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芊,王鳳梅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三家”“三老家”:文斗苗寨宗族的生成與擴展
——對“清水江文書”相關契約的考察
林 芊,王鳳梅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利用民間契約文書,可以復制一個宗族從初始到形成的整個生命歷程。錦屏縣文斗寨是清水江中游一個聲名遠播的苗族村寨,其中,冉皆臘姜氏家族中的“三老家”更是聲望卓著。但除遺存下來的上千件契約文書外,沒有任何這個家族及三老家的歷史記載。經對契約文書的梳理研究,可以再現冉皆臘姜氏家族及三老家的成長史,并對其歷史過程有如下認識:冉皆臘的姜氏家族肇始于康熙乾隆時期,成型于嘉慶道光間直至民國時期;“三老家”從結構上看,是由姜氏宗族內三個特定家庭成員各派一代表的組合。從職能上看,它擔負起代表宗族對族產——山林的經營與管理。又因構成人員雙重身份實際上是一個游離于宗族之外的特殊宗族組織。三老家產生及導致其特殊現象的原因在于乾隆以來的林業(yè)經濟的興盛。
文斗寨;宗族;三老家;清水江文書;苗族
清水江流域苗侗民族社會內宗族、家族、家庭的社會層級結構,我們從現有的研究中是能讀到關于它們的一般知識。然而,這些知識大都是建立在對現時宗族結構及社會成員間關系的觀察和描述上,是一種平面印象,缺乏宗族成長進程的歷時性描述。一些研究征引古代文獻中只言片語加以歷時性佐證,然而只言片語往往是一個模糊的史影。由于史料的缺乏沒有給我們提供一個清晰、完整的宗族構成歷史演進過程的知識。
在閱讀清水江文書時,發(fā)現其中的買賣契約、分關文書、分銀合同等文書,較之一般普通家譜包容有更多歷史信息,是了解宗族史的一個豐富資料庫。首先,這類契約文書不僅書寫有準確的時間、地址、訂約人雙方名字,還有彼此間親屬稱謂、輩份關系及宗族關系的表述,為判斷他們間的血親及代際關系提供了準確信息;第二,收集到的文書一般都來自于一個家庭和擴展開來的大家庭(房族),其強烈的歸戶性確保這些資料內在聯系緊密;第三,凡涉及到家族關系的一組歸戶文書,數量往往有千件以上,有百數年的時間連續(xù)性,涉及到數代人的經歷,這為一個血緣家族的形成——由家庭到房族再到宗族的發(fā)展過程提供了清晰的路線圖和血親代際網絡。如果比對綜合文書中包含的上述各種關系,鏈接文書歷史時間流中呈現出的各種關系脈絡,一個家族的起點及成長過程便生動具體地復現出來。
本文引用的文斗寨冉皆臘姜氏家族文書,就堪稱一幅家族成長演進歷史的生動圖景。對冉皆臘姜氏家族發(fā)生于乾隆至民國時期的林業(yè)契約文書的分析,可將由姜富宇一家為起點,經其兒孫分化為房族的大家庭,再到大家庭二次分化而衍生出的許多新房族家庭,由此將形成的“冉皆臘姜氏宗族”歷史構建進程一一展示出來。*①“三老家”研究有兩項重要成果,一是王宗勛著《文斗三老家及其契約文書》一文(載《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1年第2期);一是張應強著《清代契約文書中的家族及村落社會生活——貴州省錦屏縣文斗寨個案初探》(載《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9月)此后張應強又在自己專著《木材之流動》中繼續(xù)討論三老家問題。但本人認為上述研究仍猶言未盡。本文在上兩文基礎上,利用文書提供的詳盡信息,希望能對對“老三家”形成史及特征做出更為深入的探討。更重要的是,透過冉皆臘姜氏宗族發(fā)展路徑,發(fā)現伴隨宗族構建過程中由其宗族內萌生而茁壯成長起來的“三家” “三老家”,竟然是一個游離于宗族外的“宗族”組織,并因其聲名顯赫以至于它成為了冉皆臘姜氏宗族的代言人。
文斗是貴州錦屏縣清水江邊上的一個苗族村寨。行政上文斗寨分為上、下兩寨。當今田野調查表明,文斗寨至少有4個不同的血緣家族共處一地,其中被稱為冉皆臘姜氏宗族以“三老家”對外相稱,成為文斗寨著名家族之一。冉皆臘姜氏宗族保存下來的歷史文獻只是一個簡約代際記錄的家譜:“中保(苗名)→宇→映→紹→鐘→世→登→元→樹→蘭→以”,記載了雍正至今近300年11世代譜系。除此之外,其家族歷史就是關于“三老家”的口頭傳說,但似乎除了一些隱約的“三老家”稱呼外,“三老家”歷史已湮滅在滔滔清水江流水中。但是,拂去了塵埃的清水江文書,卻為我們再現這個家族由家庭繁衍至房族再擴展為家族的整個過程提供了鮮活的史事資料。從三老家的文書可以有比口述更詳實清晰的事實。沿著文書的指引,我們從遺存的文書中,梳理出這個家庭成長的蛛絲馬跡中,一個清晰的家族譜系完善出來。例契1是三老家一件時間標明為光緒十五年(1889年)十月三十日的分地基文書,將這個家族的源頭指向了近200年前的始祖姜富宇。
例契1*②資料來源: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三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冊,第8頁。
……今將始祖富宇公所遺地基定為三鼎,各自修造。映祥公占上一幅,映魁公占中一幅,映輝公占右邊一幅。
姜富宇生活在乾隆年間。從三老家文書中清理出姜富宇在乾隆時期各年間的經濟活動產生的各種契約文書30余件,*③現收集到《貴州文斗寨苗族契 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陳金全、杜萬華主編,人民出版社2008 年)出版)書中的主要是由姜元澤提供的三老家中姜映輝一房的文書,,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中第一輯第12冊、第三輯第7冊主要由姜啟貴家收集到的姜映祥及包括鐘英在內的后代一房的文書,第三輯第10冊收集是的主要是姜映魁子姜紹呂及后代一房的文書。最早一件如例契2所示:
例契2*④資料來源,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三輯,第一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2冊,第1頁。
立憑字人老塘富宇。今因老塘之木落富宇山內,存木長大作二股平分,不得有誤。不許老塘再栽,不許富宇謀木。憑據是實。
乾隆八年正月二十六日 立
姜富宇所經手契約從乾隆八年(1743年)起一直延續(xù)到四十八年(1783年)止,其間閱40年時間。
從乾隆時代以來文斗寨各類型文書中可以看到,文斗寨分為上寨和下寨兩寨,上、下寨又都各自分布著3個宗族,即上寨的上房、中房、六房;下寨的上、中、下三房。實際上這里的房,就是一個獨立的宗族。姜富宇處在冉皆臘姜氏宗族位于下寨,稱為下寨上房。 在上房遺存下來的簡約家譜中,首載第一人就是姜富宇父親中保,中保的蹤跡在現存文書中沒有信息。冉皆臘姜氏宗族代表性人物姜富宇活躍在乾隆早期文書中,那么,其父親主要生活于康熙雍正間。姜富宇次子姜映魁出現在一件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潤口月20日“買栽手”契約中,而三子姜映輝在三十九年(1774年)正月十六日從姜映交手中買林木,可知其間他們均已成年并且很可能分家獨立。由此推算姜富宇大概是康熙晚期生人,生活于康熙晚期歷雍正到乾隆后期。于是,這個家族的起點在時間上實際可延伸到康熙晚期。
如果說,例契1僅暗示了姜富宇三個兒子姜映祥、映魁和映輝的身份,那么一件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田賦征收單組成部分之一的文書(例契3),則明白顯示了姜富宇與姜映輝的父子關系,再將此契比照上述簡譜和例契1的內容,判斷姜映祥、映輝和映魁三人是富宇兒子應當無誤。
例契3*⑤資料來源:潘志成 吳大華 梁聰編:《林業(yè)經營文書》,貴州民族出版社2012年12月版,第82頁。
一戶姜紹雄、紹齊、侄鐘太:
承祖富宇糧,叔侄落八升九合三勺;父映輝糧七升六合陸勺。
道光二十年
從現存三老家契約文書看,姜富宇三子中最先“出場”的是次子姜應魁,然后接著三子映輝、長子姜映祥。下列幾件文書講到了他們的出場及相應事件。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潤口月二十日,姜映魁買得姜連保“栽手股”中的1/3股[1]229;三十九年(1774年)正月十六日姜映輝從姜映交手中得買林木[2]20;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閏五月十八日姜映翔買姜啟泰山林[2]42。姜富宇與三子的家庭組合,加上簡譜上注明的富宇父親中保,由此可以形成一個三代人的家庭譜系:中?!挥睢诚?、映輝、映魁,這也是三老家最早的譜系。
三老家經歷了一個“三家”“三老家”的演變過程?!叭摇狈Q呼或者家族的一個層級組織,主要是指姜富宇子孫輩的組合,其核心是以姜富宇后代的三個家庭成員共同組成一個林地權所有者的組合體。構成三家的標志性人物在文書中都可找到,并顯示出三家構成在人員組合上比較復雜。最先,是由富宇的三個兒子組成。一件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的契約中講到“姜映祥三弟兄、廷柱、紹望得買姜大集、龍引保兩人山場杉木”[3]90,這個時間與事件具有里程碑意義。它標志著三老家共同財產的產生,同時也是三老家為名稱的家族的開始;我們能見到的“三家”共同購置財產后續(xù)文書有:乾隆六十年(1795年)六月口日出現了姜映祥兄弟三人共同買山林[1]233,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十二月初八日“井東山場合同”寫有“上房姜映祥三家”所占林場[4]66。上引幾件文書看到,從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起,“上房姜映祥三家”顯然已是一個被區(qū)域社會所公認的家族組成部分。一般而言,“三家”分別由三個家庭中同代三兄弟組成,如映祥、映魁、祥輝的三家排序。再如道光六年(1826年)十二月初一日一件“賣栽手契”中,購買人是姜紹韜、紹略、紹呂兄弟[4]70。這是與繼映祥、映魁、祥輝三家排序相同,不同處在于它是由下一代同輩兄弟間關系排序。
但是,從乾隆晚期以來文書中發(fā)現,三家在成員組合結構標志上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即由原來同輩間組合嬗變?yōu)楦缸虞吔M合或者祖孫三代人組合。最早顯出此變化的是一件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三月初三日分銀合同,代表三家的是“姜映祥、映輝、紹禮侄父子”[4]20。類似情形在后續(xù)文書中有:嘉慶二年(1797年)八月二十日山林場買賣文書是姜映祥、飛(輝)、紹呂“父子三人買白號山頂五十五兩山叔爺老干一股”[1]325。嘉慶六年(1801年)八月九日則是應祥、映輝、紹禮[2]230。嘉慶廿四年(1819年)十一月初八日姜映輝、侄紹韜、紹呂[4]65。而下面文書則是由三代人構成三家代表:道光十一年(1831年)九月十一日姜映輝、紹呂、鐘英[4]70。道光十四年(1834年)七月初一日與姜映輝、紹呂、鐘英三家為業(yè)[4]70。
