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山
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只依稀聽見有人交談,然后是叮叮當當金屬碰撞的聲音。我像是穿越到了冷兵器時代,被一群鎧甲覆身手握刀劍箭戟的兵士圍困,傻等著腦袋開花尸骨亂飛。不一會兒,感覺有一只碩大的蚊子在我腦殼上方飛舞,同時有骨頭被粉碎的聲音。我斷定他們把我腦殼給擊穿了。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梦业哪X殼撒氣,我想破口大罵,可嘴巴都咧歪了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我知道我完蛋了,我要作最后的殊死搏斗,于是咬著牙、攥緊拳頭、使出吃奶的勁兒,身體卻軟得像一團棉花。我知道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等待“我為魚肉”的結果。
我感覺臉上有些冰涼,可能是淚水,也可能不是。我為什么要流淚呢?生與死對我來說只是醒著與睡著的區(qū)別,沒什么可怕的。一道寒光從我眼前閃過,我像被人丟進一只沒有槳的小船里,晃晃悠悠隨波逐流,眼前是母親那只碩大的黑皮包,我想伸手抓住它,可它卻像我的影子,明明近在咫尺,卻怎么也抓不住。
我記得那是我五歲那年的夏天,父親和母親突然打了起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么兇過。我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不敢睜眼看他們猙獰的面孔。母親哭得稀里嘩啦,哭完了將她的衣物從柜子里一件一件拿出來,再一件一件裝進一個很大很大的黑皮包。母親裝衣物的時候,父親黑著臉坐在椅子上抽著煙,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朝母親望著。地上滿是七零八落的煙屁股,都被父親拿牙咬得不成樣子。煙屁股越來越多,屋子里煙霧彌漫,母親滿臉陰霾,不停地咳嗽著。父親抽完最后一支煙,狠狠地將空煙盒揉成一團,像摔一塊石頭一樣摔進紙簍。母親則刺溜一聲拉上了黑皮包的拉鏈,吃力地拎著黑皮包,義無反顧地摔門而去。父親定定地望著門開了又合上,臉越發(fā)黑了。我怒視著父親,像箭一樣從墻角射了出去。母親在巷子里走了一段,回頭見我跟在她屁股后面,痛苦地朝我望了好一會兒,黑皮包從手里滑脫到地上,轉身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哭得整個身子不停地顫抖。等她抹掉滿臉淚水再次起身,打算拎起黑皮包時,我撕心裂肺地號叫著,一手拽住她的衣襟,一手抱住她的腿,死活不叫她走。她哭著跟我說了很多話,到現(xiàn)在我已無法復述她當時的原話,但大概意思就是要我好好聽父親的話,將來做個有出息的男人。那時候我不知道有出息是啥意思,只知道我不能讓母親離開,我的指甲刺進了母親的衣裳,刺向了她的皮膚,淚水浸濕了母親的一條褲腿。母親像是感覺到了疼痛,又一次將我緊緊地摟住。最后我哭暈了,只記得母親又把黑皮包拿進屋,坐床上獨自抽泣。父親仍坐在那兒,連姿勢都沒變過,只是母親出現(xiàn)在房門里時,他臉上的黑淡了很多。母親間或瞥一眼黑臉的父親和滿地的煙屁股,抽泣聲更大了?,F(xiàn)在想想,讓母親留下來,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為自己做的一回主。
