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一個朋友到一個新的公司，與同事聚餐。在坐定之后上菜之前的尷尬時刻，一桌人開始了一個簡單的問題來進行“破冰”：“你是哪里人？”

對于這個簡單的問題，這位女同事卻用了四十分鐘的時間來介紹她身世的幾次重大轉(zhuǎn)折：父輩遷徙、祖輩受迫害，她生在一處，長在一處，落腳點在于——其實她是個上海人。

在心理學里，當人們開始認識世界和他人，往往容易選擇一個臉譜化的印象，因為這是最省力的規(guī)則：天蝎座陰險、雙魚座多情、白羊座沖動、處女座萬人嫌……

而一旦有人超越這種固化的認知，人們就會驚訝地說：“完全看不出來耶！”那個女同事也同樣意識到這種偏見，她認為湖南蠻橫，陜西太土，上海更符合她精致高素質(zhì)的精神氣質(zhì)，所以會這樣介紹自己。

然而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為什么要花四十分鐘的時間去解釋這件事？她到底在焦慮些什么？

說到底，這是一種身份的焦慮?！吧矸荨笔嵌喾N因素混合的結(jié)果，包括財富、地位、家室等等，越高級別的身份，就能帶來越多的資源、空間和他人的尊重。

因此我不斷地在他人自我介紹時，聽到類似的表述：“我爺爺是個大資本家”、“我太爺爺是正宗正黃旗的”“、我祖上出過狀元”……這些明明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的榮耀，都成了為自己的身份添磚加瓦的道具。

是不是客觀、甚至貶低自己的出身地或者家世背景的人，就毫無身份焦慮的困擾？也并不是這樣。

上周，我去某個大學做講座，觀眾中有一個女孩是我的老鄉(xiāng)，她不解且憤怒地問我：“為什么在你的文章中或者采訪里，我們老家總是一個臟亂差的窮鄉(xiāng)僻壤？”

的確是這樣，介紹自己的老家時，我總說：“那是一個湖北的二線城市。”而介紹自己的家庭背景時，我也總愛強調(diào)自己如果不寫作，就會像一起長大的同學一樣，成為火車上掃地查車票的乘務(wù)員。

我反思一下，這似乎是一種逆向的“炫耀”，如同總是強調(diào)自己農(nóng)民出身的企業(yè)家，以及領(lǐng)獎時總是穿著母親做的棉襖和布鞋的公眾人物，強調(diào)自己出身的平庸，甚至貧瘠，是為了強調(diào)白手起家的不易，以及才華和能力的突出。

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一書的中文版序言中寫道：“現(xiàn)今，身份的焦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因為每個人獲取成功的可能性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我們每時每刻被成功人士的故事所包圍?！?/p>

要么接近想象中的自己，要么降低對自己的想象，才能有一天平靜地面對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是哪里人？

珠珠摘自《作文與考試》201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