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輝
時代的困惑與哲學的關懷
——基于老莊道家政治倫理成因的考察
何光輝
老莊道家政治倫理的形成,是老子和莊子面對“天下無道”的時代困惑,基于“社會之亂”的現實境遇和“生存之困”的個體感受中,為了尋求拯衰救弊之法,而針對“禮樂-仁義”政治倫理之弊端,從哲學層面作出的“價值重構”。其中所突顯的“道法自然”政治原則,“無為而治”的政治方略,“至德之世”的政治理想,既體現出道家哲人對于人道尊嚴的執(zhí)著守護,反映了哲學思想與時代變革的深層關系,也能夠為當下中國哲學在面對時代變革時的理論創(chuàng)新提供一些智慧啟示。
時代的困惑;哲學的關懷;老莊道家;政治倫理
“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上的精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20頁。,馬克思這個經典命題充分道出了哲學與時代的密切關系,即哲學思想是對時代問題的把握與回應,是時代在精神上的反映。就中國傳統(tǒng)哲學而言,這一命題所蘊含的豐富內涵,最早通過先秦時代兩大哲學主干儒家和道家呈現出來,且兩大哲學的共同點皆聚焦于社會倫理方面。也就是說,針對先秦時代“天下無道”“禮崩樂壞”的局面,儒道的診斷都是社會倫理出了大問題。
具體到老莊道家哲學,在“天下無道”的嚴峻現實面前,不管是老子對“道法自然”的強調、對“無為而治”的吁求,還是莊子對“禮樂偏行”的批判、對“至德之世”的向往,所要闡明的思想旨趣,都是希望社會治理能夠返歸以“道”為本的原則上來??梢姡鳛椤皶r代精神上的精華”,老莊道家哲學深刻地把握并回應了先秦時代社會的緊迫問題。本文擬通過對老莊道家政治倫理成因的簡要分析,以期從一個側面反映哲學思想對時代困惑的關懷。
老子和莊子所處的春秋戰(zhàn)國是一個充滿動蕩,戰(zhàn)亂頻繁而又無序的時代,老莊皆稱之為“天下無道”*關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的特征,老莊都提出過“天下無道”的觀點。如《老子·四十六章》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薄肚f子·人間世》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薄4藭r的中國社會,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巨大而深刻的變革。變革的突出表現,便是“禮崩樂壞”局面的出現,即自周初以來形成的以“禮樂-仁義”為核心的價值體系與治理體系,因遭受社會變革的強烈沖擊而逐漸解體;并通過“社會之亂”和“生存之困”而體現出來。這也構成老莊道家政治倫理形成的社會動因。
(一)社會之亂
西周以來的宗法等級制,是靠“禮樂”制度來維系的,諸侯、貴族們都必須根據各自在尊卑貴賤序列中不同的地位,遵從不同的“禮”和“樂”,從而讓社會保持安定有序與和諧發(fā)展。對此,楊海文先生指出:“在古代思想家的文化視界中,文武周公的統(tǒng)治時代之所以被視為有史以來的黃金時代之一,一個相當關鍵的原因就是禮樂文明充分發(fā)揮了自身固有的政治/倫理統(tǒng)制功能?!?參閱楊海文:《先秦禮樂文明與孔孟道德理想主義》,《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第72頁。然而,由“禮樂”維系的社會穩(wěn)定體系,在春秋時期開始被打破,“禮崩樂壞”的社會局面出現了。用老莊道家的觀點來說就是“天下大亂”*《莊子·天下篇》指出:“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內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打破了傳統(tǒng)的社會價值體系。社會價值體系是一個社會有序運行、平穩(wěn)發(fā)展的精神紐帶,它通過人們對于相應價值觀的踐行而表現出來。自西周開始,中國社會逐漸形成由“禮樂-仁義”構成的價值體系,并成為維系社會發(fā)展的核心價值觀。但是,春秋以后,由于生產力的快速發(fā)展,諸侯、貴族們的經濟實力大增,導致他們各行其是,社會上出現了犯上作亂、僭越禮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論語·顏淵》)的亂象,“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的時代不復存在。尤其是老莊道家生活的春秋末期和戰(zhàn)國中后期,傳統(tǒng)的周禮和仁義更是被人們拋在一邊,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禮樂-仁義”遭到唾棄。對此“無道”的社會亂象,老莊都有著痛心的揭露: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三十八章》)
