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華

1

一次漫長而可怕的高燒過后，金匠家四歲小女孩的喉嚨再也發(fā)不出小鳥般清脆悅耳的聲音了。對此，她并不覺得悲傷，因為還小；可是三年后，她七歲了，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別的小孩都被父母送進(jìn)了學(xué)堂，而她的父母卻像忘了這件事似的，她這才懵懵懂懂，覺察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她纏著父母又是哭鬧又是哀求，爸爸只好把她放到馬背上，馱到學(xué)校里。一個瘦弱駝背的男老師，看起來五十多歲了，既是校長又是唯一的老師，右手捏著半截白色粉筆、左手拿著一根粗長的沙柳條，站在教室門前接待了他們。在他和爸爸說話的時候，破爛不堪的教室窗戶上擠出二十多個又黑又紅的小臉蛋，那是全校所有的學(xué)生了。

有兩個小臉蛋在見到小女孩和爸爸的一瞬間倏地消失了，那是小女孩的哥哥和姐姐，他們?yōu)樽约翰粫f話的妹妹感到丟臉。小女孩沒有聽校長和爸爸之間的談話，一門心思等待哥哥姐姐再次露臉。她甚至沒來得及朝他們笑一下呢，他們就不見了。在學(xué)校里見到他們，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想到馬上就要和他們坐在一起學(xué)習(xí)了，小女孩激動得心都跳起來了。

可是哥哥姐姐沒有再露面。只有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小臉蛋齊刷刷地望著她。他們年齡參差不齊，有的上嘴唇長出了淡淡的絨毛，有的豁著門牙，有的鼻涕還掛在嘴唇上，隨著主人的動作左右跳舞。他們的笑聲一度蓋過了校長和爸爸的談話，于是校長轉(zhuǎn)過身去，還沒來得及把手中的沙柳條揚起，他們就全消失了；他剛轉(zhuǎn)過身，他們又把臉蛋密不透風(fēng)地排列在窗戶上了。

這種情緒感染了小女孩，她把身體藏到了爸爸身后。她也有點害怕眼前這個又瘦又小、還戴著一副又舊又厚的眼鏡的校長了。

“你叫什么名字？”校長用試探性的口氣，帶著又憐愛又惋惜的表情問小女孩。

可憐的小女孩張了張嘴唇，什么也說不出來。

“好……你能從一數(shù)到一百嗎？”校長換了個問題。

小女孩又張了張嘴唇，還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好……從一數(shù)到十呢？”

小女孩快急哭了。她把頭埋在爸爸后背，只朝校長露出兩只乞求的大眼睛。

“好……”校長嘆了口氣，把捏在右手的粉筆放到左手，撫摸了一下小女孩梳著兩條小羊角辮的頭，用悲傷的語氣說，“你不會說話，讓我怎么教你呢？”

2

小女孩騎在馬背上，頂著一頭白花花的粉筆灰，在噠噠噠的馬蹄聲和爸爸沉悶的嘆息聲中回家了。

這次經(jīng)歷使小女孩明白，不是父母不想讓她上學(xué)，而是她自己不會說話，不能上學(xué)。于是活潑開朗的小女孩有了心事，變得悶悶不樂、郁郁寡歡了。

可是命運之神不會拋下這么可愛的小姑娘不管。一年后，有一天家里來了一位收購牛羊的商人，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小女孩和其他兄弟姐妹的不同之處，于是他把黑乎乎的手伸進(jìn)口袋，掏出一張一元紙幣和一塊包著錫紙的糖，塞進(jìn)她的小手。

小女孩把糖放進(jìn)嘴里，盡量均勻地咬成五份，給小弟和小妹各分了一份；哥哥姐姐的那一份，吐出來放在干凈的面柜上，等他們放學(xué)回來再吃。

在“嘎嘣、嘎嘣”咬糖的過程中，她算出來，一塊錢，總共十角；馬路邊白胡子爺爺賣的糖一角錢八顆，一塊錢能買八十顆糖。八十顆糖，夠吃媽媽說的一輩子了！

商人一邊喝茶，一邊和小女孩的父母拉家常。

“這么說，這孩子不能上學(xué)了嗎？”商人看著小女孩問。

“是的?！卑职执?。

“沒看大夫嗎？還有沒有治好的可能？”商人又問。

“這幾年，幾乎把醫(yī)院的門檻踏斷了。可是大夫們都說無能為力?！?/p>

“可是，孩子不能讀書，一輩子多么遺憾！就像我，只能和牛羊打交道?？偟孟胂敕ㄗ??！?/p>

“誰說不是呢！可是……”媽媽說，兩串淚水涌出她的眼眶。

“這個也許能治好。我常年在安多地區(q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做生意。我知道桑科草原有個歌唱家，名叫央金拉姆。她唱的歌美妙極了，就像清風(fēng)吹過樹林、泉水滴落青石，好似妙音天女下凡到人間。此外，傳說她會熬制一種獨特的草藥，那種草藥不但能醫(yī)治各種喉嚨方面的疾病，而且還能使嗓音美如天籟。當(dāng)然我只是聽說……但是，好像確實有這么一個人?！?/p>

父母的眼里發(fā)出驚喜的光芒。

商人接著說：“那個央金拉姆，還生著一副菩薩心腸，草原上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她幫助窮人的善事善行。如果能把你們的女兒帶到?？撇菰业剿?，請她用她的秘方療治，也許孩子就能夠說話了?！?/p>

“真的嗎？”父母問道。

“我不敢肯定……”商人答道，語氣閃爍，“因為這個央金拉姆，就像草原上的白云一樣行蹤不定；尤其是這幾年，很少有人見到她了……但是只要心意真誠，說不定就能碰上她。”

“那我該怎么做呢？”爸爸問。

“騎上你的馬，帶著你的女兒，去?？撇菰?，尋找她吧！”

“可是，?？撇菰敲创蟆?/p>

“她的歌聲就像草原上的溪水，到處流淌；她的故事就像草原上的鮮花，到處開放。去吧，不要猶豫，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3

幾天后的一個黎明，一陣噠噠噠的馬蹄聲踏破了夜的寧靜。一匹健壯的黑馬，馱著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出了村莊。

小女孩當(dāng)然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她高興極了，暗暗下定決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要找到央金拉姆。

小女孩健康而開朗。雖然不能上學(xué)使她幼小的心靈充滿了憂愁，但本質(zhì)上她是一個活潑樂觀的孩子。她圓圓的臉龐，臉蛋黑紅，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聰穎倔強的光芒。她的身材，比八歲的年齡要小很多，看起來不過六歲的樣子，但是她的身上，透著一股天生愉快而不服輸?shù)臍赓|(zhì)。她的爸爸，體格魁梧，長著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五個孩子的家庭重?fù)?dān)，加上為眼前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女孩日夜操心，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

這是小女孩第一次跟著爸爸出遠(yuǎn)門。以前爸爸也曾多次帶她尋醫(yī)問藥，但那都是在離家很近的地方，那些醫(yī)生和巫婆見了她，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這一次路途遙遙，會有什么意外的收獲嗎？聽起來，這個央金拉姆比以往那些醫(yī)生和巫婆強很多，起碼，她美如天籟的嗓音、秘制的草藥、神秘的行蹤，對有求于她的父女倆來說，充滿了強烈的吸引力。不用說，馬背上的父女倆在各自心里展開了對她的想象，對這趟旅途充滿了期待。

“爸爸，”小女孩用手語無聲地和父親交流，“那個央金拉姆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爸爸用很大的聲音對她說，“人怎么能是假的呢？”

“我們能找到她嗎？”

“一定能，我的孩子！”

他們經(jīng)過一座紅色的小山，那座山名叫紅朵朵山，山腳下就是小女孩日思夜想的小學(xué)。她瞧了瞧長著旺盛野草的泥巴圍墻，瞧了瞧迎風(fēng)招展的五星紅旗，用手語對爸爸說：“爸爸，等找到了央金拉姆，我就可以上學(xué)了，是嗎？”

爸爸并沒有馬上回答，他沉思了一會兒，才含含糊糊地說：“唔……也許吧，也許。”

本來愉快的談話蒙上了一層陰影。小女孩很不滿意這個回答。爸爸應(yīng)該這么回答：“嗯，是的，是的！等找到了她，請求她給你喝下她秘制的草藥，你就能開口說話，就能上學(xué)了！”

“爸爸，你不能讓黑金走慢點嗎？”小女孩轉(zhuǎn)過身，朝爸爸打手勢。

爸爸趕緊扯扯韁繩。

名叫黑金的駿馬放慢了腳步。過了一會兒——

“爸爸，你不能讓黑金走快點？”

爸爸趕緊夾了夾馬肚子。又過了一會兒——

“爸爸，你老是用馬鐙踢黑金的肚子，你會把它弄疼的！”

爸爸趕緊松開雙腳。

爸爸終于說：“等找到了央金拉姆，你就能上學(xué)了！”

小女孩對這句話非常滿意。于是，旅途又充滿了輕松和快樂。

4

遠(yuǎn)山在晨曦中若隱若現(xiàn)，蒼茫無際。近處的大河像一條銀色的綢緞。秋收剛剛開始，被麥根帶出來的泥土散發(fā)出成熟的大地氣息。一些收割后的麥茬地凌亂不堪，顯示出人們收割時的興奮和急迫，就像有人在后面敲鑼打鼓、攆著他們。瞧，玉米在晨風(fēng)里搖著它纖細(xì)修長的胳膊，仿佛在問父女倆：你們騎著馬兒，這是要到哪里去呀？可是不等小女孩回答，它們輕盈的身影就被馬兒甩在后面了。

小女孩想起昨天，自己挎著栲栳去玉米地摘玉米棒子的情景，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騎在馬背上，去那遙遠(yuǎn)的桑科草原，尋找傳說中的央金拉姆。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小女孩坐在馬背前面，依偎在爸爸懷里。從爸爸的沉默里，她能感覺到爸爸心事重重。他在想什么呢？小女孩不知道。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集市上。離太陽出來還早，可是做生意的人已經(jīng)在馬路兩邊擺開了他們的商品：驚恐地趴在地上悄無聲息的公雞母雞，因為察覺了主人即將出賣自己的意圖而狂躁不安的牛羊，用山里的新竹子捆扎的掃帚，針頭線腦，花花綠綠的糖果……有幾個賣東西的女人看見馬背上的小女孩，眼睛里放出了亮光。小女孩知道，那是她們看見了自己的新衣服和花書包。新衣服是實實在在的，可是花書包只是個樣子。

這時她看見集市一角蹲著兩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男孩子。兩人面前攤開放著一本厚而發(fā)黃的書，看見父女倆經(jīng)過，大一點的男孩站起來，立正，背搭雙手，搖頭晃腦，誦道：

……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jīng)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于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lǐng)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jīng)人……我愿保你取經(jīng)，與你做個徒弟?！薄?/p>

小女孩聽得呆了。她覺得自己從未聽過這么美好的聲音、這么美好的語言。她對爸爸打手勢道：“爸爸，我聽明白了?！?/p>

爸爸心里一動，說：“他們講了些什么？我可什么也沒聽明白?！?/p>

小女孩得意洋洋，比畫道：“你真笨。他們講的是，一只猴子被人救了，他要和師父，去西方取經(jīng)了?！?/p>

“哦，和我們一樣?！卑职中χf。

5

黑金馱著父女倆，出了集市。抬眼望去，到處都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村莊。在一個村莊邊上，迎面走來一群流浪狗。它們瘦骨嶙峋、毛發(fā)稀疏，用絕望而憂傷的聲音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小女孩可憐它們，從爸爸的褡褳里摸出一塊饃饃，拋給邊上最瘦弱的一只小狗，于是狗群全都狂叫著追上來，嚇得黑金一陣狂奔……小女孩緊緊地抓著馬鬃，生怕自己顛下馬背。等狗叫聲漸漸消失，她張了張嘴——狗叫聲真是又恐怖又難聽！

