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徒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隨著國門漸開,高層外事活動接踵而至,北京市有外事接待傳統(tǒng)的高級賓館從沉寂中逐步活躍起來,但當時普遍遇到一個因極端“左傾”政治而生成的社會“隔離墻”。
從一九七二、一九七三年開始,為適應領(lǐng)袖破除外交困局的“騰挪”方針,在堅持意識形態(tài)主體不變、繼續(xù)高調(diào)“世界革命”的同時,怎樣降低黨內(nèi)外對“帝修反”的排斥程度,扭轉(zhuǎn)民間彌漫的敵意,放松整個社會對外的斗爭硬度,倒成了高層頗費苦心的一樁難事。如何做到內(nèi)外張弛有度,讓干部群眾平靜、合理地接受“帝國主義頭子”及外國政客、資本家不斷來華訪問的事實,這是“文革”期間最難將就的政策轉(zhuǎn)型之一。
一九七三年初,根據(jù)上級的安排,北京外事接待飯店開始陸續(xù)展開員工的政治培訓活動,制定工作崗位的守則、注意事項,有意讓飯店的業(yè)務工作擺脫過左的影響而走上正規(guī)化。但是,在教育活動中首先還是不忘革命斗爭的時代主題,主管飯店行業(yè)的市第一服務局黨委在所下發(fā)的文件中再三強調(diào):“堅持無產(chǎn)階級政治掛帥,以革命統(tǒng)帥生產(chǎn),狠批劉少奇的資產(chǎn)階級服務方針的流毒,不斷改善服務態(tài)度,提高服務質(zhì)量,全心全意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服務?!保ㄒ娨痪牌呷甓隆犊头糠諉T守則》)在下達的工作守則里,幾次提及要遵照毛主席“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教導,“認識國際階級斗爭的復雜性,提高革命警惕,做好保衛(wèi)、保密工作”,甚至上升到“保衛(wèi)偉大祖國和中國人民的榮譽與尊嚴”的高度。
市里畫了一條模糊不清的斗爭紅線,在“感情”與“政策”之間讓具體服務的員工把握困難:“接待帝修反人員和懷有敵意的其他外賓時,要堅定無產(chǎn)階級立場,劃清界限,該做好的服務工作要認真做好,不要以感情代替政策?!钡霞壧貏e強調(diào)一點:“對無理尋釁者,必須維護祖國尊嚴,旗幟鮮明,堅持有理有節(jié)有利的斗爭?!笔裁唇小盁o理尋釁”?上級也沒有多加解釋,唯獨標明一條“如遇對我女同志有不軌舉動時應嚴肅對待”,北京飯店、前門飯店則進一步以文字確定,如外賓對女同志有流氓行為時,“輕的可不予理睬,嚴重的要給予嚴肅斥責”。
市委市革委會對外事飯店的政治要求是:“提高警惕,注意階級敵人的動向,嚴防一切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做好防火、防特、防盜工作?!币虼?,市里給飯店工作人員制訂了幾條硬性規(guī)定,包括“嚴禁在外賓活動場所隨意張貼標語,存放或閱讀內(nèi)部刊物、文件、報紙、工作日記等一切對外保密的材料”;“嚴禁在外賓活動場所談論與當時工作無關(guān)的國內(nèi)機密大事及本店內(nèi)的革命、生產(chǎn)等內(nèi)容”;“外賓進店前,應對所住房間的抽屜、臺歷、紙簍、衣柜、床鋪等徹底清理,以防失密,同時對外賓經(jīng)過及活動場所亦應仔細檢查之”,等等(見一九七三年二月《客房服務員接待外賓注意事項》)。在與外賓的接觸環(huán)節(jié),首先把本國政治事務內(nèi)容嚴格管控起來,讓服務人員在政治問題上一言不發(fā),杜絕所謂“泄密”的大小渠道。
