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鍾陵

學術經(jīng)典與人物

《莊子·應帝王》“壺子四示神巫季咸”釋

王鍾陵*

壺子寓言的內(nèi)涵是：即使是神巫也難以認識事物的多種變化。我們可以這樣說，壺子寓言是《德充符》“與物為春”和“接而生時于心者也”的人格化體現(xiàn)。而列子歸家后的人生態(tài)度則是“坐忘”概念的人格化表現(xiàn)。

壺子 神巫季咸 列子

《莊子·應帝王》共有三段，其第二段的主體寫的是“壺子四示神巫季咸”的寓言，這部分文字不僅在“內(nèi)篇”中，而且在《莊子》全書中，都是比較艱澀難懂的。鑒于此，特作此文為之詮釋。

一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眽刈釉唬骸拔崤c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女[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薄捌凇保A先算定。對人之禍福壽夭可以預先算定到年、月、旬、日，相當具體細致。“若神”，非常靈驗，即驗之若神也。

“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币驗椴辉敢饴牭阶约河龅綖碾y與死亡的時間，大家都離開他跑了。人的生存，需要有對未來死亡時間的模糊感，生活才能從容，勇氣才易激發(fā)，人生才有希望。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薄靶淖怼保醋硇?，傾服而迷戀之。向秀云：“迷惑于其道也。”①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72頁?！耙浴焙笫÷粤艘粋€賓語“之”，“之”代指季咸預測之事。

“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本渲^早先我以為夫子之道是最高境界，現(xiàn)在才知道還有更高的境界?！把伞?，語氣詞。呂叔湘說：“‘焉’字實講是‘在那兒’，而‘焉’字所表語氣正是這種帶點指示、引人注意的語氣?！雹趨问逑妫骸段难蕴撟帧?，《呂叔湘全集》第9卷，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35頁。此“道”字，既然是列子醉心于季咸而后歸告壺子的話，則其含義當為“本領”也。

“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李頤云：“既，盡也?！雹訇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第372頁。成疏：“與，授也”，“吾比授汝，始盡文言，于其妙理，全未造實”。②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頁。成玄英的解釋比較拘泥。文者，表面的東西；實者，深層的東西，具有本質(zhì)性的東西。成疏：“汝固執(zhí)文字，謂言得道，豈知筌蹄魚兔耶！”③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頁。這一解釋有對有錯：“而”釋為“汝”是對的，但“固”釋為“固執(zhí)”則是望文生義了，而“謂言得道”于上文無據(jù)，其“豈知”一語亦為《莊子》原文所未有。在“內(nèi)篇”中，未見“言”“意”分離的觀點，更沒有“得意忘言”之說?？梢姡尚⒌倪@一解釋除了對“而”的解釋外，從文字到思想均不能與原文切合。我以為，“固”，猶“豈”也。裴學海曰：“‘顧’猶‘豈’也”，“字或作‘故’”，“字又或作‘固’”。④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27-328頁。“與”，“語末助詞，表感嘆，或作‘歟’”。⑤楊樹達：《詞詮》，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41頁。句謂汝豈得道歟？這樣解釋，與原文完全切合，用不著加字。

“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郭注：“言列子之未懷道也?！雹薰鶓c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頁。成疏：“夫眾雌無雄，無由得卵。既文無實，亦何道之有哉！”⑦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頁。成玄英是說此句是比喻上句“爾固得道與”的，是也。“而以道與世亢，必信。”林云銘注云：“亢，抵也?！雹嗔衷沏懀骸肚f子因》，第170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臺北：藝文印書館，1971年。王先謙注曰：“而，汝也。信讀曰伸。言汝之道尚淺，而乃與世亢，以求必申?！读凶印贰骸鳌埂??！雹嵬跸戎t：《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2頁。

“夫故使人得而相（女）[汝]?！薄胺蚬省?，“復語，‘夫’亦‘故’也”。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下冊，第887頁。“相”，讀xiàng，占視也。宣穎注云：“人故得窺測之?！盵11]宣穎：《南華經(jīng)解》，第17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年。

前曰“而固得道與”，后曰“而以道與世亢”，這兩個“道”字的內(nèi)涵差異極大。前者為壺子所說，指真正的道。列子既然未得壺子之道，那么其“與世亢”之“道”只能是指一些淺薄的本領，這同他見季咸歸而告壺子所稱“夫子之道”的“道”指本領是一類。

得真道者，或曰真正得道之人，依“內(nèi)篇”所述，是不與世相亢的。《人間世》說：“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盵12]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頁。《德充符》說：“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盵13]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98、298、298、298、147、214-215頁。何來與世相亢之“道”？正因為列子不能虛以處世，不能內(nèi)保之，而欲以其淺薄的本領與世亢，在必求其伸的過程中，自己就把自己給顯露了，從而使別人從你所顯露的種種跡象中得以占視你。這一意思，恰好回應了本篇開頭所寫泰氏的境界：“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自己與萬物不加分別，他又如何來辨別、占視你呢？

莊子的文風雖然呈現(xiàn)為顯著的斷片之間的跳躍狀態(tài)，但實際上前后還是有照應的，這種照應細微到你感覺不出來。這正是為于無為之中，相與于無相與之中的哲學思想在文章寫作中所顯露出的高明之處。

“嘗試與來，以予示之?！蹦銍L試著與他俱來，把我給他占視。

以上是這一段的第一層，寫列子心醉神巫季咸及壺子對他的批評。

二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shù)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p>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p>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shù)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薄懊魅铡?，是一個明確的時間詞?！爸敝讣鞠??！俺觥弊智笆∪チ酥髡Z季咸?！拔?，嘆詞，表達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白又壬酪?！”你的先生死定了。再疊加以“弗活矣”，以強調(diào)之。“不以旬數(shù)矣！”活的時間不能以一旬來計算了，即不會超過十天了。此句將季咸那種自得的神情勾畫了出來?！拔嵋姽盅伞?，我見到怪異的情狀了?！耙姖窕已伞保睗竦幕医^無復燃的可能，這是說，以我觀察到的情況，你的老師沒有好轉(zhuǎn)的可能了。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薄敖蟆保碌慕活I。古代衣襟左右相交，故謂交。“以告壺子”，“以”字后省略“之”，“之”代指季咸之言。

“鄉(xiāng)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陸德明曰：“本作曏，亦作向，同?！雹訇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第372、372、372頁。曏，讀xiàng，不久以前，這里應作剛才講。羅勉道說：“山川草木，地之文也?！雹诹_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這一解釋太實在。成疏：“文，象也?！雹酃鶓c藩：《莊子集釋》，第300、300頁。地文者，大地的形象。朱桂曜說：“‘萌’猶‘芒’也，《白虎通·五行》‘芒之為言萌也’，《禮記·月令》‘萌者盡達’注：‘芒而直曰萌’，是‘萌’‘芒’義通。古音‘明’與‘芒’同，故二字可互通?！雹苤旃痍祝骸肚f子內(nèi)篇證補》，第206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6冊。朱說是，但他未說明何謂“芒乎”，更未結合《莊》文加以詮釋。