六月的太陽一路追隨著他們，擺出一副要跟他們?nèi)ヒ惶松？撇菰募軇?。走過了不知多少個小河邊的、山腳下的、大路旁的、山坡上的、洼地里的……小小村莊后，黑金馱著父女倆，來到了癿藏山梁下?！坝酢痹谝惶幰安菝?、樹木成陰的山坡邊，爸爸勒住黑金。他把黑金的韁繩解開，讓它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小女孩把褡褳里的吃食拿出幾樣，擺在草地上。一個白色的大塑料桶里裝著媽媽早早起來煮的茶水，現(xiàn)在茶水還是溫?zé)岬?。爸爸把深褐色的茶水倒進(jìn)兩只小龍碗，咕嚕咕嚕喝起來。一碗茶水，在他的喉嚨里滾動幾下就不見了。很快，茶水變成六月的汗珠，在他的額頭和鬢角閃閃發(fā)光。小女孩喝不下也吃不下，她一門心思，只想著央金拉姆。

歇息了一會兒，父女倆重新爬上馬背。

黑金開始爬坡。它吃飽喝足，有的是力氣。

癿藏山梁上到處都是樹。大大小小的白楊、榆柳，各種果樹、灌木，長得雖然算不上俊俏挺拔，卻也像模像樣，沒有一棵顯出衰敗猥瑣的樣子。山上雖然也有涼風(fēng)，但它總是輕輕吹一下就跑走了。

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小白點。那小白點越變越大、越變越大，終于變成了一匹漂亮但憔悴的白馬，拉著一輛嘎吱作響的馬車，來到了父女倆面前。白馬耳朵軟沓沓的，鼻子不停地噴著粗氣，嘴邊堆著一層白沫。顯然，它拉著馬車遠(yuǎn)道而來。坐在車前的兩個人，本來無精打采，看見父女倆就抬起頭，挺了一下身子。這是一老一少父子倆，兩個人都顯得憂傷、疲憊，好像他們不是坐著馬車，而是長途跋涉走來的。父女兩人發(fā)現(xiàn)，馬車?yán)锾芍晃焕夏棠?。她蓋著一床厚厚的棉被，臉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把亂糟糟的白發(fā)。爸爸露出關(guān)切的神色，俯身問道：

“老人家，恕我冒昧，這是怎么了？”

老人抬起頭，像個孩子似的蠕動了一下嘴唇，還沒說話，兩串渾濁的淚水就滾下了臉龐：

“這是我的老伴，久病不愈，聽說?？撇菰嫌形幻t(yī)，就前去尋找。可是整整找了半個月，也沒找見?！?/p>

“整整半個月，也沒找見嗎？”爸爸一聽“?？撇菰焙汀懊t(yī)”，急忙問道。

“是啊，連醫(yī)生的影子也沒找見。沒辦法，眼看病人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我們只好回來了。”

“您老伴得的是什么?。俊?/p>

“這兒，”老人指指自己黝黑松弛的脖子上尖突的喉結(jié)。這時馬車已順著下坡拐進(jìn)了一個山彎。

“你們尋找的醫(yī)生，叫什么名字？”爸爸對著從山彎里傳出來的馬鈴聲，大聲喊道。

山彎深處，熱風(fēng)隱隱約約送來幾個含混不清的字。

隨后，就連馬鈴聲也聽不到了。

6

黑金自信地往前走著。在它的生命中，經(jīng)受過哪些磨難呢？瞧，它孤零零一個；它的父母呢？兒女呢？小女孩從來沒有見過。她仔細(xì)觀察了黑金飄逸瀟灑的鬃毛和聰穎好看的頭部、釘著鐵掌的四蹄、強有力的四肢、漂亮的長尾巴和俊美健朗的身體，不知怎么，她覺得這匹馬兒大概很不幸?？粗鼕^力前行的樣子，她從心底里心疼它、可憐它，很想下地走到它跟前，把頭貼在它臉上，對它說幾句溫柔體貼的話。

可是央金拉姆！這位神秘的歌唱家，治療喉嚨疾病的神醫(yī)，時時鉆進(jìn)她的腦海，打斷她的思緒。她之所以觀察黑金，思索它的人生，就是為了把占據(jù)腦海的央金拉姆趕跑。她想，那位老爺爺和他的兒子整整找了半個月也沒有找見的醫(yī)生，就是她和爸爸要找的央金拉姆嗎？如果真的是她，他們找了半個月沒有找見，自己和爸爸能找見她嗎？

顯然爸爸也在思考這件事情。只聽他說：“這么巧……我敢斷定他們找的就是央金拉姆。難道這是佛祖在提醒我們，讓我們不要懷抱希望，回去嗎？”

黑金繞過了一道又一道山彎，慢慢的，它的步伐越來越緩慢，呼吸聲越來越粗重。爸爸跳下馬背自己走路，給它減輕負(fù)擔(dān)。馬背上少了一個人，黑金輕松了很多，步伐輕快起來了。

天氣悶熱極了。山梁、樹木、花草都蔫巴巴的，懶得動一下身子、抬一下頭顱?？諝馔?，半天也沒有一絲風(fēng)吹來。溽暑考驗著萬物。有只鳥兒，仿佛萬物選出的代表，它有氣無力地替大家叫道：

“苦苦——苦呀！苦苦——苦呀！苦苦——苦呀！”

另一只補充道：

“氣嘟嘟——嘟！氣嘟嘟——嘟！氣嘟嘟——嘟！”

于是小草好像抬了一下頭，樹葉好像搖了一下手，仿佛這么一抱怨，萬物的心里舒服了好多。

山梁兩邊到處都是樹。小女孩很想知道，這些樹是誰種的。好像猜著了她的心思，爸爸說：

“瞧，這些樹，大自然把它們種植在這片山梁上。秋天，樹籽落地，風(fēng)把它們吹到很遠(yuǎn)的地方，鳥兒把它們帶到更遠(yuǎn)的地方。雨水滋潤它們，土壤養(yǎng)育它們。它們吸收日月精華，吐納地泉芳郁……大自然，嘖嘖，神奇的、獨一無二的大自然呀！”

在這之前，小女孩從未聽說過“大自然”這三個字，可是如今聽說了，并不覺得陌生，反而很親切。她沉思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世界在她的眼前變得清晰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個明亮的微笑像一朵小花，盛開在她的臉上：??！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這就是神奇的大自然！不光樹木，還有山川、河流、小鳥、蟲兒、草兒……一切的一切，都是大自然！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驚喜不已。回頭再看身邊的事物，覺得有了別樣的意味，就連最弱小的青草，也給她一種沉重的感覺——它的身上也有沸騰的熱血，也有一顆和人一樣多情善感的心靈！

樹林里的鳥兒們好像知道了小女孩這個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為了表揚她、感謝她對大自然的理解而唱起了贊歌……一只鳥兒贊嘆道：

“嘖嘖！嘖嘖！嘖嘖！”

另一只應(yīng)和：

“啊呀！啊呀！啊呀！”

小女孩也覺得這是鳥兒在夸贊她，不禁撅起嘴巴，學(xué)了一下鳥叫，想給它們一聲回音。可是她什么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她又試了一下，還是沒有發(fā)出聲來。

這時候，一只鳥兒急切地叫道：

“舅舅！舅舅！舅舅！”好像在邀請舅舅到家里做客，可是另一只鳥——也許是它的舅舅，卻慢吞吞地答道：

“不——啦！不——啦！不——啦！”接著就噗嚕嚕飛走了，邊飛邊叫：“不——啦！不——啦！不——啦！”好像害怕外甥會追上來似的。小女孩想起自己的舅舅，拍著小手笑了。

“你聽見了嗎，爸爸？”她用手語對爸爸說。

“聽見什么？”

“小鳥的叫聲?！?/p>

“沒有。”

“舅舅！舅舅！不——啦！不——啦！沒聽見嗎？”

“嗯，我什么也沒聽見?！?/p>

父女倆這樣交談的時候，小女孩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一回，她竟然無意中發(fā)出了兩只小鳥的叫聲，雖然很小，小到她自己也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出聲了，但她深信，“舅舅”和“不啦”，真的從她的喉嚨深處發(fā)出來了。她驚喜極了，低頭沉思了一陣，好像在探尋那兩個美妙的詞語從她喉嚨里蹦出來后躲在哪里了；然后，她伸長嘴唇，努力抬起舌頭，想再次發(fā)出“舅舅”這個詞語，但是喉嚨就像一個寂靜的、無底的深淵，任憑怎么努力，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又鼓起鮮紅的腮幫，嘟起嘴唇，想發(fā)出“不啦”這個詞語，也失敗了。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嘗試，急得額頭和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可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

7

不知過了多久，黑金終于翻過了癿藏山梁。爸爸這才跨上了馬背。

太陽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掉轉(zhuǎn)了步伐，與父女倆背道而馳了。它掛在西天，放射出耀眼的金光，搖搖欲墜。黑金迎著夕陽送來的清風(fēng)，輕快地往山下奔跑。日落時分，眼前的馬路逐漸變窄，原本由馬路隔開的山梁兩邊的密林，這時越逼越近，好像它們都想跨過這條小路，走到對方那一面去。古老的樹木枝條交錯，覆蓋著整條小路，置身其中，光線幽暗，仿佛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不久，游蕩在樹梢上的光束慢慢溜到樹身和樹根上，樹林里卻還明亮。即使抬頭也看不見天空，但是能感覺到天空布滿了六月傍晚那種特有的清新透明、讓人心曠神怡的氣息。鳥聲鞭炮似地一陣陣炸響，好像鳥類們正在操辦什么喜事。它們的叫聲很有規(guī)律，通常由一只鳥兒起頭，一鳴百應(yīng)，雖然參差不齊，但眾鳥都奮力發(fā)出自己最高亢最動聽的叫聲，并且在一定時間內(nèi)，將合唱推向高潮，再集體戛然而止，由一兩只鳥兒收尾。它們真是天底下最偉大的歌唱家！也許它們的歌聲振奮了萬物的精神，青草挺直了身體，渾身上下閃爍著綠寶石般的亮光；樹木枝條婆娑，輕歌曼舞，仿佛在說：“真好呀！悶熱的一天，終于過去了！”就連路邊的石頭也濕漉漉的，飽含情意和水分。樹林里漸漸昏暗下來，白天被熱烈的太陽味道掩蓋了的各種植物和林中動物的氣味，此時被溫暖的濕氣所蒸發(fā)，東一股西一股，刺激著馬背上旅人的鼻子。鳥叫聲漸漸稀疏，不久，最后一只鳥兒，也沉入了夢鄉(xiāng)。只有黑夜的御用歌唱家夜鶯，用美妙的歌喉贊頌著黑暗……是啊，萬事萬物都在向往、歌頌著白天；總得有人也為黑夜唱一支贊歌，陪伴它度過也許它也不愿意獨自面對的漫漫長夜……四周黑乎乎的，看不見黑金的蹤影，只聽見它釘著鐵掌的馬蹄均勻而響亮地響著。

