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大學 社會與人類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伊利亞德是20世紀最重要的宗教史學家之一,師從杜梅齊爾。他不僅關注文明社會的研究,也關注原始人的宗教信仰。伊利亞德認為,通過“神顯”這一概念,看似雜亂無章的宗教現(xiàn)象可以得到一種整體性的解釋。神顯是一種絕對的存在,在不同的社會、同一社會的不同歷史時期,各種事物都可能成為神顯,并通過這個神顯將社會區(qū)分為神圣與世俗兩個面向(1)[美]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比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9-10.。只要是在宗教框架之內,社會就會因神顯而區(qū)分為神圣與世俗。原始人更是將神圣作為社會和個人獲得意義的根本方式,神圣是世界獲得力量的本源所在。在伊利亞德看來,入社禮也是神顯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入社禮的儀式與象征:關于生與再生的秘儀》(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一書中,該書由伊利亞德于1956年在芝加哥大學所做的關于入社禮模式的就職演講整理而成。書中明確了入社禮的三種類型,包括成年禮、秘密會社的入社禮和薩滿的入社禮,并就入社禮儀式中的折磨儀式、死亡與再生的儀式進行分析,以揭示入社禮的深刻內涵。通過對入社禮的分析,伊利亞德將入社禮這一神顯與其神圣的范型相聯(lián)系,并期望通過入社禮來理解原始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這之后,伊利亞德陸續(xù)出版了《比較宗教的范型》《神圣與世俗》《永恒回歸的神話》等書,對神圣范型有了更多的研究,并明確提出了神圣辯證法的概念。本文通過對《入社禮的儀式與象征:關于生與再生的秘儀》一書中提出的入社禮類型及其與神圣范型的對應關系進行分析,以發(fā)現(xiàn)伊利亞德在入社禮研究中呈現(xiàn)的神圣辯證法思想。
入社禮以參加儀式者回歸至神話時代模仿再現(xiàn)神圣存在的經歷為核心。根據(jù)參與成員和儀式目的的不同,入社禮可分為成年禮、秘密會社的入社禮和薩滿的入社禮三種。成年禮以孩子向成年人的過渡為標志,它一般是指面向社會中特定年齡組所有成員的儀式。與成年禮不同的是,后兩種入社禮以個人性和小團體為主要特點。秘密會社一般是面向單一性別的團體,這類團體具有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分享秘密的社會成員即是秘密會社的成員。薩滿的入社禮除了包括新入社者會進入職業(yè)團體外,他們還需要通過個人的宗教經歷來獲得薩滿的入選資格,譬如通過夢境而認為自己得到了神的感召,這就會讓他們具有薩滿的資格。經由入社禮,入社者的社會角色發(fā)生變化,他們成為比自然人更高級的存在——宗教人,獲得與部落歷史、神話乃至神圣世界有關的知識。成為宗教人的新人與部落及其神圣歷史、神圣存在建立了神秘聯(lián)系,由此真正承擔起對部落的責任。宗教人是與神圣存在建立聯(lián)系的關鍵人物,尤以入社禮指導者為典型,他們通過模仿神圣存在的行為并與其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完成重建世界的任務。
伊利亞德認為澳大利亞的入社禮最為古老。以這一地區(qū)的各部落入社禮為基礎,他總結了入社禮的四個基本步驟:設立神圣空間、與母親分離、教育和儀式性折磨。成年禮需要在一個遠離部落的地方舉行,這個地點有兩個象征意義:一方面,它象征著充滿神之力量的地點,非參與儀式者不能進入這個神圣空間;另一方面,它象征著神最初創(chuàng)造該儀式的地點,現(xiàn)世的人通過模仿儀式的神圣范型,回歸宇宙起源之初,以完成新人的身份轉變和世界的重建。在澳大利亞的卡美拉羅伊部落,參加入社禮的人會設立一個代表至高神(Baiamai)第一次舉行成年禮儀式時的地點,與成年禮有關的儀式會在圈定的神圣空間內舉行;維拉德里(wiradjuri)部落將神圣空間通往部落的過程看作是從天空降落到地面的過程,新人經由該路回到部落的過程被認為是在重復其先祖到達部落的過程。成年禮的第二個主要步驟是與母親為代表的所有女性和未入社者分離,一般是由參與儀式的成年人將入社者帶離母親身邊。在儀式最為簡單的庫爾耐部落中,男人會走到母親與新入社者兩個群體中間,以完成分離他們的任務。在儀式更賦戲劇性的游英族(Yuin)中,男人會以牛吼器的聲音來表示神的降臨,并將新入社者從母親身邊搶走。在這一部落,神在人們心中的形象越發(fā)具體。神被認為是不可接觸的存在,未入社者不能看到其降臨??傮w而言,女性與未入社者代表的是世俗世界。通過分離這一步驟打破新入社者與世俗世界的聯(lián)系,新入社者被神劫掠并進入神圣空間,才有機會接觸部落本質的神圣世界。新入社者與世俗社會分離后,便在指導者的帶領下進入神圣空間。在神圣空間中,入社者需要經歷一些不同于世俗生活的事件,包括了解神的存在和經歷儀式性折磨。最為常見的儀式性折磨是敲掉門牙和割禮,割禮有著更強的廣泛性,這些折磨具有儀式性死亡的特征。一般情況下,儀式性折磨被認為是由部落的神來完成的,他們將新入社者“吞食”或“殺死”、然后使之“復活”,由此新入社者變成了一個不同于入社禮前的新人。在成年禮上,儀式性折磨所象征的死亡指向童年的結束。除儀式性折磨外,新入社者需在神圣空間里接受主持者的教育,此類教育包括部落的歷史與秘密、入社禮的起源、成年人的責任等。