后來的日子,我就再沒見父母同床共枕過。那時候住的是平房,只有兩間臥室,母親和我睡一間,父親則睡另一間。進進出出,生活平靜得叫人窒息。母親很少有笑臉,尤其父親在的時候。他們偶爾也說話,但都是干巴巴的像陌生人一樣,甚至還不如陌生人,言語像剛從深井里打出的涼水。只有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們都像變了個人似的,話里有血有肉有溫情。我像是在他們中間扯著一根繩子,不管我怎么使勁,他們之間的距離都永遠是那么遠。
從此,那只黑皮包成了我生命里的噩夢。只要見母親拎起那個黑皮包,我的心便開始抽搐打戰(zhàn),怕她再次離我而去。有次我拉開立柜門找東西,不小心看見那只黑皮包,我的心便猛地提到嗓門眼上,像撞見了一只張牙舞爪的黑狗熊,隨時會將我吞進肚里。我咣地一聲把立柜門關上,拿身體死死地頂住柜門,生怕一松勁兒,黑皮包就會沖出來吃人。很多年里,母親常常會拿黑皮包跟我說事。有次我逃課不去學校,母親便把黑皮包從立柜里撈出來,黑著臉質問我,你到底去不去?我看見黑皮包,嚇得朝后退了幾步,潛意識告訴我,母親又要離我而去。我嚇得一聲不吭背起書包撒腿往學校跑去,以后我再也沒敢逃過學。還有一次我跟同學打了架,母親一聲不吭拿出黑皮包,佯裝往里面塞她的衣物,說你再打不打了?我掉著眼淚怯怯地說再不打了,果然就再沒打過架。每次考試完,我要沒考上第一,她也會撈出黑皮包,問我有沒有決心考第一。我咬著嘴唇,異常痛苦地答應著母親的要求。就這樣,母親根本不用打罵我,甚至連一句狠話都不用說,我在黑皮包的指引下諸事不違,回回都考第一。每次考了第一,我歡呼雀躍地把試卷拿給母親。她望一會兒試卷,都會給我一個甜甜的笑臉和暖暖的擁抱。這時候父親也會走過來,笑著摸摸我的頭,說好兒子繼續(xù)努力。父親和母親的笑容同時盛開在我眼前,多么和諧的三口之家?。∫簿驮谀且豢?,我才感覺我是他們共同的兒子,他們罕見的同步的笑容像一股暖流滿滿地涌進我心里,濃得化都化不開。我為了能得到這瞬間的幸福感,學習更加上心了。母親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笑的時候父親也跟著笑,笑容會在瞬間轉化成憤懣,扭頭進廚房干別的事去了。父親見母親惱怒,只好默默收起笑,坐一邊狠著勁兒抽煙。我望望母親,再望望父親,只好進屋寫作業(yè)。
我上初中后,再也沒見母親拿黑皮包跟我說過事。也許母親明白,我已經(jīng)長大了,黑皮包在我眼里僅僅只是一個物件罷了,也可能母親早已忘記還有一只黑皮包存在。但黑皮包卻像幽靈般寄居在我大腦里,趕也趕不走。每每看到母親不快的神色,我眼前總是會出現(xiàn)那只黑皮包,趕緊檢點自己的行為,問自己哪兒又做錯了。我的青春年少的叛逆回回都被母親黑皮包般的臉色擊得支離破碎。我羨慕地看著同學們?nèi)宄扇旱厝タ措娪?,而自己卻只能躲在屋里跟那些公式定理對話。同學們大冷天抖個單線衣出盡了風頭,而我卻必須裹一件奇丑無比的厚棉襖,讓我丟盡了面子。我喜歡王佳佳,只不過放學并肩走了一回,連手都沒拉,就成了母親的口實,我不得不跟王佳佳分手。我像一只憋屈的鷹,飛翔在母親為我劃定的天空里,不能停飛、不能斜視,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重點高中。
從我做主將母親留下那年起,我父母的生活像是被人有意設置成了靜音模式,再沒有調換過。他們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除了說起與我相關的一些事情,母親和父親偶爾會有簡單的對話,別的時候很少見他們聊起過別的事情。父親通常也會腆著笑臉主動跟母親搭訕,回回都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慢慢地父親也適應了母親的冷漠,保持著無奈的沉默。
我回到家一頭扎進書堆,除了學習還是學習,不愿多說一句話。但我一直想弄明白,是什么讓父母之間變得如此冷漠?
