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風(fēng)

（宜春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江西宜春 336000）

《三國志》駢儷藝術(shù)探奇

何凌風(fēng)

（宜春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江西宜春 336000）

《三國志》為“紀(jì)傳”體散文，其敘事語言傳承了《史記》《漢書》“紀(jì)、傳”二體屬辭疏簡的傳統(tǒng)，且“意務(wù)簡潔”，故其文中的駢語在先唐九史中相對較少，駢化程度因而也相對較低。但這并不妨礙《三國志》在對偶修辭發(fā)展史上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而因為篇幅較大，其駢對的使用量、品類量，乃至藝術(shù)含金量亦粲然可觀。顯而易見，深入研究《三國志》駢儷藝術(shù)，對于探究作者之語言藝術(shù)、駢語發(fā)展遞嬗之跡無疑有著不容低估的重要意義。

《三國志》；駢儷藝術(shù)；語言風(fēng)格；修辭美

在先唐九史中，與所謂以單行散句為主要句式特征的《左傳》、《史記》等相似，《三國志》的駢化率也算是相對較低的。由統(tǒng)計結(jié)果得知，九部史籍偶對駢化率（即對偶數(shù)占全書字數(shù)的比例）的高低依次是：《春秋》約為3.00%（502對/16746字）①本文以“對”為計量單位計算對偶數(shù)，即前后相銜的兩個對句為1對。同時，先唐九史除《史記》外，其它八部史籍全書字數(shù)皆為筆者所統(tǒng)計，以提高計量的精確性。，《尚書》約為1.75%（429對/24528字），《國語》約為1.62%（1137對/70190字），《后漢書》約為1.24%（8353對/674514字，其中作者自擬文字偶對含量約為0.87%（4848對/557648字）,書中引用文章偶對含量約為3.00%（3505對/116866字））②史傳散文自《史記》起開始大量引用文章。為客觀反映相關(guān)情況，本文對其作者自擬文字及引用文章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分別進行了統(tǒng)計。，《漢書》約為1.07%（8615對/804409字，其中自擬文字約為0.86%（5966對/698020字），引用文章約為2.49%（2649對/106389字）），《三國志》約為1.03%（3774對/366841字，其中自擬文字約為0.68%（1884對/278167字），引用文章約為2.13%（1890對/88674字）），《史記》約為1.00%（5268對/526500字，其中自擬文字約為0.86%（4328對/501022字），引用文章約為3.69%（940對/25478字）），《戰(zhàn)國策》約為0.98%（1204對/122509字），《左傳》約為0.74%（1321對/178343字）。而先唐九史的總偶對駢化率約為 1.10%（30603對/2784580字）。在散文進一步駢化，并初步形成了駢文的魏晉時期，何以《三國志》的駢化率會如此之低呢（其自擬文字偶對駢化率約為0.68%，是為先唐九史之最低比例）？如此低的駢化率則其駢儷藝術(shù)又將有多少可取之處呢？作為“前四史”中承前啟后的史學(xué)名著，其于駢儷藝術(shù)的發(fā)展乃至駢文的成熟又能有哪些貢獻呢？其實，因為篇幅較大，《三國志》之駢語絕對量亦不在少數(shù)（共達3774對之巨，其中自擬文字中亦達1884對），而其對偶品類也頗為可觀（達數(shù)十種之多，請參見后文）。為此，筆者擬通過列表、示例、賞析等，具體而全面地呈現(xiàn)這部史學(xué)名著在駢偶藝術(shù)上給我們帶來的瑰奇意趣。

一、數(shù)據(jù)相較以析奇

西晉陳壽所撰《三國志》，是一部記述魏、蜀、吳三國史事的斷代紀(jì)傳國別史。其與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范曄及司馬彪的《后漢書》合稱“前四史”，為二十四史之冠冕?！度龂尽放c其它三部史書在體例上有相通之處，在修辭上都大量使用了駢語偶對，在行文的繁簡疏密上也形成了一定的傳承性，這便為“前四史”彼此間的類同對比提供了便利條件。