根據(jù)古新德(Gusinde)和科伯斯(Koppers)的記錄,火地島雅馬納族(Yamana)和哈拉庫普族(Halakwulup)的成年禮并不存在性別分離,適齡的孩子會一同完成入社禮,但男女的教育仍分由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來完成。科伯斯認為此類儀式更像是一種關于道德、社會和宗教的指導課程,施密特也將這類不包含肉體折磨和兩性分離的入社禮當作較原始的入社禮形態(tài)。 然而,伊利亞德認為這些入社禮仍然包含分離、象征性死亡、復活和至高神的存在等因素。在古新德和科伯斯所記錄的納瓦里諾島的入社禮上,適齡的孩子需要與其父母分離,并被要求進行齋戒、保持特定的姿勢等,通過入社禮的新人將會獲得一個新名字,這一名字被認為是新生的標志。除此之外,男孩會被安排到一個小屋中,他們會被一個由指導者所扮演的邪惡力量(Yetaita)襲擊、暴力對待等,這一邪惡力量與創(chuàng)造入社禮的至高神(Watauineiwa)產生對立,至高神是整個儀式中都需提及的存在。伊利亞德認為該邪惡力量是部落的先祖,其狂暴型性格來自奧納男人的秘密節(jié)日。 奧納人的成年禮早已轉變成男人的秘密儀式。在其神話傳說中,男人最初被力量強大的女巫統(tǒng)治,直到男人發(fā)現(xiàn)女人的秘密并殺了所有的成年女性,他們才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并組織了男人的秘密儀式。他們認為入社者會被女性惡靈(Xalpen)折磨致死,最終入社者將會被巫醫(yī)奧林(Olim)復活。奧納人的入社禮神話已經將至高神對儀式的影響降低,反而強調至高神與惡靈之間的對立關系,即讓惡靈殺死入社者。
火地島、美拉尼西亞、非洲和北美等地區(qū)的成年禮研究表明,在儀式更為復雜的入社禮中,儀式性折磨更具轟動效應,入社者以更為戲劇性的方式與母親分離,如侮辱或粗暴對待其母親,儀式性死亡也以更具攻擊性或戲劇性的方式進行。在剛果和盧安果海岸,十至十二歲的男孩子會服用藥劑以進入無意識狀態(tài),緊接著他們會被抬到森林中進行隔離,并被掩埋,這些均是其儀式性死亡的象征。男孩子清醒后,會出現(xiàn)遺忘過往生活的現(xiàn)象,這種特征在非洲、大洋洲和北美的許多成年禮中均有涉及。比較典型的是芳人(Pangwe),特斯曼(Tessmann)曾經詳細記錄過這個部落的成年禮儀式:入社者在儀式前通過標記身體來完成對死亡的獻祭,他們也飲用特殊的藥劑,并在布滿螞蟻窩的房子里接受儀式性折磨,通過儀式性折磨的新人還需在另一個小屋里生活一段時間。在儀式中,入社者需確保進食不被人發(fā)現(xiàn),這不僅與鬼不需要進食的觀念有關,也意味著入社者不再依靠母親及其他社會成員的勞動來獲取營養(yǎng)。從給入社者帶來畏懼的儀式性折磨開始,入社者被認為正在進入一種死亡的狀態(tài),儀式性折磨的結束常與入社者的暫時死亡掛鉤??傮w來說,此類成年禮包含對死亡的獻祭、儀式性折磨、儀式性死亡、行如鬼魂和重生等內容。死亡與重生的主題有時會通過成年禮上出現(xiàn)的祖先來表現(xiàn),如斐濟的南達(Nanda)儀式出現(xiàn)成年男子扮演由神的神秘力量復活的祖先,他們的出現(xiàn)不僅為測試入社者,更重要的是證明死亡往往伴隨著復活。男孩的成年禮是一種與神圣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宗教行為,相關儀式被認為是在創(chuàng)世時代發(fā)生并且具有改變人之本質的力量。入社禮通過向入社者揭示了神圣、死亡、性別和食物獲取方式的轉變,使入社者轉變?yōu)橐粋€真正的人——宗教人。
女孩成年禮的主要目的是使其轉變?yōu)榇碇鴦?chuàng)造生命和豐產的女人,主要是與社會和文化相關。女孩子的成年禮一般在月經初潮出現(xiàn)時開始。在儀式期間,她們會過上獨居的生活、接受女性長輩的教導,這意味著她們的成年禮是個人性的。女孩與整個社會的分離時間從數(shù)天到數(shù)年不等,但她們最終都需要組成一個群體以舉行群體性的儀式,年長的女性會教授性別、豐產、部落風俗和宗教傳統(tǒng)等知識,此類成年禮包含著周期性贖罪、生殖力、治病與巫術力量等原始特征。伊利亞德認為,這類教育揭示了女性的神圣品德,即其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角色、對社會和宇宙的宗教性責任,因此其基礎仍是宗教性的(3)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42.。 然而,女孩子并不接觸部落的神圣歷史或原始神話,她們的成年禮關鍵在于分離,當儀式結束后,她們將以成年女性的身份出現(xiàn)在部落中。
北美一些原始社會的成年禮也是個人性的。此類成年禮的目的在于獲得守護神,即入社者需探索并建立與各自守護神的關系。在這類成年禮上,守護神的獲得不僅意為對神圣的揭示,也意指入社者之存在狀態(tài)的改變。參加成年禮的男孩會與整個世俗社會隔絕,而不只是與母親分離。此類成年禮更為強調入社者沉浸于宇宙生活和苦行生活,他們在苦行生活中出現(xiàn)的夢境或場景才是他們接受教育的關鍵,而不是接受指導者的教育。入社者會通過飲食禁忌、歌唱、舞蹈和祈愿等方式來獲得守護神。一般而言,守護神會以動物的形式出現(xiàn),有時守護神也會被認為是某個祖先的靈魂。入社者通過在荒野的苦行實踐造成其世俗特征的消失,即他會通過迷狂、出神或失去意識的方式來實現(xiàn)儀式性死亡。只有如此,他們才能獲得守護神。伊利亞德認為,北美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成年禮能夠為我們揭示兩種不同的入社儀式:一是秘密會社,二是英雄和薩滿的入社禮。在有些入社禮中,入社者不僅學習部落的傳統(tǒng),更有可能學習一種用于內部交流的語言(4)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37.。 有些部落的成年禮可能分為不同的階段,這些階段被分隔在不同的時間段舉行,入社者能否完成所有的儀式,取決于他們的聲望與學習能力,這個說法能夠解釋秘密會社、巫醫(yī)和薩滿等職業(yè)人士的入社儀式。宗教體驗和知識包含不同的層次,如果說包括女性在內的所有人都能接觸神圣,這就意味著神圣不可能在這時就已經窮盡,神圣的高級層次只有一些特殊人群能接觸,即這些特殊的人身上會出現(xiàn)神召、超常的意愿和智慧等特殊征兆,以使他們區(qū)別于一般人。