我問過母親,母親說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我不甘心,又大著膽子問父親,父親的回答跟母親一樣。那時候,我已漸漸懂事,書上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想我父母的婚姻就是不道德的。與其冷漠相待,還不如分道揚鑣,尋找各自的幸福。這話一直憋在我心里,直到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績考上重點高中,才敢斗膽問母親,你不愛我爸嗎?母親定定地望著我,像是在思考著一道高深的函數(shù)題,半天才說,有些事情不是用愛與不愛能說清楚的,等你為人父母了就會明白。我又說,你要是不愛我爸,為什么不離婚呢?母親嘆口氣說,這可能就是命吧。
不久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秘密。那天下晚自習后,班主任讓我和幾個同學去看生病的王佳佳。經(jīng)過巷子口,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看見像父親身形的一個老頭佝僂著身子,正幫著一個中年女人從三輪車里往屋里搬煤球。我以為自己看錯了,走近后驚得我大張著嘴,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母親這么多年來所忍受的痛苦的根源。我的怒火像火山般從腳底板竄到了頭頂,我想上去一腳踢翻父親手上的煤球,告訴他他就是當代的陳世美。同學們見我落到后面,回頭喊我快走。我便顧不上揭穿父親,小跑著走了。我相信父親一定聽到同學叫我的名字了,不知道他將如何面對我?可沒想到第二天父親見了我,還跟往常一樣,沒有絲毫的窘迫和不安,似乎他幫那個陌生女人搬煤球的事壓根就沒有發(fā)生過。我想可能是他搬煤球時注意力過于集中,根本就沒聽到同學叫我的名字。之后我對父親的態(tài)度也跟母親一樣,變得冷漠起來,時常還會因為意見相左而故意頂撞他。即便這樣,父親對我總是笑瞇瞇的,從來沒有因為我的頂撞而改變對我的態(tài)度。
我考大學那年,因填報志愿跟母親鬧翻了。我從小喜歡寫作文,做夢都想上中文專業(yè),而母親堅決反對,要我必須學金融。說學中文有啥用?遲早會鉆進牛角尖,把自己給毀了還殃及別人。我望了一眼父親,想讓父親替我說句話??筛赣H坐在一旁,愁眉不展,張了張嘴想說啥又沒說,點了支煙吧嗒吧嗒抽著。我突然想起,父親學的就是中文,隔三岔五還有豆腐塊發(fā)表在報紙上。我忽地明白了母親反對我的理由。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說,我說媽啊,你不會因為我爸就要毀了我的前途吧?母親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帶著哭腔說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不聽媽的話了是吧?是啊,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不聽她的話,還當面跟她頂嘴。也許黑皮包在我腦海里已漸漸淡漠了,我忘乎所以了,我都為自己跟母親說話的口氣感到吃驚。那次母親沒有拿出黑皮包,也許她忘了,也許她壓根就不記得家里還有黑皮包這樣一個物件。
就這樣僵持了三天,母親見撼動不了我,便撂出平生最狠的一句話:你要學中文,我就死給你看!聽到這句話,我傻了。我怔了半天,含著眼淚,填報了志愿。母親怕我搗鬼,親自將志愿表交到學校,并再三囑咐老師:誰要動了跟誰沒完。
出血部位在腦干,而且出血量較大。
血已止住,但不能排除再出的可能。
唉,就看他的造化了。收工。
又一個植物人誕生了?
白大褂們一陣輕松戲謔的交談,像是面對一只奄奄一息的貓狗。他們在收拾什么東西,有金屬碰撞聲。我睜開眼,一道強光刺向我,我以為是他們戳向我心臟的利劍,這下徹底完蛋了。我晃晃悠悠的,我想可能是正在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我急切地四處瞅著,想見著我的父母,哪怕能看他們一眼也行,可我卻看不見。我大聲地叫喊,沒人理睬我。我開始憎恨起我的父母,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就是小時候母親常說的,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再或者就是馬路上撿來的。要不他們怎么不來看我最后一眼呢?一想起小時候母親對我的苛刻和無情,我確信我跟他們是沒有血緣關系的。淚水瞬間淹沒了我,我變成了一條不能自由游動的魚,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一個女兒叫婷婷,都長成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了。一想到女兒,我就不想死了,我還要活。如果老天能給我三天時間,就三天,我都不會像過去那樣活。我要活出我自己的個性來,不再按母親的旨意來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喜歡誰就喜歡誰??纱藭r我卻喊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我變成現(xiàn)在這樣,是怪不得任何人的。要不是武斌,我也不會生出給父母買國外保險的念頭。武斌是我高中同學,沒考上大學進了一家保險公司,嘴皮子順溜得能把死人說活,更別說花20萬給父母買份保險不但能管120種疾病,還兒子孫子三代人都受益呢。我被他說動了。20萬對我家來說不算個啥,既然好為啥要把錢白白擱銀行里生銹呢?我怕母親不同意,想先斬后奏,豁出來再做一回主。
