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靈 羅 欣
文化批評
當代文學的一個“公民不服從者”形象
——以《生死疲勞》中的“藍臉”看一個“通過文學的法律”問題
張 靈 羅 欣*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傳統(tǒng)文化中,文學享有較高的地位,這除了因為文學事關生命存在的意義、人的情感和精神追求以外,從國家治理的角度而言,它也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文學發(fā)揮著和“禮”、“法”雖不相同但同樣重大的作用。文學是人學,法學的實質(zhì)其實也是人學。文學就是社會國家的“血肉”,而法律則是社會國家的“筋骨”。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通過“藍臉”這一重要人物的塑造,以一種隱蔽、潛在但形象、生動的方式,對一個困擾當代中國公共政治生活和國家治理方式的法學問題完成了一次“通過文學的法律”探究的作業(yè)。
莫言 《生死疲勞》 藍臉 法律 文學 公共政治生活 公民權利
文學是人學,法學的實質(zhì)其實也是人學。因為,是人組成了社會,結成了一個個國家。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將一個社會、一個國家比作一個“人”,社會、國家一如一個人一樣,人是文學和法學共同關注、圍繞的核心、焦點。那么,如果一個人的存在和健康,寄寓在一個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的軀體之上的話,一個社會、國家的存在、維系、發(fā)展也依托在一個血肉筋骨生成的機體上。那么“文學”就是社會、國家的“血肉”,而“法律”則是社會、國家的“筋骨”,兩者融為一體,氣脈相通,在共同健康運化、協(xié)調(diào)運動的情況下,一個社會、國家才能存在、維系和良性發(fā)展。因此,當代法學,特別是在現(xiàn)代法治發(fā)達的美國,掀起的“法律與文學”運動,就不僅是一件具有學術意義、僅僅關涉法學、文學的事情,而且是蘊藏著眾多人學與社會—歷史實踐方面的重要課題。
法哲學大家波斯納等,將“文學與法律”的相關課題描述、梳理為4個方面或4種范式,它們各有自己獨特的作業(yè)領地、范式與旨趣,本文僅從“通過文學的法律(law through literature)”①參見董燕:《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與法學的交叉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8期。維度作一嘗試,從“用文學的手段來講述、討論和表達法律的問題”②蘇力:《法律與文學——以中國傳統(tǒng)戲劇為材料》,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9頁。視角,對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作一觀照,而且集中圍繞作品中的“藍臉”這一重要人物來展開。
《生死疲勞》完整地敘述了作為新中國一隅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西門屯的50年歷史變遷,書寫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一些人依據(jù)怎樣的時代規(guī)則和被賦予的權利以分配共和國誕生以前存在的土地、財富,依據(jù)怎樣的政治、治理規(guī)則以劃分人們的階級地位、社會身份;在怎樣的權力機制及其運行方式下,一些人如何被賦予了不同的權利使用機會和限度,而主宰了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社會生活、社會生產(chǎn)甚至私人生活。因此,《生死疲勞》無疑是一部正面書寫了以西門屯為代表的當代中國50年歷史的長篇敘事作品,正如一位美國學者所說的:“這本小說更像一部紀錄史料,它帶領讀者進行了一次歷史時空的旅行?!雹偈肪斑w:《重生——評〈生死疲勞〉》,蘇妙譯,《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6期?!傲垒喕亍钡膭游锵盗泄适轮皇撬目蚣埽盟休d、串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半個多世紀社會歷史的壯闊畫卷,安放了大量鮮活飽滿的人物形象,寄寓了豐富、深刻的多方面主題與思想,特別是以尖銳、正面的方式對整個國家公共政治生活領域的運轉方式進行了揭示、解剖,對國家自上而下的整個公共政治生活的核心運行機制和國家治理方式中所存在的重要癥結,以文學的方式給予了呈現(xiàn)和追問。而這一富有政治哲學、法哲學意味的書寫意圖是特別地通過“藍臉”這個獨特人物的刻畫來傳達、完成的。