今晚，將在哪里睡覺呢？小女孩想。她很困，睡意一陣陣襲來；可是在沒有走出這片黑乎乎的樹林之前，她強撐著不敢睡去，萬一爸爸不留神，讓魔鬼把她捉去，該怎么辦呀！

好在爸爸點亮了馬燈，眼前的世界一下子亮了起來。首先看到的是掌燈的爸爸，接著看見黑金強壯的身影，不偏不倚地向前走著，好像這條密林小路，它已經(jīng)走過千百遍。既然燈亮了，也就不用怕魔鬼了。小女孩依偎在爸爸懷里，放心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爸爸搖醒，用他有力的雙手抱下了馬背，抱在他的懷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去。顯然，這是一個村子，狗聽到陌生的腳步聲，不論大小，從村子的各個角落狂吠起來。父女倆就在不友好的狗叫聲中來到村邊上第一戶人家，爸爸彬彬有禮地敲了幾下那家人的門扉。

屋里先是亮起了燈光，接著，為了表示屋里有人而響起一串大聲的咳嗽。“喂，門外是什么人？”一個沙啞的女聲喊道。

“是我，喬莊的金匠，和我的女兒。麻煩好鄉(xiāng)親，給我們借宿一晚！”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馬燈下出現(xiàn)一個高大豐滿的中年女子，她警惕而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爸爸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我家男人不在家……”

爸爸向后退了一步?！按驍嚵?。我去別的人家問問吧！”他說。

“別的人家，今晚都去王家守喪了。進(jìn)來吧！”

這是一所非常漂亮考究的屋子。女主人給父女倆倒了茶，又端來饅頭、烙餅、煮洋芋和雞蛋。父女倆吃起來。吃到一半，爸爸請求女主人，能否給他的馬兒一點草料和清水。

“當(dāng)然了，”女主人說，“誰能忍心讓牲口挨餓呢！”

小女孩覺得這個女主人雖然面容看起來有點愁苦，但是心腸真是好極了。好極了的心腸使她別有一種美。

父女倆吃飽喝足，黑金也在院中發(fā)出幾聲滿意的嘶鳴。

女主人帶著小女孩來到隔壁的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很亂，里面有一股小女孩熟悉的小孩的尿騷味兒。一爿很大的炕，幾乎占據(jù)了房間的大部分空間，炕上隆起一個個小身子，一顆顆黑油油的頭整齊地排列在枕頭上。女主人上了炕，揭起被角，讓小女孩睡在自己旁邊。

“可憐的孩子！”女主人說，充滿同情與憐愛地看著她，“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唉，可憐的……”

小女孩不曉得她看出來了什么，她也懶得去思索。

女主人不住地唉聲嘆氣。

“你的媽媽，該怎樣地傷心、怎樣地哭喲！一個多好的孩子呀！卻是個啞巴。唉喲！”

“謝天謝地，我的孩子們都很健康！”

這時，寬大的被子顫動起來，一個小孩抬起頭，兩只眼睛睡意惺忪，驚訝地望著小女孩。他的母親說：

“睡吧，乖乖，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p>

于是那顆頭落到枕頭上，閉上了眼睛。

可是另一顆黑油油的腦袋從被底下探出來，望著她。接著又探出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總共探出了六顆黑油油的頭顱。六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床上陌生的小女孩。有兩個看了一會兒哭了，有三個吵起架來，只有最大的那個女孩平靜地望著她，問：

“你叫什么名字？”

“……”

“你幾歲了？”

“……”

“你幾年級了？”

“……”

“你為什么不說話？”

“……”

小女孩再也不能望著她了。她幾乎要哭了?？墒撬龥]哭。她搖頭代替回答。

“原來是個啞巴！真可憐。我十二歲，四年級了?！?/p>

于是她帶著大人般憐憫的表情，不眨眼地望著小女孩。小女孩低下頭，默默地轉(zhuǎn)過身，閉上眼睛。

房間里很快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可是小女孩卻久久難以入眠。她多么難過……瞧這一群孩子，都會說話，連最小的那個，頂多只有三歲，也能哭喊著和姐姐吵架，可是為什么只有自己不會說話呢？這是為什么？為什么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不會說話、不能上學(xué)？她越想越傷心，把頭埋在被底下，偷偷地哭了。

哭了一會，她又操心起這趟征程能否找到央金拉姆。啊，央金拉姆……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她呢？找不到該怎么辦？??！找不到……小女孩用牙緊緊咬住被子，淚珠又雨水般滾落臉頰，她不敢再想下去，找不到央金拉姆，自己該怎么辦？

但是她忍不住不想。她小心翼翼地?fù)Q了個方向，認(rèn)為她和爸爸一定能找到央金拉姆的。是的，一定能！既然一定能找到，那么，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小女孩想到這里，破涕為笑了。很快，一直徘徊在她身邊的睡神得到了機會，它把手輕輕一揮，小女孩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小女孩就從睡夢中被爸爸抱到馬背上，上路了。

8

深灰色的天空布滿了星星。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小女孩不知道。她只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潮濕涼爽的空氣，伴隨著陣陣清風(fēng)，讓人感覺非常舒適、愜意。如果仔細(xì)聆聽，還能聽到夜的輕聲細(xì)語，那是早起的鳥蟲們，在互相問安。樹木影影綽綽，站在那里揮舞著各自的手臂。經(jīng)過一夜的歇息，黑金精神抖擻，噴著響鼻，氣派地向前走著，步態(tài)雍容華貴。一只受驚的白兔，飛快地從它面前逃進(jìn)旁邊的樹林。玉米地一片連著一片，千萬棵玉米在星空下散發(fā)出甘甜的清香。玉米地消失后，出現(xiàn)一排排籬笆，籬笆背后，平和地躺著一個小村莊，偶爾從某個農(nóng)家院落傳出一兩聲狗叫，也顯得非常平和、寬容，甚至還有點早起后向主人撒嬌的味道。有時候，馬會經(jīng)過一片池塘或者水洼，馬蹄聲驚起一兩只青蛙，它們便抱怨地呱呱叫起來，每一聲“呱”，都好像被六月清晨的空氣粘住了，停留一陣才消失。黑金走過了田野、村莊、河流、小山丘……空氣里似乎開始出現(xiàn)霧氣，一切都變得霧蒙蒙的。一條小溪出現(xiàn)在眼前，叮叮咚咚，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多么好聽的聲音！小女孩情不自禁，又把舌頭卷起，模仿溪水的聲音?！岸！彼暗?，感覺到平展的舌頭抵住了上顎的牙齒，但是聲音卻不知藏在哪里。她又使勁咧開嘴唇，重復(fù)這個動作，聲音依舊無影無蹤。但她沒有氣餒。她接著發(fā)“咚”這個音。它藏得更深?！斑恕彼钗豢跉?，以自己心目中最大的聲音喊道，而且比前幾次更加用力，舌尖抵住上顎，從腹腔深處送出一口氣，然后側(cè)耳傾聽，但是就像上幾回一樣，她什么也沒有聽見。

她想，是不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被風(fēng)刮跑了呢？

她好想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什么樣的??！

這個想法激勵著她，她又模仿起青蛙的叫聲：“呱，呱，呱”，每模仿一遍，就像男孩子點燃鞭炮跑到一邊聽響聲一樣，又興奮又緊張地傾聽，但是她心目中發(fā)出的“呱呱”聲，仿佛被魔鬼緊緊攥在手心……小女孩非常失落，卻不肯停下。光是這樣張著嘴練習(xí)，也是非常激動人心的一種體驗。

黑金毫不猶豫地踏進(jìn)一條小溪，“啪，啪，啪”，“嘩，嘩，嘩”，馬蹄兒響亮地拍打著溪流，攪起一陣悅耳的水聲。小女孩急忙換了聲調(diào)，“啪，啪，啪”，“嘩，嘩，嘩”，無聲地模仿著。

等過了小溪，爬上一道幾乎沒有坡度的丘梁，霧越變越濃了，眼前一寸一寸黯淡下來。抬頭看天時，發(fā)現(xiàn)天邊不知不覺也暗下去了。樹林里的鳥兒們，用歌唱迎接新的一天。光從歌聲上判斷，就知道那是些烏鴉、麻雀、喜鵲、斑鳩、白頭翁……它們有的佇立在樹枝上，有的跳躍在草叢中，用各自不同的音調(diào)，你一聲我一聲地唱著。也許它們在彼此訴說昨夜的夢境，也許它們在商議今晨的早餐，也許在討論下午的聚會，也許在夸贊自己的伴侶……誰知道呢！小女孩嘟著嘴唇，翹著舌尖，又忙著學(xué)習(xí)鳥兒的叫聲了。她不光學(xué)習(xí)鳥叫，還把里面的感情色彩，“啼叫”得動人婉轉(zhuǎn)……

霧氣逐漸變淡了。過了不久，就變得似有若無，山川河流、樹木草地，仿佛籠罩著一層薄而透明的輕紗，只需手指那么輕輕一揭，就可以把它撕掉似的。不久，這層薄紗終于消散了，天空也逐漸泛紅、明亮了。滿天繁星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呢？小女孩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它們不見了，只剩下幾顆明亮的星星，還戀戀不舍地掛在清藍(lán)碧透的天幕。她想，它們可能是趁自己學(xué)習(xí)鳥叫的時候，踮著腳尖一起跳進(jìn)天幕里的。星星也有它們的聲音。它們掛在天上，并不是悄無聲息的，它們肯定也在歌唱，就像小鳥一樣，只不過它們離大地太遠(yuǎn)，人們聽不到而已。它們的歌聲是怎樣的呢？小女孩想。也許是這樣：“咿……”她平展舌頭叫了一聲。不對。應(yīng)該這樣：“噓……”或者“唏……”噢，不，不是這樣，她沉思著搖搖頭——應(yīng)該是一種非常微弱、細(xì)小而又整齊、甜美的聲音，在繁星如寶石一樣掛滿碧空的夜晚，所有的星星一起歌唱，它們的聲音聚攏到一起，合成類似于風(fēng)吹樹葉時“沙，沙，沙”的樂聲，在溫柔的小湖里游泳時“泠，泠，泠”的水聲，或者在夏夜寂靜的晴空下，千萬棵玉米一起拔節(jié)抽穗時“嚓，嚓，嚓”的輕響，以及微風(fēng)拂過金黃的麥浪時“簌，簌，簌”的悠響……

小女孩想得入神。

馬鈴叮當(dāng)響……在這悅耳的聲音中，云兒一片片，變白了，風(fēng)兒一絲絲，變輕了，田野一壟壟，變綠了。這時候，太陽和他們一樣，也在趕路；它剛爬到東山的半山腰，可是它的光芒卻已抵達(dá)山頂。不久，朝霞滿天、金光萬道，讓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云雀響亮地叫起來，好像在為這燦爛的朝霞唱一支贊歌。伴著霞光，四周騰起一股六月清晨的潮潤朗潔之氣，萬物匯聚的清華，把一輪紅日徐徐托上山頂……那輪舉世無雙的紅日閃爍著，火焰一樣跳躍著……不多時，金燦燦的陽光如山洪暴發(fā)，突然席卷了山川大地。在旭日的照耀下，眼前的世界多么明亮、年輕、新鮮、歡快、蓬勃、可愛！多么磅礴、自由、奔放、活潑、迷人！

不知不覺，黑金馱著父女倆，來到了黃河岸邊一個古老的渡口。

9

多么雄偉壯觀的景象呀！一條河狂歡狂怒，前不見首、后不見尾，在清晨燦爛的陽光下，發(fā)出沉甸甸的金光。那些金光隨著激烈的水流，跳躍，迸濺，形成千萬顆金珠，倏忽飛起、倏忽濺落，匯入河水，又再度變幻成數(shù)不清的金珠……很多水鳥，在這些金珠間嬉戲覓食、從容不迫?！皣W——嘩——嘩——”水聲喧天，東流而去。順著黃河水望去，近處村落成群、良田萬頃，遠(yuǎn)處群山肅穆，與雄渾的黃河遙相呼應(yīng)、相得益彰。