《三國志》為“突出人的作用”，“以人為中心敘事”，“只有紀(jì)傳，沒有表志”。[1]故其在體例上略別于《史》《漢》及其后的《后漢書》。《史》、《漢》“紀(jì)、表、志、傳”四體皆備，《后漢書》則無“表”。因而為使類比更具針對性和趨同性，表1比較的是“前四史”之“紀(jì)、傳”二體的有關(guān)數(shù)據(jù)。

表1 “前四史”之“紀(jì)、傳”二體偶句數(shù)量之比較（單位：句）

從表1可知，在“紀(jì)”體的比較中，《三國志》自擬文字乃至引文的偶對駢化率于前“四史”中都是較低的；而就“傳”體的比較而言，其駢化率亦較低。但以往以所謂“單行奇句”著稱的《史記》，其作者自擬文字中偶對駢化率卻在二體中最高；相反，人稱“多用偶句駢語”[2]的《漢書》，其偶對駢化率在“紀(jì)”、“傳”體中竟然最低。這或許是此前人們所未曾料到的。由此可知，陳壽于“紀(jì)”、“傳”二體駢偶之巧妙運用，一方面系《史》《漢》敘事語言駢化率相對較低、文字相對疏簡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而在“志（書）”中，《史》、《漢》自擬文字偶對駢化率分別為14.91%（1231句/8258句）、11.01%（3620句/32868句），在“表”中，《史》、《漢》自擬文字偶對駢化率則分別為5.20%（521句/ 10010句）、8.46%（1086句/12840句），相對較高）①此間部分數(shù)據(jù)引自拙文《〈后漢書〉對偶藝術(shù)研究》（載《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2期，第63頁）。，同時又是作者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自覺。而在“紀(jì)”、“傳”二體的引文中，于偶對駢化率的比較中，《三國志》也是較低的，這或許也與作者的喜好志趣、審美選擇有關(guān)吧。

尋繹先唐九史偶句的結(jié)撰規(guī)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有這樣兩大特點。

一是大量偶句都集中在5字以下的小型結(jié)構(gòu)上，且至少占總量的6成以上（見表2）：《尚書》約為81.60%（927句/1136句）；《春秋》約為98.19%（650句/662句）；《左傳》約為85.43%（1858句/2175句）；《國語》約為76.81%（1282句/1669句）；《戰(zhàn)國策》約為71.00%（1547句/ 2179句）；《史記》作者自擬文字約為77.25%（5080句/6576句），書中引用文章約為68.09%（1327句/1949句）；《漢書》自擬文字約為77.18%（7629句/9885句），引用文章約為74.33%（3387句/4557句）；《三國志》自擬文字約為80.09%（2788句/3481句），引用文章約為68.78%（2498句/3632句）；《后漢書》自擬文字約為75.28%（6498句/8632句），引用文章約為63.61%（4085句/6422句）。引人關(guān)注的是，此處《三國志》自擬文字中小型偶句已占其總量的八成，為“前四史”之最。史傳作者們喜用字數(shù)少、節(jié)奏短的偶句，概因此類駢偶靈動工致、易于構(gòu)制，且于散行單句為主之行文中，既微調(diào)以整飭之雅而逞其才藻，又綺合以雙行之句而增其異趣故也。

表2 先唐九史駢語組句情況之比較（單位：句）

二是于“四、六”字偶句的結(jié)撰上用力甚勤，大多占其偶句總數(shù)的四成左右（見表2）：

《尚書》約為37.94%（431句/1136句）；《春秋》僅占2.72%（18句/662句）；《左傳》約為46.57%（1013句/2175句）；《國語》約為48.89%（816句/ 1669句）；《戰(zhàn)國策》約為40.11%（874句/2179句）；《史記》作者自擬文字約為38.08%（2504句/6576句），書中引用文章約為46.07%（898句/ 1949句）；《漢書》自擬文字約為40.89%（4042句/9885句），引用文章約為49.24%（2244句/ 4557句）；《三國志》自擬文字約為55.50%（1932句/3481句），引用文章約為64.21%（2332句/3632句）；《后漢書》自擬文字約為51.18%（4418句/8632句），引用文章約為60.15%（3863句/6422句）。值得注意的是，這里《三國志》自擬文字中“四、六”字句占其偶句總數(shù)的比例已達近六成，是為“九史”之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劉勰語）[3]375-376的偶對特色，使得句意濃縮、節(jié)奏明快，與簡煉平實、直接明晰的散行單句相融，起到了奇偶交錯、急徐互補、文質(zhì)辨洽的修辭效果，故為史傳作者們所樂用，而成為其藻飾的綺麗之筆。身當(dāng)駢文初步形成之際，作為魏晉群才之英，陳壽以其大量的“四、六”字句偶儷其詞、導(dǎo)揚風(fēng)雅，無疑為“四六”文的演進、成熟、繁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積極作用。

