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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七年初春

        2017-01-09 13:40:42楊先
        飛天 2016年12期
        關鍵詞:會師麻子老婆婆

        楊先

        陳麻子騎著大黑騾,揣著從郝老財那兒掠來的一大包銀元,天麻麻亮時,回到自家的窯洞小院。

        就在他準備翻身下騾子時,大黑騾腰身向西一趔,忽騰騰前沖。他猝不及防,“撲通”一聲,活活摔到地上。雖說早過了立春節(jié)氣,但這日子里祁連山的地皮,晚上依舊凍得賊硬賊硬。這一摔摔得他齜牙咧嘴,好容易才爬起來。這畜生,夜里翻山越嶺,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他在它背上丟盹打瞌睡都沒吃過這虧,到這時候你草驢子放屁犯什么驚!他拍拍棉襖棉褲上的土,捋起韁繩頭正要教訓大黑騾,驀地聽到窯洞東側(cè)麥草垛那兒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聲音唬得他頭發(fā)直豎,他不由得大叫一聲:

        “狼!”

        他邊叫邊躬身,“唰”一下從氈靴里抽出殺豬刀,橫在胸前,緊靠大黑騾,一步步退往正窯門口。夜里山野里天寒地凍的,獨狼鉆進麥草垛里取暖是常事。

        不見狼竄出,那聲音卻憑空消失了。陳麻子定睛細瞅,影影綽綽間,睄見麥草垛邊立著個黛青色的影子。不是狼,莫不是郝老財?shù)幕觎`?不會這么快就遭報應吧!他的腿像是被抽掉筋,軟軟地使不上一點兒勁。

        三個時辰前,陳麻子趁戰(zhàn)事亂混,摸黑來到郝家大院,隔著厚實的高墻,扔進幾塊塞著“三步倒”的羊肉,藥翻了郝老財養(yǎng)來護院的四條狗,然后用一塊黑粗布蒙面,在墻角處縋繩進去。其時郝老財摟著小老婆,在清油燈豆大的暈光下,剛勉勉強強完事,正倚著枕頭牛一般喘著粗氣,突然見屋門“忽閃”洞開,一個膀大腰圓的蒙面人塔立地下。他尋思幾條看家狗都沒叫出一聲,定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嚇得六魂出竅、嗓門干澀,竟然叫不出聲!只好將半裸的小老婆一把撈過來,擋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篩糠。陳麻子見不得男人當孬種,二罪歸一,無明業(yè)火騰起三千丈,一個跨步跳上炕,一把將他小老婆掀到炕角,手不抖地在郝老財?shù)呐侄瞧ど贤背鲆粋€大窟窿……

        想到郝老財?shù)呢珮樱惵樽佑X得自己不應該怕郝老財,即便那狼吃的做了厲鬼。不是嗎?別看郝老財平時兇神惡煞,可遇上事就躲到女人的背后,窩囊廢一個嘛,自己憑什么要怯乎他?他記起聶老道教的消災招數(shù),用手凌空畫個圈,又在那圈中畫個“十”字。禳解完畢,盡管心還在胸腔里撲騰連天地跳,他感到摔丟在地上摔作八瓣的膽子又回到身上,惴惴地朝那黑影喝問:

        “你是人……還是鬼?”

        影子沒有回答,身后的正窯門卻“咯吱吱”一聲響,將清晨凝固了的空氣蕩開一條裂隙。母親顫巍巍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p>

        “呸呸呸,大清早的,什么狼啊鬼的!”

        這聲音頗具殺傷力,那影子一聽,就軟歪歪滑倒在腳下的麥草上。

        那影子不是一個人的,而是二娥和會師兩人的。

        婦女團在昨天下午被打散了。山外馬匪追得緊,手里提著的步槍里僅剩下最后一顆子彈,二娥只好往山里躲。馬匪的騎兵太快了,風一樣呼來嘯去,她們都來不及散開防御隊形,那些馬刀片子便上下翻飛著,朝她們的頭上身上劈下來。她們沒子彈沒刺刀的槍跟燒火棍一樣,哪是他們的對手!找不到部隊,她也不辨什么方向,只想躲得越遠越好。草鞋早已跑爛,腳上裹的氈條也走丟了,她就撕下衣袖套在腳上,用綁腿捆住繼續(xù)走。順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她漫無目的磕磕絆絆地走了一夜。