那個上午,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我知道母親作為自樂班出類拔萃的女高音,正在涼亭里唱《山丹丹花開紅艷艷》。父親一定去醫(yī)院照顧那個得了肺心病的女人去了。我從單位請假回來,在母親房間里到處翻、到處翻。最后戶口本和身份證沒翻著,卻翻出了一對綠色的離婚證。我驚了一下,看上面的頒發(fā)時間,正是我五歲那年。?。吭瓉硭麄?5年前就已經(jīng)離婚了!我傻了、懵了,轉過來轉過去,望著新?lián)Q的180平米的房子,空曠得像站在荒郊野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門的,又是怎么走到單位的。總之我的頭很痛,血液在血管里像湍急的河流,拍打著河岸的巖石一樣沖撞著我的身體。那晚我約了武斌還有王佳佳幾個同學喝酒,我心里煩,一杯接一杯地喝。喝著。笑著。哭著。不管王佳佳怎么問,我都沒說我父母35年前就已經(jīng)離婚的話。家丑不可外揚。最后聽到武斌大聲地叫我的名字,還有王佳佳的哭聲,后面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女兒呢?我要見我的女兒。我吼著,叫著,喊著……我父母已經(jīng)不要我了,我不能沒有女兒婷婷,她就是我的心頭肉??涩F(xiàn)在,連我的女兒都不要我了,我只能變成一條死魚,不久就將被風干,成為泥土的一部分。我哭累了,終于睡著了。我知道自己睡著和醒來沒什么區(qū)別,可我還是不想睡著。因為睡著了就什么都沒有了,連最后一線希望都將破滅。我聽見很多人的哭聲,二舅、三舅、四舅,還有很多親戚。我知道大舅得癌癥死了好多年了,他不會來的。他活著的時候,四個舅舅當中數(shù)我跟他最親。我父母只我一根獨苗,小時候每次見著他的時候,他都會給我買好多玩具和好吃頭。其他幾個舅舅我基本沒啥記憶,是后來我考上大學結了婚有錢了,他們才來認我這個外甥。二舅抓住我的手,帶著哭腔說,好好的人咋突然成這樣了?路子啊,你可要醒過來啊!你要醒不過來,你爸媽可咋活啊?我三舅過來也摸了摸我的手說,路子這么老實善良,從小到大不惹個事,老天咋就專揀軟柿子捏呢?我遠遠聽見四舅說,這下完了,一家人守個植物人,非叫拖累死不可!
病人家屬呢?誰是病人家屬?出來一下。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沒人聲稱是病人家屬。我二舅說,燕子呢?人都成這樣了,她咋還沒來呢?省城就有那么好?燕子是我媳婦,她原先是市移動公司老總。兩年前調省公司任副總,忙得像只永遠不知道停歇的陀螺,一半個月才回來一趟。
燕子是和北京的腦外科專家同時到的醫(yī)院。聽說這個劉專家是國內(nèi)腦外科權威,在全球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屁股后面還跟著三個年輕助手。燕子像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見到我的時候,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撲上來哭暈過去。相反她沒掉一滴淚,只是緊緊地捏住我的手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她這樣喊,是要將我喊醒,還是喊給別人看?
她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把我喊醒。她起身像領導視察工作后的總結性指示,請你們不惜一切代價盡全力救救他,費用問題不用考慮!我才知道劉專家是燕子托關系請來的。據(jù)說劉專家不但出診費高得驚人,而且不是一般人能請得動的。我不知道燕子是怎么搬動這尊菩薩的。我感覺自己又有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身體也突然變得溫熱起來。我用勁渾身力氣,動了動指尖,以示我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燕子感覺到了我的動作,一下子大叫起來,醫(yī)生醫(yī)生,他剛剛動了一下,動了一下呢!
劉專家笑笑說,這可能是人體本能的反應,它說明不了什么。
我聽到劉專家的話,身體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什么破專家,我再也懶得動彈給你們看了!
我再次聽到頭頂有蚊子飛舞的聲音。還有金屬碰撞的聲音。還有人交談的聲音。最后我聽到了一聲嘆息。我能聽出來,這聲嘆息是從劉專家喉嚨里發(fā)出來的,低沉、冰涼。耽誤了!耽誤了!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機。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和開門的聲音。我隱隱聽到劉專家和燕子的對話。
病人治愈的希望不大了,你看怎么辦?