有趣的是,如果遇到外賓提問,問及國內(nèi)外大事,要求服務人員可按《人民日報》精神答復,其他問題可婉言回絕或不予答復。這就迫使各飯店時常組織讀報會,讓員工念《人民日報》《北京日報》等黨報上的社論文章,對一些時政問題掌握大致的答案口徑,以防萬一。
市委在為外事飯店制訂規(guī)則時,特別強調(diào)“對各種腐蝕手段,應隨時提高警惕”,同時自身“應具備一定的戰(zhàn)斗力”。北京飯店、前門飯店等單位對入職的新員工首先確立一條:“嚴禁與客人建立私人關(guān)系,未經(jīng)領(lǐng)導同意,不得與客人通信合影、外出和互送禮物等,客人贈送物品要婉言謝絕,確實無法推辭時原物上交,不得私自收留。”“不準與外賓拉關(guān)系、出游、照相、通信,不準與外賓交談與工作無關(guān)系的問題?!保ㄒ娨痪牌呷甓隆犊头糠諉T接待外賓注意事項》)在禮儀服務方面,外國來賓一向有送小費的西式習慣,市里對此明確表達“應嚴詞拒絕”,但是如遇友好國家的外賓誠意贈送紀念品,對策是“可暫收下,及時請示領(lǐng)導處理”。
對在賓館一線工作的服務人員,特別要求他們繃緊階級斗爭的那根弦,注意觀察外賓的可疑舉動,一有情況,“必須立即反映上報”。在“注意事項”中強調(diào)一點:“凡外賓欲進入工作室或不應進入的場所,要以服務面目出現(xiàn),使之退出?!痹谡麄€賓館內(nèi),“不應進入的場所”一說較為寬泛,服務人員可以處處出面阻攔,這就使外賓所能停留的區(qū)域非常狹窄。
北京所有的外事飯店始終規(guī)定一條工作紀律:“不準私自留用外賓丟棄的一切物品。”員工如有違犯此條,處理非常嚴厲。身處在那樣緊張不安的政治氛圍中,僅僅不拿外賓的遺棄物品是不夠的,還得具備面對面斗爭的勇氣和策略,如發(fā)現(xiàn)“遺棄物品”是一些別有用心的外賓有意試探并丟棄的,發(fā)現(xiàn)后應立即交還本人,并需“當面指出其不良動機”,“及時將情況反映上報”。
如何確定“不良動機”,飯店的工作條例中并沒有具體闡述,從外賓的日常起居來看,估計多是外賓在房間內(nèi)遺留了帶有反共反華、表現(xiàn)西方生活的一些書刊畫冊,這容易被看成是“腐蝕”中方人員、“有意試探”的一種惡劣手段。這是中方飯店管理層在對外關(guān)系轉(zhuǎn)型之中思維簡單的應對之舉,同時也是不忘“國際斗爭”主題、加強員工思想教育、排除外來影響的管控措施。
由于“文革”以來強烈的排外行為,在七八年時間里中國普通民眾對外面世界的想象已經(jīng)灰暗無邊,對“帝修反”的仇恨與日俱增,已經(jīng)難與外界保持正常、平和的溝通。一九七三年之際,市里發(fā)現(xiàn)對飯店年輕員工的業(yè)務培訓成了當務之急,就是如何讓年輕員工迅速政治上“脫敏”,安心于本職工作,增強職業(yè)訓練,彌補專業(yè)服務上的大量缺陷,使外事飯店成為“以禮相待,不卑不亢”的對外窗口。
市第一服務局對服務禮節(jié)、程序做了一番細致的籌劃,下發(fā)各外事飯店,各大飯店由此做了延伸,形成各自的工作章程。北京飯店的培訓材料中寫道:“在客人面前不剔牙、掏耳、挖鼻、揉眼,不修指甲,不伸懶腰、打噴嚏,不得已時用手帕掩住口鼻?!薄霸诓蛷d、大廳行走時,不準和客人搶行并行,工作時不得大聲喧嘩,不準打鬧或三五成群閑聊,客人談話不得趨前旁聽插話?!薄白鹬乜腿孙L俗習慣,對賓客的奇裝異服不準當面議論或譏笑?!保ㄒ姳本╋埖瓴蛷d科一九七三年七月《餐廳工作守則》)奇怪的是偏偏加了一條特殊條款:“對老弱病殘在不超出原則的情況下主動給予照顧?!睂先醪堄枰躁P(guān)照,應是人間的天然之義,為何又提出“不超出原則”才能主動照顧?條款語義不清,可能也是政治高壓下?lián)u擺的后遺癥之一。