        她不敢睡,害怕兩眼皮一磕,再也沒力氣睜開。自己醒不來,凍死在荒山野外不打緊,問題是緊揣在懷里的會師咋辦?四個月大了,他餓得都沒力氣哭出聲呢。天快亮時,借著微弱的晨曦,她看到山彎里的麥草垛。有麥草垛就有人家,她精神一振。當她站在草垛邊,望著近在咫尺的窯洞門時,她卻不敢上前。遠離了根據(jù)地,這兒連游擊區(qū)也不是,老百姓會對她怎么樣?來不及想清楚,她的腦袋又處于混沌狀態(tài),甚至陳麻子騎著大黑騾隨自己前后腳回來、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她都不知道。以前在團里站崗放哨,這種情況絕對不可以出現(xiàn)??!

        當她聽到屋里傳出老婆婆的聲音,眼皮愣是給閉上了。近來一路行軍打仗、修筑工事,燒口開水喝的空都沒有,她都不知道自己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只是睡不多久,二娥醒來了。山里的火炕熱騰騰的,她又給被子捂得嚴嚴實實,不一會兒,凍得麻木的雙腳焐熱了,凍結(jié)在衣袖裹腿里的冰開始消融,泥水滲進磨破凍爛的肉里,揪心剜肉般疼痛。

        她醒來的第一感覺是,懷里的會師不見了!這事唬得她睡意全無。忙欠身找尋,卻見炕沿邊靠火盆處,一個頭頂黑手帕的老婆婆將會師裹進自己的大襟棉襖里,拿木頭小勺喂他喝小米湯。會師呢,則有滋有味地咂著嘴巴。

        這會師啊,來得是時候也不是時候。說是時候,生他那天正逢三路紅軍在會寧大會師。他在肚子里聽得鑼鼓喧天,呆不住,跳彈出來湊熱鬧。丈夫聽到兒子出生的消息,滿頭大汗地趕到野戰(zhàn)醫(yī)院,想也沒想,就給他起了個“會師”的名。說不是時候,是生下他不久,部隊就奉命過了黃河,和坐地為王的馬匪干上仗。行軍打仗,會師就是個累贅。每到有村落的地方,她就想把他送給人家,可每次準備要敲人家的門時,她的手又縮了回去。那些日子啊,一邊照料孩子,一邊浴血戰(zhàn)斗,不是戰(zhàn)友姐妹輪流幫她照料,她都不知道怎么挺過來。

        再摸肩上,隨身攜帶的步槍也不見了。四下里瞧,見那個滿臉麻坑坑的男子舉著自己的槍,正倚在窯洞門框,往對面山上東瞄瞄西瞄瞄。她怕他摳動扳機引來馬匪,忙叫起來:

        “給咱的槍!”

        陳麻子知道這是槍。這幾天堡子里外打翻了天,他遠遠地蟄在田埂下聽爆豆子一般的槍響,巴望著雙方陣仗見完,他好去撿一支回來。他想啊,到那個時侯,他再去財東家,把槍一露,要東,嘿,老財們絕對不敢給西。那威風,勝過長坂坡上的趙子龍!

        這會兒,他見二娥索要槍,下意識地把槍緊摟在懷里,調(diào)給她半個背,乜眼兇巴巴地道:

        “什么你的咱的?到我的手里,它就姓陳!”

        這槍是自己的兩個姐妹用生命換來的,哪能輕易被人奪去?二娥掙扎著爬起身下炕去搶,可雙腳疼得挨不了地。老婆婆瞧見,放下碗勺,把會師遞給二娥,搗著小腳過去,瞪了眼陳麻子,斥責道:

        “嘖嘖,你好厲害??!想想我們孤兒寡母那時候,讓人家狗咬腳踢耳光扇,過的啥日子?現(xiàn)在你翎毛長、翅膀兒硬了,反過來就欺攪別人!”

        這話戳到陳麻子的七寸,他眼睛里凝聚的精光登時散開。他剛記事時,到郝老財家討飯,擋著郝老財?shù)牡?,被郝老財一腳踢了一個跟頭,滾到一邊去。他肚子餓,不知兇險,仍守在郝老財家的門邊不愿離去。郝老財瞧見,放出大黑狗,他跑不及,被狗在精屁股上叼了一口。母親氣不過,拉著他前去論理,讓郝老財一頓大腳踢屁股喂飽,趕打出來……

        老婆婆見兒子軟蛋了,一把將槍從他懷里拽出,遞給二娥,惴惴不安地說:

        “閨女,拿著!”

