搜由?,即是君王、庶民等人人平等,“夫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16 〕15本此天下之旨,君臣之間就應是平等、共治的關系,君主獨斷專行失去正當性,群臣百官不能是君主獨裁的工具,最終治理的終極目的是天下百姓,而不是君主一己之私,“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以畢其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庇墒?,法令也應以天下百姓福祉為重,正如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山澤之利不必其盡取,刑賞之權不疑其旁落;貴不在朝廷也,賤不在草莽也?!?〔16 〕25這些思想,在三百多年前的那個時代,無疑是振聾發(fā)聵的。
明代法家思想盡管有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提出以法治理中一些頗有價值、乃至是突破性的觀點,但客觀而言,仍不免帶有時代的局限性。明代法家思想的主流未能擺脫“君臣”的思維框架,張居正等嚴以執(zhí)法、變以富強的主張,乃至于海瑞疑案“不屈小民”的取向,最終仍服務于“尊君”之目的,即便是頗具革命性的黃宗羲及東林黨人,提出了對獨裁式皇權的挑戰(zhàn),甚至“沒有僅僅停留在向皇帝要求善政或是要求皇帝轉變意識的階段” 〔25 〕63,但仍局限于“明君良臣”之慣性思維,并未提出全新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此外,審視明代法家思想,其對于“法”幾乎均作工具化解讀,法令及其適用,多是作為治世或“救世”的工具,所謂“法者,御世宰物之神器”, 〔19 〕847法律自身超越性價值、對法律自覺尊奉等觀念,并沒有形成。由法律的工具化,更導致對人的對象化、“物化”,法家致力于國家財富的豐裕與力量的強大,而“人民是成就政治力量的物質資源”, 〔26 〕205人之為人的主體性被漠視。是故,它與理想中的現代“法治”尚有不小的距離。
四、明代法家思想的當代價值
重新檢視明代的法家思想,特別是解析其傳承與演變,可為“法家三期說”提供一個注腳。作為先秦法家的“長長的尾巴”,明代法家確實延續(xù)了早期的思想特征,重視法令在統治中的運用。然而,它又有諸多新的發(fā)展,尤其是明代晚期思想中,以天下為旨對君臣、法令的一些突破性論述,與先秦法家又形成根本的差異。
更重要的是,法家具有革新、實用的精神,具有回應“戰(zhàn)國時代”特定需求、指向富國強兵的作用。在“全面改革”“民族復興”等共同時代性條件下,法家思想具有尤為鮮明的當代意義。就明代的法家思想而言,其時代價值至少可以作如是觀:
以法制推動改革。改革是涉及政治、經濟諸多領域變革的巨大工程,它的推行,必然會觸動既有的利益格局,需革除不合時宜的舊制度。法制的創(chuàng)建與從嚴執(zhí)行,能夠為改革提供基礎和動力,是改革目標得以實現的重要保障,張居正在新政中強調“法紀”正是此意,而嚴明法紀,加強黨員干部的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在當下改革中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當然,回歸現代法治的本意,整個政治變革的過程,又需要納入法治的框架,不能以改革之名肆意突破法治,在制度變革中,特別應確保憲法制度規(guī)范、維護公民基本權利、限制國家公權等法治的基本價值,以法治構筑改革的正當性基礎。
嚴法紀改善吏治。“治國必先治吏”,各級行政官員在國家治理中具有核心作用,張居正痛斥明代官場紀綱不肅、法度不行、上下姑息、百事委徇等現象,朱元璋對貪腐官吏的嚴懲,正說明吏治之壞對國家的腐蝕作用。法家以其對趨利避害人性的洞察,運用刑賞等方式,將人們自然的私利導向國家的需求。而在國家全面治理中,官吏又是首要被關注的,在“以吏為師”的政治文化下, 〔27 〕官員群體的觀念、作風,及其管理,對全社會具有示范作用。延及現代法治建設,作為關鍵少數的高級領導干部的作用亦不容忽視,所謂治人、治法不可偏廢,一大批尊法、信法、守法的官員,具備運用法律有效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應是現代法治國家建設必要的前提。
正刑法優(yōu)化治理。刑法是社會治理的重要工具,但著眼于社會的善治與人民的福祉,又需要正視刑法的作用。一方面需要正確地看待刑法的作用,辯證分析法律的繁與簡、嚴與寬,反思過度依賴“苛法”、重刑。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綜合運用法令、政教,以鄉(xiāng)約推動社會的自治;另一方面,又需要顧及刑法自身應有的“謙抑性”,避免不當的擴張。這涉及現代法治對刑法本質的理解:“刑法的目的不只在于遏制犯罪,還在于遏制國家權力?!?〔28 〕只有以法限制國家的刑罰權,才能保證刑罰的正當性,最終在優(yōu)化治理中,保障公民的權利與自由。
建法治民主之基。先秦法家最為人詬病的就是對人的漠視,在富國強兵的宏大目標中,人被作為可利用的物質資源,這在朱元璋、張居正等人的思想中亦有體現。而明代思想家,尤其是晚明思想家最為可貴的,恰在于對人自身價值的回歸與體認,進而初步構建起法制的民主之基礎。概言之,人類社會之所以需要法治,恰在于它對人權的保障、對人民福祉的確認,失卻了人的維度,再好用、再有效的法治,也不過是“看上去很美”而已。
注 釋:
①如王守仁、黃宗羲,一般認為是儒家代表人物,呂坤則被歸入宋明理學,即便是思想略顯偏向法家的張居正,也不乏儒家的因素。是故,本文主要參照法家思想的實質性標準,就思想的內容進行區(qū)分,而不嚴格指向思想家個人。
②參見《李氏文集·老子解下》,轉引自楊鶴皋:《中國法律思想通史》,湘潭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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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