現(xiàn)在保存的官方檔案中,可以看到當年各外事飯店為培訓而制訂的諸多條規(guī),五花八門。一九四九年后,前門飯店接待外賓的歷史比較長久,在崗的老同志較有業(yè)務經(jīng)驗,因此對服務的細則部分羅列得格外清晰,可以說是當年客房外賓接待的知識類總匯。
文件名為《前門飯店服務人員應注意的禮節(jié)禮貌》,署名“前門飯店革委會”,下發(fā)時間為一九七三年一月。它一開頭就表達“招待外賓要熱情主動”的主旨,同時也說“既反對大國沙文主義,又反對洋奴作風”。下面就羅列各種注意事項,動作指向性明確,譬如“進客房要敲門,得應允再進入,特別是女賓房間或衛(wèi)生間更應注意。進錯房間應表示歉意,不得轉(zhuǎn)身就走”;“一般情況,賓客不主動和我們握手,我們不先伸手,尤其對女賓;握手時不得戴手套,并視對方對我們熱情程度或握緊或握松或雙手”。“不在賓客談話之間穿行,行走或上下電梯不與賓客搶行”;“工作時不吃異味食品,如生蔥蒜、臭豆腐、酒類等”;“招呼賓客要有稱呼,一般稱同志,或稱職務。稱社會主義國家外賓為同志,對其他國家外賓和華僑,男賓稱先生,女賓稱夫人或小姐(不知婚否,通稱小姐)”。可以說,這些都是被“文革”打斷、急需補課的禮儀常識,政治運動風暴侵襲過后,這些常識往往被當作“封資修”的東西遭到橫掃,年輕一代自然會感到陌生和拘束,甚至叫出“先生”“小姐”稱呼都有點拗口。
各外事飯店普遍向員工講授了外國風俗習慣、生活特點和禁忌,“以免發(fā)生失禮言行”。像英國、印度外賓喜歡喝被窩茶;印度、印尼外賓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給其拿食物;伊斯蘭教外賓不食豬肉;信佛教外賓不與其握手,須合十;基督教外賓忌諱“十三”號;阿爾巴尼亞外賓點頭表示否定,搖頭表示肯定等等,都讓久與外界隔絕、知識缺乏的年輕員工聽得驚奇萬分。
飯店管理層對新員工基本技能的訓練抓得很緊,每個關(guān)節(jié)都摳得很細致,這是“文革”以來恢復的最為系統(tǒng)、嚴格的職業(yè)培訓,也是打開國門后必須跟上的服務措施之一。新制訂的諸多工作守則,帶著與國外相近的一些西式接待特點,與當時凌厲、生硬、粗獷的革命化氛圍有著微妙的反差,員工接受時都稍稍覺得別扭和好奇。譬如有一條規(guī)定在工作中“不能過長時間打量女賓”,這一點挑明后就讓長期缺失禮儀熏陶的男員工頗不適應。在房間、餐廳招待客人時,要求服務員擺放茶具時,“壺把、杯把、碗把應一律朝右,切忌壺嘴朝向客人”,這往往也是粗糙風氣中成長起來、干活不甚講究的服務員工不能適應之處。
為了預防個別外賓的“不軌舉動”,外事飯店大都在一線安排男性服務生,斷絕女性服務人員出現(xiàn)在客房的可能性,也就從根子上杜絕所謂“流氓滋事”的發(fā)生。譬如北京飯店客房服務員一百六十五人,全是百里挑一、相貌端正的男性。前廳、問詢服務人員四十五人,其中男服務員四十四人。只有餐廳服務人員總數(shù)一百六十四人,女服務員有九十七人,占了近三分之二。