這么大的黃河，渡口卻小得可憐。但是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蓮花古渡”。只見渡口停泊著十幾艘大大小小的木船。爸爸挑了最結(jié)實寬敞的一艘，帶著黑金和小女孩上了船。

黃河水奔騰跳躍，振聾發(fā)聵，咆哮激蕩，令人驚懼。船兒隨著強勁的急流，不用船家劃槳，自顧自地在水面上飄著。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或渦旋或俯沖，或搖擺或顫抖，跳著舞蹈。小女孩覺得自己不像是飄在河面上，倒像是飄在疾如閃電、雷雨翻滾的烏云里。她感覺眩暈、惡心，但是滔天的水聲勃勃澎澎，氣勢恢宏，令她激動不已?？窗?！河水群飛、巨浪滔天，壯麗得讓人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成群的野鴨子，一會兒被巨浪的大口吞進(jìn)腹中，一會兒又被它吐出來，看得人驚心動魄。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或俯沖，或盤旋，或滑翔，或把頭深深地扎進(jìn)水里，好大一會兒才鉆出水面，長嘴巴上叼著一只頭尾劇烈擺動的小魚。陽光照在水面上，到處金光閃閃，像鋪滿了鉆石。小女孩從來沒見過這么洶涌澎湃、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河水，這么多美麗勇敢、自由自在的鳥兒，她突然很想唱一首歌。

“呼——”歌兒唱不出，她努力模仿著水聲。但是聲音仍藏在她的身體深處，不肯出來。

“大哥，你們騎著馬兒，這是要去哪里？”船家問爸爸。

“去?？撇菰??！?/p>

“去那里干什么？”

“尋找央金拉姆?！?/p>

“哦?！贝页烈靼肷?，“就是那個有名的歌手？”

“你怎么知道？”

“我從小在安多地區(qū)長大。我是聽著她的拉伊長大的?！?/p>

“這么說，你認(rèn)識她？”

“不，我只聽過她的歌。你們找她有什么事？”

“我們……呃，想請她幫個忙?！?/p>

“我勸你們還是回去吧！據(jù)我所知，她已經(jīng)于幾年前去世了。”

“?。　卑职煮@得張大了嘴巴。

小女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這個船家，他在胡說什么？

“那么，”船家停下手中的船槳，問，“是掉頭還是繼續(xù)往前走？”

“往前走！”爸爸說。

這么說，央金拉姆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嗎？這是真的嗎？將來說話和上學(xué)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嗎？小女孩頭落胸前，哭泣起來。

就在這時，船撞上了河里的巨石，突然一個趔趄，幾乎把船上的人馬掀進(jìn)河里。等船劇烈地旋轉(zhuǎn)幾圈后平穩(wěn)，大家看見，船底破了一個洞，一股手腕粗的河水，正咕嘟嘟往船艙里冒。

爸爸和船家手忙腳亂，尋找東西堵窟窿?？墒谴铣艘粭l又粗又糟的纜繩和一張千瘡百孔的漁網(wǎng)之外，什么也沒有。幸虧爸爸急中生智，使勁掰下一塊船幫上的朽木，這才將窟窿堵住。兩人又齊心協(xié)力把船上的水舀出去，還給黃河。末了，爸爸直起腰，心有余悸但不無慶幸地說：“好險哪！幸虧我女兒沒事！”

可是他的話音未落，突然，受驚的黑金長嘶一聲，一躍而起。船身失去平衡，坐在船邊上的小女孩，“啪”地一聲，掉進(jìn)了黃河。

船家見狀，沒有任何遲疑，“咚”地一聲跳下了水。

一切就像發(fā)生在夢里……小女孩在水里掙扎撲騰，爸爸在船上失聲疾呼……所幸船家很快就游到她的身旁，抓起了她的一只胳膊……他把可憐的小女孩救上了船。

10

由于搶救及時，小女孩除嗆了幾口水之外，沒什么大礙。

等船靠了岸，父女倆來到不遠(yuǎn)處的城里，住在了一個小旅館。

小女孩一躺到床上便沉睡過去了，爸爸卻因驚嚇過度，久久無法入睡。他望著女兒蒼白的小臉，想，這趟旅途遙遠(yuǎn)而危險，不如先讓她搭車到佛塔村自己的姑姑家，讓她在那里等著，過幾天自己騎馬趕來，再和她匯合，一起前往桑科草原，尋找央金拉姆。姑姑家就在大路邊上，去桑科草原必須經(jīng)過那個地方。他覺得最好這樣。

第二天一早，爸爸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女兒。經(jīng)過一夜酣睡，小女孩臉色紅撲撲的，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原來活潑開朗的樣子。她一聽爸爸的決定，歡快的小臉蒙上了一層烏云，打著手勢問：

“爸爸，要是我不小心丟了呢？”

“怎么會呢，我的孩子？你姑奶奶家就在大路邊上，一下車，走進(jìn)那個大核桃樹底下的木門就是了。你甚至連半分鐘都花不到，就能坐在她家炕上喝茶了。我給司機說好，他一定會把你放在佛塔村那棵大核桃樹底下?！?/p>

“不，爸爸，我害怕?！?/p>

“有什么害怕的呢？大家都用這種方法送小孩出門走親戚。再說，你已經(jīng)八歲啦！”

說不準(zhǔn)是這里面的哪句話起了作用，小女孩擦掉眼淚，點頭同意了。

父女倆離開旅館，在一家牛肉面館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然后騎著馬，來到前往桑科草原方向的路口上等汽車。可是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不見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過來一輛汽車。小女孩一面暗暗希望汽車不要來，一面對爸爸“說”道：“爸爸，你看，沒有汽車。我還是跟你騎馬走吧！”

“不，再等等。騎在馬上會把你累壞的。”

父女倆說話間，一輛突突突發(fā)出巨大聲響、咕咕咕冒出一股股黑煙的紅色鐵疙瘩朝他倆馳來。爸爸跳下馬背，遠(yuǎn)遠(yuǎn)地伸出手臂攔住了它。這是一輛結(jié)實、嶄新的拖拉機。只有家境非常殷實、勤奮能干的人家才會有這樣的拖拉機。拖拉機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看起來多么硬朗魁梧！和他的拖拉機非常般配。

爸爸踮著腳，大聲問拖拉機手：“師傅，你這是要去哪里？”

“??？”拖拉機手側(cè)耳俯身，但高亢的拖拉機聲使他聽不清爸爸的問話。

“我說，”爸爸更加高聲喊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黑措，你們要去哪里？”

“我們要去?？撇菰?，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的女兒拉到佛塔村？”

“哪個村？”

“佛塔村。”

“?。俊?/p>

“佛塔村！聽清楚了嗎？”

拖拉機手含含糊糊地點點頭。

“佛塔村村口有棵大核桃樹，核桃樹下有戶人家，主人名叫丹巴。丹巴長頭發(fā)、短胡須，是個美男子……麻煩你把她帶到丹巴家，告訴他們，這是喬莊金匠的女兒，他們就知道了……”

拖拉機手看看天空，不耐煩地打斷爸爸的話：“好的……我得趕緊趕路，要不然我的梨子就要爛了?！苯又?，他示意馬背上的小女孩快上車。

爸爸把小女孩抱下馬背，放進(jìn)車廂。小女孩挑了一個墊著麥草袋的竹筐，小心翼翼地坐到上面。透過尺把寬的綠竹條，可以看見里面裝滿了大而嫩的早熟梨。

“這是車費。我拜托你啦——”

不等爸爸把話說完，這個鐵疙瘩“嘭噔噔”上路了。

小女孩哭了。她站起來，朝爸爸招手。

爸爸跨上馬背，一邊策馬前行，好像打算追上他們，一邊朝女兒揮手。晨風(fēng)送來他的囑咐：

“我的好女兒，不要害怕，在佛塔村你姑奶奶家等著我，我們一定能找到央金拉姆！”

爸爸和黑金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被晨光遮住，看不見了。小女孩坐到草墊上，感覺自己就像被拋進(jìn)了無人的曠野那樣孤獨。

11

拖拉機狂叫著奔馳，把車廂里的水果筐顛得直跳舞。小女孩也像個可愛的不倒翁，一會兒彈起，一會兒落下，她得緊緊抓住水果筐的竹條或者車沿，才能讓自己在陣陣襲來的突然跳躍中穩(wěn)住身子。拖拉機手在車頭顛簸著，他用力扶著車把，強壯的背部前傾，把全身的力氣都傾注在雙手上，仿佛手底下鎮(zhèn)壓著一只兇惡的老虎。沙土路坑坑洼洼、崎嶇不平，好像被人和車馬踐踏了千百年，但是路兩邊的莊稼地卻像玻璃一樣平展——農(nóng)民在那里灑了多少汗水呀！

這會兒，太陽還沒有出來，空氣涼爽而清透。沿途的景物，什么山啦、河啦、樹啦、小橋啦、電站啦、莊稼地啦、牛羊啦……都在拖拉機震耳欲聾的突突聲中快速地倒退，好像疾馳的不是拖拉機，而是它們。小女孩聽著耳邊的轟鳴，嘴唇自然撅起，舌尖輕輕地碰了一下上齒，“突，”她“喊”道，這個簡單而無聲的發(fā)音游戲，很快就減輕了她和爸爸分離的痛苦?！巴?，突，突”，鐵疙瘩飛馳，她盡情地“喊”著。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覺得這種無聲的發(fā)音游戲無聊而且糟糕。她又想起爸爸，想到他孤零零一個人，騎著黑金，這會兒正走在這條路上，追趕著他們，心里又難過又高興。自從記事起，她就一直在爸爸身邊?？墒墙裉欤谶@陌生的旅途，他們分別了，分別了……

小女孩哭了，可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她多么希望，即便是哭泣，她也能發(fā)出聲音！那樣，她就可以上學(xué)了！

盡管在哭泣，小女孩還是注意到，沿途的景色漸漸發(fā)生了變化。眼下，這輛紅色的、漂亮的、閃閃發(fā)光的鐵疙瘩正奔馳在一道迂回美麗的山路上……山路兩邊的村莊被濃陰覆蓋，一條水色淺碧的水渠，清波溶溶曳曳，一路婉轉(zhuǎn)叮咚，為拖拉機雄壯的轟鳴作可憐的伴奏。清風(fēng)拂面，涼爽的感覺不像是夏天，倒像秋天。兩邊的平疇、淺崗上，已經(jīng)成熟但還沒有收割的大麥和小麥，郁郁離離，麥田外成排成行的柳樹亭亭如蓋，看起來美麗優(yōu)雅?？墒乔懊嬉涣辛羞b遠(yuǎn)而高聳的山巒，顯示出一派烏黑蒼茫、莊嚴(yán)肅穆的景象，好像它立在那里，是為了阻擋什么神秘可怕的怪物沖過來危害人類似的。剛剛還在陪伴她的風(fēng)景，不知為何，很快就變得陌生了……整個山川原野變幻不定，令人捉摸不透……就像那個央金拉姆。

