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漣茜,好好想想,那天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女警察將手搭在我肩上。她有一雙溫和的眼睛。從她身上撲過來一陣讓人舒服的氣息,讓我想到了夏天的夜晚,那樣的夜里,適合編故事。在這陣氣息里,我說出的話就像在操場上拿粉筆畫一些方格子,倒著跳、橫著跳,她們跳得大笑。劉杏兒從不讓我加入她們當(dāng)中,我總是一個人沒趣地跳。
夏天,空氣跳躍而熱烈,我像一條因為快樂而身體透明的魚。我像是一棵小樹,到了這個季節(jié),一切就像是一種奇跡。
我總是獨個兒快樂,獨個兒瘋想。
嗨,漂亮的怪小孩!林子遠(yuǎn)常這么大聲地喊我。這個喚聲,在我身體里勾起一陣快樂的漣漪,以及讓我陌生的勇氣和膽量。
我的身體里每日布滿了快樂,同時又裝滿了驚恐。我不怎么表達(dá)我的快樂,也從不試圖泄露那持續(xù)又強大的驚懼。它們同屬于我的身體,在我的身體里它們相安無事。林老師至今都不知曉。他再也不會知道這個了。唐所長和柳大夫都不曉得這個。這讓我心里一再漲滿了初識便已膨脹的荒涼,是的,一個孩子身體里的荒涼,正如那嫉妒,連你們此刻正望著的這雙眼睛里都是。
我試著像你們那樣分析問題的最初及全部。
我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可以簡單地前因后果。
“漣茜?”女警察勾胸曲背的,那陣氣息越強烈了。他們都得這樣,以便從我眼睛里分辨出真假。他們都會對著這雙眼睛發(fā)出贊嘆之聲??稍谀承r候,我恨不得讓它變成一條縫,什么也看不見了才好。
吳叔叔正趴在辦公桌上作筆錄,他記下我說的每句話,我覺得自己像個人物,更像唐所長平日里要對付的那種人。想到這個,我躲開女警察的眼睛。吳叔叔的電腦旁邊放著幾本字典,那是我寫作業(yè)時要用的。我只是在唐所長檢查我的作業(yè)時裝模作樣地翻一下,詞語解釋我有自己的一套。至于注音,我告訴你,只要死盯著不認(rèn)識的漢字,一會兒它們就會自己跳起來報告自己的名字。這個你不會相信我但你真可以一試。我總是到這間房子來寫作業(yè),我總是一個人,沒事可做。是,沒人再會相信我了。除了此刻。
梁伯伯和趙叔叔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他們一齊繃著臉望著我。屋里的空氣懸立著,夏日的氣息被他們的威嚴(yán)之氣逼退于屋外。門外停了幾輛警車,是和女警察一起從縣城來的。準(zhǔn)有一幫人圍在派出所門口,也許那幫小子也在其中。
警車是為了我的鬼話而來的。
他們正大聲議論紛紛。唐所長跟另幾名警察站在院子的蘋果樹下,這時他幫不了我任何忙,他比任何人都想讓我說出真話來。
我說了什么?好吧,這會兒我不能獨個兒跳房子。我仰視著女警察的臉。
我總坐在正中第一排,林老師喊出的名字總是我。講課時林老師正好直視到我。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他喜歡沖我扮鬼臉,但我更喜歡他滿臉憂色地望著我,就像透過這張臉?biāo)梢糟@研什么令他看不懂的事。他喜歡跟我開玩笑,幾乎沒有哪一次不叫我站起來第一個回答問題。我學(xué)習(xí)成績并不好,可他讓我當(dāng)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天天抱一大摞作業(yè)本到他辦公室兼宿舍去。他會說,好樣的,漣茜!有時他也會說,我就說嘛,你總是那么與眾不同。他會講很多笑話,不僅僅是為了逗我開心,他自己比我更需要開心,這是我的觀察。
有一天我正在擦黑板,突然間我的頭頂黑了。前天晚上我剛看過許仙與白娘子的電影,我以為我正被壓在一座可以飛來飛去的神塔之下了,我罵了句臟話,還是英文的,忽一下神塔移開了,我看到林子遠(yuǎn)雙手倒拎著一只水桶,眼球快蹦出了眼眶。