啥?你的意思是他要死了嗎?
大致是這個意思。當然,腦死亡病人最終治療的結果,無非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植物人狀態(tài)?,F(xiàn)在征求你的意見,是繼續(xù)救還是放棄?
沉默,久久的沉默。
我聽見燕子抽泣的聲音。
治,一定得治!就是成了植物人,也要治。我兒子總活在人世上,我總能看到我兒子。是母親撕心裂肺的號哭聲,還有父親勸慰母親的聲音。
燕子猶豫了一會兒說,按我婆婆說的辦吧。
我母親的哭聲越來越大,邊哭邊說,路子到底咋成這樣了?昨天都還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成這樣了?你們說???你們都瞞著我,把我當什么了?路子要沒了,我也不活了。你們好好活去!
說完又是大放悲聲地號哭,整個人癱在了眾親友的懷里。
我的心一陣一陣刀割劍刺般疼痛。母親給了我生命,她有權決定我的去留。當母親決定要留下我的時候,我哪里想到,她是拿自己的生命換取了我這個植物人虛無的存在。
母親心臟病突發(fā)當場走了。大夫連搶救設備都沒派上用場,母親就永遠地離我而去了。黑皮包像幽靈一樣浮在我眼前,這次她是真的離開了我,卻沒見她手里拎著黑皮包。母親的臨終遺言,讓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植物人。雖然身體留在了人世間,可跟死人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區(qū)別了。
燕子一直在病床前陪著我,我端詳著這個與我共同生活了15年的女人,竟是那樣陌生。35歲的人了,臉上竟然連一絲皺紋都沒有。柳葉兒似的眼眉,還是那么縹緲,邊角處也都是平展的。似乎歲月到她那兒就偏偏繞開了,一小會兒都沒有停留過。我太了解她了,這15年,她雖然嫁給了我,可正眼都沒有瞧過我一次。每次做愛,她都像植物人一樣,任你擺弄,緊緊地閉著眼睛一聲不響地期盼著暴風雨的結束。我常常感到自己不是跟一個大活人,而是跟一堆棉花在做愛。但即便這樣,這機會對我來說也不是想抓就能抓住的。她25歲躍居市公司副總,不是出差,就是應酬。一出差就是一半個月,我不知道什么樣的業(yè)務需要如此久的時間洽談?;貋硪埠苌倌芨易聛碚f說話、聊聊天。不是在我已經(jīng)深睡了才回來,就是回來時已經(jīng)簸天晃地,酒氣熏天。她很少在家里吃飯,自然很少做飯。她的手指看起來永遠都細膩得像潔白的蔥根。家里的飯都是由我母親做,母親從來沒有因此發(fā)過牢騷。我知道母親想發(fā)牢騷也開不了這個口。
那年母親逼我跟燕子相親時,我跟王佳佳正結束長達八年的熱戀談婚論嫁呢。第一次見到燕子,我誤以為見著了范冰冰,除了驚愕與震撼,理智告訴我,她不是我這小池里能養(yǎng)住的魚。王佳佳比起燕子來,雖然長得平鋪直敘了些,可她是我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大學她學的是中文,我學的是金融。我們的感情是經(jīng)歷了時間的沖刷和磨合,最終沉淀下來的真金白銀。我原本以為我長大了,終于可以大張旗鼓明目張膽地為自己做一回主了??晌业恼娼鸢足y在母親那兒,就連一塊生鐵都不如。
母親說,過日子,那是實打實的柴米油鹽,感情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使?
我被噎得滿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父親仍像一只唯唯諾諾的木偶,默坐著抽煙。他躍躍欲試了大半天,才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氣說了一句話。感情這事勉強不來,我看還是聽兒子的吧。母親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跳起來哭著大吼道:我的兒子我做主,你把你兒子管好就行了!母親說出那句話,把自己都給嚇著了,怔了半天連氣都不出了。屋子里頓時出現(xiàn)兵荒馬亂之后的靜穆,只有風吹窗戶縫發(fā)出低低的嗚嗚聲。母親知道自己一怒之下說漏了嘴,無辜地望著我和父親,不知道如何是好。母親的話如同睛天霹靂,把我擊懵了,半天沒回過神來。等我回過神來,母親早已不知去向。
我是在討賴河邊找到母親的。望著湍流不息的河水泛著深黃,朝東邊滾滾而去,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絕望。
病房像追悼會現(xiàn)場,四周擺滿了鮮花,人們擠擠挨挨地從我眼前一晃而過,像是和我作最后告別。我看見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只黑皮包,在我眼前擺動。我耳邊一直回蕩著母親的號哭聲:我的兒啊,你要走了,媽也不活了!