《三國志》由“三書”構(gòu)成，“其中魏、吳二書多取自前人著作，蜀書則壽自著”[4]。而審看表3，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用偶使駢上，《魏書》稍密，其自擬文字偶字駢化率為6.20%（9701字/ 156556字），這大大低于其引用文章18.78%（9235字/49175字）的比例；《蜀》、《吳》二書則相近，其自擬文字偶字駢化率分別為5.11%（2366字/46331字）、5.00%（3763字/75280字），亦大大低于其引用文章22.57%（2637字/11684字）、24.53%（6823字/27815字）的比例。可見，在陳壽“意務(wù)簡潔”的敘事風(fēng)格（其實也是史傳文學(xué)尤其是“前四史”屬辭疏簡的總體文風(fēng)）總攬下，“三書”偶對的疏密度已渾融于伯仲之間，且偶字駢化程度在“前四史”中最低（《史記》自擬文字偶字駢化率為6.53%（32734字/501022字），引用文章偶字駢化率為40.46%（10308字/25478字）；《漢書》自擬文字偶字駢化率為6.86%（48227字/703503字），引用文章偶字駢化率為21.02%（22390字/106497字）；《后漢書》自擬文字偶字駢化率為7.74%（43161字/ 557648字），引用文章偶字駢化率為28.45%（33245字/116866字））。而放在先秦五史中來比較，《三國志》偶字駢化率也是較低的（《尚書》偶字駢化率為19.50%（4783字/24528字），《春秋》偶字駢化率為9.10%（1508字/16572字），《左傳》偶字駢化率為5.01%（8943字/ 178343字），《國語》偶字駢化率為11.13%（7809字/70190字），《戰(zhàn)國策》偶字駢化率為8.86%（10851字/122509字））①此間相關(guān)數(shù)據(jù)部分引自拙文《〈后漢書〉對偶藝術(shù)研究》，見《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2期第61-69頁。。眾所周知，散文至魏晉時期在形式上已趨于駢儷化，語言尚偶求儷，詞藻講求妍華。而陳壽于所謂非區(qū)別性的、“略帶奢侈氣質(zhì)的羨余性語言”[5]的使用上，不刻意追新逐麗，而是不媚時俗，善刀而藏，使其敘事明晰暢達，行文繁簡允當(dāng)，時人謂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6]1477，可謂中肯之論。

表3 魏、蜀、吳“三書”偶字總量有關(guān)數(shù)據(jù)比較（單位：字）

二、品類列舉以攬奇

魏晉時期是我國文學(xué)空前自覺的階段，表現(xiàn)在文風(fēng)上，乃是崇尚對偶、聲律和藻飾之美成為一時風(fēng)氣?！度龂尽冯m主敘事，文字力求簡潔明凈、清峻疏朗，然于儷詞偶語之結(jié)撰，亦有瑰奇可觀之筆。其偶對品類之眾，駢對之妙，踵事增華，足為后世師法。下面擬分類予以列舉②文中所舉例句皆引自《三國志》作者自擬文字之中。而因篇幅所限，每類僅舉一例。。