        陳麻子偷眼瞧了下二娥,見她抱著會師握著槍,不信任地盯著自己,覺得坐立不是,訕訕地替他們關上正窯門,回自己的偏窯睡覺。

        馬家兵的黑馬營第二天中午就來搜山。

        他們騎著一色的黑馬,戴著各式各樣的皮帽,軍服上套著長短不一的羊皮襖,操著濃重的外鄉(xiāng)口音,順著山道細細搜尋著每一個山旮旯。山外的小鎮(zhèn)周圍,他們圍住紅軍的一個軍,仗打了三天三夜,還是讓大部分紅軍突圍遠去。折損自己那么多弟兄,估摸著要大獲全勝,結(jié)果呢,大魚沒撈著,小蝦米也給漏網(wǎng)了,弄了個上茅廁吃瓜子——進的少出的多。如果就此收手,心氣怎么也不順。他們就搜捕走散、掉隊的紅軍,以及無法撤走的紅軍重傷員。蒼蠅雖小也是肉呢。

        搜到陳麻子家時,為首的小頭目瞅了眼炕上圍著被子納鞋底的二娥,再瞅瞅一邊哼小曲哄會師睡覺的老婆婆,覺得都是平頭老百姓,沒什么可疑的,就出去搜別的窯洞。

        陳麻子忐忑不安地站在院子里,待馬匪兵走遠,他三步并作兩步跨進正窯,卻見二娥穿著母親早年的棉襖,正“哧、哧”地一下一下納鞋底。她頭發(fā)胡披亂奓,滿臉鍋灰,顯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他不由得愕然,這赤匪婆見過陣仗,不簡單呢!

        老婆婆見他進來,黑旋旋地擋在他前面,沉著臉問:

        “是你把馬家兵招惹來的?”

        陳麻子被這話嚇了一跳,繃大眼睛道:

        “我招惹他們?我沒事招惹狼招惹鬼去!”

        老婆婆看他不像說謊的樣,指了他一指頭,搖搖頭道:

        “現(xiàn)在你打家劫道的越來越不像話!”轉(zhuǎn)過臉又叮嚀二娥說,“閨女,他要是敢?guī)俗ツ悖憔湍脴尨蛩耐?!?/p>

        陳麻子不搭理母親,瞥了眼二娥道:

        “你那赤匪的衣裳呢?還有——槍呢?”

        二娥不做聲,指了指屁股下面的羊毛氈。

        陳麻子放下心來,從炕沿邊的火盆里取了個山藥蛋,摳去焦皮土灰,咬了口,燙得吸溜吸溜。襁褓中的會師“呀”了聲,用黑豆似的眼睛望他。陳麻子忙掰下一丁點兒,用嘴吹吹,待完全涼了,塞到會師紅丟丟的嘴里。

        老婆婆看了兒子一眼,神色黯然,嘆了口氣對二娥說:

        “他媳婦難產(chǎn),孩子大人都……十個年頭了,不然,孩子都能放羊……”

        二娥聽得一愣神,手被針扎了一下。她瞥了眼陳麻子,用嘴吮吮被扎的指頭,放下手中的鞋底,掀開被子,去看腳傷。雙腳流著血膿,傷得委實厲害。她忍住疼痛不呻喚,手里該干嘛干嘛,仿佛這雙腳長在別人腿上似的。

        陳麻子瞥了眼她的腳,皺皺眉,撇下饞得拌噠舌頭的會師,從牲口窯里提來一個豬尿脬,遞給母親說:

        “哈拉油,燙了凍了都管用?!?/p>

        老婆婆接過來,喜滋滋地瞅了眼,道:

        “哪來的?早點拿出來?。 ?/p>

        說著,將那裝了哈拉油的豬尿脬烤到火盆邊。哈拉油很特別,即使到了三九嚴寒天氣,也不凝結(jié)成塊,這時經(jīng)火一烤,比清油還要滋潤。老婆婆眼力不濟,抱過二娥潰爛的腳,俯下身去,鼻尖幾乎碰著腳面——也不嫌臟惡心,用一根長雞毛蘸了哈拉油,把傷處仔仔細細涂了個遍。