藍臉實際上正是這部作品的靈魂人物。
藍臉是一個忠厚勤勞而又認“死理”的質(zhì)樸農(nóng)民。他太認“死理”了,因此,也可以說他是一個絕無僅有的“神神叨叨”的人。然而這樣的性格未嘗不正是具有現(xiàn)代性特征的公正、理性的人所應秉有的品質(zhì)。
西門鬧原本是靠勤儉持家而積攢、置買下了錢糧田地的西門屯富戶,因而在土改中被作為惡霸地主槍決,遂進了陰曹地府。小說就是通過他的不斷轉世為動物的經(jīng)歷來展開的。
我們看到,押解西門鬧的鬼卒的臉是藍色的。鬼卒“牛頭”、“馬面”,“他們的身體結構與人無異,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膚色像是用神奇的汁液染過,閃爍著耀眼的藍色的光芒。我在人世間很少見過這種高貴的藍色,沒有這樣顏色的布匹,也沒有這樣顏色的樹葉,但確有這樣顏色的花朵,那是一種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沼澤地開放的小花,上午開放,下午就會凋謝”。藍臉的半邊臉有個巴掌大的痣是藍色的。這與鬼卒的臉色一致。因此,如果說西門鬧的鬼魂在大地上游蕩的話,藍臉是一個活著的“鬼魂”。
小說中特意贊美了這種藍色的高貴,而這種藍色存在于一種渺小的花朵上。這就讓人聯(lián)想到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哈澤·穆拉特》的故事。它講述的是一個農(nóng)民不堪忍受沙皇壓迫而起來造反起義的故事。托爾斯泰很早就想寫這個傳說般的故事,但一直找不到頭緒,或者說找不到、捕捉不到故事的焦點在哪里。一天,他騎馬走過鄉(xiāng)間的道路,無意間看到在雨天泥濘、雨后崎嶇的土路的車轍里有一株草頑強地生長著。顯然,車輪曾經(jīng)多次碾壓過它的軀干,它的莖干已經(jīng)幾乎折為兩截,但還有一點皮堅韌地連著,于是,它頑強地生長著,它的彎折下來的上半截依然沒有干枯,而且充滿著生機,并在梢頭開著一朵柔弱的小花。這種開花的草就是鄉(xiāng)間常見的牛蒡。托翁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打動了,他忽然獲得了創(chuàng)作《哈澤·穆拉特》的靈感和激情,于是他一揮而就,有了這篇充滿激情、鏗鏘有力的名作。
在我們看來,高密東北鄉(xiāng)沼澤地的藍色無名之花,正如托翁的那棵牛蒡一樣,它隱秘地照亮著《生死疲勞》這部巨作。
那么,藍臉的半邊臉上的藍色的高貴表現(xiàn)在哪里呢?他的那種執(zhí)著頑強的“一根筋”地“認死理”,不屈不撓、軟硬不吃的勁頭、精神,就是這種藍色高貴的所在。用一個法學術語來描述藍臉,可以稱之為一個“公民不服從者”。
藍臉本是一個不知其來頭的孤兒,赤裸凍僵在關帝廟前的雪地里,奄奄一息,被西門鬧弄回家救活。他自己不知姓名,于是西門鬧就著他的半邊藍臉取了“藍臉”的名字。從此這個乖巧、勤勞、忠厚的少年既是西門鬧的干兒子又是西門家的長工,在西門大院有了安定的生活。世事突變,土改興起,西門鬧被槍決,已經(jīng)長大的藍臉與西門鬧的二姨太迎春成為一家人,他忠厚、仁慈地養(yǎng)活西門鬧留下的龍鳳胎金龍和寶鳳,如同養(yǎng)活自己的兒子藍解放。
土改時,藍臉“提高了覺悟”后,在斗爭西門鬧的過程中也曾“充當急先鋒,挽回了貧雇農(nóng)的好名聲,并分得了土地、房屋”,但從整個小說的內(nèi)容,特別是從西門鬧前生后世的敘述中,我們看不到藍臉有什么不仁不義的行為表現(xiàn)。相反,他的行為、“他和西門家的特殊關系,總讓當權者心存疑慮”,于是,小說的開始,他與當權者之間的“疑慮”、芥蒂就因為藍臉的驢啃了那棵不屬于藍臉而應當屬于集體的杏樹的皮而初現(xiàn)。支部書記洪泰岳“說話拐彎”地對藍臉說:“我看,那些飲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還不如一頭畜生!”這句話蘊含了洪泰岳強烈的階級意識。在隨后的話語交鋒中我們還看到,藍臉和迎春結婚本是兩廂情愿,但曾受到洪泰岳的阻撓。洪泰岳以階級意識、出身理論、恩賜者的代言人的身份曾力勸藍臉娶村西頭的赤貧寡婦,藍臉卻以“你”自己何不娶她為由頂?shù)煤樘┰绬】跓o言。除了婚姻上對當權的洪泰岳不服從以外,顯然更大的不服從在于,藍臉沒有加入合作社。洪泰岳說:“希望你懸崖勒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們的陣營,我們會原諒你的軟弱,原諒你心甘情愿給西門鬧當奴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不會因為你跟迎春結了婚而改變你雇農(nóng)的成分,雇農(nóng)啊,一塊鑲著金邊的牌子……我洪泰岳可以允許一只貓在我的褲襠里睡覺,但絕不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單干!”