“從哪學(xué)來的!”他厲聲地斥道,但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他并不是真的在憤怒或生氣,我便轉(zhuǎn)身跑了。他追著我在教室里跑,我大聲地笑,笑聲令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guī)缀鯊膩頉]有這樣大笑過。柳大夫時常叫我“氣包子”。跟唐所長不吵架的時候,柳大夫叫我“毛焰獸”,因為我從來不會自己梳頭發(fā),聽來這像是個昵稱。自從林老師來了之后,柳大夫很少那樣叫過我了。唐所長老是忙得褲子都提不起來了,柳大夫總是有怨氣要發(fā)。唔,我覺得當(dāng)大人真沒意思。
我從不敢在那幫小子們跟前生氣。
劉杏兒常派我掃地,撿垃圾。我不敢違抗,要不是她媽死得早,劉杏兒跟他哥劉揚都該上初三了。劉杏兒跟她哥負(fù)責(zé)班里的一切事,除了上課。劉杏兒偶爾對我也挺好的,尤其是當(dāng)劉揚想盡法子欺負(fù)我時。
吳叔叔喜歡唱歌,喜歡把那幾個單詞吊在嘴上。我專門去查了字典,我以為沒人會聽得懂,除了吳叔叔。我常常把這兩個單詞咬在舌尖,當(dāng)他們圍成一個圈大笑大叫著“等著瞧啊,愛哭鬼的尿水子馬上要流了哦”時,我的肚子會悄悄地說,F(xiàn)uck your mother。
林老師捉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溫暖,我會猛然漲紅了臉,將腦袋垂在胸前聽著自己的心跳。我實在難以開口說一句話出來。
他太驚訝了,世上還有如此膽小的人,尤其還是個孩子。為了防止被猛然捉住,一看到他走近來我會將雙手悄悄背在身后。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渴望被他捉住。我抬起目光大膽地投向他的眼睛,我的雙手在他手掌間掙扎之后靜伏。我在這陣寂靜里尋探、等待,卻不知尋探什么,又等待什么。很快,我厭倦了這種游戲,掙脫雙手。他便放開我,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眼睫毛,唔,漣茜。那是一個軟弱的嗓音,柳大夫也會有那樣的嗓音。她那樣喚我時會流淚,一般是在跟唐所長吵架后。
我成了班里的第一名。這沒什么好奇怪的,我不想讓那幫小子總大喊大叫地說林老師給我走后門開小灶。
每天清晨,柳大夫喊我起床,一說上學(xué)的事我就放開喉嚨哭嚎。如今我總算能體諒到柳大夫的心有多受折磨。盡管我自己也很煩,但我真沒法控制一陣陰暗洶涌的潮水將我從里而外地淹沒。柳大夫治得好鎮(zhèn)上人的種種疑難雜癥,卻治不了我這種怪病。地理書上出現(xiàn)的大城市、大城市里的許多家醫(yī)院,唐所長和柳大夫都帶著我去過了。我被某種沒來由的情緒逼迫得那樣。從我上學(xué)第一天起,他們就到處打聽那些特殊的醫(yī)院。如今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找個醫(yī)院來醫(yī)治我的事,他們早已放棄了。
有天清晨,柳大夫忽然大聲尖叫:唐漣茜,你終于不哭了!接著她放聲大哭。作為醫(yī)生,柳大夫是要探究原因的;作為警察,唐所長是要找到證據(jù)的。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們惟一一次沒有爭執(zhí)相較而是執(zhí)手歡呼:因為林老師教得好。
自林子遠(yuǎn)當(dāng)了我的班主任,我學(xué)習(xí)進步了,怪病也不治自愈了。林子遠(yuǎn)其實還解救了柳大夫和唐所長的感情危機——女警察又催促我了。
“林老師捉住劉杏兒的手,不,他沒有捉她,劉杏兒暈得跺腳?!蹦鞘撬何议_口說話的法子,我不說話,他就拽我的手。我喜歡將雙手放進他的手掌間,那樣,我會感覺到有安全感。
“慢慢說。漣茜,想清楚了再說!”
