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璐
摘 ? ?要: 《孽子》是白先勇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它通過對一群底層少年成長史的描寫表現(xiàn)出作者對生命中困頓與救贖的沉痛體驗,以及人生空悲與輪回的佛家感悟,同時表達了作者對特殊生存群體的人文關懷和對人世的悲憫情懷。
關鍵詞: 《孽子》 ? ?白先勇 ? ?宗教意識 ? ?人道主義
白先勇是一位真正以人為關注和寫作對象的作家,在曾被問及為何寫作的時候,他回答:“我之所以創(chuàng)作,是希望把人類心靈的痛楚變?yōu)槲淖??!雹購男◇w弱多病,以及成長中的一系列痛楚經歷,幼年患肺病被隔離,最喜歡的三姐白先明患精神分裂癥,母愛的喪失,家道的衰落,等等,使從小在輾轉與漂泊中成長的白先勇很早就對人生有很深的體驗和感悟。與此同時他受古典小說特別是《紅樓夢》的影響,產生對人世的悲劇心理和空幻感,而這種感覺又灌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使其作品在境界的開拓和藝術的升華上達到了別的作家難以企及的高度。正是這種佛家空幻和悲劇心理促使他關注人生的終極命運,并以悲憫的精神理解一切生命,建構人生哲學。《孽子》作為他的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最獨特的一部,其中對生命的困頓和解放的體悟最深刻,悲憫最沉重,本文對《孽子》加以分析,探討作者的佛家意識和人文關懷。
一
作者在開篇即表明: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獨自彷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它以“放逐”為第一個標題主要講述了四個青春鳥的放逐經歷,在新公園的黑暗樹林里,在圓環(huán)旅店滲透汗水的床上,在安樂鄉(xiāng)迷醉的溫柔燈光里,他們波折而多難的生活,齷齪又真實的存在,他們出賣身體,但渴望人世溫情。他們在黑夜里彷徨,向往著自由卻被苦難深深地束縛。他們是一群被家庭和社會拋棄的野性少年,在狂放恣意的生活背后露出的是一塊塊被侮辱被蹂躪的膿血迸流的瘡疤,孽海沉浮,何處是歸岸?“孽”本身就透露出人性本身的罪惡感和悲劇意識。小說中不管是龍鳳的傳說還是小玉阿青的遭遇,都是“孽”的結果,龍鳳之間因“情”、“欲”而產生出對彼此的束縛,從而關系破裂造成愛的悲劇,阿青他們是因為性取向的反常而走上賣淫的道路,陷入“黑暗王國”而難以得到救贖。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靈與肉之間的取舍抉擇,不管如何掙扎人始終逃不出人性的鎖鏈,逃不出“情欲”的圈子,而這是造成人世悲劇的根源。
“阿青”作為小說的自述者,身上有著作者的影子。圍繞同性戀者這一特殊圈子,小說人物分為年輕和老一輩兩階層人群,阿青、小玉、老鼠、吳敏四個淪為“人妖”的年輕同性戀者,他們之間有著純潔而真摯的友情,阿青三個人為割腕的吳敏輸血,表明他們四個人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有著共同的悲慘的家庭背景和社會處境,同樣都有著不同的人生追尋對象。阿青被軍人出身的父親驅逐出門,其母早不堪忍受其父虐待而和一個劇團的小喇叭手私奔并成為舞女,最終病死在貧民窟,而阿青最喜愛的、唯一的心靈安慰弟弟生病夭折,阿青收養(yǎng)弟娃對弟弟影子的追尋;小玉母親是妓女,他從出生就被日本父親拋棄,終日做著“櫻花夢”,是對生父的追尋;老鼠從小便是孤兒,和收留他的殘暴的哥哥嫂子一起生活,過著被虐待奴役的日子,是對新生活的追尋;吳敏對張先生的癡情和眷戀,是對擁有一個像樣的家的追尋。