（一）音法上的偶對

1．聯(lián)綿對。此類駢語中偶對的疊字在形上連續(xù)，而在含義上卻各自獨立。例如：

加侍中中書監(jiān)劉放、侍中中書令孫資為左右光祿大夫。[6]119

2．雙聲對。以兩兩并列的雙聲詞對舉的偶格。例如：

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6]918

3．疊韻對。兩句之間以疊韻詞屬對的格式。例如：

歲中，徙交州刺史、立武中郞將，領(lǐng)武射吏千人，便道南行。[6]1237

4．雙聲疊韻對。此為雙聲詞和疊韻詞互對的駢偶。例如：

遷征南將軍，領(lǐng)荊州剌史，假節(jié)都督南方諸軍事。[6]294

5．平仄異對。全平、全仄之句構(gòu)成的儷辭。例如：

太祖曰：“舉義兵以誅暴亂，大眾已合，諸君何疑？”[6]7（“合”為古入聲字）

6．押韻對。借用詩賦押韻手法來撰寫的駢對。例如：

得主者昌，失主者亡。[6]426（此處“昌”、“亡”同屬“陽”韻）

（二）形式上的偶對

1．單句對。是為偶語最普遍的形態(tài)，即上句直接與下句對仗。此類單層結(jié)構(gòu)屬意顯豁，節(jié)奏單純；簡潔明了，易于結(jié)撰。例如：

粲教曰：“夫應(yīng)龍以屈伸為神，鳳凰以嘉鳴為貴……”[6]1339

2．隔句對。即在上下聯(lián)中，語句兩兩同位間隔相對。例如：

有司奏：武皇帝撥亂反正，為魏太祖，樂用?武始之舞。文皇帝應(yīng)天受命，為魏高祖，樂用咸熙之舞。6]109

3．總分對。在緊鄰的兩聯(lián)偶語中，前者為總括之聯(lián)，后者為分述之聯(lián)。例如：

因書版示立曰：“典午忽兮，月酉沒兮?！钡湮缯咧^司馬也，月酉者謂八月也，至八月而文王果崩。[6]1032

4．參差對。句子之中只有部分相對的格式。例如：

5．偏旁對。以同偏旁的字（詞）相對的偶語。例如：

詢謀政事，講論經(jīng)義，為萬世法。[6]123

6．引語對。是為引言中之駢辭。例如：

阜讓曰：“阜君存無捍難之功，君亡無死節(jié)之效，于義當(dāng)絀，于法當(dāng)誅?！盵6]702

7．雙偶對。意脈相通而形式獨立的兩組比鄰的偶句。例如：

常稱曰：“公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6]1012

（三）字法上的偶對

1．同字對。駢句中以相同的字（詞）相對，同字同韻，節(jié)奏鮮明，富于韻律美感。例如：

詡曰：“公明勝紹，勇勝紹，用人勝紹，決機勝紹……”[6]330

2．異字對。對仗字（詞）各不相同的偶對。例如：

忠節(jié)在國，孝道立家，出身為臣，焉得兼之？[6]1141

3．析字對。通過對某字的分合與解釋，引伸出特定的意思，以此構(gòu)成佳偶。例如：

綜應(yīng)聲曰：“無口為天，有口為吳，君臨萬邦，天子之都?！盵6]1250

4．雙擬對。①擬：并列。在一句之中交替使用同一個字，再與對句異字相對，以同字的間隔反復(fù)的方式強調(diào)敘說對象。例如：

毓曰：“才所以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6]652

5．玉環(huán)對。一句之中首尾用字相同，且與對句異字相對，前后回環(huán)，首尾連貫。例如：

《書》云：“左不共左，右不共右，予則孥戮女?！盵6]376

6．嵌名對。即把人名、地名、物品名等嵌入駢句中的儷詞。例如：

（四）詞法上的偶對

1．互成對。此為以雙雙對稱詞組相對所構(gòu)成的駢偶，以強調(diào)事物類別，加深類對印象。例如：

巽對曰：“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盵6]213

2．假性對。詞性不對時，或假借該字（詞）別義求對，滿足其詞性對舉的需求。例如：

兄矯，嗣父琨侯，討平山越，拜偏將軍，先夫人卒，無子。[6]1197（平：平定，此處借為平正之“平”，以對形容詞“偏”（偏側(cè)））

3．轉(zhuǎn)類對。經(jīng)由臨時轉(zhuǎn)變詞性或用法，使該字（詞）與相對字（詞）詞性類同，而使其具有雙重的語法特點，豐富其語義內(nèi)涵。例如：

初，（王）修識高柔于弱冠，異王基于幼童……[6]347（異：以為……與眾不同；形容詞用作動詞）

4．同對。對句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結(jié)構(gòu)并列，互為關(guān)聯(lián)，互相補充，以達到渲染氣氛、相映成趣的效果。例如：