拖拉機又蹦又跳，轟鳴向前。晨光越來越強烈，太陽快要出來了。路上一片寂靜，好像這地方?jīng)]有住人。這時候，前方的一座山上出現(xiàn)一座孤零零但很莊嚴(yán)肅穆的寺院，寺院旁邊還有一座潔白的佛塔。這是誰修建的？為什么把它修建在山頂？夏天，會有很多人放下手中的活來寺院朝佛嗎？冬天，人們會把自家儲存的糧食奉獻(xiàn)給里面的僧侶嗎？……過了那座寺院，山勢逐漸平緩，那些山，竟然變成了一片片草原，真是不可思議。豐美的、六月的草原??！盛大、吉祥、安寧、遼闊。難道這就是?？撇菰瓎幔啃∨⑿南?。她很想問問開車的叔叔，可惜自己不會說話。她又想起爸爸。要是爸爸在身邊，這時候準(zhǔn)會對她說：“快看！這就是?？撇菰　被蛘哒f：“?？撇菰涂斓嚼?！你仔細(xì)瞧著兩邊，說不定就能看見央金拉姆！”可惜爸爸不在身旁。她站起身來，認(rèn)真地眺望著草原，生怕忽略哪怕一處景物。在她的心里，美若天仙的央金拉姆穿著鮮艷的衣裙，飄著長長的頭發(fā)，正唱著歌，迎著朝陽，嫻靜優(yōu)雅地游蕩在附近的草原上。

可是草原上除了黑云一樣涌動的牛群和白云一樣飄逸的羊群，什么也沒有。連牧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偶爾出現(xiàn)幾頂黑帳篷，在綠油油的草原上黑蘑菇一樣盛開，但是很快，它們也被轟鳴的拖拉機拋在身后了。長空萬里無云、清藍(lán)碧透，一只蒼鷹展開巨大的翅膀，盤旋在前方的高空，仿佛在為拖拉機領(lǐng)路。老瞧著它怪膩味的，仿佛永遠(yuǎn)也追趕不上它，又仿佛它在和拖拉機捉迷藏，就在這個鐵疙瘩怒吼著要追趕上它的時候，它扶搖直上，往更遠(yuǎn)處飛去了。沉悶，枯燥，漫長，空曠，孤獨……小女孩想，這樣的旅途最適合唱歌?？墒?，唱什么歌好呢？她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草原漸漸退卻，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列列山脈……小女孩發(fā)現(xiàn)，這會兒，拖拉機帶著她轟隆隆駛進(jìn)了一條又深又窄的峽谷。奇怪的是峽谷里竟然散落著不少人家。割下來的燕麥、雜草、黑麥，被捆成一束束，倒掛在一根根專門用來曬草的木架上，本來它們離開了泥土，被曬得干枯，但是夏天隨時到來的雨水滋潤著它們，充沛的陽光照耀著它們，于是它們又活轉(zhuǎn)過來，枯莖上發(fā)出新芽，又要重新開花了。一群群麻雀輕盈地在上面跳來跳去，啄食沒有破苞掉到地上的籽實。一些散落在山上的黑牦牛聽到拖拉機聲，停止吃草，抬起頭雕塑一樣目送這只龐大的怪物蹦蹦跳跳地奔向遠(yuǎn)方。胖乎乎的旱獺快活地奔忙，人一樣佇立在洞口瞧著迎面駛來的大家伙。一只隱藏在灌木叢中的野雞被車聲驚動，尖聲叫著“咕咕咕”，向它認(rèn)為安全的地方飛去。飛鳥、蒼蠅、蟋蟀、知了，在山坡上發(fā)出各自單調(diào)的樂聲。強烈的陽光被堵在峽谷里，悶熱難耐。還好，飛馳的拖拉機帶來一股股持續(xù)不斷的涼意。一些新事物依次出現(xiàn)，比如電線桿啦、小河啦、水車?yán)?、磨坊啦、松樹啦……可是麻雀、牦牛、野雞、旱獺……全不見了。愁悶的旅途??！

啊，央金拉姆，你在哪里呢？

12

過了很久很久，“突突突”，拖拉機停了。開拖拉機的叔叔下了車，來到車廂前，對小女孩說：

“喂，小姑娘，怎么樣，顛不顛？”

小女孩搖搖頭。叔叔笑了。

“你是哪里人？”

小女孩指指他們來時的路。

“你幾歲了？”

小女孩做出八歲的手勢。

叔叔粗獷的臉上浮上一層疑云。

“這么說……你不會說話？”

小女孩低下頭。

“可憐的孩子！”叔叔重重地嘆口氣，久久地凝望著她的小臉，好像在求證，又好像在惋惜。然后，他把手伸進(jìn)車廂，打開一個水果筐，挑了一個大大的梨，塞進(jìn)小女孩的手中：“吃吧！可憐的孩子！這一路上，你就沒想到自己拿一個梨吃嗎？”

小女孩點點頭。

“真是個好孩子?！笔迨迳焓秩嗳嗨齺y蓬蓬的小毛辮，說，“我也有過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珍珠寶石一樣的女兒……可是很不幸，她得了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她活不過十二歲，我整天提心吊膽，夜不成寐……果然，她十二歲那年秋天，我們正在地里收青稞，她就孤零零一個人躺在房頂上死去了，手里還拿著一雙正在為我編織的棉襪。哎呀，我的心喲！”

小女孩第一次聽見“死”這個字，第一次聽見有人說另一個人的死。而且死去的那個人竟然和她一樣，是個小女孩。但是，“死”是什么呢？她并不真的知道。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怕到即便現(xiàn)在太陽照在頭頂，眼前有這么一位高大魁梧的叔叔在和她說話，她也覺得周圍的一切可怕極了，到處都潛伏著難以名狀的危險。

可是叔叔并不知道小女孩心中驟起的波濤。他說完，自顧自跳上拖拉機頭，于是，這個冰涼的大鐵疙瘩，又唱著歌跳著舞上路了。

然而對于小女孩來說，旅途已經(jīng)改變。疾馳而過的山川、河流、草原、樹木、牛羊、蟲鳥，甚至偶爾出現(xiàn)的一兩個人類，都不再清新、明媚，而像是披著一層美麗外殼的怪物了。所有的一切，都烙上了那個早夭的小女孩的影子，雖然她沒見過她，她的爸爸也沒對她描述過她，但是那個小女孩的魅影一直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怎么也擺脫不了。她只好死死地盯著開拖拉機叔叔的后腦勺……但是她又害怕，這個長著烏黑卷曲頭發(fā)的腦袋，會突然變成一只可怕的怪獸，跳進(jìn)車廂，抓住她……

天??！怎么辦？唱歌吧！

小女孩真的“唱”起歌來?！俺钡膬?nèi)容，全是她一路上聽來的各種各樣來自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在她的心目中，大自然的一切都有聲音，包括太陽和空氣。她用心體會、模仿著大自然的萬千聲響，心靈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包圍，好像自己的喉嚨真的發(fā)出了各種美妙的聲音?！俺敝?，“唱”著，小女孩漸漸放松下來，忘記了死亡、忘記了恐懼，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中。在“歌聲”的蕩滌下，世界在她的眼里又變得清新明媚、安全踏實了。

13

直到“唱”得口干舌燥，小女孩才戀戀不舍地停下來。

她大口大口地吃完了叔叔給她的那顆梨。甘甜的汁水滋潤了干燥的喉嚨，小女孩覺得，自己的喉嚨就像一顆種子，已經(jīng)發(fā)出了翠嫩的綠芽。

是的，翠嫩的綠芽，正在探頭探腦向上生長的綠芽。

小女孩吃完梨，心里又踏實又愜意，甚至還帶著一絲幸福的惶恐。她滿意地躺在水果筐上，任這個鐵疙瘩怎么奔騰跳躍也不害怕了，她已經(jīng)摸著了這家伙的脾氣，放心地睡著了……

“小姑娘，醒醒！小姑娘，醒醒！”

朦朦朧朧中，小女孩聽見有人在喊她。她睜開眼睛。

是那位開拖拉機的叔叔，站在車廂旁，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臉訕笑地望著她。

“我說，你聽了可不要哭……我死活也想不起來，你爸爸讓我把你放在哪個村？”

小女孩從梨筐上爬起來。她被叫醒，大腦還未清醒過來，甚至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我說，你爸爸……讓我把你放在哪個村？”

這回聽清楚了。小女孩想告訴他，是“佛塔村”，可是她不會說話，只好靜靜地望著他。

“你也不知道嗎？”叔叔好像忘了眼前的小女孩不會說話，焦急地問道。

小女孩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嘴巴。

“糟了！”叔叔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腦門，喊道，“這該怎么辦呢？瞧我干的好事！”

此時夕陽西沉，眼前是一列列長滿青松、連綿起伏的山巒，夕陽的余暉落在山腰，為千萬棵蒼翠挺拔的松樹穿上了一件件金色的長裙。這是在哪兒？真是美麗極了！

但是這美麗的景色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小女孩心想。她知道，這位粗心大意的叔叔把自己弄丟了。

兩串淚珠，就像清晨樹葉上的雨滴一樣滾下她黑紅黑紅的小臉龐。她剛用新衣服的袖口抹去，兩串新的淚珠又滾下來，落在嶄新的、空癟的、牢牢地斜挎在小肚子前的花書包上。她想到爸爸和黑金，覺得他們就像在天邊那樣遙遠(yuǎn)。

叔叔看見她哭，急了。他一邊伸出大手為她擦眼淚，一邊滿含歉意地安慰她：

“小姑娘，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起你爸爸交代的那個村，把你交到你家親戚手里！放心吧，來，再吃顆梨子！”

小女孩哪還有吃梨的心情——這比中午聽到那個小女孩的死更糟糕——簡直太糟糕了！

“只能這樣了……我先帶你到我家，等我想起來，再把你送到那個村。你爸爸騎著馬，不花三四天工夫是到不了那里的。你盡管放心，三四天工夫，我就是把腦袋敲破，也能想起他說的那個村子?！?/p>

見他如此信誓旦旦，小女孩終于有了一絲安慰。于是，她將信將疑，就著淚水咬了一口梨子。

拖拉機“突突突”怒吼著上路了。

14

穿在松林上的裙子一點點褪色、變短，終于完全消失了。晚風(fēng)吹過松林，傳來一陣陣“嘩，嘩，嘩，”、“沙，沙，沙”的響聲。一種遼闊、深遠(yuǎn)、奔放、粗獷、不羈、雄偉、強壯的東西，沿著群山和松林彌漫開來，一直伸向遠(yuǎn)方……央金拉姆，小女孩再也不愿意想她了，甚至有些恨她。這個該死的女人、巫婆，躲在不知什么地方，讓她失去了爸爸……是的，這個巫婆！

現(xiàn)在充斥小女孩腦海的，全是自己騎著那匹黑馬的爸爸。要是這位開拖拉機的叔叔想不起佛塔村，該怎么辦呢？那她是不是永遠(yuǎn)見不到爸爸了？爸爸到達(dá)佛塔村姑奶奶家，找不到自己，會多么著急傷心啊！

拖拉機心事重重地往前走著，速度比之前慢了許多。那位叔叔的后腦勺和脊背籠罩著一層灰光，也好像裝滿了心事。終于，拖拉機慢吞吞地停在了一處開滿各色野花、野花背后是一大片茁壯青稞的路上。

世界一下子變得靜謐而優(yōu)雅。撲面而來的，除了花香，還有各種各樣美妙的、來自大自然的聲響。小女孩又開始“唱歌”了。

“咱們就在這里煮飯、過夜吧！”

叔叔跳下車，面對著蔥郁的松林，對小女孩說。

叔叔要去對面的松林中撿柴禾，小女孩也要跟著去。叔叔告訴她，車廂里的梨需要她留下來看護(hù)，可是小女孩怎么敢呢？叔叔那個死去的女兒，似乎潛藏在每一朵野花、每一株青稞、每一個陰影里面，隨時都會跳出來把她吃掉。