特別須要指出的是,盡管“三家”稱謂中三家的標志人物隨時間變化有輩份相同與不同的區(qū)別,但一定要保持“三家”組合標志人是由這三個家庭成員共同組成,而不能由其中某一家或者二家所獨有的習規(guī)卻是堅定不移?,F存文斗下寨上房姜氏家族的文書都能看到,雖然出現許多一家或者兩家聯名購置財產行為,但皆不使用“三家”名字。如姜映輝、紹望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四月十三日和十二月二十四日兩次合伙購置林木,但契約文書中明確書寫為“映輝、紹望兩家”[4]33。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三月初九日龍仕吉、仕清賣木契契約中,書寫為“賣與姜映祥、映輝二人”[2]165??梢婋m然是同宗血緣家庭成員的共同行為,但皆不以“三家”冠稱。因此,這種限制無形中造就了構成三家標志人員都有雙重身份,一方面,他們代表三家行使權責,另一方面,他們又是本家庭的戶主。此特征成為習俗為后來的“老三家”“三小家”遵行。于是從“三老家”名稱排名看,排名有了獨特的“平輩+平輩+下一輩”序次方式,當地將這一排序關系俗稱為“二個老子一個侄子”。
三家的形成從另一方面看,也是下寨上房姜氏宗族中姜富宇家支(或稱姜富宇家族)形成中的一個成長階段。在橫向方面它由一個獨立家庭擴展成了3個平行家庭,構成一個大家庭,即由姜富宇家庭中分裂出來的映祥、映魁、映輝三個獨立家庭組合的大家庭;在縱向方面又則形成了姜富宇與映祥、映魁、映輝,及與他們子孫分別構成的3個家庭內三代人的代際關系,構成本家族內房族層次結構,邁出了由富宇一家向一個宗族成長歷程的大步。
下列文書為我們分析找到映祥、映魁、映輝及與他們的親子關系構成的三房提供了線索。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三月初三日分銀合同三家排序是映祥、映輝、紹禮侄子;嘉慶二年(1797年)八月二十日姜映祥、飛(輝)、紹呂;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十一月初八日三家排序是姜映輝、侄紹韜、紹呂[4]65;道光六年(1826年)十二月初一日的三家排序是姜紹韜、紹略、紹呂兄弟[4]70。依照“三家“必然由3個家庭構成和排名序次的上述習慣,和在乾隆時期文書中三家為映祥、映魁、映輝三兄弟構成關系,那么,“映祥、映輝、紹禮侄子”中的侄子紹禮,則是姜映魁親子;姜映祥、飛(輝)、紹呂的排列,紹呂也應當是映魁親子。那么,紹禮與紹呂就是同胞兄弟關系;同理,姜映輝、侄紹韜、紹呂的排列表明,第一,映輝與后面聯名者不是親子是子侄關系;第二,鑒于紹呂是映魁親子,而紹呂與紹韜又同為映輝侄子,那么按三家排序規(guī)則,紹韜與映祥便聯系起來,說明他們兩是親子關系。文書中紹韜、紹略、紹呂的排序,如果聯系已經明確的紹韜與映祥親子關系、紹呂與映魁親子關系,那么,依照排序規(guī)則習俗,紹略與姜映輝是親子關系。這樣,分別構成映祥與紹韜、映魁與紹呂、應輝與紹略的親子對應關系,于是,一個家族四代內的譜系便顯現出來:
中保
↓
富宇
↓
映祥—映魁—映輝
↓ ↓ ↓
紹韜 紹呂 紹略
這個圖譜從縱向看,三代以內主要呈現的是一種家庭關系,從橫向上看,則構成了形成中家族內的房族關系。
綜上分析,演繹了文斗下寨上房姜氏宗族內一個復雜而生動的家族(家支)演化進程。首先,構成了一個由姜富宇到三家的歷史進程;第二,三家的歷史進程也是文斗下寨上房姜氏宗族內一個家族(家支)組成構成,同時也是該家族(家支)內新房族的構成過程;最后,三家的歷史進程塑造了日后以“三老家”相稱的一個獨特家族結構雛形。
在姜富宇后代所構成的家族(家支)演進史中,三家名稱被老三家取代,是在道光十七年(1837年)。其間,三家名稱照常使用,只是出現了標志性人物的代際變化,即通常由父與子侄輩的構成組合演變到祖孫輩構成組合。如下兩件文書中,道光十一年(1831年)九月十一日的文書中出現了“姜映輝、紹呂、鐘英”[4]70。道光十四年(1834年)七月初一日與姜映輝、紹呂、鐘英三家為業(yè)[4]70。“姜映輝、紹呂、鐘英三家”就是祖孫三代人的組合。這一變化是一個重要預兆,它預示三家的第一代人即將謝幕。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三月初九日龍仕吉、仕清賣木賣木與姜映祥、映輝二人[2]165,是姜映祥在文書中最后出現的日期。此后,作為姜映祥一家的代表則由姜鐘英及后代取代。道光十五年(1835年)四月十四日姜氏香矯、開怡母子賣田與姜映輝公[2]317,則是姜映輝在文書中最后出現的日期。后續(xù)文書中就沒有了他們的蹤跡。而姜映魁最后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借貸文書中閃現一下,此后就渺無蹤影。
重要的是緊隨著第一代人逐漸謝幕,“三老家”的新稱呼出現在文書上。道光十七年(1837年)六月二十八日李開弟父子將位于培丁的“黨加山場”賣與“姜紹呂、姜紹熊、侄鐘英三老家”[4]73,這是三老家一詞最先在文書中的顯現,此后該稱呼一直沿用到民國時期。下列文書再現了這一歷史進程: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二月二十二日黨假令山分木合同清單中,有“系紹呂、紹熊、鐘英三老家共占”一句[2]366,咸豐十年(1860年)正月十日文書中有姜仲倚、世賢、世模三老家之山[2]453,同治七年(1868年)五月十二日[2]457契約中栽手姜鐘述賣栽手與姜鐘奇、世楊、世模三老家叔侄,光緒三年(1877年)十月有二十八日文書內容是“姜永興、發(fā)德三人佃到上房姜鐘芳、鐘碧、侄世官、世模、世清三老家”[2]461山場,民國二年(1913年)陰歷二月十八日文書中是姜登沅將“我房族三老家”所占三十六股中之一半股份祖山出賣與堂弟姜登鰲[2]513。