        陳麻子的話果然不虛。那晚,二娥覺得腳不大疼痛,加之會師又由老婆婆看護,餓了尿了不用她操心,她竟然一覺睡到大天四亮。起來察看腳傷,見那些血膿開始收斂。老婆婆知道了,自然高興,又細心用哈拉油給她涂了傷處。

        第三天吃罷晌午,天氣晴好,風也輕柔。會師睡著了,老婆婆脫下他貼身的小夾襖,坐在門檻上,在大太陽底下,清理小夾襖角角縫縫里的虱子。沒多的衣物換洗,衣服上寄生了好多虱子蟣子,不一會兒,她的指甲便被血染紅了。二娥想著突圍西去的丈夫兇多吉少,想著這些日子的左突右奔,想著團里打散的其他姐妹,想得頭暈,給會師掖好被子,忍著腳疼,扶著窯洞壁,拖著老婆婆找來的一雙半新棉鞋,一瘸一拐走出來,和老婆婆并坐在一塊,看她給會師捉虱子。看著看著,她又沉浸在往事中,臉上有了笑模樣,還哼出歌:

        紅軍同志來遠方,

        半夜三更出太陽。

        一打虎,二打狼,

        窮人掌印坐大堂……

        老婆婆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她唱得好聽,想夸夸她。等她唱完,卻瞅見了她的腳,話頭轉(zhuǎn)移了,說:

        “疼得厲害不?別著風了,回窯里緩著吧!”

        二娥醒過神,笑笑說:

        “不要緊,有的地方結(jié)痂了。”

        老婆婆抬手理理二娥鬢間一縷散開的頭發(fā),嘆道:

        “人們說你們赤匪喝人血,都是紅頭發(fā)、紅眉毛、紅胡子,閨女,我看不像??!你們到底是做什么的???你看你,年紀輕輕的,受的這份罪!”

        二娥見老婆婆這么說,并當面叫自己“赤匪”,知道她不懂“赤匪”的意思,摸著她手上蚯蚓一樣的青色血管,望著她說:

        “老婆婆,你看咱像土匪嗎?咱是紅軍,專門給受苦的窮人打天下的紅軍!”

        老婆婆似懂非懂地“哦”了聲,問:

        “那些保長老財們呢?你們拿他們怎么辦?”

        “不管是誰,只要是剝削欺負咱窮人的,咱就打!”二娥道。

        老婆婆想了想,記起什么,叮囑她:

        “那楚疤臉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主,你們紅軍可要小心點!后山焦家窩鋪的焦老二,聽說有人要抓兒子的丁,就把兒子藏起來。楚疤臉領著保長團丁來,找不見人,就把他家里的大黑騾、牛、羊全趕走了!”

        二娥說比鎮(zhèn)長保長團丁們更兇的人多的是,比如惡霸白匪,比如馬匪日寇……正這么嘮嗑著,她隱隱約約聽到前面山腰有人喊叫,想是馬匪來了,不顧腳疼,小跑著往窯洞里躲。待她把鍋灰抹到臉上、準備將槍往氈下面墊著的麥草里藏時,那聲音越來越近?;仡^望去,卻見陳麻子順著山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奇怪的是,他跑十多步,就彎下腰在地上畫一下,再繞著所畫的什么轉(zhuǎn)一圈,口里大聲喊一句:

        “土地爺,喚住你的狗!”

        二娥挺蹊蹺,忙提著槍到窯門口看究竟。這時,卻見山路上兩只大狼四蹄騰空,拋起一路塵土,箭一般地追來。眼看就要撲到陳麻子身后,她沒多想,端起槍摳動扳機。

        “砰!”

        槍聲激越,左沖右突,撞起山中的疊疊回響。遠處山坳里幾只呱噠雞被驚起,“呱噠、呱噠”地高叫著,撲扇著翅膀沒頭沒腦地亂飛。那兩匹狼從沒聽到過這么響的聲音,吃了一嚇,立馬收住腿腳,聳起尖耳朝窯洞這邊警惕地望過來。

        陳麻子趁這當兒,連滾帶爬地跑過來。他見母親提著一件小夾襖在窯洞門口愣神,一把拽進窯洞,隨手“咣”一下掩上門,用背抵住門扇,驚魂甫定地大口喘氣。

        二娥從門扇縫隙里往外瞅,見一只狼坐在山坡上伸著舌頭喘氣,眼睛死死地盯著這邊,另一只狼則焦躁地用爪子刨著地皮。他怎么把狼引來了?陳麻子見二娥疑惑地望自己,笑一笑,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家伙,遞到她眼前:

        “給,狼崽子,讓共產(chǎn)娃玩!”