林子遠(yuǎn)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飯桌上,他常到唐所長的辦公室里去,就是此刻聚集了人的這間屋子。他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漣茜,你能保證自己說的都是事實嗎?”常跟唐所長一起吹牛喝茶的梁伯伯問。我梗著脖子說,我親眼看見的。
我還講了什么?
他給劉杏兒吃一種藥。一種人暈得跺腳時吃的藥,吃了劉杏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因為我看見她閉著眼睛躺在林老師的床上??赡茴愃朴诹蠓蜃鍪中g(shù)時用的麻醉藥,這個我沒有說出來以免被吳叔叔記錄下來。
我能感覺到一道堅硬的電光一下逼退了室內(nèi)懸立的空氣,所有人齊刷刷站了起來。我突然閉了嘴。我從沒說過這么多的話,我沒有興致再站在這群故作威嚴(yán)的人們面前說一個字了。
“漣茜,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女警察摸了下我的腦袋。
我走出去,走到陽光下。
隔壁梁伯伯房間的門關(guān)著,我的影子映在窗玻璃上。我站在那兒,感受到夏日的一縷微風(fēng)吹過我的頭頂。我的影子里映出一張臉。我看見了林老師,他的目光穿透了玻璃,我感覺到一陣微風(fēng)一樣的眩暈。我說不上那是什么樣的目光,驚詫、疑問、茫然、憤怒,總之,他從沒用那樣的眼神望過我。
我跳下臺階,低頭往外走。我盯著自己的腳尖上一片白芒芒的反光。
派出所與醫(yī)院隔著一條窄窄的小街。小街直直的,不是很長,從北向南、從南向北拖著伸延了一段距離就停頓了,像一幅畫卷扭扭捏捏半綻半卷。兩旁嵌滿了機關(guān)單位,商鋪屋舍鱗次櫛比。向北拐了幾個彎,通向另一些村鎮(zhèn)。向南的終點是幾家旅館、娛樂場所。小街從中擠出去,開始下坡,坡底是一條叫人心生敬意和恐懼的河。過了河又上坡,這面坡陡而高,河水轉(zhuǎn)彎的地方是懸崖,懸崖與一座陡峭的山峰像貼著面較量力氣的兩個巨人,又像經(jīng)歷了時間之中的一切而深情對視的愛人。作文大全里常有那樣的比喻。河水從中間的縫隙沖刷而出形成一個又一個漩渦。一條小路曲里拐彎爬坡而上,右邊又一座懸崖,之上有人家,綠樹環(huán)繞。這些人家的小孩上學(xué)不用過河,我羨慕得不得了。左邊的平坦之地,便是在我生命之初給了我無數(shù)體驗的學(xué)校。
那條河。
一溜兒大石塊分散地突兀在河水之中。那幫小子幾下就跳過去了。我常站在這條河邊無助地哭泣,我快把自己哭扁了。河水時淺時深,石塊被那幫小子有意踢得七歪八扭不再成為一條線,我總過不了河。沒人幫我。他們就蹲踞在河邊一邊往我身上撩水一邊喊,林子遠(yuǎn)!我可憐巴巴地邁出腳,沒走幾步便掉進河中。他們拿石子投擲我,河水濺滿了我夏日的碎花棉布衣裳。我在水里撲騰,他們不許我上岸,不許我大聲地哭。暴雨后,河水上漲,會沒過雨靴。那幫小子脫了鞋襪,褲子挽到大腿根,學(xué)生們站在河邊,等著被大人一個個背過河。林子遠(yuǎn)猶豫著也脫了鞋襪,我敢說他是看到我抖縮成一團的臉才決定那么干的,也可能是因為父母的緣故,他來自大城市,他不擅長像鎮(zhèn)上人那樣把褲子挽到大腿根過河。后來只剩下我和劉杏兒在等著過河。劉楊等她半天了,想背她過河,她不讓。劉楊高聲罵她,她說她不敢嘛。劉楊轉(zhuǎn)身自己過了河,不忘轉(zhuǎn)回身來將洪水撩進我的脖子。劉揚是劉杏兒的哥哥。我哭得渾身顫抖,劉楊過了河就跟另幾個小子聚在河對岸。