藍臉卻依然以“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的樸素經(jīng)驗和政府章程上說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不能強迫的“死理”而拒不入社。他給西門鬧轉世的驢釘了鐵掌。曾經(jīng)當過驢販子的陳光第區(qū)長對他的驢大加贊賞并也勸藍臉和他的驢一起加入合作社。藍臉依然不為所動。開明的陳區(qū)長與他相約:“我知道你分了八畝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畝地打多少糧食,如果你的畝產(chǎn)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繼續(xù)單干,如果合作社的畝產(chǎn)比你的高,那時咱們再作商議?!币荒赀^去了,藍家的八畝地取得好收成,平均畝產(chǎn)350斤,還不算地腳田頭的其他收成,但合作社卻對外宣傳其畝產(chǎn)是400斤。藍臉知道這是吹牛。
一天藍臉和西門驢在從縣城馱鹽返回的路上,遇到臨產(chǎn)的孕婦王樂云,藍臉和西門驢及時將孕婦送到縣醫(yī)院急救,母子得以平安。王樂云是供銷合作社賣農(nóng)具的售貨員,她的丈夫龐虎是從朝鮮戰(zhàn)場退伍的殘疾英雄,現(xiàn)為供銷合作社主任。藍臉與龐虎一家成了患難之交。洪泰岳就希望龐虎能借助特殊身份和與藍臉的特殊關系勸他入社,但藍臉依然拒絕,龐虎說:“他不入社,是一時沒想明白,大家不要強迫命令,我相信,藍臉同志一定會加入合作社與我們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洪泰岳說,“你要是還不入,我就給你下跪了!”但藍臉的態(tài)度、主意還是不變:“你下跪我也不入!”
1958年,一夜之間全縣實現(xiàn)人民公社化。藍臉已成了全縣唯一的單干戶,黑典型。全國大煉鋼鐵,公社的基干民兵要征用西門驢拉礦石。藍臉說:“修水庫,煉鋼鐵,是國家的活兒,我理當去干,毫無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補上,但我有個要求,你要允許我跟我的驢在一起。”一次,藍臉巧遇現(xiàn)在已升為縣長的陳光第。陳縣長對藍臉說:“你很有個性,我很佩服你,但同時為你感到惋惜,作為本縣縣長,我希望你盡快牽著驢入社,不要與歷史潮流對抗?!睘榱丝h長上山查看采石工地方便,西門驢被安排當了陳縣長的坐騎。5天后不幸發(fā)生,驢右蹄卡在石縫里扭斷。藍臉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包扎了驢腿,牽著驢艱難返鄉(xiāng)。饑腸轆轆的藍臉和驢走進一家正在吃飯的公社食堂,那里的人根據(jù)藍臉的半邊藍臉和唯一單干戶的名聲認出了他,食堂的一個婦女說:“快離開這里,我們不接待單干戶!”藍臉以驢為工傷的名義,認為公社有義務接待。有好人通情達理,勸說大家接待了藍臉和他的驢。驢喪失勞動能力,公社的人幾次上門想買了它,殺了改善干部生活,都被藍臉罵走。受龐虎義肢啟發(fā),藍臉給驢精心制作了義蹄。面黃肌瘦的洪泰岳遇到藍臉,冷笑說:“藍臉,你這是向人民公社示威嗎?”“不敢”,藍臉回答:“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可你還呼吸著人民公社的空氣,還照著人民公社的陽光。”洪泰岳得理不讓人。藍臉說:“沒有人民公社之前,這條大街就有,沒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氣和陽光。這些是老天爺送給每個人、每個動物的,你們?nèi)嗣窆鐭o權獨占?!辈痪?,大饑荒到來,饑餓的暴民吃光了樹皮草根后,沖進了西門家的院子,搶走了藍臉的糧食,打死了驢,搶分了驢肉。
1964年10月1日,藍臉帶著兒子小藍臉藍解放到集市買牛。他們看中了一頭小牛,它正是西門鬧轉世,藍臉和小牛之間有一種親人久別重逢的親情感應。藍臉只有100元,與主人要價相差甚遠,但他的藍臉讓主人認出了他:“你就是那個單干戶嗎?”買牛人驚訝地問著,“老哥,可真有你的,藍臉,果然是藍臉,好,一百元,小牛歸你了!”