她堅決地跟在叔叔身后。

他們跨過一條叮叮咚咚、清澈見底的小溪，松脂油的清香越來越濃?？斓剿闪诌吘墸_下經(jīng)年的松枝和松針越來越厚，踩在上面沙沙作響。叔叔忙著撿柴禾，小女孩揚起脖子，出神地凝望著郁郁蔥蔥的松林，只見它們每一棵都挺拔秀頎，一陣清風(fēng)吹來，松干紋絲不動，松枝輕輕蕩漾，絲樂般的響聲波浪一樣，一波一波傳到小女孩的耳膜。小女孩屏息凝神，感覺那樂聲有時像千軍萬馬奔騰，有時像黃河水聲震耳欲聾，有時像數(shù)不清的鴿子同時展翅飛向遠(yuǎn)方，有時像溫柔的春潮隨風(fēng)涌過大地……雖然小女孩不懂音樂和舞蹈，但是她感覺到整座松山都在奏樂、舞動，伴隨著陣陣清風(fēng)，變幻著音律和舞步。這是一種令人震撼的視聽沖擊，是小女孩見識過黃河的壯闊雄偉之后，享受到的又一次心靈盛宴……很快，叔叔就撿了一大捆干柴，小女孩的手里卻只拿著一根剛到松林邊緣時隨手撿起的枯枝。

兩人興高采烈，滿載而歸。

路上，叔叔唱起了一首藏族民謠：

你要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

那我倆歡歡喜喜，

好好生活在一起。

你不喜歡我，

我不喜歡你，

那我倆客客氣氣，

誰也別生誰的氣。

叔叔唱得多么好聽！他的聲音高亢、嘹亮、自由、奔放，從這歌聲里，似乎能看到他天真歡快、無拘無束的童年時代，朝氣蓬勃、熱烈無羈的青年時代，以及英氣勃發(fā)但又充滿悲傷憂郁的中年時光……

小女孩也“唱”起了歌。這一次，她“唱”的是剛才聽到的松濤聲。她正“唱”得投入，叔叔轉(zhuǎn)過頭來，帶著非常驚訝的表情問：

“你也會唱歌嗎？”

小女孩大吃一驚。她停住腳步，困惑地四下望望，以為叔叔在和別人說話。

可是他俯身詢問的正是自己。

小女孩正要回答，叔叔笑了：

“哈哈，可能是我聽錯了?！?/p>

小女孩的心咚、咚、咚大聲地跳了起來。

15

六月的夜晚總是來得很遲。時間大概已到晚上七點，可是天空還很明亮。晚風(fēng)中，野花搖擺，青稞點頭，歸巢的鳥蟲發(fā)出疲倦而滿足的啼叫。有聲音的世界真是美妙極了。

叔叔用三塊扁圓的石頭壘起一個簡單的灶臺，在上面安上一口被煙熏得烏黑的小鋁鍋，點燃篝火。趁水還沒燒開，他在周圍采了些苦苦菜和野苜蓿，拿去小溪邊清洗。期間，小女孩一直想著剛才叔叔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問她是否會唱歌的事。

那么，是自己真的發(fā)出聲音來了嗎？

驗證這一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馬上嘗試，再“唱”一支隨便什么溪水之歌、松林之歌、鳥之歌、蟲之歌……可是這一次，小女孩害怕極了，生怕自己“詠唱”時，喉嚨里仍一片寂靜，什么聲音也沒有。為了防止自己情不自禁“唱”起來，她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嘴唇。

騰騰的火苗淹沒了小小的鋁鍋，鍋里的水頂?shù)每涌油萃莸男″伾w，啪啪嚓嚓跳起了舞蹈。叔叔還不見蹤影。爸爸、黑金、央金拉姆、那個死去的小女孩，還有剛才自己是否真的發(fā)出的聲音，交替在小女孩的頭腦中閃現(xiàn)……就在這時，她看見大路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幾個高高低低磕長頭行進(jìn)的身影。等他們走近，她發(fā)現(xiàn)他們總共四個人：一對中年夫婦，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他們都穿著樸素的藏服，前身系著一條沾滿塵土的皮裙，雙手套著兩塊厚厚的木板，五體投地匍匐、雙手向前伸直、磕頭后站起，往前走三步，又重復(fù)相同的動作。他們幾乎和洗菜回來的叔叔一起到達(dá)拖拉機旁。

這顯然是一家四口。只見他們的額頭都鼓著一個血包，臉上布滿了風(fēng)塵和汗珠，但他們的眼睛純凈、安詳、平和、喜悅，讓人從心底里對他們肅然起敬。

“嗡嘛呢叭咪吽！”叔叔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誦道。接著，他問男人道，“你們這是去拉卜楞寺朝佛嗎？”

“是的?！蹦腥诉吙念^邊回答，嘴里不住地念誦著六字真言。

兩個孩子經(jīng)過小女孩身旁。男孩子對她不屑一顧，可是他的妹妹小臉蛋又熱又紅、眼睛又大又黑，對小女孩好奇而又熱情地一笑，仿佛在問：“瞧，我們在磕長頭。你在這里做什么？”但是很快，她也趕到前面去了。

小女孩覺得，這個小姐姐真是親切極了。她戀戀不舍地看她和家人一步步消失在眼前。叔叔也望著他們虔誠的身影，臉上的表情感慨萬千：“我也曾經(jīng)帶著家人，從黑措一直磕長頭到拉卜楞寺，祈求佛祖保佑我那可憐的女兒……嗡嘛呢叭咪吽！”

說完，叔叔往鍋里放了一把掛面。等掛面在沸騰的鍋里變軟，他又把洗好的野菜全部放進(jìn)去，一頓簡單的晚餐就做成了。

小女孩吃了平生以來最香甜的一頓晚飯。對于她來說，光是在篝火上做飯、看叔叔把飯菜倒進(jìn)一只小木碗、再遞給她一只木頭做的小勺子，就已經(jīng)讓她非常新奇而且開心了。她一口氣吃了三碗。叔叔呢？他端起小鋁鍋，把最后一口湯也喝得干干凈凈。

此時夜幕降臨，星星一顆一顆跳上了天幕。

兩人吃飽喝足。小女孩想起了爸爸和他的黑駿馬。爸爸吃晚飯了嗎？他吃的什么？今晚他會睡在哪里？他會像自己牽掛他一樣牽掛她嗎？

不遠(yuǎn)處亮起了篝火。那肯定是剛才磕長頭的那家人，準(zhǔn)備在那里吃飯、過夜了。正如小女孩心里暗暗希望的那樣，叔叔見狀，就滅掉篝火，收拾好鍋碗，發(fā)動拖拉機，“嘭噔噔”載著小女孩朝他們駛?cè)ァ?/p>

16

那家人已經(jīng)搭起了帳篷、煮好了奶茶，每人手里捧著一碗糌粑，正吃得津津有味。篝火把他們沾滿灰塵的臉映得又紅又亮，額頭上的血包給他們增添了一種吉祥的光采。

叔叔跳下車，從車廂里取出十多顆梨子，放在篝火邊。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簡單寒暄了幾句。小姐姐的媽媽一邊道謝，一邊給萍水相逢的兩位客人倒了一碗奶茶。于是大家就像在家里一樣，圍著篝火拉起了家常。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黑措?？墒沁@個小姑娘，還不知道要去哪里?！?/p>

“哦，她不是你女兒嗎？”

于是，叔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菩薩保佑！”聽叔叔說完，一家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小女孩，眼神充滿了同情和憐愛。

“我們磕長頭去拉卜楞寺，是為我們?nèi)胰撕捅娚砬笃桨残腋！Ｃ魈靻⒊?，我們會特意給這個小姑娘祈求平安幸福。嗡嘛呢叭咪吽！”男人說。

小女孩感動極了。她很想說聲謝謝，可惜她不會說話。

“你不用感謝?！蹦莻€小姐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說道。

她把她從母親的懷里拉起來，兩個人來到花叢中。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指指自己的嘴唇，悲傷地?fù)u搖頭。

“我叫才讓吉。你不必難過。佛祖不讓你說話，是有道理的。也許不久你就會說話了。這也是有道理的?！?/p>

小女孩點點頭。

“你會唱歌嗎？我在家的時候，天天唱歌。等朝完佛回家，我還要接著唱。哎呀！我快等不及了！”

小女孩完全理解這種心情。

“我的夢想是當(dāng)個歌唱家，像央金拉姆一樣?！?

小女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她竟然也知道央金拉姆！

“可是，我不要像她那樣悲苦?！彼又f，“聽媽媽說，她命運坎坷，為了唱歌，付出了一切……”

小女孩屏息凝神，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

“聽說以前她比格?；ㄟ€要漂亮，可是如今她很老了，再也沒有人見過她了?！?/p>

小女孩的心里又充滿了悲傷?？蓱z的央金拉姆！

“而且，媽媽還說，她晚年不知為何，嗓子突然壞了，聲音就像烏鴉一樣沙啞粗糙，再也不能唱歌了。唉，可憐的央金拉姆呀！”

小女孩震驚極了。不是說她會熬制一種特別的草藥，使嗓音保持天籟嗎？

“可我還是要唱歌。我要大聲地唱、大聲地唱、大聲地唱！我要在家里唱、在草原上唱，還要在舞臺上唱！像小鳥那樣，讓歌聲到處飛翔！這就是我的夢想！”

啊！夢想！小女孩第一次聽到這個猶如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花朵一樣美好的詞語。雖然第一次聽到，但是就像第一次聽到“大自然”這個詞語時一樣，她對這個新的名詞充滿了內(nèi)心深處的理解，并且，在一剎那間，聯(lián)想到了自己渴望學(xué)會說話、渴望上學(xué)、渴望知識甘霖的深切愿望。啊！夢想！??！美麗的夢想！是你，正是你帶著我，跋涉在尋找央金拉姆的路上！

“你知道嗎？”小姐姐驕傲地笑笑，“我本來念到了五年級，可是我家牛羊多，媽媽需要幫手，爸爸就不讓我上學(xué)了。我多么難過?。∥姨焯炜?，天天向佛祖祈禱。如今，爸爸想通了，因為他看我唱得這么好……他說，等這次朝佛回來，他就送我去上學(xué)。我知道，只有上學(xué)，學(xué)了知識和樂譜，才能成為真正的歌唱家！”

小女孩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小姐姐望著她，忽然嘆了口氣：

“可憐的妹妹，如果你能說話，該多好??！你爸爸也會送你去上學(xué)，你也會愛上唱歌的?！?/p>

這話正說到小女孩的心坎上，她抹著眼睛哭了。

“不要哭，小妹妹?！毙〗憬阏f，“我一路上會為你祈禱的。來，咱們到前面去。”

兩個小女孩走出花叢，悄悄地往小溪邊走去。大人們還在篝火旁聊天。不等那團(tuán)熊熊燃燒的篝火燒完，他們是不會鉆進(jìn)帳篷里睡覺的。

夏天的夜色清麗而又浪漫，迷人而又使人憂傷。濕氣在大地和青草上彌漫，兩個小女孩的鞋子和褲腳很快變濕了。那輪明鏡似的圓月悠然傾瀉出如水的清輝，一路上蛙鳴蟲啁、樹影婆娑、如夢如幻。習(xí)習(xí)涼風(fēng)把白晝的芬芳播撒開來，吸進(jìn)鼻腔的每一口空氣都馥郁甘甜，像是大自然精心發(fā)酵的麥酒。叮叮咚咚的小溪聲漸漸清晰，天上的繁星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兩個小女孩，在小溪邊站定。