林子遠(yuǎn)先試著背起我,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也在顫抖,試了幾步他又退回到岸上。他轉(zhuǎn)過身來,將我橫抱在懷里,仿佛這樣就可以憑我擋開令人眩暈的洪水。雨后潮濕的泥土和河水泛濫的氣息裹挾著他身上洗發(fā)水的味道。河水不是很寬,卻是我和他的汪洋大海,他抖縮了幾步終于走穩(wěn)了,我的臉頰不時與他胡子拉茬的臉頰相碰。不敢動啊,漣茜!他的聲音還在顫抖,也可能因為初次下到河里的興奮而顫抖,他赤裸的雙腿可能頭一回被一條發(fā)洪水的河所浸沒。我想變得更輕,像羽毛,只是附貼在他的懷抱。這樣幻想時,我的雙腳已貼著了地面。他拍拍我的臉頰,又那樣看我。似有某種我不能理解的軟弱。
我低頭看著渾濁洶涌翻滾的河水。我小小的軀體正在承受有如鄉(xiāng)愁般的東西。我回了下頭。林子遠(yuǎn)正抱著劉杏兒,劉杏兒嬌羞地緊貼在他胸口,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劉杏兒差不多長得跟他一樣高了,他不得不將她的身體曲起來抱在胸前。我沒有期待到他的目光。劉杏兒在他懷抱里大聲地尖叫,緊緊地?fù)е牟弊樱铱匆娏掷蠋煻伎齑贿^氣來了。劉杏兒臉頰上的雀斑閃閃發(fā)亮。
一座橋立在河水之上時,河幾乎快干涸了。那是后來。人們總要在發(fā)生一些事后才能具有預(yù)見之類的智慧。
我站在派出所的鐵門外,因為女警察和她的警車的到來,小鎮(zhèn)上的人再次聚焦起來談?wù)撃羌隆?/p>
人們聚在那里,還沒有逝去的悲傷再次洶涌在人們心頭。還是個娃娃啊。就說嘛,怎么可能無緣無故自己掉河里呢?
我能感覺到水泥臺階正磕著我的心臟。驀然,我想放聲大哭。我克制很久了。一陣劇烈的悸動,我哭出來了。我沖進長長的空洞的門廊,沖上臺階,直沖進頂頭那間平房,我蒙住臉放聲痛哭。
我心里被大太陽下腳背上的那片白光遮蔽,我沒法思考。
他的那道眼神,像那些白瓷盤子里的手術(shù)器械的閃光。我努力往記憶里尋探,像是要找到一點理由為自己開脫,好擋開他眼里那道讓人心生寒意的光。也像是要抓到一把暖意,好說服自己相信,他依然會像以往那樣,在我跌進那深淵般的黑暗里去時,還會適時地出現(xiàn),解救我。
我渴望看見他,他猛一下張大的眼睛,猛一下做出的幽默表情,以及某種孤單的軟弱和柔情。我渴望不斷地走進他的辦公室兼宿舍的小房子,被他捉住雙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他常在廣播里放一些很老的歌。清早和黃昏的校園,總是那么空蕩蕩的,他年輕的嗓音如夏日的河水,孤獨而明凈、憂傷而邈遠(yuǎn),如風(fēng)里吹送的一陣麥香,叫人恍惚,迷茫又止不住貪婪。我甚至愿意用愛情二字來表達(dá),盡管我才九歲。還有什么能讓人的身體里生長出一條清澈流深的河呵。那歌聲、那目光、那夏日,甚至那驚恐,像一枚枚亮閃閃的光片,讓我由里而外地發(fā)光。
我總是第一個到學(xué)校。搶在那幫小子前面穿越那條河。初升的太陽從平房后升起,空氣清新而恬淡。他在花園的圍墻邊洗臉,潑滋滋的水聲和著廣播里的歌聲。我等著他來發(fā)現(xiàn)我。可一旦他的眉毛在白毛巾下滑探出來,我迅速跨上臺階,推開緊閉的詭異的教室門。
門板上方落下一只四濺著水花的東西砸中了我的脖頸。一股冰冷黏稠的東西順著我的衣領(lǐng)直往下流躥,滑過背脊、流向腰際,穿著松緊帶的褲腰把這陣流躥吸納了。我以為是那條河流出了我的體外。我壓抑住哭聲,恐懼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跳。
那幫小子圍成了一圈,只待我發(fā)出哭聲,他們會一下沖過來圈住我,然后齊聲喊:“流尿水子的愛哭鬼!”