我還沒走,母親卻先走了。
現(xiàn)在除了我女兒,我不想見任何人。我吼著叫他們都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我只不過是一具肉體,沒有人會理睬。單位領導和中層干部們都帶著悲傷和同情來了。我聽他們對燕子說,路子多老實的一個人,工作踏實肯干,這么多年在辦公室干,沒出過一次差錯。領導叫他東,他絕對不會西。你說,這么好的一個人,單位正打算提拔他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呢,你說說,現(xiàn)在成這樣了,真是太可惜了!小燕子啊,你也別太難過,有啥困難就吱一聲,路子畢竟是我們的員工嘛!
我感覺血液在身體里膨脹,不斷地涌進大腦,噌噌噌往外冒。我咬著牙,揮舞著右手,啪啪給了領導兩個耳光,這才感覺舒服了些。自從大學畢業(yè)我被分配到銀行工作,本來金融科班出身的我,卻因為能喝幾口燒酒,被領導安排到機關辦公室??吹叫问礁鳟惖墓模依匣⒊蕴鞝敳恢獜哪膬合驴?。這時,我才恨母親沒讓我學中文。好在我當初愛好寫作,沒多久我就能應付各種各樣的文山會海。數(shù)十年如一日,我白天泡在材料里,晚上給領導當酒桶。我后面進來的一個個都當了副行長,我還是個小辦公室主任。但我沒有怨言,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被別人擺弄的,擺弄到地上你就一堆泥,擺弄到墻上你就一塊磚。我多次找領導匯報工作想求得進步,領導先是把我的工作肯定一番,然后說研究研究再說。這一研究就研究了好多年。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我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單位的小陳說,路哥,如今這社會人不能太老實了,你說爬上去的哪個還不這個?他說著搓著拇指和食指。我知道他說的這個指的是哪個。我說,錢我不缺,可要拿錢買,我就不是路子了。我家里的確不缺錢。自從燕子當了副總,年薪都在50萬以上。小房子換成了大房子,家里應有盡有。可我不稀罕這些,我就想自己能活得像個男人。
能為自己做一回主,是我最大的心愿。
醫(yī)院催了好幾回,說住著也沒啥意義,回家養(yǎng)著,看有沒有奇跡發(fā)生。我特別想回家。我想這個主我該能給自己做了吧?可燕子說,你不能回,再過幾天女兒就要中考了。這些日子,我們都瞞著她說你出差了。我雖然不舒服,可道理還是懂的。女兒考重點高中,是燕子早就為她指定的。等考上高中,就直接送英國,將來定居國外。我無數(shù)次提出過反對意見,我只有一個女兒,我不想叫她走得太遠,還英國,我要想她了怎么辦?我必須要她留在我身邊,我要天天見著她。為此我和燕子無數(shù)次吵得臉紅脖子粗,結果是反對無效。她那一錘子落下,事情就已經(jīng)定了?,F(xiàn)在我想通了,我不想做女兒的累贅,她走得越遠越好,最好盡快忘了我這個植物人。
女兒中考結束,我終于回到了家。
女兒撲到我身上,可著勁兒搖著我,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兒了。爸,你不是出差嗎?怎么不說話了、不理我了呢?我是你的婷婷,爸,你醒醒,你醒醒……女兒哭暈過去,醒來接著哭。
女兒是我的心頭肉,打出生到上小學,都跟我一個被窩里睡。白天下班我?guī)鋈セ?,晚上就給她講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哄著她甜甜地睡去。望著我的女兒,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女兒常常會傻傻地望著我問,爸爸,我媽媽為什么不帶我玩不給我講故事呢?我說媽媽忙著給我們掙錢錢呀!女兒長長地哦一聲,說我明白了。燕子的確忙,她雖然不常在家里待,但家里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卻與日俱增。每次燕子跟我說,女兒將來必須上重點高中,必須考重點大學,必須出國留學,嫁一個有頭有臉的洋男人……我回回都反駁她,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思想,我們誰都沒有權利替孩子們思考、決定他們的未來。女兒只要健康快樂地長大,這比什么都重要。我說這些的時候,燕子會不屑地瞟我一眼,去做別的事去了。我如同父親一樣,沉默在沙發(fā)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燕子怒視著我、要我滾到外面抽去時,我才狠狠地掐滅,將煙屁股揉進煙灰缸獨自發(fā)呆。