“芒乎”者，非如楊柳橋所注：“芒昧無知之謂也”，⑤楊柳橋：《莊子譯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1頁。而是形容廣大遼遠、看不清楚。芒即茫也。在《詩經(jīng)·商頌》中，《玄鳥》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⑥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22、626頁。《長發(fā)》曰：“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⑦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22、626頁。是其證。成疏：“震，動也。”⑧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0、300頁?！罢保薇咀鳌爸埂?，⑨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372、372頁。崔譔并釋曰：“如動不動也。”⑩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372、372頁。大地之象，安靜之中有生長，亦即潛滋暗長也。惟其潛滋暗長，故如動不動，茫然不清也。此義古今《莊》學家皆未得之，生出了許多曲折的解說，固毋庸為之繁舉也。

“是殆見吾杜德機也。”“是”，代指季咸?！按保xdài，大概?！岸拧碑斸尀榉忾]。此語中的“德”字，訓“得”?！盾髯印そ獗巍吩疲骸暗碌乐?、亂國之君非之上，亂家之人非之下，豈不哀哉！”①王先謙：《荀子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87頁。王念孫釋曰：“德道，即得道也。”②王念孫：《讀書雜志》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719頁?！肚f子·天地》曰：“物得以生，謂之德。”③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24、300、301、301頁。得到生命謂之德。故“德”，性也。性者，生也。因此，“德機”就是生機。生以氣為本，生機即氣機。成疏：“機，動也?！雹芄鶓c藩：《莊子集釋》，第424、300、301、301頁。氣之動謂之德機?！岸诺聶C”，氣仍在動，卻又閉之，此“如動不動也”，其實就是氣動甚微也，是一種陰靜的狀態(tài)。地象者，即比喻這種狀態(tài)。

“嘗又與來。”此句與上文“嘗試與來，以予示之”句相呼應。

以上是這一段的第二層，寫壺子一示季咸。

三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p>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fā)于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p>

“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幸虧啊，你的老師遇到我啊?！坝旭印?，病要好了?！榜保xchōu，病愈?！叭挥猩印?，完全有生意了。以上數(shù)語仍是在刻畫列子自得的神情。

“吾見杜權矣?！惫?、成玄英均釋“權”為“機”。⑤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24、300、301、301頁。上文已引成疏：“機，動也?！眳位萸湔f：“機者，動之微，彼猶得而見也?！雹迏位萸洌骸肚f子全解》，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119頁。此書全稱為《壬辰重改證呂太尉經(jīng)進莊子全解》。林希逸曰：“‘杜權’，不動之動也?！畽唷c‘機’同，但機微而權則露矣，于杜閉之中而動機已露，故季咸以為全然有生意也。”⑦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第322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林云銘亦注云：“閉藏之中，稍露動變端倪，甚有生意。”⑧林云銘：《莊子因》，第171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

“鄉(xiāng)吾示之以天壤。”成玄英釋“天壤”為天地“兩儀”，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24、300、301、301頁。王敔亦注曰：“天入于壤中”。⑩王夫之：《莊子解》，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73頁。上文已經(jīng)講到“示之以地文”，這里就不會再把天地放在一起講，王敔所注更不成語。釋德清注曰：“天壤，謂高明昭曠之地?！盵11]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第29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5冊。此注顯然是望文生義，與上下文都不相干。王闿運注云：“天壤，天氣通于地而將生物矣。”[12]王闿運：《莊子內(nèi)篇注》，第18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天壤，竟然是天氣通于地，這種怪異的訓釋是只有今文經(jīng)學家才能想得出來的。高亨說：“天壤與上文‘地文’相對，則壤非謂土壤甚明。壤當讀為相……相與象音義同，其相即其象也。天壤即天相，亦即天象也?！雹俑吆啵骸吨T子新箋》，濟南：齊魯書社，1980年，第74頁。楊柳橋也注曰：“天壤，與上文‘地文’對文。壤，當借為‘象’。疊韻通借字?；虮咀鳌煜濉瑴\人不解其義，因誤加‘土’旁耳。天壤，猶天象也?！雹跅盍鴺颍骸肚f子譯詁》，第152頁。然而羅勉道早已說過：“‘天壤’者，天之十二辰，猶言天之壤地也?！烊馈?，又是與‘地文’相對，地主靜，天主動，為之天，便有動意。”③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羅說是。

“天壤”是一個比喻，天之壤地也，亦即天象?？梢詾榱_勉道補充的理由是，“地文”亦未稱“地象”，緣何“天壤”要改為“天相”或“天象”？曹礎基不明白“天壤”即天象，注曰：“人體之內(nèi)，神與氣相結合才能有生氣，故比作天壤?！雹懿艿A基：《莊子淺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18頁。這顯然是一種隨意發(fā)揮。陳鼓應采李勉之說，譯“天壤”為“天地間的生氣”，⑤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47頁。方勇?lián)悏鄄疤炫c壤合，生物之本，視地文之孤陰不生有間矣”⑥陳壽昌：《南華真經(jīng)正義》，第130-13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的注釋而發(fā)揮之，注、譯“天壤”為“天地間變化生長的氣象”，⑦方勇：《莊子纂要》第2冊，北京：學苑出版社，2012年，第1009頁；方勇譯注：《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30頁。此兩人與成玄英、王敔一樣，都不明白這個詞的比喻性，因而作出了錯誤的譯、注。陸永品的注更不對：“天壤：謂游心于虛，毫無所有?！雹嚓懹榔罚骸肚f子通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09頁。此釋全無根據(jù)，且與《莊》文矛盾：若“毫無所有”，列子何得以有“殆見”之謂？

“名實不入?！薄肚f子·人間世》曰：“是皆求名實者也”，“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39、228頁?！肚f》文言圣人不堪名實，此乃由名而及于實也。滅國者，揚其威名，得其財貨，此謂求實。本篇抽象一步，則“名實”者，外物是也。氣發(fā)于內(nèi)，微也。名實不能入于內(nèi)，是為了不讓外在的東西干擾其內(nèi)在的氣機。

“而機發(fā)于踵”。“踵”，讀zhǒng，腳后跟，也泛指腳。成疏：“踵，本也”，這是引申義。其實不如用本義?！肚f子·大宗師》曰：“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⑩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39、228頁。林希逸曰：“機發(fā)于踵，言其氣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見?！盵11]林希逸：《南華真經(jīng)口義》，第322-32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林說猶未達一間，既然“名實不入”，亦即沒有“耆欲”，其“天機”自深，故“機發(fā)于踵”，是說氣機發(fā)自腳跟，這是形容氣機深沉?！岸?，連詞，順接“名實不入”與“機發(fā)于踵”兩語，表示“在事理上先后相因”。[12]呂叔湘：《文言虛字》，《呂叔湘全集》第9卷，第198頁。