哭啊,你喊啊,讓那個家伙來救你?。?/p>
一圈黑影將我籠罩。一只手臂迫使我的脖子向左側(cè)轉(zhuǎn)。楊顯標(biāo)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指著汗衫的一角斜垂在胯部的劉楊,他的一只眼睛橫生向額頭,而另一只耷拉在腮幫子上,我從沒有看清楚過那張臉。這也許只是我的想像。我常常做這張臉的噩夢。由頸背而腰際,潮乎乎陰濕濕的東西像一條多足的小蛇,小蛇這時將所有的足纏在我顫抖得幾乎失去了聽力和視力的身體上。劉楊尖叫起來時,我才發(fā)覺一股熱流自下體而出直流進了我的白球鞋。
看哪,她尿褲子了!
我抖顫得發(fā)不出哭聲。巨大的恐懼像一個黑漆漆的無底洞,我正被一股強力吸附跌落。尖脆的嗓音包圍過來,一圈一圈,再一圈,還一圈。我只有黑暗。我向無盡的黑暗跌去。他們的聲音遠(yuǎn)了,又近了,一個又一個黑影。小妞,看你還以為自己是個公主!無數(shù)個聲音直對著我的耳朵嘶吼。去呀,讓那個好巴結(jié)人的林子遠(yuǎn)瞧瞧去!讓他給墊塊尿不濕哈。
我的感覺正在漂向河水,河水中靜懸著云朵的幻境,我想在那幻境中立刻死去。猝然一只手臂劈開包圍圈,揪住了我的襯衫,我仍處在一圈一圈又一圈的黑暗中,我在這黑暗里穿行,直到那陣熟悉的氣味沖進我的鼻子,直到林子遠(yuǎn)的手掌落在我的肩頭。眼前開始出現(xiàn)光明。
她尿褲子了!那是劉杏兒的嗓音。他的目光正被這個嗓音吸走,他的手掌在我肩上而他的眼睛陷進她的眼睛里去。我感覺一呼一吸的氣一下一下慢吞吞地辨認(rèn)著回到我的體內(nèi),多足的小蛇纏裹著我的視線,我像剛被人從河中拎起。
我沒有尿褲子。我小聲地說,小聲地呼出了剛回到我的身體里的氣息。
是你自己弄成這樣的,對不對?唐漣茜,告訴林老師!劉杏兒的眼睛在我臉上剜了一下。林子遠(yuǎn)盯著我身上的紅墨水,大吃一驚后扳著我的肩膀前后左右仔細(xì)檢查,劉杏兒說屁股上也染上了。他蹲下去,捉住了我的手,讓我的臉正對著他,像以往做的那樣,以那獨有的年輕又軟弱的嗓音說,讓我想想,我一定曉得是怎么回事!我小小的心臟開始在這個嗓音里沉浮,有足夠的理由,我盡可以放聲大哭著叫出那恐懼。
正是這個嗓音,一度令我感覺到陌生的勇氣在體內(nèi)積攢、膨脹。
劉杏兒卻突然抱住了自己的頭,連聲地叫著暈、暈,暈得什么都看不見了!并連連跺腳。壞脾氣到來時我也常那樣跺腳。體內(nèi)一陣強勁的力量迫使我正準(zhǔn)備扯開喉嚨,可他放開我的手,還未站起身來劉杏兒就撲倒在他肩膀上。她的雙手剛好攬住他的脖子。漣茜,去喊劉楊!我將那陣陌生的膨脹的東西抑制回去,剛要往門外走,他又喊,漣茜,不用了!我轉(zhuǎn)過身,他正將劉杏兒攙扶在椅子上,漣茜,倒杯水。他蒼白著臉,劉杏兒緊閉著雙眼。
早上吃什么了嗎?有沒有感冒?這會好些了?他的注意力全在劉杏兒臉上。
劉杏兒以一種含糊不清的話回答他,帶著長長、翹翹的尾音。他在抽屜里翻找,我認(rèn)為他可能是在找某種治暈得跺腳的藥。我不知她是怎么躺到那張床上去的,我將水杯放在那張椅子上時看見劉杏兒伸在床側(cè)的腳。