小說一面是出賣身體的少年對父親形象的追尋,相對的則是年長一方對于過往的追尋,一群或“買春”或救贖的年長男子的命運。“從小在上海也是紅生的”盛公,衰老卻還不甘寂寞地追尋著的老鴇教頭,從前臺語片過了氣的、整日跟在少年華國寶身后、好像“追逐自己的影子般”的紅小生陽峰,由日本回臺灣做生意還念念不忘自己初戀情人模樣的林茂雄,逼死了自己的兒子懺悔不已終生都在救贖并在這些被救贖的孩子身上尋找兒子傅衛(wèi)的影子的傅老爺子,還有那窮其一生都在尋找那一雙“閃爍爍的”、“痛得在跳躍的”已死的阿鳳的眼睛的傳奇人物王夔龍。年輕的一輩追尋道路十分艱難,阿青在弟娃丟失之后的心痛,而小玉則為去日本承受的艱辛,老鼠更是手段不當而入獄的寂寞難耐,吳敏所期待的張先生卻中風半身不遂。而老一輩呢?竭力討好公園里少年的盛公,華誕過后只剩頹然,只能淌著老淚悲嘆老來無子的凄涼;供奉華國寶吃喝住讀的陽峰卻讓華國寶的狂傲磨出了一張追悼哀傷的臉;為聲名家庭所累,懼怕兒子尋釁吵鬧的林茂雄最終不能不拋棄下小玉只身遠去;而傅老爺子在阿鳳身上感到了兒子所承受的委屈、痛苦和凄涼,從此步入救贖的道路,他對阿青傾訴,同時也是祈求著以傅衛(wèi)為代表的兒子們的原諒,但不管怎樣死者卻終難復生,愛與恨都那么轟烈的龍子追逐那一雙雙痛苦而閃爍的大眼睛,從美國歌樂士到臺北的李青,卻被一次次逃避所放逐,不停地徘徊于期待與失落之中。
作者通過這兩個階層年齡即時間上的距離,表達的是對時間的敏感,對生命流逝與人生空幻的體悟。年歲的增長,催促著人類追尋欲望增進,而追尋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卻最終將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消亡,老一輩生命的消亡也帶走了他們對人生目標的追尋,而小一輩仍在目標的樹立、破碎、再樹立的反復中躁動不安,生命進程就在這種欲望追逐中前進著,就正如小說中所描寫的“又深又黑的夜里”,黑暗王國的蓮花池畔,“圍著池子急切焦灼的輪回著,好象在尋找自己許多年前失去了的那個靈魂似的”,生命,即展示于這種永遠也無法滿足的不息欲望和為之奮力追逐而帶來的一個又一個沮喪當中,而到了生命的盡頭所有的欲望和沮喪都將與個體自身一起消亡。
二
這種空幻與悲劇感是與作者自身的人生經歷和對生命的感悟緊密相關的。白先勇出身于宦門,父親是民國時期名將白崇禧,特殊的家庭背景及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再加上目睹了家道的衰落,社會的動蕩變遷,自己由香港進而去臺灣求學卻最終定居美國,漂洋過海、坎坷的人生經歷使他對人生的終極思考就更加深沉。作者曾說:“我個人的宗教感情是相當復雜的……到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基本宗教感情是佛教的?!薄胺鸬赖木窈蛯θ松膽B(tài)度對我的影響越來越深……”②《孽子》正彌漫著“悲”與“空”的佛家情懷,新公園的蓮花池是黑暗王國最美的風景,每個人物都對蓮花這一佛教圣物有著深深的眷戀,那蓮是欲望象征的血般色彩的紅蓮,既象征著人的欲望與罪惡,又象征著情感的圣潔和人被拯救的可能。而那些“白發(fā)蒼蒼的元老們”,“點著頭,半閉著眼,滿面悲憫,帶著智慧”的老人們,是“孽子”行動的見證人,他們作為過來人帶著佛般的智慧和從容,總是感慨般地對青春鳥們下結論:你們以為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嗎?總有那么一天你們仍舊會乖乖地飛回到咱自己這個老窩來的。這一方面是在表明社會對同性戀者的不能容忍,他們只能回到自己的黑暗王國過不見天日的生活,另一方面正暗示著人類難逃情欲這個圈子,正如龍子漂泊那么遠那么久,卻最終念念不忘的還是阿鳳那雙“痛得在跳躍的”大眼睛,并且為此一生都在追尋著。小說整個結構給我們一種周而復始的輪回感,先是這群孩子被“放逐”后走進“黑暗王國”開始流浪生涯,接著開設“安樂鄉(xiāng)”酒吧,建立起自己的家園,而酒吧被封之后又重新回到公園,繼續(xù)流浪的生活。