“是殆見吾善者機也?！毙f注曰：“善即生意也?！雹傩f：《南華經(jīng)解》，第18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者’猶‘之’也?！雹谂釋W海：《古書虛字集釋》下冊，第758頁。“善者機”即生意之機也。句意他大概看到了我的生意的發(fā)動了吧?！暗聶C”與“善者機”如何區(qū)別？上節(jié)已經(jīng)說明，“德”，性也。性者，生也?！暗聶C”就是賴以成為一種生命的生機，而“善者機”則指生命力由微弱向旺盛發(fā)展的那種生機，這是兩種不同狀態(tài)的生機。

“嘗又與來?！边@是壺子第三次叫季咸來。

以上是這一段的第三層，寫壺子二示季咸。

四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p>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xiāng)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p>

“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薄安积R”，釋德清注曰：“不齊，言精神恍惚，顏色不一。齊，一也。”③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第29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5冊。陳鼓應據(jù)以譯“不齊”為“精神恍惚”，④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7頁。方勇亦據(jù)以注“不齊”云：“精神、氣色變化不定”。⑤方勇：《莊子纂要》第2冊，第1009頁。釋德清之注是將壺子視為病態(tài)了，明顯錯誤。

陸德明曰：“本又作‘齋’。”⑥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頁。曹礎基亦注曰：“齊，通齋，齋戒。”⑦曹礎基：《莊子淺注》，第118頁。楊柳橋也譯之為“齋戒”。⑧楊柳橋：《莊子譯詁》，第154頁。

此字當作“齊”。季咸三次看相，所見都不同，所以他感到?jīng)]法給他“期以歲月旬日”地算準，此謂不齊。“試齊”者，即要求壺子試著穩(wěn)定其相，以便其占視也。“且，姑且也?！雹嵬跻骸督?jīng)傳釋詞》，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175頁。

“吾鄉(xiāng)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背墒瑁骸皼_，虛也。莫，無也。”⑩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2頁。“衡氣機”的解釋是《莊子》學史上尚未解決的一個難點。

“勝”有二解。俞樾說：“勝當讀為朕，勝本從朕聲，故得通用。‘莫朕’者，無朕也。言無朕兆也。郭注：‘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而玄同萬方，故勝負莫得厝其間也。’此泥本字為說，未達假借之旨?！读凶印S帝》正作‘鄉(xiāng)吾示之以太沖莫朕’，張湛引向秀注曰：‘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玄周萬方，莫見其跡。’郭注正竊用向說，但以不達假借之旨，改其末四字耳。”[11]俞樾：《莊子平議》，第42-4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引文中“玄”字原作“元”，依《莊子集釋》第302頁郭注改，揆以俞樾所說“改其末四字”語，“玄周”之“周”當為“同”字之誤。引者按。王叔岷說：“‘吾鄉(xiāng)’乃‘鄉(xiāng)吾’之誤倒，上下文可照?！读凶印纷鳌l(xiāng)吾’，亦可證。俞氏謂‘勝當讀為朕’，是也。”①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4年，第295頁。誤倒之說殊無謂。前面講“鄉(xiāng)吾”，這里講“吾鄉(xiāng)”，變化一下，不是不可以，且為文亦當有變化，無一成不變之理。然而，陳鼓應信之，且直接在正文上不加括號地將兩字乙轉(zhuǎn)了。陳鼓應并依王說，將“勝”釋為“朕”，譯“太沖莫勝”為“沒有朕兆可見的太虛境界”。②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7頁。

“勝”的另一解，便是俞氏所謂泥本字為說。呂惠卿說：“地文則陰勝陽，天壤則陽勝陰，至其太沖莫之勝而不一矣，是以疑其不齊也。中者，一陰一陽之謂也。太沖而莫勝則平矣，是以謂之衡氣機也?！雹蹍位萸洌骸肚f子全解》，第118頁。呂惠卿這段話中的“太沖莫之勝而不一矣”一語，其“而不一矣”四字是硬湊的，因為它與“太沖莫之勝”沒有關系，呂惠卿這是為了得出“是以疑其不齊也”的結語。由此可見，呂惠卿對上文“不齊”的理解是錯誤的。下文，呂惠卿又變了過來，所謂“中”者，是從“莫之勝”而來，并進而以陰陽平衡解釋“衡氣機”。林希逸對“不齊”的理解也是就“衡氣機”而說的：“莫勝，不可捉摸也。衡者，平也，半也。氣機之動至于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則是半動半靜也。神巫以為不齊，言其半動半靜而不定也?！雹芰窒Ｒ荩骸赌先A真經(jīng)口義》，第32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將“衡氣機”解釋為“半動半靜”顯然生硬，復以此釋“不齊”，這表明林希逸未能貫通地理解壺子之三示季咸也。然而，林希逸也是將“勝”以其本字來理解的。林云銘、劉鳳苞等人均以其本字解“勝”。

其實，兩種解釋可以統(tǒng)一，無偏勝則無朕兆也。聯(lián)系上文之“杜德機”、“善者機”，則“衡氣機”當為死兆與生機的平衡。

古代《莊》學家對“衡氣機”的解釋，大約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以陰陽二氣之平衡和合釋之。此論由呂惠卿發(fā)其端，其論述在上文已引。程以寧注“衡氣機”，即引呂惠卿之論。⑤程以寧：《南華真經(jīng)注疏》，第15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8冊。此釋，清代《莊》學家從之者多。林云銘注曰：“陰陽二氣既平，屈伸往來，有不可執(zhí)，非生非死之道，此不與世亢之又一機也?！雹蘖衷沏懀骸肚f子因》，第172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吳世尚注云：“衡氣機，陰陽各半，如正月之泰卦，天地和同，品物流形，生氣暢遂也?！雹邊鞘郎校骸肚f子解》，第145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2冊。胡方注曰：“二氣方聚而未發(fā)，未發(fā)則均平?！雹嗪剑骸肚f子辯正》，第15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3冊。胡文英注云：“陰陽二氣迭相消長之機也?！雹岷挠ⅲ骸肚f子獨見》，第118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1冊。陸樹芝注為：“《老子》曰：‘萬物負陰抱陽，沖氣以為和?！隙鉃橐粴獠幌鄤僖?。二氣沖和不相勝，則其機之見于外者均平如衡?！雹怅憳渲ィ骸肚f子雪》，第16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陳壽昌的注是：“衡，平也。動靜互根，混一而平，平則二氣不分，是坦然渾化之一機也。”①陳壽昌：《南華真經(jīng)正義》，第13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