漣茜,聽我說,他摸著我的發(fā)辮,回家去換身衣服!他仍蒼白著臉,聲音顫抖著。還有,別告訴劉楊這件事。
我身體里布滿他顫抖的嗓音,懷著巨大的勇氣和發(fā)不出的哭聲走出了那間屋子。
我不想那么早回去。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可不好過。
體育課。我坐在第一排的課桌前,望著校門口的那對大鐵門。下課鈴響了,劉杏兒跟她同桌吳小菊走進來,她們似乎根本看不見我,將頭抵在一起往后排的座位走。林老師扶我躺在床上,他幫我脫了鞋子。床單可真干凈,你知道他是個很愛干凈的人。你暈倒了怎么還會知道這些呢?學(xué)生們很快歡呼雀躍著走進教室,她們倆人的談話被淹沒了。
放學(xué)后,等他們都走光了我才慢吞吞走出操場。我不停地回頭,望著那對大鐵門。只有假期他才能回到城里去,他說坐火車三天才能到。我跟我哭泣的疾病到過那座城市。沒人知曉他為什么到小鎮(zhèn)來教書。那幫小子感興趣的不是這個。我有氣無力下了那個陡坡,聽到河灣里戲水的笑聲,感覺心跳馬上懸立起來,像要擺脫我的胸腔。我看過柳大夫剖開人的胸腔,我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我偷看過嬰兒撕裂母體而誕生。我不停地聽說和看到有人死去。我看到過打架斗毆,我看見梁伯伯對準(zhǔn)一只院子里的野兔射擊。我甚至還遭人綁架,不過那只是虛驚一場。晚上經(jīng)過停尸房,我只感覺到巨大的寂靜。所有這些,都沒有迫使心跳遠(yuǎn)離我的胸腔。
可是,這些聲音。
只是一些嬉戲之音,卻令我絕望。他們站在河水中。他們專等我從那里經(jīng)過。我看到云朵靜懸在河水之上,我想跳進那云朵里去。絕望被我小小的肉體和精神過早地品嘗,一遍、一遍、再一遍。妞兒,林子遠(yuǎn)沒給你換褲子?。織铒@標(biāo)一扭一扭地爬上坡來,河邊蹲著抽煙的是劉楊??纯此龎|尿不濕了沒?抽煙的人猛一下站起來,幾個人聽到這個聲音馬上向我靠近。我站在坡上,踩在一塊尖角的石頭上,我想弄出點痛感好讓我借機發(fā)出一點哭聲來解救自己。我哭不出來,我不敢哭。我向下盯著河水中的云朵。
劉楊,要我回去請爸拿著鞭子來找你嗎?劉杏兒又走回來了,看了我一眼,沖那幫小子說。
劉楊便往下走了。楊顯標(biāo)跟著往下走了幾步,又往上走,直走到我面前。我們都望著河水。那幫小子又開始往坡上移動。他只用動一根手指就可把我推下陡坡去。他抬起他的右手,我馬上會被河水淹死。他抓著我的肩膀猛摜一氣,我感覺自己飛起來了,又猛一下跌回來,倒向他的懷抱。他們狂吼亂喊著。楊顯標(biāo)狂笑著為這種游戲癡狂,一次次將我摜出去又收回來,我感覺胸腔里那些排列整齊的臟器已錯了位。我認(rèn)為有可能又要那樣死去了,我甚至不能為我將要死去而發(fā)出哭聲。我所能做的只有期待死去。他猛一下停住了,并迅速往下跑,他們的腳步聲像一陣疾風(fēng),在我的眼睛來不及完全張開時,疾風(fēng)已在河水拐彎的懸崖下隱匿潛伏。我揚起我那有萬只蜜蜂狂舞的可憐的頭顱,看見林子遠(yuǎn)站在圍墻外的懸崖邊向下?lián)]手。
漣茜,快回家去!