自道光十七年(1837年)六月二十八日“三老家”稱呼出現,之后組成老三家標志性成員在輩份上大致幾乎呈現出兩代人組合特征。如道光十七年(1837年)是姜紹呂、姜紹熊、侄鐘英;咸豐年間有姜仲倚、世賢、世模;同治年間有姜鐘芳、鐘碧、侄世官、世模、世清;民國時期以三老家相提并列的表述有“姜世清、世龍、世法、世臣、世美、登紹、登科、登泮、登熙、登文、登沆三老家”,等等。為何稱為“三老家”而不沿用過去的三家?這是與“三家”的第一代人謝世密切相關。一方面三老家的“老”,不外強調是三家繼承者對第一代先輩的記憶,是與三家血緣一脈相承。另一方面三老家的“三家”,它強調的是必須遵循這一家族式組織非得由三家人員共同組成的傳統(tǒng)習俗。因此,三老家是相對于后來人而言,不外是家族內部成員新陳代謝的自然結果,只是成員重心偏向新生代而已,與原三家并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
“三老家”時期,也是姜富宇家族發(fā)展成型的關鍵時期,因為家族內成員來到了第五代,第六代時期。第一,鐘字輩是第五代中的代表。按照已固化為習俗的三家排序規(guī)律看,文書中“姜映輝、紹呂、鐘英”排序,其中姜紹呂的身份已明確是姜映魁親子,于是在家族史上這一排序可以翻譯為姜映輝、姜映魁、姜映祥,這就是三老家的“老”的含意在文書中顯現;那么,其中的“鐘英”(姜鐘英),則肯定是姜映祥的直系孫輩。第二,以姜鐘英為典型,相關姜鐘英的代際世系關系可以在許多文書信息中得到推演,構筑起一個“龐大”的親屬關系網。首先,鐘英父親是紹韜。鐘英父親是紹韜可以從下面文書中做旁證。姜紹韜在道光十一年(1831年)二月二十六日買林木后就沒有了后續(xù)文書,而在道光十一年(1831年)九月十一日文書中有姜映輝、紹呂、鐘英[4]70,這顯然是鐘英代表其父紹滔聯名三老家。此外,在十四年(1834年)三月二十二日就出現了姜鐘英弟兄買栽手契。現有文書中這是姜鐘英第一件買契[1]284。這些都可以做為證明鐘英與紹韜父子關系的重要依據。于是形成姜映祥→紹韜→鐘英的代際親子關系。其次,一件家庭宗教文書中寫有鐘英、鐘華……孝孫益宗、奇宗、榮宗、魁宗的親屬關系[1]361。于是形成姜鐘英擴展的世系鏈接:姜映祥→姜紹韜→姜鐘英、鐘華先生口口口等→益宗、奇宗、榮宗、魁宗六代親子關系。又次,一件嘉慶十八年(1813年)十二月初二日文書中,記載了姜紹宏、相歧父子關系[5]21,一件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十二月十六日分關合同中,參與分割祖產的有姜紹宏、姜紹寬、姜紹恒,相歧、相清、相發(fā)、相德。兩件文書的意義在于,由姜紹宏、相歧父子關系及字輩關系,一方面可判斷出紹宏、紹寬、紹恒是親弟兄關系,另一方面又形成紹字輩與相字輩的世代關系。再次,將紹韜與紹宏弟兄聯系起來,沒有直接的文書證明,但收集在《清水江文書》第三輯第8冊內的文書,突出而集中的人物是姜映祥、姜紹韜、紹宏、紹寬、紹恒,故將斷定為祖孫三代人的大家庭。*①相反的證據是:《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一書中,收入的是姜元澤家提供的遺存文書,這些文書基本上出自姜映輝房支,沒有一點紹宏、紹寬、紹恒的信息?!肚逅臅返谌?0冊,從整體上判斷文書是出自姜紹呂房支,同樣也沒有一點紹宏、紹寬、紹恒的信息。此外,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十二月十六日分關合同中,書寫方式是“姜紹宏、寬、恒、相歧等……杉木山場四股,清、發(fā)、德四人一股”[5]27。將清、發(fā)、德三人一股與姜紹宏、寬、恒、相歧分列,表明他們繼承的林產另有所本,這個本只能是紹韜。那么相清、相發(fā)、相德與紹韜是親子關系。綜合上述文書所形成的關系鏈,姜映祥及后孫子的代際譜系即顯示為下面的關系鏈:
姜紹韜→姜鐘英、鐘華→相清、相發(fā)、相德→益宗、奇宗、榮宗、魁宗
姜映祥→姜紹宏→相歧→ 姜紹寬→ 姜紹恒→
在許多文書中,有如下代表性的關系表述: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十二月初七日“姜鐘英兄弟、侄世豪”;道光咸豐間許多契稱鐘英、世俊共同買山林,“鐘英、世俊伯侄”、咸豐年間 “世德世俊兄弟共同買山林”、同治年間世模世俊兄弟。由此看來,雖然不太明確世豪、世俊、世德、世模一組所對應姜紹韜弟兄紹宏、紹寬、紹恒中那一位親子關系,但這一組應當是姜映祥重孫輩則是無疑的,他們構成了第六代。
現存乾隆至嘉慶間的許多文書中,姜紹禮、紹呂名稱多是與姜映祥、姜映輝共名同以三家名稱符號出現。同樣一件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十一月十四日文書中有映祥、映輝、老宏買一團山林[3]1,從三家名稱組合在文書中書寫定式可以判定,紹禮、紹呂與老宏是一家,三文書中稱紹呂為三爺,由此可斷定他們同為姜映魁親子輩。于是形成了姜紹魁→姜紹禮、老宏、紹呂的親子關系。有兩件文書記載了姜紹呂及下輩一家的譜系,其中一件是民國五年(1916年)八月初六分關書[3]19,從中可以看到這個家庭的后代,形成了紹呂后的子孫輩。據此,姜映魁及后孫子的代際譜系即顯示為下面的關系鏈:
紹禮
姜映魁→老宏
紹呂→鐘秀、種靈、鐘吉、鐘秀→世珍等
種靈→世和、世賢、世楊、世清→登弟、登津→發(fā)旺(元基)、森旺(元昌)、遠旺(元彩)、寅旺(元齊)、晚妹。
文書中親子關系最明確的是姜映輝一家。上引例契3即明白的書寫出姜映輝、姜紹雄(熊)、紹齊、姜鐘太祖孫三代人關系。這種關系在下面一件文書中再次得到印證。映輝在文書中出現的最后時間是道光十五年(1835年)四月十四日“姜氏香矯、開怡母子賣田契”[2]317將田賣與姜映輝公。隨后一件道光十七年(1837年)二月十五日文書出現了“立包墓圈字人唐紹元、唐發(fā)貴,今包到文斗寨姜紹雄、紹齊、鐘太祖父墓……”[2]331??梢娺@其間是姜映輝去世的時間。早在之前的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正月朔九日分關書[2]171,則可以擴大這個家庭關系的相關人員。該文書中顯示分家成員是姜紹略、姜紹熊、姜紹齊三兄弟均分父親田產。于是,可以復制出姜映輝→姜紹略、姜紹熊、姜紹齊的代際關系。