第二類，半動半靜之說，此說林希逸發(fā)之。其云：“衡者平也，半也，氣機之動至于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則是半動半靜也?！雹诹窒Ｒ荩骸赌先A真經(jīng)口義》，第32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羅勉道抓住“流水之淵”發(fā)揮說：“水上面一半流，底下一半止，流止各半，正得其平，故以為太沖衡氣之喻。”③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陸西星說，林希逸“直以衡為平義，以為半動半靜，不若以動靜互融為平，方得太沖莫勝之旨”。④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300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這是試圖對林希逸的解釋作出改進。陳治安注云：“流水于水面為流、為動，而其下深處為止、為靜，動靜各半，是衡氣機也?！雹蓐愔伟玻骸赌先A真經(jīng)本義》，第23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6冊?？梢悦黠@地看出，這是沿承了羅勉道的解釋。

第三類，僅以“平”釋“衡氣機”。此論由郭象開其端：“無往不平，混然一之。”⑥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2、302頁。成玄英亦曰：“衡，平也?！雹吖鶓c藩：《莊子集釋》，第302、302頁。沈一貫沿承說：“如衡之平，不可謂之昂，不可謂之低也?！雹嗌蛞回灒骸肚f子通》，第26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9冊。釋德清注“衡”曰“平”，注“衡氣機”為：“平等持心，動靜不二，故氣機亦和融不測也”。⑨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第29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5冊。宣穎亦注“衡”曰“平”，注“衡氣機”為：“持平不可擬以一端”。⑩宣穎：《南華經(jīng)解》，第18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藏云山房主人注云：“平衡也，氣機運于至平也?！盵11]藏云山房主人：《南華大義解懸參注》，第321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5冊。王先謙注則曰：“宣云：‘衡，平也?！读凶印纷⒁蛟疲骸疅o往不平，混然一之?！盵12]王先謙：《莊子集解》，第73頁。

劉鳳苞注“衡氣機”說：“二氣皆得其平，渾然不可擬以一端，此不與世亢之又一機也?！憋@然，他的注是合林云銘、宣穎二人之注為己注也。

三類解釋，雖彼此滲透，但大體上的區(qū)別還是存在的。這三類解釋都與上文不相聯(lián)系。古代《莊子》學家皆未能貫通上文，抓住神巫“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一句來注釋“衡氣機”。這類不能貫通上下文的情況，在《莊》學史上真是太多太多了。

今之注釋家對“衡氣機”的注、譯，都是因襲上述第一、三兩類。

鐘泰說：“陰陽以交融而莫相勝，故曰衡也?！盵13]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76頁。黃錦鋐譯曰：“陰陽二氣的絕對平衡”，[14]黃錦鋐：《新譯莊子讀本》，臺北：三民書店，1974年，第104頁。陸欽譯云：“均衡的陰陽二氣的機兆”，[15]陸欽：《莊子通義》，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2頁。劉建國與顧寶田譯為：“陰陽二氣的虛靜狀態(tài)沒有偏勝”。①劉建國、顧寶田：《莊子譯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155頁。以上釋、譯顯然因襲了上述第一類解釋。

葉玉轔譯“衡氣機”曰：“氣機平衡”，②葉玉轔：《白話譯解莊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8頁。錢穆則全抄王先謙注。③錢穆：《莊子纂箋》，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年，第65頁。張默生譯云：“既是無象之象，便無往不平，無象可指。這就叫做‘衡氣機’?！雹軓埬埡矂祝骸肚f子新釋》，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239頁。王世舜譯之為：“神氣均衡的狀態(tài)”，⑤王世舜：《莊子譯注》，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年，第146頁。歐陽超譯曰：“平衡和諧的氣機”，⑥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上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83頁。張耿光譯為：“內(nèi)氣持平、相應相稱的生機”，⑦張耿光：《莊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5頁。張采民與張石川譯云：“心跡平衡的機兆”，⑧張采民、張石川：《〈莊子〉注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92頁。方勇的注與譯皆為：“心氣平穩(wěn)的機兆”，⑨方勇：《莊子纂要》第2冊，第1009頁；方勇：《莊子》，第130頁。孫通海注曰：“生機平和，不可見其端倪”。⑩孫通海：《莊子》，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4頁。陳鼓應的注與譯均為：“氣度持平的機兆”，[1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4、247頁。陸永品注“衡”為“平”。[12]陸永品：《莊子通釋》，第109頁。以上譯、注顯然因襲了上述第三類解釋。陳鼓應所說的“氣度”二字殊為荒唐。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古今《莊》學家均不解“衡氣機”當為死兆與生機的平衡。

五

“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列子·黃帝》所載“壺子四示季咸”的寓言中，列有九淵之名：鯢旋、止水、流水、濫水（《爾雅》：“水涌出也。”）、沃水（水泉從上溜下）、氿水（水泉從旁出）、雍水（河水決出，還復入也）、汧水（水流行也）、肥水（水所出異為肥）。[13]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3-75、73-75頁?！蚌F旋”又作“鯢桓”。成疏：“鯢，大魚也。桓，盤也。審，聚也?！盵1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3頁。

“審”字，《列子》作“潘”。[15]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3-75、73-75頁。陸德明曰：“司馬云：審當為蟠。蟠，聚也。崔本作潘，云：回流所鐘之域也?！盵16]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頁。

奚侗則以為：“‘審’當為‘瀋’，‘沈’之叚字?！颉鳌俊??！墩f文》：‘湛，沒也。’引伸之則有深意。沈、湛古今字，今多用沈為湛?！疁Y’，《說文》：‘回水也，從水，象形，左右岸也，中象水貌?！豆茏印ざ鹊仄罚骸龅囟涣髡呙粶Y’，是淵為水所渟滀之處。渟滀則深，故淵亦訓深（見《詩·衛(wèi)風》注）。沈為淵者，猶言深為淵耳?！抖Y·檀弓》：‘為榆沈故設撥’，是假沈為瀋也。而此則假瀋為沈……蓋‘瀋’缺宀則為‘潘’，缺水則為‘審’，易滋訛誤。”①奚侗：《莊子補注》，第58、5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0冊。奚侗認為，司馬彪、崔譔所釋皆不確。②奚侗：《莊子補注》，第58、5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0冊。簡言之，奚侗的觀點是，“審”當為“瀋”，“瀋”為“沈”之假借字，而“沈”又是“湛”的今字。