且萬目不張舉其綱，眾毛不整振其領(lǐng)。[6]680

5．異對。偶語采用轉(zhuǎn)折結(jié)構(gòu)，相反或相對，相映相襯，對比揭示相關(guān)事物的不同特點，在鮮明的反差中突出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例如：

南利在于急戰(zhàn)，北利在于緩搏。[6]199

6．虛字對。是為虛字（即非名詞、非名詞性詞組等）所構(gòu)成的駢辭偶句。此類對偶可使句子圓通靈活、語氣委婉，能較細致地表達情感。例如：

7．實字對。此為實字（即名詞、名詞性詞組等）組合的對句儷詞。例如：

8．對反對。將語義相對或相反的字（詞）分置于一句之中，再與他句相對，使其產(chǎn)生一種矛盾統(tǒng)一的趣味。例如：

諸國文身各異，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6]855

（五）句法上的偶對

1．平行對。駢對中兩句于語意上不分主次、先后及輕重，以雙雙并行的方式從不同角度強調(diào)同一敘述中心，突出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例如：

阜議以為：“致治在于任賢，興國在于務(wù)農(nóng)。”[6]706

2．假平行對。對仗兩句僅是詞語、詞性相對，于點頓節(jié)奏上基本一致，而于句法結(jié)構(gòu)并不對稱。此類只求字對，而不計句法結(jié)構(gòu)同異的假平行結(jié)構(gòu)，是屬對的靈活方式，別有一番趣味。例如：

還，拜（偏）將軍，領(lǐng)（尋陽）令。[6]1274

3．銜句對。前后兩個復(fù)句以其緊鄰兩個分句頂接相對，因而首尾相銜，緊密連貫。例如：

表卒，曹公征荊州。先主奔江南，荊、楚群士從之如云……[6]980

4．包孕對。此為復(fù)句雙重偶對：即復(fù)句對仗復(fù)句，分句對仗分句；重疊對仗，相得益彰。例如：

昶以為國有常眾，戰(zhàn)無常勝；地有常險，守?zé)o常勢。[6]749

5．走馬對。指上聯(lián)和下聯(lián)在內(nèi)容上一意貫穿，語氣緊相銜接，兩句渾然一體，表達一個獨立完整的意思。例如：

既不處宰相，又不登師保……[6]1242

6．層進對。對句間依照事物性狀的級差，有層次地敘述、表達，以使表述的思想、情感逐層加深、強化，增強其說服力和感染力。例如：

甲辰，命有司論廢立定策之功，封爵、增邑、進位、班賜各有差。[6]132

7．交絡(luò)對。對應(yīng)語由于配列的順序錯位，交互纏繞，而打亂了正常語序，使偶句語意多曲，耐人尋味。例如：

流魂于海，骨歸于家，少許時當(dāng)并死也。[6]818

8．句中對。不僅句與句相對，且句中成分也有相對的，形式上因而更為工整，其表現(xiàn)力也更為充實而豐富，給人以對中有對的感覺，增進了對偶感。例如：

今宜厚劉禪以致孫休，安士民以來遠人……[6]780

（六）語法上的偶對

在《三國志》為數(shù)眾多的偶句中，有不少是句子成分的駢詞儷語。這就使得有關(guān)語法結(jié)構(gòu)得到優(yōu)化，使其藝術(shù)表現(xiàn)得到細化，也使其內(nèi)涵得到深化。