禮樂偏行,則天下亂矣……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jié),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梟淳散樸,離道以為,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莊子·繕性》)
這里,老子用“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的排比句式,說明因為“道”的失落,而導致德、仁、義、禮在社會的影響逐漸失去,由此凸顯社會發(fā)展與“道”的漸行漸遠。莊子通過古今對比,描述了“德又下衰”最終造成“梟淳散樸,離道以為”的嚴峻現實??梢?,在老莊道家看來,社會價值體系之所以被打破,其根本緣由在于“天下無道”;而且,經由“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與“禮樂偏行,則天下亂”的論述,老莊道家向人們表明:在“天下無道”的時代里,“亂”是最為顯著的特征。
其次,打破了原有的社會治理體系。西周以來的分封制是維系社會統(tǒng)治的控制系統(tǒng),它通過自上而下的分封,在全社會形成了等級森嚴的治理結構,有效地維護了周代的統(tǒng)治。然而,隨著諸侯勢力的日益擴大,為爭奪土地的兼并戰(zhàn)爭不斷發(fā)生。最早在西周后期開始,這一社會治理體系逐漸被打破,出現了“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史記·周本紀》)、“春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保社稷者不可勝數”(《史記·太史公自序》)的爭霸局面。兼并和爭戰(zhàn),又令統(tǒng)治者更加殘暴貪婪,社會更加不公,從而造成“厚征斂于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墨子·辭過》)的可怕現實。對于如此的世相亂局,老莊有如下的描述: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老子·四十六章》)
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彰,盜賊多有。(《老子·五十七章》)
今世殊死者相枕,桁楊者相推,刑戮者相望也。(《莊子·在宥》)
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莊子·人間世》)
老莊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可怕的亂世:因為戰(zhàn)爭,連小馬也只能在荒郊野外出生;因為戰(zhàn)爭,到處都是百姓的尸骨;因為統(tǒng)治者的貪婪與專橫,人民更加貧困,犯上作亂的人也更多。其中,莊子所描述的“相枕”“相推”“相望”以及“年壯”“行獨”“輕用其國”“輕用民死”等,都在說明統(tǒng)治階級是何等的殘暴無道!百姓受苦受難是何等的嚴酷!難怪著名道家學者陳鼓應先生在分析莊子哲學時指出:“〈人間世〉篇,主旨在描述人際關系的紛爭糾結,以及處人與自處之道。處于一個權謀獪詐的戰(zhàn)亂時代,無辜者橫遭殺戮,社會成了人獸化的陷阱,一部血淋淋的歷史,慘不忍睹地暴露在眼前?!?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上冊,上海: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27頁。
(二)生存之困
置身于“天下無道”的嚴峻社會現實,面對著令人憂心的“社會之亂”,作為富有憂患意識的道家哲人老子和莊子,他們會有怎樣的切身感受?我們不妨從其典籍中尋覓。老子指出: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狹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老子·七十二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zhí)而殺之,孰敢?(《老子·七十四章》)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也,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也,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也,是以輕死。(《老子·七十五章》)
老子對于“天下無道”的感受,是通過反映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況加以表現的,其中的“無狹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奈何以死懼之”以及“民之饑”“民之輕死”等論述,反映了“天下無道”的社會里,百姓生存之艱難與困苦。顯然,在老子的視閾中,“生存之困”是“天下無道”時代里人們共同的切身感受。如此的“生存之困”,在莊文中則有更為痛楚的描述: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莊子·人間世》)
