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
余鵬飛初見上海,是在十二歲時。他和伙伴們擠在村長家。松木方桌上的十四寸電視機,“雪花”飄閃,嚓嚓聲不絕。男演員一身粗布短褂,挎了只竹籃頭,走過招牌、霓虹燈、排門板、電線木頭、法國梧桐,“白斬雞嘍,賣白斬雞嘍?!逼聊焕锏纳虾#诎遵g雜,光影疏冷,仿佛一個夢境。
填寫高考志愿時,余鵬飛仍跟做夢似的。一類本科全填“上海大學(xué)”,“是否服從調(diào)劑”欄統(tǒng)統(tǒng)寫“否”,二類本科及以下盡皆空白。老師父母輪流做思想工作,“分數(shù)都能進清華了。非要去上海,也可以報復(fù)旦?!庇帙i飛道:“進了上海再說,我就是求穩(wěn)?!弊罱K父親點了頭,“去吧,去當個上海人。上海人哪怕失業(yè),也比我們農(nóng)民過得好?!?/p>
夏杪,余鵬飛背著被頭、面盆、熱水瓶,到寶山校區(qū)報到。新建的宿舍樓,一室四鋪。室友皆有人護送。上鋪同學(xué)的母親,對余鵬飛做出撥劃手勢,“讓一讓,讓一讓”。她帶來錄音機、小風扇、電暖壺、木吉他,把一只摩托羅拉漢顯BP機壓在兒子枕底,輕聲交代道:“下鋪睏了一只阿鄉(xiāng)(上海話,意為鄉(xiāng)下人),你物什囥囥好?!?/p>
入夜,家長走了,男生們聊起天來。兩個上海人,一個回滬知青子女,聊喬丹、皮蓬、《同桌的你》、《阿甘正傳》。上海話聽著像在打乒乓,叮叮咣咣,來回扣殺。余鵬飛下了蚊帳,半寐不寐。對鋪改說普通話,“余鵬飛,對不起,你沒聽懂吧。我們在討論接待新生的學(xué)姐,短發(fā)那個好看,還是長發(fā)那個好看?!庇帙i飛想一想,道:“女生留長發(fā)好,留到腰里最好。”
逾數(shù)月,室友彼此熟稔了,商議買電腦。余鵬飛說:“電腦會影響學(xué)習。當然啦,這是小錢,我就覺得沒必要?!鄙院?,余人湊錢置了一臺兼容機,說:“你想用也能用?!庇帙i飛額角一抽,“干嘛用你們的,”又道,“我上小學(xué)時,家里就有大彩電了。”
室友談?wù)揙ICQ和MUD游戲,余鵬飛插不上話,愈發(fā)不回宿舍。他做兩份家教,應(yīng)聘校工會助管,余時待在圖書館。入暮,學(xué)生走空,一架架的書籍,蒙了塵土般顏色,似要傾軋過來。他坐不住了,收拾書包,往市區(qū)去。
余鵬飛聽聞,早年夜外灘站滿情侶,香面孔的,摸屁股的,撩衣服的。他下了公車,沿了岸堤,一徑想象。時有老頭老太攔截他,兜售地圖和旅游紀念品。他用夾生滬語道:“阿拉弗需要。”繞至暗處,俯下燙紅的臉。江風挾了腥膩,把江水從遠處推擠過來,在水泥防汛墻上撞出一波波濕跡。他漸覺身在黑白電視屏幕中。
大三下學(xué)期,余鵬飛路見一女生,拎了四瓶熱水。一掛窗簾布似的頭發(fā),隨了步子,在臀際擺掃。他跟過一段,小跑上前道:“同學(xué),我?guī)湍?。”女生啊地回頭,露出黑色膠框眼鏡和半張糯米團子臉。
春節(jié),余鵬飛回老家,忍不住說與大姐。即刻全村知道了:老余家的幺兒子,搞了個上海女朋友。父親道:“窮人家流血流汗,才能吃口飯。這小屄養(yǎng)的倒好,找個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供起來。我豁他嘴巴子?!蹦赣H摁下他,“飛飛從小懂事,讀書跟拼命一樣。他是為了留上海?!庇帙i飛道:“我沒那么功利。姚悅婷很樸素的,脾氣也好,不像上海人?!?/p>
他提前返校,找起了實習。姚悅婷相幫打簡歷、寫申請信,還將報刊招聘信息,剪貼在活頁本上。展眼開學(xué),畢業(yè)班亂紛紛。寢室僅剩一個考GMAT的,從床底腳盆里拖出一沓沓題卷子,臭著嘴,睨著眼,在寫字桌前佝縮整日。
余鵬飛說:“你們上海單位,只想要上海人。我已盡全力,不行就算了。”“啥叫算了,”姚悅婷鼓起腮幫,將眼鏡框子頂上頂下,“再等我一年,我也畢業(yè)了?!薄爱厴I(yè)又怎樣,你爸媽會接受江北人嗎?”姚悅婷一怔,“不是那個意思?!?/p>
月余,余鵬飛實習的雜志社,忽與他敲定下來。姚悅婷到七浦路,為他買一件聚酯纖維西裝。又陪去延安西路,在高校就業(yè)指導(dǎo)中心申請上海戶籍。租房子,辦手續(xù),忙亂停當,余鵬飛要回趟老家,“舅爺爺過世了,表大爺要放焰口。你五一長假沒事,跟我一道吧?!币傛每紤]再三,向父母捏個謊,說與同班女生出游。
倆人坐長途大巴,往鄉(xiāng)下去。車窗玻璃外,景物漸次粗淡。余鵬飛說:“你沒到過農(nóng)村吧,不要嫌鄙我們。”姚悅婷笑了,“怎么會,我最熱愛大自然了?!毕铝塑?,又步行五六里。姚悅婷越走越慢,時或停住,往稗草上蹭蹭耐克鞋幫的泥。
天色發(fā)黃時,遙望見村口。余母穿了件過年新買的滌綸襖子,久候在路邊。余鵬飛做介紹時,她訥訥然笑,掐住姚悅婷胳膊,怕她跑脫似的。姚悅婷悄對男友道:“還以為是你奶奶呢?!彼徦谎?。
余家內(nèi)外擠滿人,爭相觀賞上海姑娘。余母說:“飛飛替祖宗長臉啦。”給姚悅婷凳上墊一塊布,面前放一只新碗。雞鴨魚肉,一盆盆鋪上來。姚悅婷見菜色晦暗,便去拉電燈開關(guān)。尼龍繩上轟起一團黑霧。原是密匝匝停滿的蒼蠅。
余母問:“吃這么少,不愛吃嗎?”姚悅婷擺手,“肚皮有點不舒服?!庇帙i飛領(lǐng)她出去,說:“你悶聲不響,面孔都拖下來了,琢磨啥呢。”姚悅婷說:“你們口音太重,我聽不懂。”兩廂無話,走至茅廁。姚悅婷揭了簾子,見里頭一大坑,穢物層層疊高,黃的黑的、軟的硬的、粗的細的,幾欲潽出來。白蛆猶如浪沫子一般,慢吞吞翻進涌出。她啊呀捂住鼻頭,又跑又跺腳。余鵬飛捽住她,“我看出來了,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想把鄉(xiāng)下人甩掉?!薄跋怪v,你們待我這么好,這么好,這么好。”姚悅婷嗓子喊破了,隱覺面頰作癢,一摸一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