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娘

草木寓言（組詩）

萌 娘

火車站

那個8月的火車站

一個行李卷兒

便藏起了我的春夏秋冬

我身上最值錢的

就是母親的眼神

母親向我揮手

整個車站便開始顫抖

我使勁咬著嘴唇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哈爾濱被魔法卷走了

我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火車站便在我身后蒸發(fā)

我只是一轉(zhuǎn)身

背景中的家

就變成了老照片兒

我的眼前只有

山

遠(yuǎn)山

更遠(yuǎn)的山

草木寓言

在綠皮火車和山野之間

我們有了知青這個名字

在冰冷的石頭和眼神之間

我們有了不可動搖的目光

在一望無際的大豆高粱之間

我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寓言

蠟燭的光線很弱

我們在這縷光線中長大

不論山野多么荒涼

新鮮的日子

總會從山路上走來

一個人的合唱

在山里

樹木、青草和果實

都以山歌的方式活著

只要把山歌含在口里

清涼就穿過我的身體

在山里

睡覺枕著山歌

勞動應(yīng)和著山歌的節(jié)奏

一些音符在山路邊叮咚作響

它們親密地沾滿我的衣裳

在山里

我開始了一個人的合唱

天上飛的

河里游的

樹上長的

都是我的山歌

山里的音樂會沒有開始

也沒有結(jié)束

總有一天

我會住進山歌里

深居簡出

彈琴的手指或許僵硬

而我的心

卻比任何時候都柔若春花

我的目光啊

將飄散著草木的氣息

媽媽，我還是想家

媽媽

糖和球鞋收到了

弟弟上班了嗎

想起爸爸帶回家的一條鯉魚

讓我們幸福了整個晚上

戲劇商店櫥窗里的紅舞鞋還在嗎

那鞋面被太陽曬得發(fā)白了

沒人知道

那雙紅舞鞋

其實是被我的眼神磨舊的

沒人知道

那雙紅舞鞋早被我?guī)ё吡?/p>

我把它藏在山地的太陽里

只要看見太陽

一切不能忍受的苦難

都變成溫柔的力量

媽媽

我真想把群山疊成樓梯

幾步就回到你的身邊

無論下鄉(xiāng)多么“光榮”

媽媽，我還是想家

母親的文章

母親不寫詩

不寫散文

也不寫報告文學(xué)

母親寫的最好的文章

就是給我寫的信

母親最柔軟的文字

是給我織的毛衣

每件毛衣都有相同的織法

每封信都有重復(fù)的話

可我從不厭倦，就像

從不厭倦太陽、白云和天空

李白的月亮

那年秋天最大的收獲

就是在麥地里找到了月亮

就是李白留給我們的那個月亮

我們第一次

坐在月亮的深處

暖熱了

那塊地老天荒的石頭

我們與天地作伴

情溢彩云

我們大笑

笑得腦袋撞上了麥子

告訴你，中央大街

就在月亮的背面

在街道拐彎處

那座雕刻著1925年的樓上

我外祖母窗口的燈光

比李白的月亮還亮

山火之夜

升騰的火焰像仙女的手指

神秘莫測

她撫過森林

滿天星星便紛紛降落

她輕輕一笑

便奪走了我們的聲音和空氣

喉嚨就像燒焦的樹干

唯一的水

就是眼淚

一夜之間

我們成熟了

我們是在山火里燒熟的

有誰知道呢

如果那天我們熟大了

又有誰會知道呢

成長的聲音

無約而至的大雨

模糊了稗子與谷子

混淆了尊嚴(yán)與卑俗

我們無處躲藏

找不到城市的屋檐

但是我們聽見了自己

身體拔節(jié)的聲音

黃昏速寫

山林是一個神秘的箱子

空中飛的土里爬的

水里游的路上走的

都被它安排得井然有序

土房子像喝醉的伐木工

在灌木叢里朦朧著眼睛

炊煙纏繞的煙囪

是他剛剛點燃的煙袋

1977的火車

我們用生命追趕的火車

是1977的火車

就是這班綠皮火車

在真正嚴(yán)冬來臨之前

幫我們準(zhǔn)備好糧食和眼光

我不記得

那個冬季高考多么寒冷

我只記得心要跳出卷子

要跳出那扇飄進雪花的破窗

那長方形的不是卷子

那是火車尾部的門

一個字就是一次心跳

一道題就是一寸鐵軌

奔跑,踩著文字還是鐵軌

奔跑，跑散開的辮子

化成那個冬天里的春風(fēng)

我不敢回頭

拼命追趕那十年一趟的列車

卻怎么也追不上心跳

我終于推開中文系302教室的門

滿室陽光，我睜不開眼睛

車輪轟鳴，站臺變成了講臺

哦，1977的火車

你帶我逃離的不是土地

而是荒蕪

萌娘，原名賀平。文學(xué)碩士。中國報告文學(xué)協(xié)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協(xié)會會員；中直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民進中央出版?zhèn)髅轿瘑T會委員?，F(xiàn)就職于作家出版社編審。出版散文集《秋天的鐘》、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源自北卡羅來納州的河流》等。散文《有方桌的房間》獲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全國散文征文一等獎、1994年《上海文學(xué)》散文獎，《秋天的鐘》獲1994年《人民文學(xué)》散文獎，《一本打開的采訪簿》獲《人民日報·海外版》世紀(jì)之光報告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