咸豐九年(1859年)二月初一的一件分關文書中[2]433,是姜鐘奇、鐘芳與弟媳姜氏玉秀三人共分家產。那么,姜鐘奇、鐘芳、弟媳姜氏玉秀與姜映輝兩兒子紹熊、紹齊中一人是親子關系。鑒于咸豐九年(1859年)后紹齊還在世,而獨不見紹熊,分關書中又講到“父早亡”,由此可判斷鐘奇、鐘芳為紹熊親子。這樣,鐘奇、鐘芳就是第五代成員。在一件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十月朔三日分關文書中講到:“姜世臣、世美弟兄二人……父守產以來數十有余之年……山場未分”,現由二人均分。見證人一欄寫著“姜世美……子姜登鰲親筆”[6]103。此外,一些文書中寫道:“世臣之長子登儒執(zhí)此簿據”“姜登儒……胞叔姜世美”“姜登煥……胞叔姜世美”。上述文書信息至少可以排列出這樣的一組關系,姜世臣與世美是親兄弟關系,姜世美親子是姜登鰲,姜世臣的子有姜登儒、姜登煥。他們組成了第六代與第七代成員。綜合上述文書呈現出來的代際關系,姜映輝及后孫子的代際譜系即顯示為下面的關系鏈:
紹略→鐘泰(太)、鐘碧→世美、世臣→姜登鰲、姜登儒、姜登煥
姜映輝→紹熊→鐘奇、鐘芳→
紹齊→
咸豐同冶時期,三老家及富宇家族出現了巨烈分化。以家族第五代,第六代為活動主體的三老家發(fā)展出現了一個拐點。一件同治二年(1863年)七月二十七日文書是姜元清父子將佃載“姜鐘齊、鐘太、鐘芳、鐘碧三小家之山”一處和“三老家之山”一處的栽手股,賣與“姜鐘齊、鐘太、鐘芳、鐘碧”。更重要的是,一件同治三年(1864年)五月二十六日文書中寫道“姜鐘奇弟兄、世模弟兄二老家……又世清一小家”。于是我們看到:三老家、二老家與三小家、一小家赫然并列,是三老家的巨大分化。第一,構成三小家、一小家與二老家的是哪些成員?一件同治四年(1865年)十二月十五日文書中[2]456看到,被稱三小家成員基本是出自三老家第三排名序列的姜映輝一家的孫輩?!耙恍〖摇背蓡T,除上引同治三年(1864年)五月二十六日文書外,一件光緒十三年(1887年)二月初四日文書中也寫作姜世清“一小家”,可見是指姜世清一家。由于二老家可資分析文書太少,僅就上引文書成員看,大概是三老家排序中排除了第三家姜映輝家成員的新組合,故稱為二老家。
第二,一個平行于三老家的新家族組織出現,是對家族財產管理及分配的一次重組。重組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首先,從職能方面看,現存文書看到,三小家及一小家也大都是與山林買賣相關。三老家自組成以來,百年間主要事務就是代表宗族對族產,主要是山林的管理與分配。三小家、一小家職能與三老家無異;職能重疊使新組織在性質上沒有新義,只能是對原有組織權利的分割。其次,從新組織構成人員看,主要表達的是三老家排序第三的姜映輝一房的愿望。三小家的“三”應當與承襲了姜映輝在姜富宇兒子中排行第三有關系,因此,三小家是由三老家中的姜映輝一房一家分裂出來,并另立于三老家之外的又一組家族結構;“二老家”實際也是這一訴求的反映,它不外是三老家因三房退出后的的殘余,而非什么新組織??梢姡霞彝庑碌募易褰M織出現,一個重要原因是姜富宇家族中三房的意愿起到了重要作用。這是否意味著是三房新生代對原有三老家族產管理方式進行重組行為,還沒有具體證據,但從現有收集到的三老家契約文書看,姜映輝一家世系的文書占多數,應當與其林業(yè)經營的實力與規(guī)模相關,間接說明家族組織重組更多地打上了姜映輝三房的烙印。只是奇怪的是以姜世清面貌出現的一小家。姜世清是三老家排序中行二的姜映魁一家的直系親屬后輩,按三小家行三的“規(guī)矩”本該為二小家,何為又以一小家冠稱?原因還有待發(fā)掘更多此類文書加以說明。
伴隨著三老家的分裂,作為成長中的姜富宇家族到了第五代,第六代時也發(fā)生膨脹,其結果是新房族的產生。一件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二月八日契約中寫到佃“中房姜世俊、登泮、熙叔侄”的山場。同樣,光緒三十年(1904年)十二月十七日文書內容是長房伯母范氏子姜登種、登選侄元彬,出售地基一塊與中房弟姜登津。一件文書提到“下房世官、世鳳”。 一件民國七年(1918年)七月十二日分關文書提到二房[1]135。上述文書分別提到了上房、中房、下房、二房。于是我們看到,富宇家族內一個新房族群體出現了。富宇家族世系圖譜見圖 1。
姜程元(康熙四十三年文書所見)
↓
中保
↓
富宇
↓
映祥————————————映魁——————————映輝
↓ ↓ ↓
姜紹韜—姜紹寬—姜紹恒 紹呂—老宏—紹禮 紹齊—紹熊—紹略
↓ ↓ ↓ ↓ ↓
鐘英-鐘華 口口口口 鐘秀—種靈—鐘吉 鐘奇—鐘芳 鐘太—鐘碧
↓ ↓ ↓ ↓
相德-相發(fā)-相清 世珍 世和—世賢—世楊—世清 世美——世臣
↓ ↓ ↓ ↓ ↓
登泮 益宗-奇宗-榮宗-魁宗 登弟—登津—觀風—登癸—發(fā)旺 登鰲 登儒—登煥
↓ ↓ ↓ ↓
元均 元基—元昌—遠旺—元彩—元齊 元澤
↓
樹清
↓
姜啟貴
注:表中的橫向排列(—),表示同輩關系??v向排列(↓),表示代際關系。
圖1 冉皆臘姜富宇家族世系圖譜