1．主語式。例如：

酒泉黃華、張掖張進等各執(zhí)太守以叛。[6]59

2．謂語式。例如：

曹公憂國家之危敗，愍百姓之苦毒……[6]338

3．賓語式。例如：

群薦廣陵陳矯、丹陽戴乾，太祖皆用之。[6]633

4．定語式。例如：

（吳）敦利城、（尹）禮東莞、（孫）觀北海、（孫）康城陽太守，割青、徐二州，委之于霸。[6]537

5．狀語式。例如：

中國方亂，夫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足以觀成敗。[6]1109

6．補語式。例如：

世子以疇同于子文辭祿，申胥逃賞，宜勿奪以優(yōu)其節(jié)。[6]343

7．兼語式。例如：

命車騎將軍羊祜、荊州刺史楊肇往赴救闡。[6]1240

8．同位語式。例如：

時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并先世名臣。[6]395

（七）兼格上的偶對

1．回環(huán)對。利用詞序回環(huán)往復(fù)的語句，加強語氣，增強感染力，生發(fā)回環(huán)錯倒之趣。例如：

翻復(fù)怒曰：“當(dāng)閉反開，當(dāng)開反閉，豈得事宜邪？”[6]1321

2．用典對。據(jù)事類義，援古證今，于偶語中尋求含蓄蘊藉的表達效果，以豐富對句的內(nèi)涵，增加儷辭的色彩。例如：

“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羅、子奇以童冠而立功，故《書》美黃發(fā)，而《易》稱顏淵……”[6]972

3．喻結(jié)對。憑借相似點，由此及彼，以比喻手法敘說本體，或化陌生為熟稔，或化深奧為淺顯，或化抽象為具象。例如：

其戰(zhàn)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6]1431

4．興起對。是為先言他物以起情造勢，從而引帶出正題的偶格。例如：

輅曰：“林木雖茂，無形可久；碑誄雖美，無后可守?！盵6]825

5．頂針對。鄰接的偶句以相同的字（詞）上下相承，首尾蟬聯(lián)，形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zhǔn)浇Y(jié)構(gòu)，從而使句意層層深入、緊湊暢達、生動活潑。例如：

此則祖己之所以訓(xùn)高宗，高宗之所以享遠號也。[6]710

6．長偶對。即以三個以上結(jié)構(gòu)類同的平行偶句（或詞組）相組合的偶格。運用長偶，可增強語勢，使條理分明、語意暢達、感情洋溢。例如：

今日之計，莫若修范蠡之養(yǎng)民，法管仲之寄政，則充國之屯田，明仲尼之懷遠……[6]697

7．借代對。間接以相關(guān)事物（代體）名稱替代本體事物（或人），以突顯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強化語言的形象性，使語言簡潔精煉，富于情趣。例如：

又此諸將或任腹心，或堪爪牙，或是功臣……[6]1348

（八）協(xié)律上的偶對

1．嚴對。詞性嚴格相對，尤其名詞以同一小類組合配對，①此間名詞分類參照王力著《王力近體詩格律學(xué)》（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169頁。前后呼應(yīng)，整飭工穩(wěn)，使其語義聯(lián)系更為密切，句意愈加和諧統(tǒng)一。例如：

玄武藏頭，蒼龍無足，白虎銜尸，朱雀悲哭……[6]825（“蒼”、“白”屬顏色對，“白”為古入聲字；“龍”、“虎”同屬鳥獸蟲魚門；“足”、“尸”同屬形體門，“足”為古入聲字）

2．寬對。詞性大致相對，而名詞則不拘于是否同一小類相屬。自然灑脫，別開生面，利于作者自如地舒展文思，表情達意。例如：

為諸生，仕州郡，舉茂才，除廬令……[6]247（“諸生”屬人倫門；“州郡”屬地理門；“茂才”屬人事門；“廬令”屬人倫門。是為不同門類雜相偶對）

3．鄰對。在紛繁的名詞分類中，以相鄰兩類不同事物的字詞相互對仗。其寬于嚴對，而嚴于寬對，亦不失工致規(guī)整。例如：

公西征張魯，至陳倉，將自武都入氐。[6]45（“張魯”、“陳倉”分屬人名門與地名門，相鄰而對）

4．聲對。有時，作者為了對得工整，臨時借某字的其他讀音來與另一字配對，使聯(lián)語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都得到兼顧，顯示了屬對的靈活性和藝術(shù)性，帶來意味深長的情趣。例如：

病若在腸中，便斷腸湔洗，縫腹膏摩……[6]799（此處“湔（jiān）洗”對“膏摩”，“湔”讀如“肩”，以對“（脂）膏”之“膏”）

三、范例枚舉以賞奇

東漢散文在辭賦的影響下，已經(jīng)開始注意駢對，至于魏晉已蔚成風(fēng)氣。染風(fēng)習(xí)俗，陳壽亦于其文中時而駢儷其辭，且收到了良好的修辭效果。