牛對藍臉很依戀,因為它知道跟著藍臉可以單干。但單干已經(jīng)影響到藍寶鳳、藍金龍和藍解放在學校的形象。金龍希望父親入社,不管打糧多少,大家一起窮一起富,一起干活一起打鬧多愉快!孩子們的母親迎春也勸他入了吧。藍臉說:“他們要是不這樣逼我,我也許真就入了,像熬大鷹一樣熬我,嗨,我還真不入了?!苯瘕埡蛯汎P受出身的影響很大,金龍說:“爹,我們明白,我們盡管沒過一天地主少爺、小姐的生活,我們盡管連西門鬧是個白的還是個黑的都不知道,但我們是他的種,我們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就像個魔影一樣死死地糾纏著我們。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出身不能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我們不想跟著你單干,我們要入社。”
藍臉讓其他人都入社,“我一個人單干。我早就發(fā)過誓要單干到底,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孩子們的娘說:“要入還是一家子齊入了吧。你一個人在外邊單干,這算怎么一回事?”藍臉說:“我說過了,要想讓我入社,除非毛澤東親自下令。但毛澤東的命令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他們憑什么強逼我?他們的官職,難道比毛澤東還大嗎?我就是不服這口氣,我就要用我的行動,試驗一下毛澤東說話算數(shù)不算數(shù)?!薄暗?,金龍用嘲諷的口吻說:“您就不要一口一個毛澤東了,毛澤東這名字,不是我們這些人叫的,要叫毛主席!”“你說得對”,藍臉說,“應該叫毛主席。我雖然單干,也是毛主席的子民。我的土地、房屋,都是毛主席領導下的共產(chǎn)黨分給我的。前天洪泰岳托人帶話給我,說再不入社,就要對我采取強制措施。牛不喝水強按頭?不行,我要上訪,去縣里,去省里,去北京?!苯瘕堈f:“爹,何必呢?你一個人,與社會潮流對抗,這不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嗎?我雖然年輕,爹,我也感覺到了,階級斗爭要起來了。像我們這種根不紅苗不正的人,跟著潮流走也許還能躲過劫難,逆著潮流走,正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
藍臉上訪縣里,陳縣長勸說無效,給藍臉寫了封信,藍臉帶到省委農(nóng)村工作部,部長接待藍臉,也勸他入社,藍臉還是不入,他要單干的權利,說什么時候毛主席下令不許單干時就入,毛主席沒下令,他就不入。農(nóng)村工作部部長被藍臉的執(zhí)拗打動,在縣長那封信上批了幾行字:“盡管我們希望全體農(nóng)民都加入人民公社,走集體化的道路,但個別農(nóng)民堅持不入,也屬正當權利,基層組織不得用強迫命令、更不能用非法手段逼他入社。”
“文化大革命”開始,金龍帶領紅衛(wèi)兵排演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藍解放也想加入革命洪流,參演一個角色。金龍拒絕了他的懇求:“單干戶比地主富農(nóng)還要反動,地主富農(nóng)都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單干戶卻公然和人民公社對抗。與人民公社對抗就是和社會主義對抗,與社會主義對抗就是與共產(chǎn)黨對抗,與共產(chǎn)黨對抗就是與毛主席對抗,與毛主席對抗就是死路一條?!苯瘕堃娝南聼o人,壓低了聲音:“平南縣也有一家單干戶,運動初起時,被貧下中農(nóng)吊在樹上活活打死,家庭財產(chǎn)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變相保護,早就命喪黃泉了,你把這事悄悄跟爹說,讓他那榆木腦袋開開縫,抓緊時間,牽牛入社,融入集體大家庭,讓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劉少奇身上,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如再執(zhí)迷不悟,頑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擋車,自取滅亡。