新房族的出現對于姜富宇家族歷史有里程碑意義。首先,它是該家族第一次具體明確的劃分房的層次,來調整宗族內部組織。從現有文書看,自乾隆到同光時期,文斗寨富宇家族成員身份在文書中大多表述為下寨上房,如下寨上房姜映輝等等。它既是該家族成員對外的習慣身份,也是內部成員的身份。盡管實際上家族存在著三家、三老家這種類似于房族成員構成的家族層級組織存在,但他們對外只是代表富宇家族;對內,則是代表本家族管理經營山林,而非指家族內部房族結構層級組織的區(qū)分。可見,作為一個宗族組織,房一級組織層次有其形而無其名。因此,同光時期新三房脫穎而出,應當是該家族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變化,它擺脫了盡管人口增加帶來的龐大族群卻只是一個大家庭的面貌。第二,新三房的出現,不僅是家族組織內部結構發(fā)生變化,更重要的是一個成熟家族在觀念意識上的反映。房的劃分形式上是在家族內將龐大組織及管理進行劃分,實際上是在時間流逝、宗族人口增長等外部環(huán)境變化下,對列祖列宗觀念的一次重新認知,是對列祖列宗序次的塑造與模化,從而培養(yǎng)出冉皆臘姜氏宗族的宗族意識;實際上,冉皆臘姜氏宗族意識的形成,不外是一個宗族起始于一個家庭(姜富宇)、繼而演化為一個大家庭,再經歷大家庭分裂、最后擴展成由多個房族組成的血緣群體的宗族組織的物化形式在宗族文化上的體現。
上述從文書中梳理出姜富宇家族成長過程,一個很大的特征就是形成了一個家族(宗族)外的“家族”——“三家”及后續(xù)的“三老家”“三小家”。本來,明末以來文斗寨民居就至少是三或四個同為姜姓卻又不同血緣的宗族分布,在文書中習慣區(qū)別為上寨中房、六房,下寨上房、中房和下房。姜富宇所處時代,其宗族就是文斗寨四個姜姓宗族之一。據當地口傳資料,姜富宇宗族與其他三個宗族不同,它本源于銅鼓衛(wèi)亮寨司,隨后遷移文斗;姜富宇只是構成該家族不同家庭成員之一。同一時期許多文書都可以看到構成這個宗族的其它家庭成員。如例契4就顯示出乾隆五年(1740年)時宗族成員。
例契4*①資料來源: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 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548頁。
計買山,內有總契在霞云德屋內。姜素絞得二兩,老年二兩,楚保二兩,長保二兩,巖拜二兩。此十兩照單管業(yè)。
乾隆五年三月十二日
比較上引族譜姜富宇父輩名中保,該文書中的保字輩則可能是富宇的長輩。但是跟富宇更直接關系的證據在下面幾件文中:一件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二十六日[2]3文書中姜啟才、富宇、祖保、長保 從本房姜善宇手中購買白晧山;一件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第一次分關書(半書)為一鬮財產,占有人為啟才、富宇、祖保、口口(長保)、尚宇、鳳宇、共同占有污革溪山[2]6;一件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二月十二日對積關山的分股中[4]221。例契5是一件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二月十二日的分山合同中,其中追記了山場所有權來源。
例契5*②資料來源: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一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12冊,第221頁。
姜祖保、富宇二人共占一大股,分為四小股。富宇得買鳳宇兩小股,祖保、長保兄弟二人占兩小股,共合四小股。祖保一小股賣與富宇;……富宇;祥宇,德宇(子應所、巖所、年所)、卓山一大股;興宇、老宇、明宇、重?!?/p>
文書上所列人員間沒有通常文書那樣寫有親屬或代際輩份關系,僅出現相同字輩,但有共同血緣則無可非議。他們或許是親兄弟、弟兄關系或者父子叔侄關系,可見只是一個血緣宗族成員。另外,一件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文書中,列出當時文斗寨“頭公”有姜程元、姜現宇、姜隆宇、姜科明[5]328。其中姜現宇、姜隆宇兄弟一家是文斗上寨中房,后來發(fā)展起三大房。姜科明是文斗下寨下房,姜程元則很可能是下寨上房代表,如是則應當是冉皆臘姜富宇的祖輩。那么,在乾隆時代,冉皆臘的姜氏宗族成員大致呈如下輩份譜系,見圖2。
姜程元
(出現在康熙四十三年)
↓
祖保 長保 中保 楚保
↓
德宇 善宇 老宇 老干 富宇 鳳宇 祥宇 興宇 尚宇 明宇
↓
應所-巖所-年所 應祥 …………
↓
述圣 鐘英 姜啟才
圖2 冉皆臘姜程元與家庭世系圖譜
中國傳統(tǒng)的宗族,是一脈血緣數代人相傳沉積而形成的一個血緣族群體,它是由家庭、數個同父家庭組成的房族和數個共祖的房族等層級單位組成。上述敘述我們可看到,作為一個家族起點,姜富宇是下寨上房姜程元宗族成員之一,又是冉皆臘姜氏家庭成員,而由他延綿而下的子孫后代構成這個宗族的富宇家支或房。這個家支的層級按字輩顯示是:中保-宇-應-紹-鐘(相)-世-登-元-樹。各輩成員或許形成新的一房,如我們看到在作為映字輩一房之后,有分化出了大房、中房與下房三個新的子房。到同光間,又有了新的三房分派。它們一方面是下寨上房姜氏宗族的壯大,也是冉皆臘姜富宇家(宗)支自身壯大過程。
誠然,“三家”或“三老家”成員,都是富宇家支或房這個宗族中的成員(富宇家支世系參見圖1)。但是,卻又不完全是其成員;由三家繼而稱之為三老家至少與它所在宗族有四個方面不同涵義,第一,即指由姜映祥、映輝、紹魁父子三個家庭組合開始;第二,由這三個家庭后代中的一家,共三家組成的一個單位,而非全部后代組合;第三,單位成員又往往是“兩個老子一個侄子”這樣的有代際差序的成員構成;第四,三房后代中除其中稱三老家的家庭外,其余家庭成員不能稱三老家。三家的代際關系及在家族中的特別成員構成,實際上使三老家具有了宗族內雙重身份的特殊層級,其特殊使三家組成了游離于宗族之外組織結構,成了宗族外的“宗族”。據文書可排列出各時期三家及三老家“宗族”符號的代際關系,見表1。
表1 冉皆臘三家或三老家世系表