劉武則堅持用本字講解。他說：“此處自當作‘審’，方與上下文相應?！缎鞜o鬼》篇‘水之守土也審’，羅勉道云：‘言水之守土，審定不移也。’《管子·度地篇》：‘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淵?！w水性就下，不赴海則趨淵，所向?qū)徶B，決不誤趨高地；至淵則停而不流，故曰‘守土也審’，審知乎土之下處也。此處鯢桓之水，其審諦而守者，亦惟淵之趨?！雹蹌⑽洌骸肚f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92-193頁。中華書局將王先謙《莊子集解》與劉武《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合編為一書，而頁碼各自編排。劉武所謂“所向?qū)徶B，決不誤趨高地”，將“水之就下”這種特性擬人化了，由此一端便可見此說不當。

王叔岷根據(jù)朱駿聲所說的“審假借為瀋”，對奚侗之見作了如下評論：“奚氏謂潘、審皆為瀋之誤，固昧于通假，而謂瀋為‘沈之叚字’，‘有深意’，說則可取?！雹芡跏遽海骸肚f子校詮》上冊，第297、297、297頁。引文中引奚侗說，標點有誤，且不全，已據(jù)奚侗原文增改。引者按?！懊劣谕佟?，這是指責奚侗所說的“易滋訛誤”那段話。王叔岷既承認奚侗說的“謂瀋為‘沈之叚字’”，又說他“昧于通假”，似有矛盾。且王叔岷又說：“古人言當為或當作，大都假借之意?！雹萃跏遽海骸肚f子校詮》上冊，第297、297、297頁。引文中引奚侗說，標點有誤，且不全，已據(jù)奚侗原文增改。引者按。奚侗所說正是“‘審’當為‘瀋’”也。古今一例，視之可也。可見，王叔岷的表達欠清順。

至于本篇原文應是“瀋”字，還是王叔岷借朱駿聲語所認為的“審借為瀋”，⑥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第297、297、297頁。引文中引奚侗說，標點有誤，且不全，已據(jù)奚侗原文增改。引者按。這是要靠版本來說話的，不是僅從文字上就可以推求出來的。并且王叔岷對奚侗的真正的錯誤之處也還沒有看出來。

查金世宗完顏雍大定十二年壬辰重翻北宋刻本《壬辰重改證呂太尉經(jīng)進莊子全解》、北宋南宋合璧本郭象《南華真經(jīng)注》、明正統(tǒng)道藏本《南華真經(jīng)》、明如禪室刊本《莊子南華真經(jīng)》，以及世德堂本，均作“審”字。⑦呂惠卿：《莊子全解》，第118頁；郭象：《南華真經(jīng)注》，第17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1冊；方勇、吳平：《子藏·莊子卷》第1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83、487頁。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奚侗所引《禮記·檀弓》“為榆沈故設撥”的鄭玄注曰：“‘沈’本又作‘審’”，⑧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1312頁。此“沈”字并非如奚侗所說“是叚沈為瀋也”，以此奚侗所謂“當為‘瀋’”的意見就站不住了。專在文獻上下功夫的王叔岷怎么就忽視了鄭注呢？

“瀋”，讀shěn，汁也。羅勉道便是取“瀋”義以釋“潘”字的：“潘，米汁也。水成淵處，必有泡沫，浮在水面，如米汁也。”⑨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6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罢俊?，為“沈”的古字，讀chén，沉沒也，《說文》段注：“古書‘浮沉’字多作‘湛’”。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56、556頁。“湛”，又讀zhàn，水深貌?！吧颉?，讀chén，深也，《說文》段注：“‘沉’又‘沈’之俗也”；[1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56、556頁。讀shěn，通“瀋”?！罢俊绷x水深也，故為淵。羅勉道以“汁”解說之，尚為浮表。

我以為，《莊》文不誤，原為“審”字，依鄭注，可作“沈”，其義為今常用之“沉”也。沉者，深也，水深則為淵。“沈”通“瀋”，而“潘、瀋古同音，亦可通用”。①王叔岷：《莊子校詮》上冊，第297頁。這樣，《列子》作“潘”也就可以說明了，并非如奚侗所說是因為“瀋”字缺失某一部分而成為其他字的。顯然，奚侗在字詞通假的研究上確有不足，在重要材料的解釋上又有錯誤。

由上所述可知，王叔岷對奚侗的指責有其正確的地方，但對其致誤之因也還有認識不足之處。劉武堅持以本字的“審知”義作解釋是錯誤的。此外，無論是奚侗所主張的“‘審’當為‘瀋’”，還是王叔岷所主張的“審借為瀋”，也都不對。

古今《莊》學家都曾猜測“此處三焉”之所指，羅勉道說：“止水之淵以況地文杜德機”，“鯢桓之淵以況天壤善者機”，“流水之淵以況太沖莫勝衡氣機”。②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自羅勉道以后，此說彌滿于《莊》學史：釋性通、陸西星、陳治安、程以寧、宣穎、吳世尚、胡方、胡文英、陸樹芝、方潛、陳壽昌、劉鳳苞、劉武都這樣說。雖然具體說法或有不同，字數(shù)也有豐寡，但所比況者是一樣的。③釋性通：《南華發(fā)覆》，第175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5冊；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300-30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陳治安：《南華真經(jīng)本義》，第23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6冊；程以寧：《南華真經(jīng)注疏》，第15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8冊；宣穎：《南華經(jīng)解》，第18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吳世尚：《莊子解》，第145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2冊；胡方：《莊子辯正》，第15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3冊；胡文英：《莊子獨見》，第118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1冊；陸樹芝：《莊子雪》，第166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方潛：《南華經(jīng)解》，第8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陳壽昌：《南華真經(jīng)正義》，第13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313-314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4冊；劉武：《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第193頁。張默生、陳鼓應引陳壽昌語，方勇引陳榮選語，以注“三淵”，④張默生、張翰勛：《莊子新釋》，第236頁；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4頁；方勇：《莊子纂要》第2冊，第1010頁。也都屬于此類。

自然，也有比況略有不同者。成疏：“鯢桓以方衡氣，止水以譬地文，流水以喻天壤?！雹莨鶓c藩：《莊子集釋》，第303頁。沈一貫也說：“杜德機則止水之淵也，善者機則流水之淵也，衡氣機則鯢蟠之淵也?！雹奚蛞回灒骸肚f子通》，第26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9冊。藏云山房主人和鐘泰所作的比況也屬此類。⑦藏云山房主人：《南華大義解懸參注》，第321-322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5冊；鐘泰：《莊子發(fā)微》，第177頁。歐陽超則引成疏為注。⑧歐陽景賢、歐陽超：《莊子釋譯》上冊，第181頁。

釋德清的比況又有所不同：以鯢蟠之審為“初之止”，以止水之審為“天壤之觀”，以流水之審為“太沖莫勝”。⑨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第29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5冊。馬其昶的比況同于釋德清，其曰：“陰靜陽動，鯢桓之潘，靜而濁者象杜德機；止水靜而清者象善機；流水動象衡氣機?！雹怦R其昶：《莊子故》，第149-150頁，《子藏·莊子卷》第133冊。