告訴爹,讓他游街示眾,那是最溫柔的行動,下一步,等群眾覺悟了,我也無能為力了……你如果繼續(xù)跟著爹單干,只怕連個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給一個單干戶?!彪m然藍解放相信他和爹單干并不是因為他們都有半邊藍臉、生理有什么缺陷而導致精神變態(tài),恰恰相反,他們單干“完全是出自一種信仰,一種保持獨立性的信念”,但金龍的話打動了藍解放。藍解放告訴藍臉:“社會變了,陳縣長被打倒了,給咱們開‘護身符’的部長肯定也被打倒了……我不能陪你一條死路走到黑?!蹦呐率窃凇拔幕蟾锩边@樣的嚴峻背景下,連曾經(jīng)不怕孤立地堅定跟隨藍臉的藍解放,迫于各種壓力和對社會形勢的判斷,對單干都發(fā)生了動搖,勸說父親和自己一起加入人民公社的大家庭,但藍臉依然堅持自己一人留下來。牛的時代結束。
《生死疲勞》主要寫了驢、牛、豬、狗的時代,猴的時代非常短暫,雖然在這幾個時代里都涉及藍臉,但關于藍臉的故事主要集中在驢和牛的時代。
我們看到,整個驢時代、牛時代,圍繞著加入合作社、加入人民公社這件大事,有多少人在給他做工作,在給他做動員,在苦口婆心勸說他,在從不同的立場軟硬兼施逼迫他、引導他,在用交情、友誼影響他,甚至諸葛亮“七擒孟獲”式地先隨其自愿,耐心等他自己回心轉意,乃至于通過生產(chǎn)中的刁難圍逼他——他那被集體的土地完全圍在中央的一畝六分地就是一面鏡子,用孩子們的權利、前途、婚姻這些大事為由頭希望他以大局意識、犧牲精神來通融……但在單干還是加入集體、加入人民公社這件事上,哪怕孤立到全公社獨一個、全縣獨一個、全國獨一個,藍臉依然不為所動;“單干就是與共產(chǎn)黨作對,就是與毛主席作對,就是死路”,這樣的大話——實際在某種意義、某種程度上也是實話——壓不動他;金龍悄悄“放風”平南的單干戶被活活打死的身邊實例這種威脅到性命的情況,他也無所畏懼!
他為什么這么強硬呢?我們看到,如果起初是出于對“一群雜姓人一個鍋里摸勺”缺乏信心以外,給他更大支持的是政府章程上寫的、毛主席說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因此,他對洪泰岳以“飲水不思源”這樣的話來敲打他,他對這句話背后包含的“報恩要挾”意識與“利益交換”邏輯是抵觸的,他自然對洪泰岳們在產(chǎn)量上罔顧事實、弄虛作假、不公平競爭,自然也說話不算話,甚至是說一套做一套等,抱有極大的反感和抵觸,因此,他在幾十年的“意志”、“權利”較量的中途,甚至一度表示,如果他們“不是熬大鷹般”逼著自己,興許也就回心轉意了,進而,他認為只要毛主席收回成命,要他不要單干,他也服從。至此,在這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對“一群雜姓人在一個鍋里摸勺”的信任不信任了,更重要的是,各級政府與官員說話算不算數(shù),我們政府的章程說話算不算數(shù)的問題,毛主席說話算不算數(shù)的問題。顯然這正是藍臉所死認不放的“理”之所在。
認這樣的“死理”,與整個時代、整個潮流,與身邊所有人、與全屯所有人、與全公社所有人、與全縣所有人、與全省所有人,乃至與全國所有人,與共產(chǎn)黨,與毛主席——與時代“大勢”、潮流和所有這些人、組織、機構認這個死理、較這個牛勁,那么,這個農(nóng)民還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嗎?那么這個人還是一個普通的人嗎?這還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嗎?這還是一個有生活依據(jù)、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所謂“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嗎?