中方飯店還有一些自己的服務特色,譬如要求服務生要有現(xiàn)場的觀察意識,工作細則中規(guī)定:“客人住下后,隨時注意客人的生活特點和習慣,掌握活動規(guī)律,爭取主動服務?!保ㄒ姳本╋埖昕头靠埔痪牌呷甓隆犊头抗ぷ饕蟆罚┓丈⒆≠e客的日常生活規(guī)律,主動尋找服務機會,這種中國式的過度服務,讓注重隱私的外賓喜憂參半,有時哭笑不得。
外賓還難以適應中國獨一份的客房夜間服務方式:“晚八時左右,做好客人就寢準備,將床蓋疊起(初來客人撩起頭角),擺好拖鞋,拉上窗簾,灌足暖水瓶??腿舜蟛烤蛯嫼蠹皶r關(guān)閉不必要的燈光?!边@種膩味的服務安排直接介入賓客的個人休息,而且以中國人晚上八時睡眠的習慣來規(guī)范客人,確實令許多外賓吃驚不小,對服務生的舉動多半表示不解和拒絕。
北京幾個有名的外事飯店大都興建于五十年代,領(lǐng)導出主意,設計倉促,建造時就有搶時間施工、敷衍應付的毛病。等到了七十年代初期,飯店的內(nèi)部構(gòu)造、設備硬件紛紛出現(xiàn)問題,告急的報告不時上報到市里,因維修、更換設備的費用數(shù)額較大,讓手頭經(jīng)費緊張的市委市革委會領(lǐng)導頗感棘手。
以民族飯店為個案,說說其間處理的犯難之處。民族飯店是一九五九年國慶獻禮運動的產(chǎn)物,為著名的國慶十大建筑之一,幾個月間就快速建造完工,自然留下不少隱患。到了一九七四年,其建筑設施、服務配件接連出問題。
首先遇到的是客房電視機數(shù)量少、質(zhì)量差的難題,堂堂一個八層樓高的標志性飯店,只有電視機十一臺,而且都是開業(yè)初期購置的。飯店報告中稱:“(這幾臺電視機)內(nèi)部機件都已老化,經(jīng)幾次修理,仍是影像模糊,紋路不清。”對此住店的外賓意見最大,尤其是毛澤東接見一些外國政要,政要們的隨從人員希望在電視上看一看當時接見的情景,但面對影像模糊的電視屏幕,只得聳聳肩膀走了(見民族飯店革委會一九七四年七月四日致市第一服務局《關(guān)于購買電視機的報告》)。報告中還引用了一個日本客人的話語:“我先后來北京三次,都是住民族飯店,看見你們?nèi)允沁@個電視,機件太舊了,為什么不換一下?”這位日本外賓的質(zhì)問雖然平和,也很有力度,但相比之下,“外國政要隨從聳肩離去”的這個細節(jié)更能刺激、打動市里領(lǐng)導。
經(jīng)有關(guān)外貿(mào)單位介紹,民族飯店打算批量購買外國生產(chǎn)的電視機,目標盯住西德(每臺標價三千元人民幣)和日本(每臺一千五百元)的產(chǎn)品。申請報告打上去以后,經(jīng)過市里領(lǐng)導會商,最終只是同意購買國產(chǎn)彩色電視機八臺(每臺一千兩百元),放置在外賓樓,每層在小公共區(qū)放一臺,定點定時播放。
到了一九七四年,民族飯店因地處西長安街,交通方便,不少重要外國代表團和身份較高的旅游外賓被專門安排在此,特等房間一時緊缺。名為特等房間,但配套設備簡單,在娛樂方面只配有一臺交流收音機。店方抱怨說:“因質(zhì)量差,交流收音機反映不了我國工業(yè)發(fā)展的水平,目前此產(chǎn)品基本停產(chǎn),市場上買不到維修零件,現(xiàn)有設備無法修理?!保ㄒ娒褡屣埖旮镂瘯痪牌咚哪昶咴乱蝗罩率械谝环站帧蛾P(guān)于特等房間增設半導體收音機的報告》)民族飯店革委會開會討論后,以“完成繁重的接待外賓任務,改進特等房間設備,提高服務質(zhì)量”為由,準備購置半導體收音機七十臺,每臺兩百元,計需款一萬四千元。第一服務局給予的批復是:“等機會搞樣機。與四機部聯(lián)系,做樣機?!薄案銟訖C”實際上就是等待試驗中的國產(chǎn)品,委婉回絕購買外國收音機的申請。