陸欽的比況別出心裁，其注曰：“鯢桓之審，比喻靜中有動（地文）；止水之審，比喻靜而又靜（太沖）；流水之審，比喻動中有靜（天壤）。”①陸欽：《莊子通義》，第194頁。這與以上三種都不同。

錢穆在注中并列了釋德清與陳壽昌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注，②錢穆：《莊子纂箋》，第65頁。竟然不加按語，其不辨如此。黃錦鋐在注中只說“錢賓四氏引陳壽昌的意見”，而忽略了他也引了釋德清的意見。③黃錦鋐：《新譯莊子讀本》，第101頁。

然而無論如何比況，都是以《莊》文中所舉的“三淵”來比況壺子的三次示相的。

我以為：九者，數(shù)多之謂也?！肚f》文之意不過是說變化很多，現(xiàn)在才顯示了三種耳。如果一定要以“九淵”套壺子之相，那么壺子第四次示相季咸，又相當于“九淵”中的哪一個呢？為什么《莊》學家們都不再比況了呢？僅此一點，便可以看出此種比況之不必要也。而古今《莊》學家陷入此中，竟都不自知，緣于他們均不明白這是一種詩性的虛的表達，而非實指。

“嘗又與來。”壺子要第四次示相給季咸看了。

以上是這一段的第四層，壺子三示季咸。

六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p>

壺子曰：“鄉(xiāng)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p>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季咸跟從列子去見壺子，還沒有站定，就逃走了。“失”，陸德明曰：“徐音逸”，④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372頁。《說文》段注：“在手而逸去為失，‘兔部’曰：‘逸，失也?！哦鄥瓰橐萑ブ荩鄥瓰橐鶝u之泆”。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604頁。

“追之”，追上他?！胺础?，返也?！耙褱缫樱咽б?，吾弗及已?！贝拮N曰：“滅，不見也?！雹揸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第372、372頁。此句意謂：已經(jīng)不見了，已經(jīng)消失了，我追不上了?！啊选癁檎Z終之詞，則與‘矣’同義；連言之則曰‘已矣’。”⑦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第9-10頁。連用三個語氣詞以強調(diào)追之不及，這就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季咸逃跑之速。

“鄉(xiāng)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鄉(xiāng)吾示之”，剛才我所示相。“以未始出吾宗”是一個介詞結構，乃“示”的狀語，后置。句謂所示相沒有離開自己的本宗。羅勉道釋曰：“吾宗，即所謂大宗師?！雹嗔_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按笞趲煛蹦舜蠡?，這在上一篇的講解中已詳加說明。即以“內(nèi)篇”文本而言，在《莊子·大宗師》中，許由說“吾師乎！吾師乎”，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81頁。這是許由說自己所師法者，而非自己的本宗。

釋德清釋曰：“宗者，謂虛無大道之根宗。”①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第294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5冊。大道還有根宗？這真是釋德清的發(fā)明了。而陳鼓應不辨，竟引而注、譯“吾宗”為“我的根本大道”。②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5、247頁?！暗馈鼻凹由狭恕按蟆?，還要再加上“根本”？那么，大道是否不具根本性？還有，能否將“根本大道”隸屬于“我”呢？

陸樹芝注曰：“宗，即道之大宗也。不出吾宗，所謂游于天地之一氣也?！雹坳憳渲ィ骸肚f子雪》，第16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游乎天地之一氣”，④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乃《大宗師》語，此語是說萬化之通同為一。這怎么是“吾之所宗”呢？方潛注曰：“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所謂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誰是也。”⑤方潛：《南華經(jīng)解》，第8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6冊。方潛完全不懂“吾宗”兩字，卻又裝懂，故作高深地瞎注。方潛注的首句出自《莊子·齊物論》。《齊物論》的原文是：“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⑥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這幾句旨在說明一種不確定性：有開始，還有開始之前，又還有開始之前的之前。這同“思慮未起”和“鬼神莫知”有何關系？既然一切還沒有開始，又哪來“我”？既然“思慮未起”，又怎么“由乎我”？完全是混亂至極的一派胡言。僅以上數(shù)例，即可見古今《莊》學家注釋之荒唐也。

關于“吾宗”，我們在《莊子·德充符》曾見到“命物之化而守其宗”⑦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一語，本篇中所說的“吾宗”是什么含義，需要聯(lián)系下面幾句來理解。

“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薄拔摺?，陸德明曰：“至順之貌”，⑧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372頁。成疏：“隨順之貌”。⑨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暗堋?，陸德明曰：“徐音頹”，⑩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第372、372頁。郭注正作“頹靡”。[1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暗苊摇保拮N云：“猶遜伏也”。羅勉道曰：“弟靡，如人之弟，靡然從兄也。波流，如波之順流也?！盵12]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第259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冊。羅釋不正確?！邦j靡”應依崔譔解為“遜伏”。

王念孫說：“郭象曰：‘變化頹靡，世事波流，無往而不因也?！夺屛摹吩唬骸?，崔本作波隨，云常隨從之?！薄鞍福鹤鞑S者是也。蛇、何、靡、隨為韻。蛇，古音徒禾反。靡，古音摩。隨，古亦音徒禾反。”“委蛇之委，古音於禾反。委蛇，疊韻字也。”“波隨，疊韻字?！盵13]王念孫：《讀書雜志》下冊，第1015-1016頁。

“虛而委蛇”，“‘而’猶‘然’也”，“狀事之詞”，[14]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下冊，第524-525頁。語謂于世應之也?！安恢湔l何”，此即混沌也，面目不清是也。借用《莊子·天道》的話說，便是“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15]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因”，順應，即《莊子·養(yǎng)生主》中“因其固然”[16]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79、189、305、305、482-483、119頁。之“因”也。“弟靡”和“波流”都是形容順應之狀的。句謂我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執(zhí)著的狀態(tài)。由此我們可以明白上文所謂的“吾宗”，用下文的話說，即是“亦虛而已”。虛為宗，故能“與物為春”，“接而生時于心者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2、252、283-284、284頁。占相者必須要先有一個穩(wěn)定的相，才能占視。季咸本要求“試齊”，壺子卻進而“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以致使季咸“不知其誰何”，“故逃也”。