（一）造型之美：整練勻齊，精致端麗

青龍年間（233-236），魏明帝下詔書廣求賢才，散騎侍郎夏侯惠因而舉薦了劉邵，以為其“深忠篤思，體周于數(shù)，凡所錯綜，源流弘遠”，并對“群才大小”產(chǎn)生了諸多影響：“故性實之士服其平和良正，清靜之人慕其玄虛退讓，文學(xué)之士嘉其推步詳密，法理之士明其分數(shù)精比，意思之士知其沈深篤固，文章之士愛其著論屬辭，制度之士貴其化略較要，策謀之士贊其明思通微，凡此諸論，皆取適己所長而舉其支流者也?！盵6]619長句連屬，由類而及；排對成文，偶儷而行；周詳備至，表述充分。舉薦者通過相類似的八句長偶的反復(fù)申述，增進了對劉邵這一人物品質(zhì)及才干的刻畫和描寫，加大了言談的情感張力。同時，又以外在層面的細密規(guī)則、嚴謹端麗，展示了文字的對稱美和造型美。

（二）音聲之美：異音相從，聲偶兼到

“自秦漢以來，作家已憑借其藝術(shù)的直覺，領(lǐng)略詩文的聲韻之美?！盵7]到魏晉時代，語言文字開始有了四聲之分，“詩歌的聲調(diào)講究平仄”。[8]值此自然聲律向聲律規(guī)范化演進之際，陳壽亦在其文中探索使用了不少律句，從而使其行文平添一種整齊工致、音聲和諧的視聽覺美感效應(yīng)。例如：

（建安）三年，太祖既破張繡，東禽呂布，定徐州，遂與袁紹相拒?？兹谥^彧曰：“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智計之士也，為之謀；審配、逢紀(jì)，盡忠之臣也，任其事；顏良、文丑，勇冠三軍，殆難克乎！”[6]314

公元198年，曹操、袁紹兩軍“相拒”于官渡，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兹诰蛢绍姀娙酢?zhàn)爭勝負，向荀彧表明了傾向。此處有兩對協(xié)律駢語，一精短一優(yōu)長，一簡約一周詳，前者為作者之?dāng)⑹?，意在以勝勢為曹操張目；后者為孔融之陳述，旨在以群才為袁紹揚威。平仄交錯抑揚，聲調(diào)粘對協(xié)律，使偶對中的聲律關(guān)系得到了較為精致的呈現(xiàn)，使文字展示出有類詩句的聲律美與音樂美。

（三）含蓄之美：典故暗托，委婉蘊藉

“魏晉以來……講究文采的風(fēng)氣漸盛，史家對顯耀文采的用心有所強化。”[9]而在行文中大量地使事用典，當(dāng)是陳壽在這個文學(xué)自覺時代講求藻飾的積極表現(xiàn)。

尚書仆射毛玠，“務(wù)以儉率人”，“剛直忠公”，深為曹操倚重，“特見拔擢，顯在首職，歷年荷寵”?！昂笥邪酌d謗毀太祖”，“太祖大怒，收玠付獄”。面對大理（廷尉，掌司法刑獄）鐘繇的審問，毛玠自辯道：“臣聞蕭生縊死，困于石顯；賈子放外，讒在絳、灌；白起賜劍于杜郵；晁錯致誅于東市；伍員絕命于吳都；或妒其前，或害其后?！盵6]376

毛玠用典鋪敘，歷數(shù)史上因讒毀而蒙怨受害者，如蕭望之、賈誼、白起、晁錯、伍子胥等，以諷示己之清白無辜。此間隔句對、長偶對接踵而至，予人以層巒疊嶂之感，不禁激發(fā)起讀者的審美欲望及審美聯(lián)想。遠引取喻，典雅含蓄；凝煉委婉，言簡義豐。

（四）均衡之美：駢散參用，束放交疊

《蜀書》中之《劉彭廖李劉魏楊傳》，乃是蜀漢政權(quán)中七位失意人物的合傳，作者于其中不時流露出悲憫之意、惋惜之情和怨責(zé)之譏。其“評曰：劉封處嫌疑之地，而思防不足以自衛(wèi)。彭、廖立以才拔進，李嚴以干局達，魏延以勇略任，楊儀以當(dāng)官顯，劉琰舊仕，并咸貴重。覽其舉措，跡其規(guī)矩，招禍取咎，無不自己也?！盵6]1005-1006陳壽篇末的評論整散交錯，筆勢跌宕；束放交疊，起伏得當(dāng)。偶句結(jié)構(gòu)整齊，形式勻稱，音節(jié)和諧；散句散而不亂，自然靈活，生動活潑。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五）諧和之美：控放有節(jié)，松緊自如