北美發(fā)現(xiàn)的成年禮、進入秘密會社或薩滿團體的入社禮,目的都在于入社者精神層面的轉變。伊利亞德并不同意弗羅貝尼烏斯(Frobenius)將秘密會社當作是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轉變的產物,通過對比成年禮與男性的秘密會社,他認為二者間存在連續(xù)性,秘密會社是為讓兩性能各自保有其獨特生活而出現(xiàn)的(5)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74.。與成年禮相比,秘密會社要求入社者更充分地參與神圣,盡可能地生活在各自性別組成的神圣團體里。正因為如此,進入秘密會社的儀式仍然包括儀式性折磨、死亡與再生、對傳統(tǒng)與秘密的揭示等,這些內容與成年禮基本是相同的。同時,秘密會社也包含其他區(qū)別于成年禮的特征,包括“秘密”的基礎性地位、儀式性折磨的殘酷性、祖先崇拜的主導性地位和至高神的不降臨等,其中至高神的身份已經被造物神、先祖或英雄所取代,這些特征突出了秘密會社作為單一性別群體的秘密組織的地位。
在秘密會社的入社禮中,入社者的獨居生活會被等同于發(fā)現(xiàn)宇宙和動物生活的神圣性,所有的自然會被等同于神圣的顯現(xiàn)(6)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68.。以夸扣特爾人的舞蹈會社為例,入社者會經歷一段化身野獸的生活,并在醫(yī)治者的幫助下恢復人的行為模式??淇厶貭柸苏J為死者的靈魂會在冬日回到社會,在冬日節(jié)慶期間,社會不再以氏族為基礎組織起來,而是通過舞蹈會社的不同等級來表現(xiàn)社會的精神本質。該社會的男子到達十歲或十二歲的年紀時,他們會通過儀式進入較低的舞蹈等級,即通過最基本的入社禮。在完成入社禮的過程中,男孩子在林中完成出神的儀式,并在儀式性的屋子里生活一段時間。這個儀式屋子被認為是宇宙的象征,正是在這段時間中他會接受靈魂的教育?;氐缴鐣r,入社者仍然被靈魂占據(jù)身體,他會表現(xiàn)出類似野獸的狀態(tài),只有通過治療者主持的儀式,他才會再次恢復平靜。通過這一入社禮,新加入舞蹈會社的成員打破了原有的人的身份,與神分享神圣力量。新入社者在儀式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異常狀態(tài)——如身體發(fā)熱——被認為是占據(jù)神圣力量之后的反應,類似的反應也出現(xiàn)于薩滿、巫師、治療者等類人身上。占據(jù)或增強自身的神圣力量,是入社者轉變?yōu)槌祟惔嬖诘年P鍵,這也是秘密會社和薩滿入社禮的核心內容。
秘密會社在美拉尼西亞和非洲流傳尤為廣泛。庫塔的恩格耶(Ngoye)秘密團體僅包含氏族頭人,在入社禮上他們會接受鞭打、被綁到距地面三英尺高的空中、接受蕁麻科植物的擦拭、全身被涂上能產生劇烈癢意的油膏等。被鞭打或擦拭象征著儀式性肢解,入社者仍被認為被惡魔所殺。在此類儀式中,入社者也經歷了死亡與復活,他們上升到天空,并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曼賈(Mandja)和班達(Banda)部落的恩加克拉(Ngakola)秘密會社,入社者會被恩加克拉吞食并復活,由此變成一個更好的人;由于恩加克拉只將吞食的半數(shù)人吐出,因此他又被人所殺。在巴希巴(Bakhimba)秘密會社的入社禮上,入社者必須被“殺死”,他們被打、飲用被稱為死亡飲料的麻醉藥劑和食用象征智慧的葫蘆籽,他們“死亡”后會被送往神圣空間完成重生的儀式,即繼續(xù)完成一系列殘酷的儀式性折磨。與成年禮相比,秘密會社的入社禮包含殘酷嚴肅的儀式性折磨,這些儀式性折磨本質上仍然是使接受奧義的人完成精神轉變,由此成為更高級的存在。
女性的秘密會社包含復雜和戲劇性的進入儀式,伊利亞德認為這可能是對男性秘密會社的特定外部特征的模仿(7)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78.,比如芳族的女性秘密會社。加蓬灣(Nyembe)的女性秘密會社也同樣受到男性秘密會社的影響,該入社禮包含一個舞蹈,其中有一個象征豹子的女指導者會攻擊并“殺死”入社者,其他指導者則通過“殺死”豹子來拯救入社者。豹子與狩獵文化相關,這本該是屬于男性的特征。類似的是,摩爾登斯(Mordvins)的女性秘密會社以木馬為象征,她們稱呼成員為“馬”,這與男性的軍事組織有很強的聯(lián)系。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女性的秘密會社能被簡單地歸結為對男性秘密會社的模仿,后者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進入儀式上,而實際上女性儀式的核心內容與神圣的歷史或世界創(chuàng)生相聯(lián)系。女性的秘密會社關鍵目的在于建立一個更具密切聯(lián)系的團體,共同慶祝懷孕、生子和多產的秘密,這些秘密本質上可歸于宇宙性的豐產。男女兩性有著各自的秘密會社,他們盡力保護著各自的秘密,以至于他們會對任何可能撞破儀式秘密的異性進行懲罰。從本質上來說,這種潛在的對抗是因為男性精神氣質與女性精神氣質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它們都有一種轉變存在狀態(tài)和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渴望。