他們跑沒影兒了。生命憑借著這個嗓音又一點一息兒地回到了我的體內(nèi)。
柳大夫巴不得我去干點壞事,跟同學(xué)打打架什么的。他們后來又發(fā)現(xiàn)我安靜得近于另種病態(tài)。柳大夫說,連那一呼一吸的氣兒也差點沒了。當(dāng)她看見我染透了紅墨水的衣褲和裹著泥巴的白球鞋時幾乎發(fā)出了歡呼聲:哇哦,不錯嘛,打架了啊,雖然看不出是你贏了!
我沒有告訴她我被嚇得尿褲子了,我永遠(yuǎn)否認(rèn)這件事。掉河里了!柳大夫就板起了臉孔,說那條河至今都沒人來管,遲早會出事的。我停止說話。我沒什么興致。唐所長走進來了。唐所長希望我是個兒子,哪怕長得像劉楊那樣。他從沒講過,但我知道這個。他走進來,我跟柳大夫就都閉上了嘴巴。
唐所長抱怨了幾句,如果他仔細(xì)審問,我會講出我的驚懼嗎?他從沒工夫過問太多,也沒理會那些染了紅墨水的夏日的衣裳。
我們?nèi)タ纯戳掷蠋煱伞?/p>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不用上學(xué),柳大夫說我們可以晚些回來。換了干凈衣裳,吃過晚飯,他們帶著安靜又沮喪的我出門。
農(nóng)人肩荷手提地正從田間地頭回來,柳大夫和唐所長不時停下來與他們說話。我低頭走著,夏日傍晚的微風(fēng)吹著,空氣里飄著一股飯菜味兒,似乎家家戶戶都吃這同一種味兒。我走在唐所長身側(cè),這樣就可避開柳大夫沒完沒了的問話。他們商量著要給林老師介紹個女朋友。羅列了十幾個名字,如果劉護士嫁給林子遠(yuǎn),我就可以天天看見他。可他們提到的名字,都是我不怎么感興趣的。唐所長說昨晚發(fā)生了一起盜竊案,早上來報案的是個熟人,下鄉(xiāng)時曾在那人家里住過幾日。柳大夫說是他???他送了籃雞蛋放在診室里了。唐所長馬上叫起來:你怎么可以收下那籃雞蛋?柳大夫也叫起來:我又不知他找你辦案!雞蛋這不還在診室里呆著嘛!你怎么事先不問問我?我憑什么問你?你老跟我吼什么吼?再說了,這完全是兩碼事,他的女人找我看病……
哦,得了,注定又會不快而歸。我停住了腳步。不知為什么,這次他們沒有繼續(xù)大吵特吵下去,而是一同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菢幼觥?/p>
下了坡,過河,上坡。我沒有看那河水一眼。我感覺心跳懸立起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柳大夫讓唐所長背背我,說我連氣兒都累沒了。你從不關(guān)心她!我怎么不關(guān)心了?唐所長帶著這樣的怨恨蹲下身去,我沒讓他背我。
天邊的晚霞燒盡了,風(fēng)吹得猛烈起來。唐所長說今晚有暴雨。坐一會兒我們就回。柳大夫沒說話,她往下看了一眼河水,它上漲時,唐所長總在辦案。也沒個人來管管這條河。她想的就是這個,但她的怨恨卻是由這個而生發(fā)的別的。
走到操場時天突然暗下來了。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翻飛。電線桿搖搖晃晃的。隱約看見田間一個個圓墩墩的麥垛兒的暗影。農(nóng)人們正往家趕,風(fēng)將他們的笑聲吹得忽遠(yuǎn)忽近,像蟲子屁股上的亮兒。
走進那對大鐵門,校園里安靜極了,暗處的花寂靜地開著,香氣被風(fēng)吹得散敗無著,與白日里聞到的有所不同。幾個窗戶里亮著燈。我們走進教室頂頭最中間那間宿舍。
門開了,他們高聲笑鬧。林子遠(yuǎn)摸我的頭發(fā),微微羞澀又友好的笑。我盯著那張床,那把椅子。桌上是我分兩次搬進來的作業(yè)本。床頭的臺燈旁放著一只白色的藥瓶,一只水杯。跟早上那會兒我進來時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他的嗓音與他的眼神,還有那只藥瓶,我忘了早上它是不是就放在那兒。
白襯衫、牛仔褲、白球鞋,屋里飄蕩著洗發(fā)水的香氣,他的頭發(fā)濕著。他可能要去哪兒做客。但柳大夫站起來道別時他馬上說哪兒都沒準(zhǔn)備去。又坐著聊天,他的目光不時落在我身上,他不停地看表。
漣茜的性格有點……我感覺到,他在斟酌著一個詞匯,他說出口的是,有點內(nèi)向。他走過來摸我的頭發(fā),目光往窗外飄著。柳大夫便又站起來,我看出來她也想說點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唐所長邀請林老師周日到家中吃飯、喝酒,順帶給他介紹個女朋友。
他笑,笑得不明所以。
走出那對大鐵門,墻下的園子里黑乎乎的。
林老師說,下一學(xué)年,可能就回城里去了。
唐所長問,需要找找什么人嗎?