女兒整天不離不棄地守在我身邊。似乎怕自己一離開,哪怕一小會兒,我都可能會棄她而去。她像寄居在我大腦的小仙女,時刻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感覺餓了,她已經(jīng)準備給我注流食了。我感覺后背壓得生疼,她便幫我翻身。她力氣太小了,大多時候都會找爺爺幫忙。燕子基本插不上手。我沉悶了,她便翻出我小時候給她買的故事書,給我讀我小時候給她讀過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我聽著聽著,眼角就滾出大大的兩顆淚珠。她會驚叫著跳起來,爺爺爺爺,媽,快來快來,我爸能聽懂我說的話了!興奮的兩只大眼睛透著善良,她讓我再次燃起了生的渴望,我要努力讓自己好起來,見證女兒健康快樂地長大。深夜女兒趴在床邊上睡著了,我端詳著她,難道她就是我前世的小情人?我呵呵地笑著。有女兒真好!即便我是個植物人。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燕子因為工作不能再待在家了,她要去省城上班,就每月出5000塊找了一個壯漢伺候我的飲食起居。壯漢第一天上班,就被女兒和我父親轟走了。燕子無奈地離開了。從小到大,女兒都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F(xiàn)在,燕子走了,女兒像是脫離了羈絆,家里的活兒哪個都要親自嘗試一下。在爺爺?shù)膸椭?,女兒慢慢學會了做飯干家務,她完全就是我們祖孫三代的小當家和開心果。那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快樂最幸福的。
好景不長,燕子回來了,說要接女兒去省城準備什么雅思考試。女兒大哭著不肯離開,也不去國外讀書,她要一輩子伺候我。她拽著我的手不松開??晌抑肋@是燕子為女兒人生規(guī)劃的開始。女兒也只能在她指定的天空里飛翔。我知道女兒的離去,將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我拼著命地阻撓燕子帶走女兒,用最骯臟的話罵她,拿腳踢她——我知道她是聽不到也看不到這一切的。她似母親當年那樣,如一頭獅子吼出了這輩子最令我心痛的話:這是我的女兒,她的人生我做主。燕子的話像重錘敲在我腦殼上,似乎喚醒了我封存已久的記憶。
那年,我將母親從討賴河邊背回家,流著淚答應母親娶燕子為妻。結婚后,我聽旁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燕子這朵鮮花插在我這坨牛糞上了。但我始終沒因娶了仙女般的燕子而自豪過。
不到半年時間,女兒婷婷出生了。
我的痛苦如影隨形般無時無刻不附在身體里,撕都撕不掉。我夜夜與酒為伴,直到神經(jīng)徹底被酒精麻木,才搖搖晃晃回家。我不知道婷婷到底是誰的種,我要找那個男人。
我想到了離婚,可每次都被母親制止了。她說,人這輩子沒有誰是能占全的,甘蔗沒有兩頭甜,再苦再難的日子都會過去的。你忘了當年我是怎么留下的?等婷婷再大些了,還可以再生個親的嘛。
母親怕我再動離婚的念頭,將戶口本藏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隨著婷婷慢慢長大,從她嘟著小嘴喊我第一聲爸爸開始,女兒像一劑良藥慢慢醫(yī)好了我的心病。一下班我就把女兒架在自己脖子上,托著她走來走去。女兒銀鈴般的笑聲感染著我,她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這么多年過去了,要不是燕子提起,我都忘了。其實我也不是真忘了,而是我對婷婷的愛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對燕子欺騙的痛恨。生命永遠是無辜的,我不能拿燕子的過錯去懲罰女兒。每當我想起從小到大的很多事兒時,我一直認為母親就是在拿父親的過錯在懲罰我,只有這樣她內(nèi)心的痛苦才會得以一點一點地發(fā)泄。我不愿那樣。
女兒走了,我的黑夜才真正降臨。父親還是拒絕了燕子為我請的護工。家里只剩下我和父親,房子突然變得出奇的空曠、寂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還蕩漾著女兒的歡聲笑語,夜晚的朗朗讀書聲,還有我不聽話時她嬌嘀嘀的責備……這一切,都成了營養(yǎng)我繼續(xù)走下去的能量。父親蹣跚的腳步如一只蝸牛,不急不緩,精心地照料著我。每次聽到父親端茶倒水時的喘息聲和抽煙時久久的嘆息聲,我的心都會如刀絞般疼痛。我的存在讓一個余年不多的老人充當了一個護工的角色,我情何以堪??!