除原始社會之外,許多已經高度發(fā)達的文明社會也曾經存在過入社禮。古希臘時期的厄流西斯秘儀、俄耳普斯教派、酒神崇拜等,都體現(xiàn)出了入社禮的特點。厄流西斯秘儀入社禮的核心在于得墨忒耳與佩爾塞福涅的重聚與神顯,通過接近兩位女神并展示她們的降臨,入社者得以與神靈世界建立聯(lián)系。入社者在該儀式上并不接受秘儀的傳授,而是展示儀式性儀態(tài)和見證神圣物。雖然厄流西斯秘儀并未導致秘密團體的出現(xiàn),但其關于保守秘儀之密的規(guī)矩卻被延續(xù)了下來,并為希臘化時期的許多入社禮所繼承(8)[美]米爾恰·伊利亞德.宗教思想史[M].晏可佳,吳曉群,姚蓓琴,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256.。厄流西斯秘儀、俄耳普斯教派與酒神崇拜等教派并非希臘本土生長起來的,而是吸收了克里特島人、亞洲和色雷斯人的傳統(tǒng)而逐漸發(fā)展起來的新教派,它們區(qū)別于希臘的城邦宗教,但又因其填補了城邦宗教無法提供的救贖信仰而被城邦所保留,尤其是關于死后世界的信仰。入社者通過儀式進入這些教派,學習教派的秘儀,遵守教派的信條,這一切都為其死后的美好生活服務。到希臘化時期,入社者得以在現(xiàn)世和死后均保有神圣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的存在是超人類的。
不論是英雄的入社禮,還是薩滿和巫醫(yī)的入社禮,都是以進入某個兄弟會為目的的個人儀式,這些儀式更為強調獲得一種專業(yè)性的職業(yè)或品質(9)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66.。在英雄的入社禮中,入社者會通過生氣經歷表現(xiàn)自己的勇氣,并通過一系列折磨而最終進入兄弟會。在《沃爾松格薩迦》中,西格蒙德(Sigmund)因其姐姐的幫助而免遭母狼的襲擊,并成了戰(zhàn)士入社禮的指導者。他的兒子辛菲利特(Sinfjotli)也是通過肉體折磨、化身狼與人搏斗、被西格蒙德咬傷和重新變?yōu)槿说冉洑v,而最終進入了戰(zhàn)士團體。類似的狂暴戰(zhàn)士傳說也存在于奧丁的兄弟會、《格瑞特薩迦》中,入社者不僅在儀式中證明自己的勇氣、力量與忍耐力,更通過變成動物等宗教經歷來最終完成身份的轉變。在此類入社禮中,有一種類似于魔法熱能的魔法-宗教力量的存在,薩滿或巫醫(yī)的入社禮較為強調這種熱能的存在,即他們會傾向于利用各種辦法讓自己體內的熱能增加,從而達到一種迷狂忘我的狀態(tài)。這種熱能是薩滿擁有更高級精神狀態(tài)的表現(xiàn),且證明他們屬于神的世界。在印度,基本特征保存較為完整的入社禮存在于印藏密宗中。根據(jù)古代傳說,喬羅迦陀殺死了魚王的兩個兒子,清洗他們的內臟并將他們的皮膚掛在一棵樹上,他以這種方式讓兩個年輕人完成了入社禮(10)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05.。這個傳說所展現(xiàn)的是一個類似于薩滿入社禮的場景,核心仍是入社者通過死亡成為一個全新的人。實際上,入社者需要通過導師的口頭教育、一系列不同于世俗男人的行為和隱居來完成身份的轉變。其中,瑜伽實踐使得入社者的世俗角色被殺死,從而使他們成為瑜伽師。
成為薩滿有三種方式,包括自發(fā)的神召、世傳型和特殊事件激發(fā)(11)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87-88.。在西伯利亞的薩滿入社禮中,入社者表示他們會死亡并且以無生命的狀態(tài)在帳篷或某個封閉的地方待上幾天。在這期間,入社者會被惡魔或祖先所殺,他們的肉體被剔除,骨頭被清洗。他們會表現(xiàn)出一種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在夢境中隨著這些超人類精靈游歷亡靈世界或天界,這些現(xiàn)象被認為是個人的一種宗教經歷。幾乎所有的薩滿入社禮都包含儀式性疾病的內容,一是作為入社禮指導者的惡魔或精靈會折磨入社者,二是入社者通過進入亡靈世界或上升到天界達成儀式性死亡的目標,三是入社者復活并成為一個“神圣的人”,即他可與神、惡魔和精靈交流。入社者精神病理學上的危機或身體上的病痛會被認為是儀式性折磨或是其身份轉變過程中需經歷的痛苦,他們身份的轉變也與這些疾病的治愈聯(lián)系在一起。除西伯利亞之外,蘇丹人、馬勒庫拉島的巫醫(yī)、迪亞克人等也存在類似的薩滿入社禮,他們或是通過打開頭顱讓精靈進入、或是肢解并再次復原入社者、又或是為入社者換一個新的腦子。類似的例子都強調以更好的器官或血肉來代替入社者原有的身體,以便使其成為一個全新的人。在狩獵文化中,骨頭被認為是生命的根基,儀式指導者所換的骨頭成為了入社者第二次生命的基礎。同時,薩滿入社禮還有公共儀式的部分,主要表現(xiàn)為在薩滿的引導下完成登高的儀式,即借由世界之樹進入神圣世界。樹或神圣桅桿在成年禮、秘密會社和薩滿的入社禮中均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尤其典型的是中亞和北亞的薩滿入社禮。特定成年禮與秘密會社中出現(xiàn)的登高目的是讓入社者到達天空以接觸神圣世界,由此轉變他的實體狀態(tài)并變得類似于宗教人原型——薩滿;薩滿借由樹或神圣桅桿登高,通常是為接觸神或天的力量、獲得祝福(1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77.,它包含著與神交流、充分地進入神圣世界以改變人之狀態(tài)的意義??傊?,新入社者經歷了肉體折磨、暫時死亡與重生、與神建立關系并從神處獲得力量等,最終成為兄弟會的一員。伊利亞德指出,這類入社禮突出地表現(xiàn)為入社者通過儀式尋求神秘力量,并且最終達成了享有神的力量的狀態(tài)(13)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02.。薩滿是一種職業(yè),通過儀式而獲得薩滿身份的人會在社會中享有比其他人更高的宗教地位,這主要是由其所獲得的力量決定的。