以上是這一段的第五層，壺子四示季咸。

七

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無與親，彫琢復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贝司渥屛覀兿肫稹洞笞趲煛分信畟λf：“參日而后能外天下”，“七日而后能外物”，“九日而后能外生”，“而后能朝徹”②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2、252、283-284、284頁。那樣一個教人學道的過程，以及顏回所說“回忘仁義矣”，“回忘禮樂矣”，“回坐忘矣”③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2、252、283-284、284頁。那樣一個自己悟道的過程?！白砸詾槲词紝W而歸”一語，是說列子將自己過去那套“與世亢”的東西給忘了。我們記得顏回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④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2、252、283-284、284頁。“以為未始有學”，就是“黜聰明”、“去知”，亦即把一切不屬于本性的東西遺忘掉，也就是女偊所說的“外”?！叭瓴怀觥保叭辍笔莻€虛數(shù)，非實指，亦即多年?！安怀觥闭?，不再對諸如季咸之類的外在事物感興趣，也就是回歸其本性了。

對“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一句，古今《莊》學家竟未有能真正懂得者。有的敷衍作解，有的干脆就不加任何注釋或說明，也多有錯解者。

茲就錯解者舉例說明。錯解者分兩類，一類是完全錯的，此類占錯解者中的大多數(shù)。呂惠卿說，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以學之”。⑤呂惠卿：《莊子全解》，第119頁。沈一貫也說：“列子自悟其學之未至而默修”。⑥沈一貫：《莊子通》，第264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9冊。釋德清注“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曰：“始知自己從來未有學也”，“辭壺子而歸，立志造修也”；注“三年不出”曰：“專一做工夫”。⑦釋德清：《莊子內(nèi)篇注》，第294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25冊。林云銘注“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云：“謬謂季咸得道而壺子本領毫未有聞，無學可知，安得不歸而自勉”；注“三年不出”云：“下死工夫”。⑧林云銘：《莊子因》，第173頁，《莊子集成初編》第18冊。宣穎注“自以為未始學而歸”曰：“自悔所學膚淺”。⑨宣穎：《南華經(jīng)解》，第18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吳世尚注“三年不出”云：“實下苦功，不知歲月之久?！雹鈪鞘郎校骸肚f子解》，第146頁，《莊子集成初編》第22冊。胡方注“自以為未始學而歸”曰：“方悟未得所以然”；注“三年不出”曰：“極力學所以然”。[11]陸樹芝注“自以為未始學而歸”為：“自

[11]胡方：《莊子辯正》，第15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3冊?；谒鶎W膚淺。”①陸樹芝：《莊子雪》，第167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4冊。陳壽昌亦注之為：“自愧未嘗學問?！雹陉悏鄄骸赌先A真經(jīng)正義》，第132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7冊。以上諸家都將此句解釋為列子要求深知而苦學，根本不知其去知返性之意，完全將《莊》文之意注反了。

今之注釋家中的錯譯者也很多，皆屬于這一類。葉玉轔譯曰：“列子這才感覺到自己所學的極淺”。③葉玉轔：《白話譯解莊子》，第98頁。陸欽譯云：“列子才覺得沒有學到什么”。④陸欽：《莊子通義》，第193頁。陳鼓應譯曰：“列子這才知道自己沒有學到什么”。⑤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7頁。王世舜譯為：“列子自己認為自己什么也沒有學到”。⑥王世舜：《莊子譯注》，第146頁。劉建國與顧寶田的譯文與王譯同，僅省去“認為”前的“自己”二字。⑦劉建國、顧寶田：《莊子譯注》，第156頁。傅佩榮的譯文是：“列子才明白自己什么也沒有學會”。⑧傅佩榮：《傅佩榮解讀莊子》，臺北：立緒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02年，第135頁。孫通海的譯文亦為：“列子才認識到自己并沒有學到什么”。⑨孫通海譯注：《莊子》，第157頁。陸永品注云：“列子自認為未嘗學到大道而便歸故里自修”。⑩陸永品：《莊子通釋》，第110頁。方勇譯文同于陸注，僅省去一“而”字，并將“修”改為“學”。[11]方勇譯注：《莊子》，第131頁。

另一類錯解者，在其解釋中多少有些對的內(nèi)容。陸西星說：“列子自悔所學之膚淺，歸而三年不出。然要當知學個什么？學個自然也者，學個忘己、忘物而忘忘也者?！盵12]陸西星：《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301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7冊。陸氏所說“忘己、忘物”，觸及了“坐忘”的一些內(nèi)容，但他不僅沒有說到“去知”，相反他所強調(diào)的還是“學”。這表明他不明白“去知”是“坐忘”的重要內(nèi)容。阮毓崧的注比陸西星的解釋好一些：“列子于季咸逃后始覺壺子道深，自己如未曾學，由是絕學棄智，歸隱無為?！盵13]阮毓崧：《重訂莊子集注》，第148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41冊。阮氏明白《莊》文中有“絕學棄智”的內(nèi)容，這是其高于陸氏之處，但前曰始覺自己“如未曾學”，下面怎么就接上“絕學棄智”了呢？其中明顯有斷裂與矛盾。此外，他也沒有明白，《莊》文中有“返性”的內(nèi)容，阮氏卻將之膚淺地說成是“歸隱”。

此句中一個難字、難詞都沒有，但要理解它，也必須深入文章的意脈中，才能對其含義有正確的理解。許多古今《莊》學家僅就字面意思復述一遍，這就跌入了文字的陷阱之中，因為對“未始學”三字的理解必須要轉(zhuǎn)個彎，轉(zhuǎn)到“忘其所學”或“去知”的角度去理解。歸根到底，古今《莊》學家們對此句的注譯錯誤，緣于其對“壺子四示季咸”寓言內(nèi)涵的不理解。

“為其妻爨”?！办唷保xcuàn，燒火煮飯。本該是妻子為丈夫做飯，現(xiàn)在沒有這個區(qū)分了，故丈夫亦為妻爨了?！笆初谷缡橙恕??！笆场保xsì，供養(yǎng)、喂養(yǎng)。本來人與豬是不同的，人高于豬，所食自有粗精之別；現(xiàn)在豬和人也不加區(qū)分了，所以一樣的養(yǎng)。前者抹平了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分，后者填平了人與動物之間的鴻溝。這讓我們想起《齊物論》中“君乎，牧乎，固哉”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4、306頁。之語。“于事無與親”。對待事情，沒有親疏之別。以上三點，即“坐忘”之“同于大通也”。

陸永品注“食豕如食人”曰：“把喂豬當作請人吃飯”，此注不僅對《莊》文的真意全無所知，即字句解釋也錯誤過甚。然張采民、張石川和方勇不辨其謬，其譯文抄襲陸注，且與之一字不差。②張采民、張石川：《〈莊子〉注評》，第92頁；方勇譯注：《莊子》，第130頁。