這里,莊子通過一則寓言,借楚狂接輿之口,再一次表達了對人間世的痛心感受。這種感受,既有“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的無奈,也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的艱險,更有對“臨人以德”“畫地而趨”的憎惡。面對如此的生存境遇,莊子的所求似乎只有“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如此近乎哀求的期盼;尤其是“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一句,更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莊子心中的那份無奈。這是緣于“天下無道”亂世而痛感的無奈,也是基于“生存之困”以求保全生命的無奈!盡管莊子對于生命始終抱有“自然”的態(tài)度,但是,通過“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我們又能體會到,面對“生存之困”,莊子心中那份對于生命無比執(zhí)著之情。作為一位富有憂患意識的哲人,莊子的這份執(zhí)著是對于“天下無道”現實的控訴,更是希望保全生命的祈禱。誠如王博先生指出:“世界的殘酷和無道使生存而不是救世成為人們的最高理想……這里,我們感受到了莊子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即生命的問題?!?王博:《莊子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8—29頁。
在莊子“生存之困”的感受中,不僅有著強烈的對于生命之艱難的感慨,也有略帶戲謔性的對于生存之艱難的反諷。再看兩則莊子講的故事: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問于仲尼曰:“……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莊子·人間世》)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絜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莊子·山木》)
“陰陽之患”指因陰陽之氣的失調,而導致的內心焦慮與身體之患;“人道之患”是人為的禍患,主要指身心受到外在禮法的制約。這里,莊子通過葉公之口,為我們呈現了一位使者為國出使時“朝受命而夕飲冰”的生存艱難。因為不管出使的結果如何,“陰陽之患”與“人道之患”總是避免不了的。而在與魏王的對話中,經由其“貧也”“憊也”的機智分別,也能看出莊子對讀書人社會理想不能實現、生不逢時的嘲解與反諷。
可以看到,在老子和莊子的哲學思想中,面對“天下無道”的社會現實,“社會之亂”與“生存之困”*對于道家“生存之困”的感受,學者多有論述。比如,顏世安把它概括為“痛苦意識”,他以莊子思想為例,指出:“莊子思想的精神根源,實際上是對人生痛苦的感受。莊子行文風格詼諧灑脫,充滿對一切滿不在乎和冷眼旁觀的冷嘲之意,這常常使人誤以為,莊子思想的主旨是教人在任何黑暗苦難的環(huán)境里,都能心平氣和,甚至能體會出由安順平和而來的內心快樂。自從晉人郭象注莊以來,這已成了一個理解莊子思想的傳統(tǒng)。有的古人注莊,直接就認為莊子是教人快樂。但是實際上,莊子的痛苦感受,并沒有真的被毫無心腸地遺忘。正因為這種痛苦意識發(fā)生作用,莊子思想才貫穿著與現實世界激烈對抗的精神……莊子思想的本質是與某種埋在精神深處的痛苦結合在一起的。若不能把握這種痛苦,對莊子學的理解就會走上輕浮一路。郭象注自由獨到之處,算得上是大手筆,但就是失之于宣布一種輕浮的快樂,而這種快樂并非莊子本意?!?顏世安:《莊子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1—52頁。)崔大華稱之為“人生困境”。他也是以莊子思想為例,指出:“莊子的人生哲學主要是對人生的理想境界和實踐方法的思考;這種對人生的思考不同于先秦諸子一般皆開始于、立足于‘人性’,而是發(fā)端于、立足于個人生存中的‘困境’。從人生困境中超脫出來,構成了莊子人生哲學的基本的理論方向和內容?!边M而,他認為莊子的“人生困境”包括三方面,一是“自然之限”的“死與生”;二是“社會之限”的“時與命”;三是“自我之限”的“情與欲”。(崔大華:《莊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42—149頁。)無疑是最為真實的經歷與感受。由此,也進一步促使老莊道家去探究導致“社會之亂”與“生存之困”的深層次原因,即反思造成“天下無道”的價值根源,進而探尋救治之道。