通過入社禮的薩滿或巫醫(yī)是對神圣領域精通的專家,他們可以更為完全和真實地進入神圣世界,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不論入社者通過什么方式成為薩滿或巫醫(yī),個人性的神秘經歷都是關鍵。這些神秘經歷可以表現(xiàn)為他們在儀式中的迷狂忘我,他們以靈魂出竅的方式游離于世界并最終進入秘密世界——天界或亡靈世界。薩滿的迷狂主要出于四個原因:接觸神并為其獻上祭品,尋找病人的靈魂,引到亡靈進入另一世界,拜訪更高級的存在以增加知識或力量(14)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95.。薩滿靈魂離體時陷入暫時死亡,暫時性死亡和復活是薩滿候選人需在入社禮上學習到的一個重要內容,相關內容主要通過儀式性折磨來揭示;薩滿候選人還需在入社禮上學習靈魂出竅時必須做的事,尤其是如何引導自己進入不同的神圣領域完成任務。與成年禮和秘密會社的入社禮相比,薩滿入社禮更為復雜和戲劇性。它象征著暴力地肢解入社者的肉體、剔除入社者的血肉和內臟,入社禮指導者給他們換上了新的器官和血液,為其重生做準備;入社者不僅進入亡靈世界接受薩滿亡靈和怪物的指導,還通過登高上天從天空神處獲得神圣性。完成了這一系列復雜的儀式,薩滿變成了超人類的存在,甚至能夠獲得超自然存在的力量和知識,所以他才能以靈魂的方式在人世、天空和亡靈世界自由行走。
涂爾干曾對原始社會的宗教體系進行討論,并將其分為三個階段:純粹的圖騰宗教、由圖騰宗教向其他宗教崇拜轉型的過渡性宗教即秘密會社和部落宗教(15)[法]愛彌爾·涂爾干.亂倫禁忌及其起源[M].汲喆,渠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88-91.,澳洲和美洲是圖騰宗教流傳最為廣泛的區(qū)域。涂爾干認為,澳大利亞集體生活的基本單位——氏族——以各種不同的圖騰標志相互區(qū)分,同一氏族的人被認為具有一致的祖先,他們有共同遵守的規(guī)范與禁忌,對彼此有必須履行的義務;由于氏族并不占有土地,圖騰就成了人們區(qū)別本群與他群的關鍵標志,它也是規(guī)范婚姻的根本依據(jù),即圖騰決定了人們的結婚對象。圖騰作為一種標記,將人劃歸不同的胞族、姻族和氏族,由此確定了人與人的關系。涂爾干認為原始人有將圖騰裝飾在身上的傾向,入社禮中的鑿齒、割陽等儀式性折磨是模仿圖騰物的結果(16)[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東,汲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151.。圖騰也被用于宗教儀式中,作為氏族集體象征的它因而具備了宗教性和神圣性,成為彰顯神圣性的圣物;圖騰的神圣性以信仰該圖騰的人所需遵守的飲食要求等禁忌為表現(xiàn)。與其他宗教信徒不同的是,“在圖騰制度中,每一個氏族成員都被賦予一種神圣性,而且在實質上比起我們在圖騰動物身上所觀察到的神圣性毫不遜色?!?17)[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東,汲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180.人與圖騰是同構的,圖騰所具有的神圣性在人身上也有所表現(xiàn),即人與圖騰具有兄弟關系,他們通過追求與圖騰的合一而獲得神圣性,并以此區(qū)別于世俗的人。后個體圖騰的出現(xiàn),使得巫師、酋長、武士等特殊人群在社會中有了更為突出的地位,社會內部開始出現(xiàn)卡里斯瑪?shù)拿妊颗c個體婚。為此涂爾干引入了“圖騰本原”的概念,即將圖騰宗教看作是一種非人格力的宗教,這種力將人團結成一個具有道德的氏族群體。本質上,圖騰本原是象征宇宙功能的圖騰力和象征社會道德的畏懼力,基督教的神也具有類似的雙重功能。正是這兩種功能同在于神的身上,其信徒才能自信地面對整個世界(18)[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東,汲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264.。
與之不同的是,伊利亞德將入社禮上的各種考驗當作是神圣存在的考驗,原始人通過入社禮進入神圣世界,由此獲得其宗教人的身份。入社禮的一系列折磨是對入社者的考驗,伊利亞德指出這些肉體折磨有著明確的精神意義,即讓入社者接觸部落文化,使他們具備精神價值(19)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6.。在澳大利亞,如果入社禮中不包含敲掉門牙的儀式,則割禮及緊隨而來的割陽儀式在入社禮中會具有廣泛性。這兩類儀式性折磨一般以神圣存在或邪惡存在的名義完成,它們并不意味著對神或部落英雄之行為的模仿,而是指神圣存在于儀式過程中降臨,以此說明神圣存在是施術者,它們是入社者身份發(fā)生轉變的關鍵(20)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21-22.。在不實施割禮的游英、庫爾耐和其他的東南澳大利亞部落中,天之至高神的降臨以牛吼器所發(fā)出的聲音為標志;在實施割禮的部落中,施術者已不是天的至高神,而是其他超人類的存在,如至高神的兒子或仆人、部落的傳說先祖,割禮在此類入社禮中有了更為復雜和戲劇性的意義。特別是在神圣存在以動物形式出現(xiàn)的那些部落中,入社者被認為是被神圣動物殺死、復活,并穿上了神圣動物的毛皮,入社者被殺死并復活的過程被認為是重演施術的神圣動物被殺死的過程。