民族飯店長期缺乏吸塵器,服務員清掃房間及通道地毯都使用笤帚,弄得塵土飛揚。五百八十間客房的澡盆因年長日久已失去光澤,現(xiàn)已露鐵掛銹。店方對上打報告說,“外賓對此反映較多”,急需購買二十臺吸塵器,全部更換澡盆。市里批復,不許購買吸塵器,只同意更換“那些已露出鐵銹的”部分澡盆。
民族飯店又打報告稱,各樓服務臺裝有陳舊的磁鐵蓋牌呼喚器,“因年久失靈,客人先是房間按電鈕后,電流沖擊蓋牌嘩啦掉下好幾片,根本無法分清是哪個房間的客人呼喚”(見民族飯店革委會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致第一服務局《關(guān)于購買電子呼喚器的請示》)。為了不使服務質(zhì)量受到影響,店方提出購買十臺先進的電子呼喚器,共需款一萬六千元。市里不同意購置,但這回民族飯店執(zhí)意要求購買,經(jīng)手的第一服務局工作人員向上級匯報說:“曾與民族(飯店)同志商量,他們堅持要更換?!?/p>
更麻煩的事情還在于,民族飯店處于管網(wǎng)末端,熱力進口水溫僅僅六十攝氏度左右,暖氣不熱,五樓以下客房溫度才十七八攝氏度。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扎伊爾總統(tǒng)蒙博托訪華,住三三五號房間的專機組一號機長基隆加因為房間冷,拒絕進入房間,他說:你們的房間太冷,如果改變不了,我要向總統(tǒng)打電話,說我沒有適當?shù)胤叫菹?。住三三六號房間的二號機長卡西亞,因為室溫十八攝氏度而大發(fā)脾氣,說:“因為我不能洗澡,刮臉,所以不能出席國宴。”(見民族飯店革委會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三日致第一服務局《關(guān)于今年冬季供暖存在問題的報告》)有的外賓洗澡時因為水涼,迫使幾個服務員從鍋爐房打了十二壺開水,倒到澡盆里,才使外賓洗上澡。
一九七五年底,美國總統(tǒng)福特即將訪華,隨行人員將住在民族飯店。為了解決供熱問題,“盡量避免因供熱不好造成不良政治影響”,熱力公司領(lǐng)導幾次到現(xiàn)場辦公,也沒有更多的良策,只能籠統(tǒng)地表示,“千方百計降低一般用戶用熱,盡量提高民族飯店供熱壓力和溫度”。以犧牲一般用戶的利益,來集中保障外事接待成功,這是當時市政管理無奈、懶散的應付招數(shù)。
北京飯店是首都接待外賓的高等級賓館,也是中央首長招待賓客的理想場所。它的西樓建于一九五四年,所采用的設備都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產(chǎn)品,使用二十余年后,部分設備早已破敗不堪。
北京飯店革委會一九七五年九月給上級的報告中,這樣描述西樓木窗的真實情況:“木窗已使用二十余年,有的已經(jīng)損壞,特別是北京冬夏兩季溫差較大,窗戶質(zhì)量次,大部分變形,故出現(xiàn)夏季關(guān)不上,冬天裂大縫,每年冬季便糊紙條。不僅不雅觀,更主要的是,窗戶臨西和朝北的房間,一遇大風,室溫下降到十二三攝氏度,長期得不到解決,還有嘈雜聲很大,客人休息不好,外賓反映很大。”(見北京飯店革委會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一日致第一服務局《關(guān)于西樓大修增加兩個項目的請示報告》)飯店革委會建議,為適應外事任務的需要,這次大修全部換成鋼窗,初步估算需二十六萬元。