林老師說,不用,差不多都辦妥了。
林老師讓我們帶上手電筒,又跑回去取了一件上衣裹在我身上。風(fēng)吹得幾乎讓人走不穩(wěn)。隱隱的雷聲不知從哪個方向響起。我只是一個小孩子,被他抱起放到唐所長的背上,他們道著大人之間的別。唐所長背我過了那條河。我在唐所長背上望見云朵在河水中抖顫。我哆嗦著將臉頰深埋進那件布滿了風(fēng)聲、塵土和洗發(fā)水香味的外衣間,唐所長讓我別動,看掉下來了。我很快就睡著了。他們又開始為這條河而爭吵不休。
第二天,睡到快中午我才被唐所長叫醒。我去前面門診樓上的各個診室間玩耍,到處在談?wù)撝羌隆?/p>
劉杏兒掉河里淹死了,有人在電廠的圍墻外打撈到了她的尸體。
沒人曉得她是怎么到河里去的。
那天晚上,劉杏兒的爸打發(fā)劉杏兒出去找劉楊,他睡得早,迷迷糊糊聽見門響了一下,以為他們一起回來了。夏天時,劉楊一個人睡在一間堆雜物的閣房里,冬天才和他爸睡廳房的炕。
劉楊那天晚上沒看到劉杏兒,他在街上玩到很晚回來就睡了,以為劉杏兒在家呢。
人們都說,可憐的,劉杏兒自己掉進河里去了。
午飯時唐所長沒回來。
柳大夫摸著我的額頭,無聲地看著我。她很少有這種悲傷的時候。面對病患者的痛苦她幾乎是冷漠的。
這種悲傷,在小鎮(zhèn)上整整持續(xù)到那學(xué)期快要結(jié)束時。
就在人們心頭的悲傷開始變得稀薄時,我說了那番話。
我們剛考完期末試,是個逢集天,唐所長又沒回來吃午飯,我和休班的柳大夫倆人正吃著飯,柳大夫說,林老師明天就要離開小鎮(zhèn)了,本來說好的,跟你爸一起去幫他收拾行李,一起吃頓飯。然后柳大夫就抱怨了一氣唐所長。
我胃里感覺一下很飽了,又一下很空,空得讓我難過。
我心里起了稀里糊涂的念頭。
我不想讓他離開小鎮(zhèn)。如果劉杏兒活著,她也不希望他走的。
怎么不吃了?哪里不舒服?柳大夫看著我。
我稀里糊涂地說,她喜歡林老師。
你在說什么?
我說,那天早上,劉杏兒暈倒在林老師的床上。
柳大夫的鼻子眼睛霍一下立起來,然后,她越過飯桌一把拽住我,死死地盯著我的臉,好像我被一匹狼吃了后又給完好無損地吐了出來而她不怎么確信般。柳大夫問了無數(shù)關(guān)于林老師的問題。
三個小時后,那些警車就來了。那之前,我被柳大夫帶去唐所長面前,再次陳述上面那番話。我一直想對誰說,開始,那只不過是個稀里糊涂的念頭,既然已經(jīng)說出來了,我只好再說一遍。然后,我又對女警察講了一遍,對有興致發(fā)問的人再講一遍,直到我講得厭煩透了。我一邊說,一邊模模糊糊地想著,怎么樣才能讓林老師不離開小鎮(zhèn)呢?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