本表注:表中“資料來源”一欄中,“Q”代表《清水江文書》一書,“G” 代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
因此,三家標志性人物既是本宗族一員,又是三老家一員。文書中我們看到三家或者三老家組成人員,一方面以本家庭戶主獨立經營自家山林與田產,另一方面又以合為一體的三家或者三老家名義買賣山林。文斗寨山林契約文書中經??吹?,一個名字同時出現在一件產業(yè)股份分配文書中。如在例契6文書中看到:
例契6*①資料來源: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 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368頁。
立分合同字人下寨姜紹呂、上寨姜開榜、凌漢。木砍伐下河……小地名冉下宜……原系地主分為五股,姜紹熊兄弟占三股,紹呂三老家與漢凌兄弟占一股半,開榜半股……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五日……
立分合同人員從血緣看姜紹呂、姜紹熊共為一宗族,從股權分配看,姜紹熊兄弟是以本戶家庭成員對宗族共山占有股份的分配,而姜紹呂則是代表三老家的身份對宗族共山占有股份。但一件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二月二十二日契約中有“紹呂、紹熊、鐘英三老家共占”[2]366一句表明,姜紹熊又是三老家代表性人物。那么,分合同中姜紹熊則是以雙重身份對宗族財產享有權利。這里紹熊只是一個例子,紹呂、鐘英等凡代表三家的成員何嘗又不是雙重身份。
促進三家或者三老家游離于宗族外的原因是什么?一般而言,宗族的成長往往是家族內部人口增長導致的分房推展開來的結果,但從上面對老三家形成史表現出來的特征分析看到,老三家不是一個因簡單人口繁衍壯大而派生的家族體系環(huán)節(jié)之一,也非宗族內任意三人構成即可稱謂三家的組織,它實際上是家族內特定三家成員各派一位代表構成的特別組織,與家族歷史上人口增減無關。另外,表面看上三家開始是緣于對家族財產共同繼承與共同占有;自乾隆以來的姜氏家族文書中,一直有標明“共山股分”的文書存在,共同占有宗族山林應當說是三家或老三家存在的社會心理基礎和強化宗族的出發(fā)點,似乎以“三家”形式擔當起維系家族共產的責任。但我們也看到在姜氏家族各類文書中,更多的是諸如以姜映祥,姜映輝或姜鐘英、姜紹略等等個體家庭出現而進行山林田地買賣的行為,這些行為實際上嚴重地擠壓了家族共同經濟的空間,而其趨勢則必然消解宗族共同經濟,后來的小三家及新三房的出現便是其自然結果。因此,推動三家及三老家出現及發(fā)展成長的動力當另有原因。這個原因就是為對應清水江流域林業(yè)經濟的競爭,是乾隆以來的林業(yè)經濟催生了“三家”與“三老家”的產生。
林業(yè)經濟的繁榮是三老家形成的推動力。事實表明,林業(yè)經濟生產林業(yè)大戶,既導致宗族內家庭間的競爭,也是宗族間競爭的開始。乾隆中后期到嘉慶道光年間,文斗寨所處清水江中下游一帶林業(yè)經濟進入到一個繁榮階段。林業(yè)經濟繁榮現象已有許多研究論文詳細討論,本文不再贅述。林業(yè)經濟發(fā)展催生起許多林業(yè)經營大戶,進而也引發(fā)各戶間的競爭。從族內一則看,本家庭的林業(yè)生產與族內林業(yè)生產不免因時間、收益分配等產生沖突和矛盾。而專注于家族的管理形式是最大避免矛盾的方式,于是伴隨著姜富宇家族的形成、成長壯大,調節(jié)家族內部林業(yè)生產紛爭的特別組織三家應時產生,沿著這一形態(tài)發(fā)展起了后來的三老家、三小家,皆是情勢所驅使。三家或者三老家似乎是林業(yè)經濟發(fā)展中一個自然而然但又目標明確的組織便誕生了。我們看到,嘉道年間正當三家演化為三老家的關鍵時刻,以姜載渭家族為基礎、由其伯子姜毓萃、毓貞間組合,代表其文斗另一支宗族的“大三房”特別宗族組織也應運而生。這不是用巧合解釋的現象,它不過是在林業(yè)經濟興盛時共同應對本族內矛盾沖突所做出的組織選擇。
從宗族外部環(huán)境看,林業(yè)經濟發(fā)展催生起許多林業(yè)經營大戶生產,他們又分屬于不同血緣的宗族,如與姜富宇三家兄弟及父子同時活躍于文斗的上寨中房姜仕朝和姜載渭父子,都是成長中的林業(yè)經營大戶。雖然一些契約文書表明,他們或因同處一寨的地緣關系,是林業(yè)生產的合作者。但更多的文書表明,兩個宗族相互間也是競爭對手。競爭體現在林業(yè)生產上,是對境內無主荒山的共同占有與開發(fā);在經營上,是對林業(yè)管護與林業(yè)的再生產;在產權上則是對林產品的處置分配。三個環(huán)節(jié)有合作也不可避免產生沖突與矛盾,于是代表本宗族協(xié)調與處置相互間關系的組織是最好的選擇。由此可以發(fā)現,這種游離于宗族之外的三老家形態(tài)的組織,恰好是集宗族力量以適應林業(yè)生產的蓬勃發(fā)展,也集宗族力量應對各宗族間的相互間競爭。
三家或三老家在社會組織形態(tài)上是游離于本宗族之外,但它仍是一個準“宗族”組織。是因為從本質上看它是宗族經濟的產物,這就是從經濟功能上加強族內經濟成份。它似乎是在林業(yè)經濟推動下不斷增長的私人經濟的擠壓下,為宗族經濟保留下一個空間,換句話說,宗族公產以三老家的組織方式下有了更強烈的公共性。同時,它也是在地緣空間下發(fā)揮凝聚宗族成員的強大心理作用,因而是宗族生命力的核心力量。以至于在文斗社會中,三老家似乎就是宗族的代名詞。*①在今天的田野調查中,文斗寨人幾乎都以三老家取代富宇家族。盡管我們從文書中看到,清末民國時期有新三房、三小家、一小家、二老家等與三老家平行的組織形態(tài)存在。三家或三老家因具有雙重性質而游離于本宗族之外的“宗族”組織,是清水江流域少數民族區(qū)別于漢族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顯著特征。