顯然,這的確是個非同凡響的人物,這自然也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人,不再是我們所謂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因為在已成歷史的“典型環(huán)境”中幾乎就沒有這樣的人——雖然我們不能絕對說就沒有一個這樣的人。但是這又是真實的歷史環(huán)境、歷史過程中的一個應該可能存在的人,一個應該可以存在的人,一個原本應該存在的人,一個原本必然存在的人,這樣的人原本應該有很多很多!每一個公民都應該成為這樣的人。
所以,我們說,藍臉這個人物,在某種意義上,又是一個存在于現(xiàn)實之外的人物,一個“神話”人物、一個“傳奇”人物,一個“理想”人物,一個“符號”人物!他如鬼卒一般,有一半的臉是藍色的,這種藍色有一種罕見的高貴,這種高貴就在于他作為一個生命、一介公民,無論如何能夠堅守自己的主體性、自己的權利、自己的判斷,堅持自己作為一介公民所擁有的“不可剝奪的神圣權利”,①陶東風:《公共文化服務:從民生概念到民權概念》,《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特別是在法律政策允許范圍內(nèi)的“公民不服從的權利”,②曹衛(wèi)東語。參見秋芝、夏汛:《“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法治”研討會綜述》,《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堅韌不拔地捍衛(wèi)著亙古至今作為人都應信守的最質(zhì)樸、最基本的以理服人、說話算數(shù)這樣簡單之極的公共生活或政治生活交往原則。
信守自己的質(zhì)樸理念與原則,忠厚、倔強、勤勞地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孤立”但不“孤獨”地生活了一輩子的藍臉,囑咐藍解放:“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親戚朋友也不用去報喪,你找張葦席,把我卷了悄沒聲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糧食,你全部倒進墓穴里,讓糧食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這是我的土地里產(chǎn)的糧食,還應該回到我的土地里去?!彼{臉感到自己老到盡頭的時候,他和狗小四走到事先挖好的坑里,躺下,死了。藍解放在爹的墳前立起一塊墓碑:“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边@句話可能是對藍臉的遺囑的一個總結。人都是大地的兒女,每個人都應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感恩土地,信守土地,但也要珍重土地,信守自己的這塊土地。信守自己的這塊土地這絕不是覬覦,恐怕也不是誰的施舍,雖然可能被剝奪,但這個權利無法剝奪,就像陽光和空氣是屬于所有人的一樣。當然,除了土地,還要信守那些亙古就有的基本的道理、原則。
在豬的時代、狗的時代和猴的時代,隨著動物活動場所的轉移,藍臉不再處于敘述視野的中心,但他始終在場。不需要于他更多著墨,是因為他的個性和光彩依然呈現(xiàn)飽滿,而且足以照徹作品的整個大廈。因此,就某種意義上說,藍臉即是西門鬧不屈靈魂的另一種版本,藍臉的精神色彩主導了整個作品。
長篇小說作為一種典型的現(xiàn)代文體,擅長于對社會生活作全方位的描寫。即使是轉型滯后、遲緩的中國社會,公共社會生活、公共政治生活早已經(jīng)成為人們現(xiàn)實生活、社會結構中的主體構成、核心部分,公共生活領域結構的近現(xiàn)代化轉型問題、社會公共政治生活運轉的核心方式及其存在問題,無疑應該成為長篇小說書寫所不可回避的關注焦點。而這些關注的焦點、領域,也正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哲學、政治哲學、國家治理原則與機制問題所同樣矚目的所在。卓越的小說家會在政治哲學家、法哲學家、社會學家還不便書寫或無力書寫、闡釋的時候,以小說這種獨特的方式予以表現(xiàn)和探尋。特別是對于那些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抱有藝術雄心的、負責任的作家來說更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生死疲勞》以一種自然法式的隱蔽、潛在(但形象、生動)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通過文學的法律”探究的作業(yè)。