燕子回來了,身邊多了一個看起來比我父親小不了幾歲的老男人。老男人站在臥室門口,探著頭,望了我一眼,回客廳說,到現(xiàn)在了你還守個活死人有啥意思呢?燕子沉默著。男人又說,掏錢雇護工伺候,你也不用來去折騰。再說了,就是死人多了口氣,那是遲早的事。
燕子臉上有了慍色,咬著牙說,這么多年你女兒就是他替你養(yǎng)大的,你懂嗎?說到后面燕子近乎是在吼了。男人說好好好,我不跟你爭,那你好好伺候著,我等還不行嗎?
燕子半天再沒說話。
燕子和老男人走后,我被父親搬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家里。房子比起我家來小了很多,也陰暗了很多。好在他們讓我住在向陽的房間,很溫暖。家里除了我父親,還有一個年齡跟我母親差不多的老婦人,經(jīng)常會有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男子來看我,還幫我翻身、洗澡。我慢慢明白了,他們就是母親和父親這輩子結下仇恨的根源。我越發(fā)同情起我死去的母親,母親的仇恨瞬間傳遞給了我,我時時拿仇恨的目光盯著父親。
父親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有天他坐在我床邊上,抽著煙,慢慢地說,兒啊,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話,可我還是要說。人這一輩子其實過得都跟植物人沒啥兩樣,誰又能做了誰的主呢?你媽擺弄了我一輩子,我都讓著她。我唯一給自己做的一回主,就是照顧這對母子。他不是我兒子,而是我戰(zhàn)友的兒子。我那戰(zhàn)友啊,是替我犧牲的。你說,我不照顧他們誰照顧?他的兒子就是我的親兒子。兒啊,不是我不跟你媽說實情。你知道你媽的脾氣。再說了,有些事情你說出來未必會有人信。頭頂三尺有神靈,對得起良心就好。
我的淚再也止不住了,嘩嘩嘩地流淌。父親拿紙巾幫我擦著、流著,擦著、流著。我知道父親也已是老淚縱橫。
燕子突然又回來了,她找到這個新家里來了,她要帶我走。我父親沒吭聲。倒是老婦人說,燕子啊,你工作忙,路子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我們母子能有今天全是你爸給的。你爸現(xiàn)在老了,我和我兒子會照顧路子一輩子的。求求你給我們一個報恩的機會吧。要不,我死了也閉不上眼。
燕子眼里含著淚水,緊緊抓住老婦人的手說,阿姨,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路子。我已經(jīng)決定辭職,用后半輩子來好好照顧路子。
父親也被燕子的行為感動了,說路子有我們照顧,你就放心,好好去工作吧。我們不想別的,也得為婷婷的將來著想。嗆嗆了半天,燕子不吭聲了。
三天后,燕子回了省城。
黑夜像一條深不見底的河,將我淹沒。我沉在河底,看見了那只黑皮包。我到處尋找母親。母親卻黑著臉向我招手,我知道我無法違背母親的旨意,便朝著她招手的方向漂過去,我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撲通一聲,掉進一個巨大的黑洞,我大叫一聲,母親不見了。
我被噩夢驚醒后,清涼的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我想,人活著不能像植物人一樣,該做主時得為自己做一回主。我看見桌子上有一盤蘋果,邊上放著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泛著銀白的光。是啊,我是到該為自己做一回主的時候了。這樣想著,我突然如釋重負,欣慰地朝黑夜咧開了嘴。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