“你聽，溪水流淌的聲音多么好聽！我給你唱一首歌吧！”小姐姐說。月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小女孩拍拍手。

“唱什么好呢？就唱《美麗的藏紅花》吧！”

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

名叫藏紅花

她在雪山里出生

馬背上長大

……

所有愛唱歌的女孩

都夸贊藏紅花

她有百靈的嗓子

和云雀對話

弦子上

彈出她心靈的歌聲

??！可愛的藏紅花

小姐姐唱得多么動聽！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就像一只小夜鶯在婉轉(zhuǎn)地啼鳴。小女孩深深地陶醉在她天籟般的歌聲中，心想，要是自己有這樣甜美的嗓音和動人的歌喉，該多好啊！

“小妹妹，你也跟著我唱吧！”

小女孩自卑地?fù)u搖頭。

“不，你要大聲唱、大聲唱，拼盡全力地唱！就算發(fā)不出聲音，你也要拼盡全力地唱！這樣，說不定你就能說話了。你聽，山上的松濤聲多么好聽！來吧，就像松濤那樣，大聲地唱、盡情地唱！”

小女孩受到鼓舞，感覺身心振奮，她拉住小姐姐的手，面對松山和小溪，用全身力氣，“大聲”地“唱”起來：

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

名叫藏紅花

……

17

帳篷邊的篝火微弱下去了。兩個小女孩愉快地跑回了帳篷。入睡前，小姐姐說：

“你就像我的妹妹，認(rèn)識你真高興。明天一上路我就為你祈禱，祈禱佛祖慈悲，盡快讓你開口說話！”

她說完，沉入了夢鄉(xiāng)。

叔叔進(jìn)來看小女孩睡在帳篷里，就自己上車廂睡了。小姐姐的父母和哥哥也進(jìn)了帳篷。幾乎在他們躺倒的一瞬間，帳篷里就響起了一片深沉的呼吸聲。

小女孩睡不著。小河邊和小姐姐一起“唱歌”的情景，仍激蕩著她幼小的心靈。剛才她發(fā)出聲音了嗎？是的！是的！她清晰地聽見有那么幾次，自己的聲音滑過耳旁，盡管那聲音小到連最微弱的風(fēng)都能把它帶走，但是，她確實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自己的！

小女孩悄悄地起身，鉆出帳篷，朝小溪邊走去。

空蕩蕩的花書包，還背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夜氣濕重。沉睡的夜晚充滿了神秘而遙遠(yuǎn)的聲響。開拖拉機叔叔那早夭的女兒，月光下各種形狀模糊的黑影，甚至媽媽講的吃人婆婆的故事，也沒有讓小女孩因為害怕而停下腳步。這些可怕的事物，在她剛鉆出帳篷的時候就一齊在她眼前和腦海里跳舞，但很快，滿心只想到小溪邊唱歌的念頭將它們擠到了九霄云外，她想，趕緊到小溪邊唱歌！一定要發(fā)出聲音，一定要學(xué)會說話，只有那樣才能上學(xué)，才能和哥哥姐姐一起背著裝滿書本的花書包，去到紅朵朵小學(xué)學(xué)習(xí)知識，茁壯成長！

??！小溪到了，我要放開喉嚨唱歌了！

小溪歡快地地向前流淌。藏身在溪邊水草叢中的青蛙，聲音雄偉洪亮，叫聲此起彼伏；夜鶯在不知哪棵樹上婉轉(zhuǎn)動聽地唱著贊歌；松林在不遠(yuǎn)處發(fā)出整齊而悠揚的合唱；還有很多很多說不清來路的聲音，以各自的音調(diào)和音色，在沉寂的夜里動人心弦地響著。小女孩認(rèn)真地聆聽了一會兒，開口“唱”道：

有——

有——

有——

有——一

有——一——個——

小溪收起了自己細(xì)碎清脆的水聲，青蛙閉上了嘴，夜鶯停止了歌詠，松林陷入了沉默，大自然的萬千聲響全都噤聲豎耳、屏氣凝神，聽小女孩唱歌：

有——一——個——美——

有——一——個——美——麗——

有——一——個——美——麗——的——

有——一——個——美——麗——的——小——

有——一——個——美——麗——的——小——女——

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

每“唱”出一個字，小女孩都在留心傾聽，聲音從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來了沒有?？墒撬粋€字也沒聽見。她無聲地哭了。熱乎乎的淚水順著她冰涼的小臉滾落下來，滴落在小肚子前的花書包上。??！爸爸！啊！媽媽！??！央金拉姆！快幫幫我！快幫幫我！我還是發(fā)不出聲音！

為了安慰傷心的小女孩，“叮鈴鈴……”小溪發(fā)出了幾聲脆響，仿佛在說：“孩子，放松，發(fā)聲的時候不要緊張，就像我日日夜夜不慌不忙流淌一樣，你要輕快自由地把你的聲音，從丹田深處送出來，明白嗎？孩子？”

小女孩含著淚，點點頭。

“呱呱呱……”青蛙接著小溪的話鼓勵她，“孩子，小溪姐姐說的話一點沒錯，可是，我也有幾句話要送給你。發(fā)聲的時候，你一定要像我一樣，鼓起兩腮，讓喉嚨和口腔里面充滿空氣，然后深吸一口氣，收攏雙唇，將這口氣用力吐出去。只要這樣做了，你的聲音就會像我的一樣深廣、嘹亮、迷人而且富有磁性……記住了嗎，孩子？”

小女孩含著淚，點點頭。

“啾啾啾……”夜鶯隨口哼了幾個音符，打斷了青蛙的話：“青蛙先生，瞧你，又在吹牛了。孩子，”她對小女孩說，“作為世界上歌聲最優(yōu)美動聽的鳥類，我的經(jīng)驗或許更適合你。發(fā)聲的時候，你一定要從喉嚨深處振動聲帶，在每一個音節(jié)上傾注最飽滿的情感，這樣，你就能發(fā)出更多動人的音符和復(fù)雜的曲調(diào)。只要你堅持不懈地這樣練習(xí)，你就會擁有美妙的音色和寬廣的音域，那樣，就連最棒的歌唱家也會羨慕不已……我就是這樣享譽世界的。你會像我說的這樣做嗎，孩子？”

小女孩含著淚，點點頭。

“嘩嘩嘩……”松林起了一陣濤聲，它說，“孩子呀，我們在這座山上隨風(fēng)合唱，已經(jīng)上千年了。每天每夜，每時每刻，只要有風(fēng)吹過，不論是小到無法感知的微風(fēng)，還是呼嘯狂奔的強風(fēng)，我們都隨風(fēng)歌唱，沒有一棵樹會想到偷懶。為什么？因為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zé)釔鄹璩?，就像熱愛我們的生命。我們驕傲挺拔、紋絲不動地站在這里，除了給人們展示高潔的骨氣之外，還有我們自身對生命的理解：只要有風(fēng)，只要活著，就要用盡全力，傾情歌唱。你一定要記住，只有從心靈深處熱愛歌唱，你才能真正學(xué)會它，才能成為一個有勇氣、有思想、有追求、有恒心的人……你記住了嗎，我的孩子？”

小女孩含著淚，點點頭。

“簌簌簌……”大自然的萬千聲音一起說，“親愛的孩子，像熱愛生命一樣熱愛唱歌吧！像贊頌黑夜一樣贊頌聲音之神吧！像贊頌太陽一樣贊頌妙音天女吧！加油，不要氣餒，我們都在你身邊，傾聽你發(fā)出天籟之聲！”

小女孩含著淚，用力地點著頭，仿佛聽懂了大自然對自己的鼓勵和期待。她擦掉眼淚，微笑著深吸一口氣，垂手站立，從心靈深處高“唱”起來：

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

這一回，奇跡發(fā)生了，她真的發(fā)出了聲音！那無與倫比的、在她自己聽來就像和大自然中的一切聲響一樣美好的聲音，真的從她沉寂的喉嚨深處迸發(fā)了出來！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那么清晰、準(zhǔn)確、悅耳、動聽！都那么自然、和諧、圓潤、流暢！天哪！爸爸！天哪！媽媽！天哪！央金拉姆！我能說話了，我能上學(xué)了！

小溪、青蛙、夜鶯、松林、大自然中的一切，一起見證了小女孩創(chuàng)造的奇跡。一時間，“嘩啦啦……”大自然發(fā)出一陣長久的歡笑，這歡笑匯成一股強大激昂的樂音，仿佛在為她的勝利喝彩鼓掌。

18

小女孩站在小溪邊唱呀唱呀，越唱越流利，越唱越動聽，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月亮沉下，大地一片黑暗，她才感覺到一陣恐懼，飛快地跑回了帳篷。

她緊緊地挨著小姐姐睡下。她興奮極了，真想搖醒小姐姐，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奇跡告訴她?？墒撬枚嗝聪闾穑∈前?，她太累了，明天一大早還要上路。還是不打攪她了，等早上她醒來再告訴她也不遲。這樣想著，小女孩很快沉睡過去。

“小妹妹，我要走啦。我現(xiàn)在就為你祈禱。”第二天清晨，朦朦朧朧中，小女孩聽見小姐姐在她耳邊輕聲說。她很想睜開眼睛跟她道別，但是睡眠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死死地壓住了她。

等她被一陣強烈的陽光照醒，只見自己睡在草地上，帳篷和小姐姐一家已經(jīng)不見了。

沒和小姐姐道別，沒告訴她自己學(xué)會說話和唱歌的事兒，小女孩覺得非常難過和遺憾。

叔叔正在篝火旁煮早茶。

“他們走了。起來吧，小姑娘。你可真能睡！”他說。

小女孩站起來，懶懶地伸個懶腰。眼前的世界青春、明亮，充滿了生命力。她甜蜜地發(fā)愁，該怎么對叔叔開口說第一句話呢？

“我不忍心叫醒你，要不然，這時候我們也在路上了。咱們先到黑措我家里，等我想起……”

小女孩覺得很好笑。瞧，眼前這位粗心大意、把爸爸的囑咐丟到路上的叔叔，還想帶著她繼續(xù)往前趕路呢！這會兒，要是自己對他說出“佛塔村，路邊大核桃樹下丹巴家”這兩句話時，他會怎樣地震驚、不可思議呢？沒準(zhǔn)，他會不小心把茶壺翻倒在火堆里；沒準(zhǔn)，他會被火苗燙傷手指；沒準(zhǔn)，他會像媽媽遇到什么令她震驚的事情時常做的那樣，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扶著腰肢，一遍遍地驚嘆：“阿媽喲！阿媽喲！真是……阿媽喲！”

于是，小女孩滿臉莊嚴(yán)地來到他身后，輕輕地叫道：

“叔叔——”

可是，她并沒有看到叔叔震驚地轉(zhuǎn)過身來的景象，倒是她自己吃驚地呆立在那里。她的聲音在哪里呢？她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她提高音量，又叫了一聲，還是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她用雙手捂住小嘴，向后退了幾步。

“天氣真不錯。咱們喝了早茶，就趕緊上路……”叔叔一邊往木碗里倒茶，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

小女孩咬緊了嘴唇。她回過神來，原來昨天晚上發(fā)生在小溪邊的一切不是真的，而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一場夢！一場夢！