與此同時,作者在寫這些人生的悲情時寄予的是深深的悲憫,在講到自己創(chuàng)作《孽子》的寫作過程的時候,他曾談到“這本書確實寫得很悲”,“有人說看了這部小說很難受”,在“這本小說最后的結尾,阿青又到了新公園,回去看到了和他當年一樣的叫羅平的小孩子,在深夜中把他帶回家,就象當初他一樣,他們在寒夜中跑步,口里喊著軍號,‘1、2、1、2……這些數(shù)字是往上排上去的。我還給了他們希望,雖然在這樣的寒夜,但是往上而不是往下沉的。”他自身作為少數(shù)承認自己同性戀身份的作家之一,對同性戀者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同時也是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對人性的關注。作者曾承認《孽子》是關于同性戀者的,而不是關于同性戀的,曾在采訪中說:“《孽子》這本書一直是我要寫的,我覺得有群孩子需要我替他們說話……我想任何時候,妓女已經遭人歧視,如果淪為男妓,更是低之又低。但我覺得他們也是人,要恢復他們人的身份。”③對人性的深度描寫始終是作者寫作的出發(fā)點和著眼點,《臺北人》中心靈史的記敘,《玉卿嫂》中的玉卿的愛恨交織和行為的突然異變,《藏在褲袋里的手》的戀母情結,《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對一個勢利女子內心痛楚和滄桑的刻畫,等等,這些人物都經受著種種痛苦,作者看似對其加以輕描淡寫,卻在字里行間透露出對底層人物苦難生活的悲憫。他對苦難的渲染是不遺余力的,卻又并非消極的,而是讓人們通過他的作品看清苦難的真相,探究其根源,從而讓人們以慈悲之心感知苦難,對眾產生悲憫和恕道,超越苦難。
品讀白先勇的小說,其不僅在于語言的精妙,對比和象征的成熟運用,更在于對人性的深刻描寫與剖析,對人世間各種不幸和苦難的惻隱與悲憫。作者的這種悲憫之心不僅僅與自身的經歷與體悟相關,更是受佛教思想的影響,用宗教意識化解人性之惡。人生的“悲”、“苦”與空幻感是需要在佛家的含容博大中尋找心靈的安頓之所的,用佛家的悲憫情懷化解并超越這種苦痛,這是作者自我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個體生命選擇。只有佛家對肉欲和性別的超越,只有佛家的“悲”與“空”才能化解他的痛楚,給他在詢問自我時提供思想與情感的根基?!赌踝印愤@部長篇小說正是在對不幸與苦痛的敘述過程中體現(xiàn)出一種宗教意識與悲憫情懷。
注釋:
①蔡克健.訪問白先勇[M].香港:華漢文化事業(yè)公司,1988:276.
②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四卷[M].廣東:花城出版社2000:329.
③劉俊.文學創(chuàng)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tǒng)——訪白先勇[J].東方叢刊,2007(1):246-247.
參考文獻:
[1]劉俊.白先勇評傳[M].廣東:花城出版社,2000.
[2]蔡克健.訪問白先勇[M].香港:華漢文化事業(yè)公司,1988:276.
[3]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四卷[M].廣東:花城出版社,2000:329.
[4]劉俊.文學創(chuàng)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tǒng)——訪白先勇[J].東方叢刊,2007(1):246-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