由此,儀式揭示入社者的兩個本質特征,即:他既是神圣動物的受害者,又是象征著被其他神圣存在所殺的神圣動物本身。經由敲門牙或割禮,入社者身上出現(xiàn)了兩重特征:一是兩性的特征同時出現(xiàn)在入社者身上,這使入社者成為一個比兩性更高級的存在;二是入社者獲得代表力量與豐產的男性血液,即入社者身上不再只擁有從母親那里獲得的血液。割陽的兩個意涵都體現(xiàn)了兩性體的存在,這種兩性體是一種完美的存在狀態(tài),最初的宇宙與神都被認為是一種兩性體的存在。割禮讓兩性特征同時在入社者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象,本質上是為了讓入社者加深對宇宙的理解??傮w來說,不論是前期的至高神,還是后期的次級神圣存在,它們不僅為入社者帶來死亡,也帶來生命、性別和豐產(21)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4.。
死亡與再生是入社禮的主題。象征再生的儀式內容有兩種,一是入社者在儀式過程中會被認為進入大地母親的子宮,二是其進入怪物、野獸甚至其他動物的身體中。根據(jù)內容,相關儀式可簡單地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強調儀式性出生之神秘性的簡單儀式,比如進入大地母親的子宮并回歸至胚胎狀態(tài)。伊利亞德指出,重回胚胎狀態(tài)有四個意義:改變存在狀態(tài)、再沉浸于偉大母親的神圣品德中、進入更高級的存在狀態(tài)和為參與神圣性做準備(2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58.。在這類儀式中,神圣空間是類似母體子宮的存在,入社者進入神圣空間后會具有一系列的禁忌,他們進入了一種類似嬰兒的狀態(tài),不能說話、不能用手拿食物。古印度的婆羅門入社禮包含入社者回歸胚胎狀態(tài)的內容。其中在與成年禮同源的阿班阿那亞(Upanayana)儀式中,入社者被引導到導師的房子接受教育,他身披羚羊皮、吃乞討來的食物;導師將入社者轉變?yōu)榕咛顟B(tài)并將其藏于腹中三天,以此幫助入社者完成身份的轉變,即重生為婆羅門。這種重生本質是精神的,且與永生相聯(lián)系。在意為“金胚胎”的西里亞加爾巴(Hiranyagarbha)儀式中,入社者會以新生兒的形式被放到一個牛形的黃金容器中,該儀式象征著出生。入社者在儀式中變成金胚胎,其特性被與黃金的不滅與太陽象征聯(lián)系在一起,以此達成永生的狀態(tài)??傮w而言,重生后的入社者都會進入一種更為高級的存在狀態(tài)。
第二類是強調新生背后之死亡與危險的戲劇性儀式,如被怪物撕碎與吞食的危險,這類儀式在英雄和薩滿的入社禮中尤為明顯(23)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51-52.。入社者可能進入一個象征怪物的神圣空間,他們通過被怪物吞食和“消化”,并以再生的方式完成身份的轉變;他們是作為一個成年人經歷這一神秘儀式,強調的是入社者有被殺的危險。毛利人的偉大英雄毛伊(Maui)回到故鄉(xiāng)后,試圖穿越其女性先祖(亦大地母親)的身體以獲得永生,但結果是先祖在他還未徹底走出其身體時清醒并將其咬死,從此毛利人成了終歸一死的凡人。毛伊走進先祖的身體,象征著他活著進入亡靈世界,此類模式在古代東方與地中海世界的神話和薩迦中均有出現(xiàn),進入地下世界意為儀式性折磨,入社者能否成功通過此類折磨決定了他們能否獲得身體的不朽。而在一些神話傳說中,入社者毫無損傷地進入怪物或女神的肚子,他們并不會面臨被撕碎或吞食的危險。在波利尼西亞的神話傳說中,英雄恩加諾阿(Nganaoa)用桅桿打開了吞食了他船的海洋怪物的嘴,他主動進入怪物的嘴并在其中見到了仍然活著的父母,他最終殺了怪物并成功逃出。與毛利人的大地母親類似,海洋怪物也象征著亡靈世界,入社者通過進入亡靈世界接觸死亡并成功逃出而獲得了身體的不朽。在另一些神話傳說中,進入地下世界還意味著獲取知識和智慧。在維納莫伊寧(V?in?m?inen)的神話傳說中,他為制造船只而找到了一個有名的男巫,被男巫吞食的他表示自己會在其肚子里學會制造船只的咒語。值得注意的是,薩滿的靈魂出竅也被認為是進入另一世界獲取知識。當入社者有能力安然進出死者世界,他們便是不同于超越普通人的存在,超凡的能力與經歷是造成這一轉變的重要因素。
一個人通過入社禮而成為一個宗教人之前,他只生活在世俗世界,這個世界由以其母親為代表的所有部落女人組成,同時也包括了其他還未入社的部落成員。入社禮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將入社者從其母親身邊搶走,這個過程既被認為是打破入社者的“少年期”,也是他進入另一世界的必需經歷。入社者完成儀式后,即被認為是生活于神圣世界中,他的行為也因模仿神或先人而具有了宗教意義,這與其此前的生活有著本質區(qū)別。這一區(qū)別可以通過其母親的態(tài)度轉變來說明,即入社者的母親會對孩子被劫掠的事情表示傷心,即便孩子完成儀式后回到部落,她們也可能表現(xiàn)出不認識他的樣子,因為完成儀式回來的入社者已經是一個全新的人。對人來說,第一次出生是自然的,而再生則是另一個意義。這個再生是通過神的力量完成的,已非自然的創(chuàng)造,而是一種神圣的創(chuàng)造,它與神圣的歷史相關?;貧w子宮經歷再生,以及被怪物撕碎再復活,都是人之再創(chuàng)造的關鍵。部落成員通過這些經歷脫離原有的世俗生活與自然人的狀態(tài),由此進入神圣世界。在原始人看來,死亡即是萬物性質發(fā)生轉變的關鍵,人的再創(chuàng)造如此,萬物的長生或永生也是如此,即通過死亡接觸神圣世界而獲得新的特性。如果說死亡是對結束的最好表述,那么宇宙起源則是對創(chuàng)造和結構的最好表述(24)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xii.。因而,若想成為徹底的宗教人,入社者就必須通過儀式性死亡接觸神圣世界,尤其是接觸世界創(chuàng)造之初的一切。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間點是人擁有意義的起點,人的精神生活由此發(fā)端。對原始人來說,生活在部落中的人是由其精神導師創(chuàng)造出來的。導師一般是神創(chuàng)的,他們可通過展示神傳給他們的東西來創(chuàng)造新的人,他們常常代表著神。其邏輯是,儀式中所出現(xiàn)的精靈或力量與生命的出現(xiàn)是同源的,而生命的出現(xiàn)又與世界和宇宙的出現(xiàn)是同源的,世界與宇宙因由神圣存在所創(chuàng)設而具有不朽性,人或其他生物通過儀式模仿神創(chuàng)設世界或宇宙的歷史事件而獲得力量與不朽。