一——場——夢！

小女孩傷心欲絕，她跌倒在叔叔身邊，大顆的淚珠掉進(jìn)青草叢里。

“又怎么啦，小姑娘？”叔叔意識到身后小女孩有些不對勁，轉(zhuǎn)過身來，小心翼翼地問。

小女孩只是哭。

叔叔料想，肯定是自己忘記了她爸爸囑咐的話，才讓她傷心害怕，不由又愧疚又疼憐，可是又束手無策。

“對了，昨天晚上，我一直聽見帳篷里面有人在使勁唱歌……雖然聲音不大，但我確信有人在唱……唱什么‘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fù)復(fù)只這一句。起初唱得難聽極了，可是后來越唱越動聽、越唱越優(yōu)美……那么執(zhí)著、那么感人，聽得我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女兒……我想，是那個磕長頭的小姑娘在唱吧？可是，音調(diào)間磕磕絆絆的感覺又不像。咦，奇怪！”

小女孩從篝火上移開目光，死死地盯住叔叔的臉。他說的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么，是不是自己在夢中唱的？是不是呢？

叔叔這時也若有所悟，他轉(zhuǎn)過臉來和小女孩久久地對視，兩人震驚的神色，都在向?qū)Ψ角笞C一個似乎不可能的事實……突然，叔叔大叫起來：

“啊呀！小姑娘，那是你在唱歌！”

小女孩拍著小手，也像他一樣大叫起來：

“啊呀！沒錯，叔叔，那是我！那是我在唱歌！”

這一次，準(zhǔn)確無誤，坐在篝火旁的叔叔聽見了小女孩雖然有些沙啞，但仍然甜美純真、似水如歌的聲音。

19

“嘭噔噔，嘭噔噔……”冰涼的紅鐵疙瘩冒著黑煙，一路歡呼著奔向昨天來時的方向。車頭上，正當(dāng)壯年的拖拉機手，一邊用力扶著跳躍的車把，一邊吹著歡快的口哨；車廂里，八歲的小女孩，一邊隨著劇烈的顛簸左歪右倒，一邊捕捉著大自然的萬千聲響，再把它惟妙惟肖地從自己的喉嚨里唱出來。凡是見到這輛紅色拖拉機的人和各種動物，都停下腳步，好奇而出神地望著它。

經(jīng)過半日疾馳，他們順利地來到了佛塔村，走進(jìn)了路邊大核桃樹下丹巴家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門。

這是一座整潔的院子，杏樹的濃陰傾瀉下來，讓人身心清涼。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正坐在濃陰里喝茶念經(jīng)。幾個依次七八歲、五六歲、三四歲、一兩歲的孩子，或蹦跳，或手腳并用爬在她的身旁，一群毛茸茸的小黃雞也唧唧叫著湊熱鬧。拴在屋頂?shù)牟亻?，早已為兩個陌生人送上一片沉悶威嚴(yán)的叫聲。

“老阿媽，這是丹巴家嗎？”叔叔輕聲問道。

“是?！崩夏棠桃贿呾`活地從椅子上欠起身，一邊抬頭，示意藏獒不要緊張。

“是這樣……”叔叔長話短說，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了一下。

一陣沉默。老奶奶呆呆地瞧著小女孩，好像沒有聽懂眼前這位陌生人的話，然后她用右手扯起左手袖口，擦了擦流出的眼淚。

“菩薩保佑！這是我侄兒子的女兒！長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樣！……你竟然自己學(xué)會了說話？真的有這樣的事嗎？啊！菩薩?。〈蟠却蟊姆鹌兴_！”她摟住小女孩，淚水沾濕了她的頭發(fā)和小臉。

小孩們——蹦跳的、滾爬的，全都圍攏過來，好奇地瞧著她。

“你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從不能說話學(xué)會了說話！……你們瞧，她長得多么可愛！”老奶奶對自己的孫子、重孫子們說。她又感動又激動，簡直不知該怎么表達(dá)自己的心情了。

“是?。　笔迨逭f，“我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兒。”

“那你是個有福的人?！崩夏棠陶f。

叔叔凄然一笑。小女孩突然鼻子一酸，一下?lián)溥M(jìn)他的懷里。

她很想安慰安慰這個不幸的人，可是她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叔叔也像爸爸那樣輕輕拍著她小小的肩膀。他也什么話都沒說。

過了很久，叔叔對老奶奶說：

“老阿媽，小姑娘就先留在您這兒了。我還得趕路，我的梨……”

“你是好人。你喝口茶再走！”

“不，我的梨……”叔叔俯下身，對小女孩說，“你真厲害，小姑娘。我活了四十多歲，遇見你這樣的小姑娘，真是個奇跡！記住，你學(xué)會說話不容易。你要認(rèn)真讀書，最好讀到大學(xué)……我的女兒，只讀到三年級。就去世了，多么遺憾呀！”

他的眼圈紅了。他扭轉(zhuǎn)身去，把手伸進(jìn)褲兜，摸出一張兩元的紙幣，想了想，又摸出一張，遞給小女孩。

“拿著，自己買糖吃……你要好好地念書！”他說。

小女孩拉著他的手哭了。她心里有個聲音告訴她，從此以后，她再也見不到這位好心的叔叔了。

“再見！小姑娘！再見！”

叔叔走了。

小女孩在姑奶奶家里待了兩天。那兩天，她像一只小喜鵲那樣喋喋不休地和姑奶奶，和她的孫子、重孫子們說著話，常常是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另一句就迫不及待想要沖出喉嚨。起先，由于拘謹(jǐn)，她在姑奶奶身邊坐下，雙手支著下巴，靜聽老人家講話。老人家已經(jīng)十多年沒回過娘家了，所以見了娘家親人，有說不完的話。她講她的父母雙親，講她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講她吃不飽肚子但快樂溫馨的童年，講那時門前的小樹，屋后的小溪，還講她的婚姻，講她的子女——總共十一個，從老大講起，講他們一個個出生的經(jīng)過、成長的過程、性格、愛好，他們的婚姻、家庭……真是沒完沒了。她講得陶醉、癡迷，頻頻用右手扯起左手袖筒擦拭眼淚，把袖筒浸濕了一大片。小女孩一邊留心聽姑奶奶講話，一邊緊張地想著自己要說的話。她要說的話實在太多太多，簡直不知道該先說那一句才好。后來姑奶奶停下來喘氣，小女孩也已放松下來，她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她說：

“姑奶奶，您還剩幾顆牙齒了？”

本來她要說的是：“姑奶奶，您一輩子說了多少話？有一座山那么高嗎？有一條河那么長嗎？有草原上的草那么稠密嗎？有天空那么遼闊嗎？”可是話一出口，卻變成了這么一句。

老人家自己也不清楚嘴里還剩幾顆牙齒。于是她感傷起歲月的無情，坐在藤椅里搖晃不語。

這樣，談話的主角發(fā)生了變化，小女孩嘰嘰喳喳，如竹筒倒豆，說得老人家連一句話也插不上了。

小女孩說得最多的，就是紅朵朵山下的紅朵朵小學(xué)。

20

兩天后的上午，“噠噠噠”，一陣熟悉的馬蹄聲傳進(jìn)了姑奶奶家的院子。小女孩驚喜過望，跑出去一看，果然是爸爸騎著黑金，如約來到了姑奶奶家。

“爸爸！”她跑到黑金身邊，踮起腳尖，雙手搭在黑金熱乎乎的臉龐，朝馬背上的爸爸大聲叫道。

爸爸大吃一驚，差點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哈哈！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小女孩笑著說。

爸爸驚訝極了。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就是自己那不會說話的女兒。

“我的寶貝女兒，這真的是你嗎？”

“當(dāng)然是我啦，爸爸！我學(xué)會說話啦！”

爸爸渾身癱軟，幾乎爬著下了馬背。“??！”他說，神情疑惑，“這是菩薩顯靈了嗎？”

他用懷疑的、遙遠(yuǎn)的、陌生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的女兒，仿佛離別了短短四天，女兒就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小妖精。

“真不敢相信！”他說。

“真不敢相信！”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爸爸！”小女孩撲進(jìn)他的懷里，流下眼淚，“我真的學(xué)會說話了！我可以上學(xué)了！”

爸爸遲疑著伸出手，撫摸女兒黑亮的小毛辮，這才相信女兒是真的。

他也情不自禁，流下一串串熱淚。

“你真了不起，我的女兒！”他說。

父女倆在姑奶奶家吃了豐盛的午飯。姑奶奶的兒孫們，凡是在跟前居住的，都來招待這兩個遠(yuǎn)道而來的親戚；他們載歌載舞、頻頻舉杯，慶祝這個不平凡的小女孩，竟然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自己學(xué)會了說話。

小女孩的故事迅速傳遍了周圍的村莊和田野……

第二天一早，父女倆踏上了回家的旅途。等到送行的親戚們的背影消失在佛塔村郁郁蔥蔥的柳樹濃陰之后，爸爸這才把藏在心里整整一天一夜的疑問，拿出來問馬背上的女兒：

“那么，我的好女兒，這幾天發(fā)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學(xué)會說話的？”

“唔……這是個小秘密，爸爸。”

“也不跟爸爸分享嗎？”

“好吧……是央金拉姆教會我的?！?/p>

“?。∧阏业窖虢鹄妨?？”

“嗯?！?/p>

“在哪里找到的？”

“在大自然里，爸爸。大自然里到處都是央金拉姆。你聽——”

左邊傳來一只啄木鳥“篤篤篤”用堅硬的長嘴巴啄木的聲音，右邊傳來牛羊“嗒嗒嗒”走向草原的蹄聲，前面有風(fēng)“簌簌簌”掠過樹梢，后面有水“泠泠泠”越過青石……四面八方，皆是聲音之源……只要仔細(xì)傾聽，大自然隨時都在發(fā)出天籟之音。

爸爸會心地笑了。

“爸爸，我想請求您一件事?！?/p>

“你說吧，好孩子。”

“等我上學(xué)之后，能否把我的名字……唔……寫成……央金拉姆？”

“為什么？”

“這是個小秘密，爸爸。”

“不用等上學(xué)，你現(xiàn)在就可以叫央金拉姆！”

“太好啦！”小女孩——不——央金拉姆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你知道‘央金拉姆是什么意思嗎？”

“我聽姑奶奶說，是‘妙音天女的意思。”

“所以，你想當(dāng)一名妙音天女嗎？”

“只有上了學(xué)，學(xué)習(xí)了文化知識，才能成為真正的妙音天女，爸爸?！?/p>

爸爸欣慰地笑了。

“吁——”突然，央金拉姆喝住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

“咦，你這是要去哪里？”

“尋找央金拉姆。”

“你不是已經(jīng)學(xué)會說話了嗎？我們再也不用找她了?！?/p>

“不，爸爸，”央金拉姆說，“我要找的是另一個央金拉姆——小央金拉姆?！?/p>

“哦！”爸爸如墜云霧，摸不著頭腦：又蹦出一個央金拉姆？

“我要找到她，告訴她……嘿嘿，這也是個小秘密?！?/p>

“哦，好吧，珍藏好你的小秘密，不要讓它從你的心口蹦出來。”爸爸酸溜溜地說。

“我還要請求她，磕長頭的時候為那個可憐的老央金拉姆祈禱，祈禱佛祖保佑她?！?/p>

爸爸雖然搞不懂哪個是老央金拉姆、哪個是小央金拉姆，但他已經(jīng)在心里默誦起六字真言，為三個央金拉姆和天下眾生祈禱平安幸福了。

六月的太陽，紅彤彤地升起來了。渾身像黑色的金子一樣健康漂亮的駿馬黑金，雄赳赳氣昂昂馱著央金拉姆和她的爸爸，歡快地向前跑去。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