身處“天下無道”的歷史境遇,經歷著“社會之亂”和“存在之困”的人生感受,老莊道家把哲學批判的致思方向聚焦于社會政治倫理,通過對“禮樂-仁義”弊端的批判*對于道家的批判精神,馮達文指出:“老莊思想的中心話題與核心價值,在于對社會文化或人作為社會與文化的存在的深刻反省與批判,也可以說是對進步與文明的反省與批判。”(參閱馮達文:《老莊道家的批判精神》,《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第2頁。),經由“道法自然”的根本原則,以期重建“無為而治”的“至德之世”。這便是道家哲學在政治倫理上的“價值重構”*關于古代世界范圍內的價值重構運動,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稱為“軸心時期”精神上的“突破”。他認為,這種思想上的“突破”,要么體現為哲學思辨,要么體現為宗教想象,要么體現為集道德、哲學、宗教為一體的綜合觀念,中國的“突破”屬于后者。([德]雅斯貝爾斯:《歷史的起源和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把中國“軸心時期”精神上的“突破”視為中國的首次精神覺醒,并從“超越的角度”對之進行了探討。他認為禮樂傳統(tǒng)是軸心突破時期中國超越的出發(fā)點,強調“道家也是針對傳統(tǒng)禮樂而提出其理論的”。(余英時:《人文與理性的中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8頁。)。
關于道家哲學的“價值重構”,陳鼓應先生有著十分中肯的觀點。他認為:“道家人文精神有著悠遠的文化淵源,殷周之際天道觀之萌芽,經西周、春秋至老子而愈加突顯,自春秋末到戰(zhàn)國晚期,道、儒、墨、法各家諸子分別創(chuàng)構出不同思想形態(tài)的人文內涵,匯成一股時代思潮。相比儒家等其他各家,道家從文化層面的人文思想,進而提升為哲學理論的人文精神,以‘道’為人文世界存在活動之理論根據……老子及戰(zhàn)國諸子群起而繼承周文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陳鼓應:《道家的人文精神——從諸子人文思潮及其淵源說起》,《道家文化研究》第22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75—83頁。在這里,陳鼓應一方面把道家哲學思想的形成看作是“人文創(chuàng)構”的結果,另一方面認為道家的重構是哲學層面的提升,并由此形成對其他各家思想的超越。顯然,這為我們揭示了道家哲學“價值重構”的理論特征。但是,老莊道家為何要對價值做出重構,又重構了怎樣的價值,則需要給出進一步的說明。
前文已述,在老莊道家看來,導致“天下無道”的根本原因是“道”的失去,而“禮樂-仁義”的大力倡導。這從老子所論“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三十八章》)可以明顯看出。也就是說,道家哲學政治倫理的“價值重構”是建立在對于“禮樂-仁義”弊端反思與批判的基礎上。我們通過引證老莊對于“仁義”的批判做進一步分析: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十八章》)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其美也,命之曰菑(災)人。(《莊子·人間世》)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莊子·胠篋》)
老子認為,正是因為“大道”的廢棄,才導致統(tǒng)治者大力提倡“仁義”。“仁義”一旦與名利結合,其弊端就會產生,即莊子所言“德蕩乎名,知出乎爭”,意思是重“德”(仁義)是為了“名利”,重“知”是為了“爭勝”。更為嚴重的是,不管是統(tǒng)治者還是普通百姓,都可以憑借“仁義”來裝點門面;并通過“仁義”的偽飾,達到獲取名利的目的。這樣,“仁義”便成為人們追逐功名的工具和手段,越發(fā)造成社會與人心的混亂。難怪莊子會發(fā)出“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的感慨。
老莊道家的“價值重構”,從根本上說是與統(tǒng)治者力倡“禮樂-仁義”價值所產生的弊端有關。結合上文分析,其弊端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禮樂”之弊,即“禮樂”之治所形成的嚴苛的政令、繁重的賦稅,對于百姓的剝削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其二,“仁義”之弊,“仁義”本來是人們內心追求的道德,卻異化成追名逐利的工具和手段,并由此導致人性的虛偽、道德的淪喪、貪欲的橫流,等等。因此,通過反思、批判“禮樂-仁義”政治倫理價值之弊端,老莊道家把社會政治倫理作為“價值重構”的著力點。請看老莊的論述: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老子·三十七章》)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老子·六十四章》)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為仁,禔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莊子·馬蹄》)
能夠看出,針對“禮樂-仁義”政治倫理的弊端,道家“價值重構”的主要訴求是“自然-無為”,它所要處理、規(guī)范的根本倫理關系是統(tǒng)治者與百姓間的關系,對這一倫理關系的關注體現出道家哲學對于人道尊嚴的執(zhí)著守護。通過上述引文,老莊道家政治倫理的“價值重構”主要呈現為三方面內涵:
一是“道法自然”的政治原則?!暗婪ㄗ匀弧笔抢锨f道家哲學思想總綱,“道”以“自然”為法,“自然”是“道”呈現出的存在狀態(tài)。因此,“自然”即自己如此、自然而然與自主而然。作為道家政治倫理原則,“道法自然”主要是指統(tǒng)治者要為百姓創(chuàng)造“自然”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中,統(tǒng)治者只有“法道而行”,遵循百姓的“自主而然”,人們才能享受到生存的自主性、自為性與自由性。
二是“無為而治”的政治方略?!盁o為”并非什么也不做的“不為主義”,作為道家政治方略, “無為”體現了對于百姓自主性、自為性、自由性的遵從。它主張統(tǒng)治者“不妄為”“不強為”“不肆意而為”“不違‘自然’之為”,要“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唯此,才有“無為而無不為”的“善治”*“善治”出自《老子·八章》:“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即“萬物將自化”“天下將自正”。亦如陳鼓應先生所言:“‘無為’主張,產生了放任的思想——充分自由的思想。這種思想是由不干涉主義而來的,老子認為統(tǒng)治階層的自我膨脹,適足以威脅百姓的自由與安寧,因而提出‘無為’的觀念,以消解統(tǒng)治者的強制性與干預性?!?陳鼓應:《老莊新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8—29頁。
三是“至德之世”的社會政治理想。莊子的“至德之世”是指“大道”盛行、民風淳樸、百姓自由、社會和諧的社會,是道家政治倫理思想的最終歸宿。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人們不用智巧,沒有貪念,只有“天放”般的幸福生活。一旦統(tǒng)治者倡導“禮樂-仁義”,就會出現“天下始疑”“天下始分”的現象,社會的淳樸之風,人民的“素樸”本性都將遭到破壞。莊子的“至德之世”在老子哲學中表述為“小國寡民”。老子指出:“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老子·八十章》)“小國寡民”同樣表達了“大道”流行的社會政治理想。
綜上所述,老莊道家政治倫理思想的形成,是在面對“天下無道”的社會現實與“生存之困”的個體感受中,為了尋求拯衰救弊之法,而主要針對“禮樂-仁義”政治倫理之弊所做出的“價值重構”。老莊道家政治倫理的“價值重構”,一方面,通過對以“道” 為根源性價值的回歸,體現出重構的徹底性;另一方面又經由“自然-無為”的價值訴求對于“禮樂-仁義”的反思和批判,體現出重構的獨特性*余英時在分析中國“軸心時期”精神上“突破”的特征時指出:“至于道家,他們可能是先秦諸子中突破最激進的。因為較諸其他學派,道家對現實世界和彼岸世界所作的分野更為確切清晰。尤其是莊子,他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彼岸世界觀念的主要源泉?!庇嘤r以現實世界與彼岸世界的分野說明道家“突破”之激進,也表明道家“價值重構”的超越性與獨特性。(余英時:《人文與理性的中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8頁。)。它所突顯的“道法自然”的政治原則、“無為而治”的政治方略與“至德之世”的政治理想,充分反映了哲學思想與時代變革的深層次關系,用哲學的關懷較好地回應了時代的困惑。
老莊道家“價值重構”的運思方式及其探索過程,能夠為當下中國哲學面對時代變革時的理論創(chuàng)新,提供相應的思維啟發(fā)與智慧啟示。我們考察道家哲學政治倫理的成因,梳理其獨特的價值內涵,實際上關注的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跟當下社會現實的關系。盡管老莊道家哲學思想距今已達兩千多年,但這并沒妨礙我們從中借智慧、受啟發(fā),并不妨礙它成為今天哲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一面鏡子和一個靈感源泉。這是在當下文化自信視域下,我們賡續(xù)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激活傳統(tǒng)哲學價值最好的做法。
(責任編輯楊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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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7)04-0121-06
何光輝,安徽霍邱人,哲學博士,(合肥 230601)合肥師范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2014年度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 “老子政治倫理及其當代價值研究”(AHSKY2014D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