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
《沙家浜》中刁德一的扮演者馬長禮先生于近日去世,這是繼梅葆玖、李世濟、王金璐之后京劇界的又一大損失。現(xiàn)在很少有馬長禮這樣綜合色彩而非流派性過強的演員,他廣泛吸取了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等人唱腔的精髓,又根據(jù)自己的條件加以創(chuàng)造,因此他的唱腔既有馬連良的瀟灑、譚富英的嘹亮,又帶有楊寶森的深沉含蓄。葬禮之上有挽聯(lián)將其譽為“新馬派”,雖不中亦不遠。
馬長禮早年在榮春社坐科,出科之后,一直師從余派須生劉盛通學戲,進入北京京劇團之后,和高寶賢、殷寶忠一起拜譚富英為師。因此在北京京劇團早期,他主要為譚富英配戲,如《正氣歌》中的文明,《鼎盛春秋》里的姬光,《捉放曹》里的呂伯奢,《斬馬謖》中的王平,可謂硬里子老生。尤其是他為譚富英《洪洋洞》配演的八賢王趙德芳,一句“我本是金枝葉大宋根本”,悠揚婉轉(zhuǎn),兼有譚楊之長。
大概從1957年開始,馬長禮逐漸為裘盛戎配里子老生,尤以裘盛戎代表作《姚期》中的劉秀為代表,“想當年走南陽東逃西奔”,和“我本是金枝葉大宋根本”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奔”字和琴鼓配合得嚴絲合縫,很自然要下了一個好。之后裘盛戎唱《御果園》,很自然地讓馬長禮唱徐懋功。裘盛戎一些包公戲里的里子老生,如《打鑾駕》里的趙德芳,《鍘包勉》中的陳琳,基本上由馬長禮包辦。
當時馬連良戲中的一些次要人物,比如唱功不重卻重表演的角色,馬長禮也能應付裕如,稱馬長禮為師兄的尚長榮先生,曾當場看過馬連良的《趙氏孤兒》,馬長禮演韓厥,《盤門》一場,馬連良與馬長禮對戲,旗鼓相當,功力悉敵,尤其當馬連良出人意料地說:“這倒不曾聽見過有這味藥材!”臺下笑聲雷動;當程嬰要走被韓厥叫回之時,韓逼問:“你定有夾帶!”馬連良并不說話,不住抖髯口表達內(nèi)心的驚恐,臺下有觀眾立馬帶頭叫了一聲炸雷一般的好;當程嬰準備蓋上藥箱蓋忽然嬰兒啼哭,馬長禮一把踩住藥箱,馬連良的髯口和韓厥的盔頭一起抖動,臺下爆發(fā)了雷鳴般的掌聲。在韓唱之前,兩個好一聲笑,充分體現(xiàn)了馬連良和馬長禮之間默契的配合。
到了1963年,馬長禮終于開始演主角,如《三家店》,據(jù)《馬連良傳》說,馬連良唱的《三家店》中并沒有“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這段唱
楊寶森倒是有),因為過去分京朝派和外江派兩種唱法,海派有這段流水,京派則沒有,馬連良更多地在“三家店內(nèi)上了刑”上顯示唱功。馬長禮于是去請示馬連良,得到了馬連良的許可,聽了馬長禮的唱法后,表示以后自己也要唱這段流水。汪正華先生晚年,曾根據(jù)楊寶森的唱法,加以改造,成為經(jīng)典,但流傳不廣。
“文革”前后,馬長禮有兩次機遇,千載難逢,奠定了其在京劇界“接班人”的地位。一是1964年拍電影《秦香蓮》。1950年代末演出時,譚富英扮演陳世美,1963年去香港演出,譚富英因病未成行,陳世美由馬長禮代替,拍電影時,陳世美順理成章由馬長禮扮演,因此在這群星薈萃中,馬長禮留下了珍貴的影像。二是排演《沙家浜》時,本來由趙燕俠、高寶賢主演,后來洪雪飛、譚元壽代替了趙、高,但刁德一一直是馬長禮演。也因為刁德一這個角色,馬長禮被全中國的戲迷記住。除此之外,為馬連良裘盛戎配演《杜鵑山》中的溫七九子,也是一個亮點。1966年,馬長禮還演過《紅燈記》中的李玉和。
馬長禮曾經(jīng)奉命錄制《珠簾寨》《文昭關(guān)》兩出戲。后來,馬長禮、高寶賢率先恢復演出《趙氏孤兒》,隨后又演出了馬派名劇《春秋筆》。坦白而言,比起馬譚張裘那一代,馬長禮高寶賢這一代是要弱一點的,但當時馬、譚、裘均已作古,只剩下老邁的張君秋,已經(jīng)不太演戲。馬長禮這時余、馬、譚、楊的戲都演,不拘一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女婿杜鎮(zhèn)杰,完全繼承了馬長禮的戲路,連嗓音也幾乎如出一轍。
八九十年代馬長禮定居香港,戲迷看他演戲的機會越來越少,近十年前,我有幸在武漢看過一次馬先生的《群英會》,馬先生的諸葛亮,譚元壽的魯肅,葉少蘭的周瑜,如此陣容,放在二十年前,自然不稀奇,放在近十年前,已成奢想。當然在重陽節(jié)老藝術(shù)家演唱會等一些清唱演出場合,觀眾依然要求他唱《智斗》,能夠因為一個戲被戲迷記住,也是一個演員莫大的福分。去年紀念裘盛戎百年,馬先生有一天來看戲,離我一人之隔,我從側(cè)面望過去,馬先生連眉毛都是白的,與腦海中刁德一的形象相差甚遠。沒想到,今年馬先生就走了,馬譚張裘接班人這一代,又少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好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