“對立統(tǒng)一是表達神圣實在的最為原始的方式”(25)[美]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比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392.,在原始社會,人將世界區(qū)分為神圣和世俗兩個部分,人之本質屬性的變化也根據(jù)人是生活于神圣世界還是世俗世界來判別?!吧袷ァ币辉~具有兩個含義,一是被神的存在所充滿,二是神禁止人類去接觸(26)[美]米爾恰·伊利亞德.宗教思想史[M].晏可佳,吳曉群,姚蓓琴,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163.。神圣空間因神的存在而為人所感知,世俗世界也是以它為參照物而被突出。神圣與世俗對立,但二者卻又同時作為世界的特點,同存于現(xiàn)世中?,F(xiàn)世的神圣與世俗以人的行為是否與神相關為主要特征,人與神的關系通過入社禮建立,入社禮也強調神圣與世俗的二分。神圣與世俗的二分除以構建神圣空間的方式來區(qū)分,還通過兩性來區(qū)分。兩性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他們的對立狀態(tài)在涉及秘密會社的入社禮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這從成年禮的區(qū)別與入社者與母親的區(qū)別即可看出。入社者從被母親身邊帶走,所強調的即是兩性的對立,而入社者經歷的儀式性割禮則是為使入社者實現(xiàn)一種完美的兩性體狀態(tài),兩性體是一種類似于神的完美狀態(tài)。入社禮除有神圣-世俗、男性-女性這兩組對立概念外,還存在劫掠并吞食入社者的神圣存在與復活入社者的神圣存在之間的對立,神通過打敗邪惡存在而使世界歸于有秩序的狀態(tài)。在火地島的入社禮上,入社者會被邪惡存在所殺并復活,這一過程是在重復神曾經的經歷,以使社會重新恢復到有序狀態(tài)。隨著入社禮的變化,神圣存在的地位為創(chuàng)世神所取代,創(chuàng)世神具備兩性體的特征,創(chuàng)世神及從他那里獲得力量的文化祖先與英雄具有直接吞食并讓入社者獲得新生的力量。從最初對立的一組神圣存在到后來自身具有對立統(tǒng)一特征的神,它們都在通過對立但最終歸于統(tǒng)一的方式來實現(xiàn)力量的獲得。
太初時代是混沌的,宇宙包含善惡兩極的對立。神通過打敗惡魔使宇宙脫離混沌狀態(tài)。從原始人到印歐文明,他們都將宇宙的創(chuàng)生看作是神打敗惡魔或混沌的過程,將對立的兩極歸于統(tǒng)一。在最簡單的成年禮上,神圣存在具有關鍵性的地位,這一階段的入社禮仍然與神的創(chuàng)世行為相關,人們通過模仿神的創(chuàng)世行為來達成宇宙更新的目的。當神圣存在的地位被取代的時候,人已將注意力從宇宙創(chuàng)生轉向世界或部落的出現(xiàn),他們開始通過模仿次級神圣存在獲得力量。從秘密會社的入社禮和薩滿的入社禮看,人模仿神圣原型的目的已經不是簡單地更新世界,而是讓自己獲得力量,它已經變成了一種獲得永生的儀式。而就希臘的入社禮目的來看,入社禮已經被賦予了靈魂救贖的意義,“救贖的應許是希臘化時期宗教的創(chuàng)新和重要特征”(27)[美]米爾恰·伊利亞德.宗教思想史[M].晏可佳,吳曉群,姚蓓琴,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662.。隨著人們開始信仰另外一些獨立于命運女神或超越命運女神的神靈之后,人們漸漸擺脫了命運女神的束縛。希臘化時期的秘儀仍然保持著一些古老的特征,希臘化時期的酒神崇拜、伊希斯秘儀阿提斯-庫柏勒崇拜等都表現(xiàn)出了此類特征。在這一時期,人的存在意義還是通過與神建立聯(lián)系來確定。從原始社會到文明已經高度發(fā)展的傳統(tǒng)社會,人們都在通過模仿神話原型或是與神建立關系來獲得救贖?!巴ㄟ^對自己神話的再現(xiàn),宗教徒們試圖走向諸神,試圖參與諸神的存在之中”(28)[美]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與世俗[M].王建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56.,與神同在,在某種程度上消除人神之間的鴻溝。希臘化時期所呈現(xiàn)的宗教信仰情況說明了宗教精英們與城邦宗教之間的決裂,這一決裂為基督教的傳播并最終建立創(chuàng)造了條件。