“彫琢復樸”?！皬?，雕刻、雕鏤。成疏：“雕琢華飾之務，悉皆棄除，直置任真，復于樸素之道者也?！雹酃鶓c藩：《莊子集釋》，第104、306頁。成玄英對這句有深刻內(nèi)涵的話，作了太表面的、錯誤的注釋。王先謙不察，引而為注；④王先謙：《莊子集解》，第74-75頁。陳鼓應亦不辨，據(jù)以譯曰：“棄浮華而復歸真樸”；⑤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第247頁。方勇也引用成疏并注曰：“謂去飾歸真?！雹薹接拢骸肚f子纂要》第2冊，第1011頁。

“彫琢”本為一個詞，但這里要分開講，宣穎所注“雕去巧琢”⑦宣穎：《南華經(jīng)解》，第183、18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是也。但他注“復樸”為“歸于真也”⑧宣穎：《南華經(jīng)解》，第183、183頁，《莊子集成續(xù)編》第32冊。就不對了，“樸”不能解釋為“真”，“復樸”者，恢復到大樸的狀態(tài)。這表明，宣穎其實并不懂得“雕去巧琢”的含義?！扒勺痢笔呛头止さ臅r代相聯(lián)系的，分工愈細，器物就做得愈巧，相應的這個世界也就愈加細碎化。在某一種分工中做得愈好，鉆研得愈深，別人對這項分工就愈不能理解，而局限于此項分工中的人對其他工作也同樣會愈益疏離。

我在《中國前期文化—心理研究》中說過：“自從以夫權為標志的個體婚制確立以后，人類之間的等差便是以社會經(jīng)濟關系、政治結構和分工的變動而作出區(qū)劃了。”“于是，人類一方面有著因血緣和姻緣關系而來的一系列分界，又有著在經(jīng)濟和政治結構上不同的等級，還有著職業(yè)上的種種區(qū)劃，從而一個愈益復雜多樣的人類社會便發(fā)展了起來。”“人類一定要擺脫貧乏的原始平等，然而豐富化的代價卻是等差的森嚴羅列；人類社會的五光十色，卻是由每個成員可憐的單色調(diào)匯集而成的。社會生活的發(fā)達，雖然促進了人類需要的發(fā)展，并造成了對這種發(fā)展了的需要予以多方面滿足的可能性，但這是通過對其成員愈益瑣碎地分割而形成的。每個成員愈益具體地獲得某種規(guī)定性，便相對喪失了成為其它規(guī)定性的可能。人們在各自具體的規(guī)定性中凝固起來，因而便有隔膜和矛盾的加深。隔膜之河和矛盾之火永恒地存在著，人類社會于是不可能在平靜中前行了”。⑨王鍾陵：《中國前期文化—心理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4頁。樸散而為器，“器”所標志的就是勞動分工、人類分化的時代。人于是成了分工的犧牲品，人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是一種角色，一個專業(yè)工作者?！暗褡翉蜆恪?，就是要恢復到大道破裂之前的那種狀態(tài)。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人的全面發(fā)展必然要經(jīng)過人的細碎化的“異化”過程，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才能得以實現(xiàn)。但在“雕琢復樸”一語中，在保守的色彩及消極的意向中，顯然蘊含著積極的、向前的意向，這和“大同理想”一樣，雖是一個從未實現(xiàn)過的烏托邦，但作為一種理想?yún)s仍然值得尊敬。

上文既然要打破人類社會中的貴賤之分，打破人類社會與自然的對立，那么接下來，自然是要復歸于大道沒有破裂的狀態(tài)。

“塊然獨以其形立”。成疏：“塊然，無情之貌也”，“槁木之形，塊然無偶也”。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6、43-45、217、307、212頁。此句使我們想起《齊物論》開頭所說“荅焉似喪其耦”，“形固可使如槁木”，“吾喪我”數(shù)語，②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6、43-45、217、307、212頁。以及《德充符》所說“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的話。③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6、43-45、217、307、212頁。“似喪其耦”，喪失了一般的人體功能即為“喪我”，“喪我”則無所對待也?！扒E焉似喪其耦”的“耦”，指對待關系?！蔼氁云湫瘟ⅰ?，即是沒有任何對待關系了，這回應了上文“三年不出”一語。因為沒有任何對待關系了，所以才能“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此“塊然”之意也。這句話實際上講的是“坐忘”中的“離形”也。

“紛而封哉”?！凹姸保拮N云：“亂貌?！雹荜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第372、372頁?！胺庠铡?，陸德明曰：“崔本作戎，云：封戎，散亂也?！雹蓐懙旅鳎骸督?jīng)典釋文》，第372、372頁。李楨說：“紛而封哉，《列子·黃帝》作然而封戎，按封戎是也，六句并韻語。食豕二句，人親為韻。彫琢二句，樸立為韻。紛而二句，戎終為韻。哉字，傳寫之訛。下四亦韻語。惟崔本不誤，與《列子》同?！雹薰鶓c藩：《莊子集釋》，第306、43-45、217、307、212頁。李楨所說“下四亦韻語”，指下文“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四句以“府”“主”為韻。李說是。

“一以是終。”林希逸曰：“‘一以是終’者，言其終身常如此也?！弧Ｈ绱酥??！雹吡窒Ｒ荩骸赌先A真經(jīng)口義》，第327頁，《莊子集成初編》第7冊。句謂：雖然外界事物非常紛亂，但列子不受影響，以“坐忘”的人生態(tài)度終其一生。

以上是這一段的第六層，寫列子人生態(tài)度的變化。

至此，《莊子·應帝王》第二段結束。這一段的主體部分，是壺子四示神巫季咸，是第一段末“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的具體展開。壺子寓言的內(nèi)涵是：即使是神巫也難以認識事物的多種變化。我們可以這樣說，壺子寓言是上引《德充符》“與物為春”，“接而生時于心者也”⑧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6、43-45、217、307、212頁。的人格化體現(xiàn)，而列子歸家后的人生態(tài)度則是“坐忘”概念的人格化表現(xiàn)。

在這一段中，“象”思維特別突出。“象”思維自然是屬于形象思維的，在邏輯—理性思維愈益成長起來以后，它產(chǎn)生了兩脈走向：《周易》是“象”思維的符號化、哲學化；而相面則是“象”思維的民俗性遺留。壺子寓言就其思維實質(zhì)而言，是由邏輯—理性思維所導致的哲學精神的彌漫，對“象”思維的民俗性遺留的清理。

Study on “The Part of Competent Emperors and Kings” in Zhuangzi

Wang Zhongling

The fable of Huzi in “The Part of Competent Emperors and Kings” inZhuangziindicates that it is diff i cult for even sorcerers and witches to recognize the variety of things, which means that the fable is the personif i cation of ideas of “to be harmonious with everything” and “to keep mind peaceful and joyful with the change of seasons”. And the living attitude exhibited by Liezi is also the personif i cation of the idea of “sit and forget”.

*王鍾陵，男，1943年生，江蘇南京人?，F(xiàn)為蘇州大學東吳國學研究院院長、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西方文學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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