諸葛亮是我國歷史上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杰出政治家和戰(zhàn)略家。在《諸葛亮傳》中，陳壽全面而生動地記述了諸葛亮的一生事跡與德行。傳文最后，陳壽對其行事為人作了公允的評價：“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quán)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6]934此處聯(lián)偶成文，屬對工整。其中有三組對偶：三字排偶贊其政績卓著，九字排偶述其賞罰分明，六字反對言其恩威并重。三組偶對或短或長，或多或少，或簡或繁，或緊或緩……形式的變換，使表意更為豐富周全，且將并列的幾層意思一一表達出來；而節(jié)奏的變化，則使感情顯得起伏而有層次，音節(jié)也因此呈現(xiàn)多變性。如此，增強了句群間語意進展的層遞性，密切了整體情感的連貫性，使行文顯得自然、流暢、生動、活潑，既盡變化之妙，又展和諧之美。

《三國志》的語言藝術(shù)歷來受人推崇?；蚍Q其“品藻典雅”[10]，或贊其“文質(zhì)辨洽”（劉勰語）[3]171，或夸其“文辭更為富艷”[11]。勿庸贅言，這些評價多少都是與其對偶修辭的成功運用相關(guān)聯(lián)的?！度龂尽氛Z言特色雖不以所謂“排偶”、“整飭”著稱，然其駢句的使用量、品類量，乃至藝術(shù)含金量亦粲然可觀。由此可知，陳壽于駢偶修辭之發(fā)展、駢偶藝術(shù)之傳承、駢偶風(fēng)氣之興盛，其心也篤，其力也勤，其勞也著！不言而喻，深入研究《三國志》駢儷藝術(shù)，其于揭示陳壽語言藝術(shù)之風(fēng)格、散文藝術(shù)之底韻，有著不容低估的重要意義，并將為史傳文學(xué)修辭特色的萃取、史傳文學(xué)總體語言風(fēng)格的提煉、駢語遞嬗之跡的探究，提供真實確鑿的藝術(shù)參照。

[1]田自勇．三國志名篇解讀·前言[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4：1．

[2]郭預(yù)衡．中國散文史（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46．

[3]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4]江西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文學(xué)史[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269．

[5]朱承平．對偶辭格·前言[M]．長沙：岳麓書社，2003：6．

[6]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00.

[7]郭預(yù)衡．中國文學(xué)史（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88．

[8]麻守中．中國古代詩歌體裁概論[M]．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89：137．

[9]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41．

[10]常璩．華陽國志·陳壽傳[M]//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2000：1475．

[11]史素昭．從《史記》到唐初八史史傳文學(xué)的嬗變[J]．廣西社會科學(xué)，2009（4）：99．

A Study of the Art of Parallelisms in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HE Ling-feng
(School of Humanities&Journalism，Yichun University，Yichun，Jiangxi，336000)

CHEN Shou’s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belongs to historical and biographical prose writings,the narrating language of which follows the traditions of SIMA Qian’s The Historical Records,BAN Gu’s The History of the Han Dynasty,etc.with a view to plainness and conciseness in meaning and language. The superfluous words and redundant sentences marked by parallelism and ornateness are comparatively fewer and the degree of parallelization is comparatively lower in the nine historical books before the Early Tang Dynasty.In spite of this,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plays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history of parallelism art.Because of the great length,the frequency of use,the number of categaries,and the quality of the art of parallelisms in this book are impressively considerable.It is obvious that a thorough analysis of the art of parallelisms in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is very important in the exploration of the writer’s linguistic art as well as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evolution of parallelism.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art of parallelisms；linguistic styles；rhetorical beauty

I 206.2

：A

：1007-6883（2017）01-0045-09

責(zé)任編輯 黃部兵

2016-05-01

何凌風(fēng)（1960-），男，江西會昌人，宜春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