[1] 張應強,王宗勛.清水江文書:第三輯,第7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 陳金全,杜萬華.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3] 張應強,王宗勛.清水江文書:第三輯,第10冊[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4] 張應強,王宗勛.清水江文書: 第一輯,第12冊[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5] 張應強,王宗勛.清水江文書:第三輯,第8冊[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6] 潘志成,吳大華,梁 聰.林業(yè)經營文書[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龍澤江]
Study on the Rise and Development of Miao People’s Clan in Wendou Village by Exploring Sanjiaand Sanlaojia:Based on the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LIN Qian,WANG Feng-mei
(CollegeofHistoryandEthnicCulture,GuizhouUniversity,Guiyang,Guizhou, 550025,China)
A whol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clan from the rise to the formation can be analyzed by investigating the local documents. Wendou village in Jinping County wa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Miao people’s villages in the middle part of the Qingshuijiang River, and in this village, Sanlaojia in Jiang Clan of the Ranjiela was the most famous one. No other historic records about the clan and the Sanlaojia were kept except the more than one thousand inherited documents. By researching on the documents, we can underst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Jiang Clan and the Sanlaojia of the Ranjiela, and we think that Jiang Clan originated from the Kangxi and Qianlong periods and shaped from the Jiaqing to Daoguang period till the Republic of China; Sanlaojia consisted of three representatives respectively from the three special families of Jiang Clan, and took responsibility on behalf of the clan for the management of the forest which was the clan's property. In view of the member's dual identity, we think that Sanlaojia actually was a special clan organization outside the Jiang Clan. The main reason for the origin and special role of the Sanlaojia resulted from the prosperity of the forest industry since the Qianlong period.
Wendou village; Clan; Sanlaojia;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Miao
2016-10-0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清水江流域宗族關系文書研究——以天柱縣錦屏縣文書為中心”(項目編號12YJC77OO55)。
林 芊(1959-),男,貴州貴陽人,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與區(qū)域史;王鳳梅(1973-),女,貴州貴陽人,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區(qū)域文化史。
C913.11
A
1674-621X(2016)04-002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