后世的改革者復興或再解釋古代儀式時,他們多數(shù)是希望基于當前時代所面臨的巨大危機來解讀自身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對儀式的解讀塑造了融合靈性的整個歷史。秘儀的復興與基督教的興起和發(fā)展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相關古代儀式的解釋與基督教的宗教價值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浇痰南炊Y和圣餐包含入社禮的基本結構,前者的目的是讓新生兒皈依一個新的宗教團體并使其獲得永生,后者是讓基督教徒分享神的身體和血液。這兩個儀式都涉及神圣化教徒的內容,它們令教徒成為神的選民以區(qū)別于其他未接受秘傳的普通人。原始基督教的教義并不受到古代入社禮或希臘化時期的秘儀影響,而是與以色列的歷史和猶太人的希望相關聯(lián)。猶太教徒相信現(xiàn)實的苦難都是耶和華對其子民的憤怒,人必須忍受因耶和華的臨在而變?yōu)樯耧@的苦難,才能最終獲得靈魂的救贖。正是通過這種抹除歷史或將歷史事件當作一種后設歷史的方式,猶太人找到了忍受歷史的理由,并為世界和自己的存在找到了意義(29)[美]伊利亞德.宇宙與歷史:永恒回歸的神話[M].楊儒賓,譯.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06:128.。從公元三世紀開始,基督教較為頻繁地受到秘儀的影響,但其儀式已經不再是為引導入社者接觸秘儀,它的教義與儀式被公之于眾并向所有人開放。即便入社禮的一些基本特征被基督教所保留,但教徒不再是通過揭示秘儀及其背后的神圣性來完成人的轉變,而是通過與基督教的圣禮相聯(lián)系來實現(xiàn)身份的轉變。
現(xiàn)代社會的大部分人都不再有宗教經歷,不再通過入社禮獲得神圣性的他們生活在非神圣的社會中。即便如此,現(xiàn)代社會的非宗教人仍然在實踐宗教人的行為模式、信仰和語言,哪怕他們已經不再將這些因素神圣化,甚至忘記了這些內容背后的宗教意義(30)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27.。公共儀式、體育比賽、奇觀、以圖片或標語為形式的宣傳活動等現(xiàn)代活動,仍然包含著神話、象征或儀式的結構;個人的想象或夢更是彌散著宗教的特征,這類活動被認為是無意識的。事實上,現(xiàn)代人已經較少通過入社禮等宗教經歷來追求一種更高層次的存在狀態(tài),但宗教經歷的作用卻仍在他們的本質和心理層面發(fā)揮作用。宗教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存在,它深藏于人的本質之中,影響著人的行為和思想。
原始社會關于世界的概念是通過一系列神話傳統(tǒng)來表達的,原始人相信世界是神的神圣創(chuàng)造,神話是世界萬物聯(lián)系的關鍵,也是他們行為的范型。神話構成了原始人歷史的大部分時段,而現(xiàn)世生活僅構成了歷史的一小部分(31)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xi.。對原始人來說,他們的神話歷史是封閉的,即在一開始就已經在一些重大的事件中耗盡了自己?,F(xiàn)世的萬事萬物因神話而具有意義,原始人模仿最初的神或祖先創(chuàng)造世界的行為,使自己的行為和生活具有了真正的意義。入社禮是原始人模仿神圣原型的一個重要證據(jù),它最初由神創(chuàng)立,并傳給部落的祖先,原始人通過在入社禮上模仿神或先祖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將現(xiàn)世與神圣的創(chuàng)世階段聯(lián)系,由此賦予人及其行為意義。對原始人來說,“活著”意味著分享宇宙的神圣品德(3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59.。入社者通過入社禮接觸了文化,進入神和其他超自然物存在的世界,并且分享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這個世界已經不是與他們同時存在的世界,而是萬物初生的世界。通過一系列的儀式和教育,入社者擺脫了“自然人”的狀態(tài)。部落的普通人只有通過入社禮獲得“宗教人”的身份,才開始接觸部落的文化與宗教,學習成為一個真正的部落成員。對原始人來說,在入社禮上由指導者所展現(xiàn)的關于至高神、創(chuàng)世神或先祖的神話是其社會的宗教本質所在,也是人能發(fā)生本質變化的關鍵。從本質上說,原始人是一個宗教人,他們將神或先祖的行為當范型。
不論是在哪個宗教結構中,只要有神圣的存在,必然有世俗的存在與之相對應(33)[美]米爾恰·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比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0.。相信某些神秘力量存在的宗教徒,都會傾向于將世界分為神圣與世俗兩個面向,并以模仿原型、篤信和踐行教義等方式來接近神,以使社會或個人與神同在并獲得神圣力量。同時,神圣會通過社會的某些方面或事物來展露自身,在神顯之外的其他事物就會被認為是世俗的。神圣是絕對的存在,世俗世界中的某些物只有經由變成神顯的方式才能獲得絕對性,它才具有與世俗之物不同的特點。這些神顯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神顯可以表現(xiàn)為具體可視的物,也可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的歷史事件。伊利亞德并不主張以絕對精神來解讀人在某些具體歷史過程中的行為,諸如猶太教的救贖教義。猶太教的救贖教義中所包含的辯證法精神仍是從原始社會就開始流傳的思想,即認為神圣才是世界的本質。猶太教徒并不是在生活中實踐他們的絕對精神,他們將自己的歷史與苦難和耶和華相聯(lián)系,是為了通過這些神話接近神。相信神話背后有一種能夠最終改變個人命運的神秘力量,是文明社會的宗教徒能夠忍受歷史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