《生死疲勞》并不僅對當代中國半個世紀的社會生活作了形象的記錄,而且對其中主宰著整個歷史和蕓蕓眾生命運的社會生活結構進行了生動、精確的揭示,展現(xiàn)了其中的社會生活運作機制,特別是以政治風暴、政治運動的形式所展開的社會生活實踐、政治生活實踐的“游戲規(guī)則”的內(nèi)在秘密和存在的致命問題:合作社、集體化,將意味著對生產(chǎn)活動、勞動成果的占有、分配的實際方式進行徹底改變,各級政府組織、公共權力將居于強勢地位,群眾個人、農(nóng)民個人如何再實現(xiàn)當家作主的權利,政治組織、政治權力和群眾個體的權利、農(nóng)民個體的權利如何銜接、溝通?作品圍繞藍臉的命運和國家章程“入社自愿,退社自由”的虛實真?zhèn)?,以文學的方式完成了對一個困擾當代中國公共政治生活和國家治理機制有效運行的法哲學問題的闡釋、呈現(xiàn):政府的章程上明確允諾、賦予農(nóng)民個體行使自己加入合作社或不加入合作社甚至退出合作社的權利,但各級政府執(zhí)行者的實際做法卻與此章程的精神總是并不相符,政府機構的意志,政府權力的掌握者、執(zhí)行者的意志、行為為什么總是與這種章程白紙黑字所標榜的規(guī)則大有出入,總是傾向于剝奪個體的這種自由權利?那么堂堂國家、堂堂政府、居于權力頂層的領袖,在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活實踐中是否遵守了自古以來人際交往行為的最基本的道德準則——誠信原則?①參見張靈:《〈生死疲勞〉的思想意蘊》,《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2015年第1期。
這些社會政治問題、國家治理問題、法哲學問題無法以成文“法”的明確的、清晰的語言談論、展開、解決的時候,文學以其敏感性、銳利性和形象性的方式作了虛擬的完成。它走在了現(xiàn)實生活的前面。亞里士多德曾指出:“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根據(jù)可然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fā)生的事……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因為詩傾向于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于記載具體的事件。”②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81頁。真正的詩的這種特性——抵達普遍性的特點,正與“法”的理想隱秘相通。藍臉這個人物在實際的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但他們應該存在,可能存在,必將存在,總有一天在法學家、政治學家和整個社會的全方位的努力推進下,藍臉這樣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定會存在,成為我們千千萬萬這樣的人中的普通的一員,從而使他們從文學的“自然法”般的存在空間,走進現(xiàn)實的、明確的“成文法”的保障、支持下的真實生活。
文學和法律,如同社會生活、國家公共生活機體中的“血肉”與“筋骨”,應當共同以健康的狀態(tài)、相輔相成地承載起社會和國家公共生活的良性運轉與發(fā)展進步。
An Image of Disobedience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Zhang Ling, Luo Xin
Literature in Chinese traditional society and culture enjoys a higher status for the reason that it not only concerns life’s meaning,human emotion and spiritual pursuit, but also plays a gigantic role as “Rites” and “Laws” do and has an extremely vital signif i cance in state’s governance. Literature is human study and law is human study in essence. Literature is like the “blood and fresh” of the society and law is the“skeleton”. Mo Yan’s long novel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describes in a hidden, potential but vivid way an important fi gure “Blue Face” to probe into the problem of law which troubles the public political life and state’s governance of contemporary China, thus completing “an exploration of law through literature”.
*張靈,男,1965年生,陜西洋縣人。文學博士,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及法治文化。羅欣,女,1994年生,江西吉安人。現(xiàn)為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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