第一服務局經(jīng)手的科室人員對此頗感為難,他們在報告上謹慎寫道:“關(guān)于木窗改鋼窗,是否必要,我們很難拿出意見,請領(lǐng)導審定?!备鼮榉鸽y的還在后頭,北京飯店革委會以“目前國內(nèi)外一片大好形勢,來華參觀訪問的國際友人日趨增加”為由,建議對西、中樓進行十幾項大修項目,但市第一服務局僅僅批準了其中的四項。
北京飯店革委會不愿就此罷休,他們反復向上級申明:“投資一次可以使用幾十年,盡管投資大一點,但比起零打碎敲,多次動工,多次停業(yè),要合算得多?!保ㄒ姳本╋埖旮镂瘯痪牌呶迥晡逶率迦罩碌谝环站帧蛾P(guān)于西樓進行大修理的請示報告》)他們提出的維修費用高達九十二萬元,這是第一服務局難以接受的數(shù)額。由于北京飯店有中央領(lǐng)導支持的背景,考慮到北京飯店作為外事接待的重地,市里對店方的要求不敢輕易否定,只能采取拖延的老辦法,拖到八月四日,負責財貿(mào)的市革委會副主任王磊才簡單答復:“如需檢修也要等到國慶節(jié)以后?!钡谝环站质掳巳张鷱屯猓璧馁M用由大修理費列支。但是又遲遲無下文,直到一九七六年三月二日在市委常委會上商定此事后,經(jīng)手人再次請示,王磊才最終答復:“就這樣辦吧。”
值得注意的是,北京飯店提出的維修方案中,含有不少當時較為先進的技術(shù)設施,譬如在重要樓層房間、彈子房改裝冷風、安裝電視天線、裝置離子感煙報警器、客房照明膠板閘改空氣開頭式等等。這些物件都是當年中國飯店所普遍缺乏的,反襯中國飯店房間布置的簡陋和陳舊,看出與世界旅館業(yè)的水平差距極大,也表明北京飯店具有那種跟上世界潮流的行業(yè)意識,可惜由于財力的緊張和官員層的敷衍,這些簡單的改進措施都無法很快落實。
靠著中央領(lǐng)導的強力支持,北京飯店還是在一九七四、一九七五年度完成了令別的外事飯店極其羨慕的擴建工程,這是當年京城最為耀眼、“文革”期間難以見到的超大工程。經(jīng)國務院領(lǐng)導批準,擴建工程原投資為七千零二十七萬元,后來國家計委發(fā)文,又追加一千三百九十三萬元,前后共計批準投資為八千四百二十萬元。負責建設的北京五建公司事后稱,平均每平方米造價高達六百四十六元(見市財稅局劉志賢一九七五年四月十日致市建委趙鵬飛主任《關(guān)于落實北京飯店已完擴建工程投資的報告》)。這種撥款的力度在“文革”中是極為少見的,拔地而起的新樓很快就成為北京乃至中國的形象標志物,對外彰顯日新月異的發(fā)展氣象。
在新樓修建的尾聲,因發(fā)現(xiàn)樓層過高,會影響到中南海的觀瞻安全,主事者臨時決定削減兩層。據(jù)建工局報告損失十五萬元,還剩余數(shù)十萬元的建筑材料,導致建筑單位和有關(guān)各方結(jié)算時一時糾結(jié)不清。
主樓的興起,讓北京外事飯店頓時提升了品牌效應,有了良好的樣板展示作用。但是,北京飯店內(nèi)部運轉(zhuǎn)的落后、簡陋還是嚴重滯礙發(fā)展。譬如宴會廳擴聲設備陳舊不堪,在承擔外交宴席時頻頻出事故;因缺乏冷藏車輛,不敢承擔外國使館在八達嶺、定陵舉辦冷餐會的任務;新購的一百五十部國產(chǎn)電視機,質(zhì)量不過關(guān),屢屢被外賓申訴。
市第一服務局作為主管領(lǐng)導部門,長期被這些煩惱的事務所纏繞。這些申請購買、維修的報告只能在市領(lǐng)導那轉(zhuǎn)圈,等待漫長的批復。那幾年極“左”路線的猖獗,國力貧弱,落伍于世界,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