        二娥聽說過狼的厲害,慌忙搖搖手說:

        “它會咬人,放掉,放掉!”

        老婆婆剛才給嚇得不輕,哆嗦著嘴唇說:

        “狼的報復心最強,它們不敢進我們住的這窯,晚上保不定會鉆進圈牲口的那窯!要是里面的大黑騾和遭造了殃,你怎么種莊稼?到那時,咱娘兒們真的沒活路了!”

        陳麻子從脖子上抹下一把汗珠,甩在地上,不服氣地說:

        “哼,你那兩斗種的地,就是不種,我也保證你有吃有穿……”

        老婆婆見兒子不聽,把會師的小夾襖遞給二娥,劈手從他手里奪過狼崽,放到地上,從門邊的舊木箱里翻出一沓黃表紙,抽出三張,直里橫里斜里折疊成八卦圖樣,在狼崽身上燎擦,祝告幾句,點火燒了。而后抓起地上歪歪斜斜走路的狼崽,將仍用脊背頂著門的兒子推搡到一邊,錯開門縫,把它放了出去。

        瞅見小狼崽被放出來,大狼倒不如剛才那么著急。它們觀察了一下四周,見無異常,那只蹲著的狼飛身竄下山坡,叼起窯洞口跌跌撞撞的崽兒,一躍六七尺高,反身跳上小院旁側(cè)的土臺,一溜煙消失在山脊后。

        老婆婆見兩只狼都沒了蹤影,掩住門,回過頭來對兒子說:

        “你不怕狼吃了你,我還怕呢!”

        陳麻子看了眼二娥,甕聲甕氣道:

        “怕啥?我正愁沒狼皮褥子鋪哩!”

        老婆婆指著二娥,剜一眼兒子,說:

        “以后你不能胡作非為了。這閨女是赤——紅軍,她專門治你這號人!你看,她手中的這家伙可厲害了,狼都怕!”

        二娥見老婆婆說得有點過,忙替她糾正:

        “咱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專打土豪惡霸反動派。”

        陳麻子瞟了眼二娥手里的槍,不做聲。二娥不解他干嘛在路上磨蹭,就問。陳麻子覺得嗓子里干得冒煙,從碗櫥里取了一只碗,舀出一碗水,一口氣喝干,抹抹嘴上的水珠,拿手指在地上畫一個圈,再在圈里畫個“十”,給二娥解釋:

        “這是聶老道教的破災禳解的法門。狼攆來,就這么畫,畫完圍著圈兒轉(zhuǎn)一圈,口里喊‘土地爺,喚住你的狗,狼就不追了。我們這兒遇見狼時,不能叫‘狼,要叫‘土地爺?shù)墓贰?/p>

        不待他講完,老婆婆搶白道:

        “你肯定是造下什么孽了,不然怎么不靈驗呢?聽鷂兒水的鄭四爺說,一次他遇了狼,就這么著避開的!”

        陳麻子見當媽的如此說道他,臉上掛不住,站起身氣鼓鼓地出去,牽大黑騾拉驢,到溝腦的泉邊飲水。

        也許經(jīng)老婆婆禳解過,狼沒記仇,沒來報復。但接下來的幾天里,陳麻子不論白天還是晚上,都不敢遠去。他除了喂喂牲口逗逗會師,就是背一斗麥子,到前山的羊戶家里換來一條小藏獒養(yǎng)著。如今家里多了人,不能像以往那樣隨便。一條狗又能吃得了多少?山里狼群出沒,看家護院,少了狗咋成?

        哈拉油真是個好東西,抹一次,腳傷好一次。不久,二娥的腳傷全結(jié)了痂,新肉皮也開始生長,癢癢得她總想拿手撓。閑著沒事,她開始幫老婆婆拆洗被褥縫縫補補,老婆婆則教她如何和面搟面做飯。五里一風,十里一俗,更何況她老家在幾千里之外的四川巴山,飲食習慣迥然不同。不教,她真沒法把那些面粉和成一團,搟成薄張,切成細條,下到鍋中,吃進嘴里。

        一天下午日頭偏西,二娥在老婆婆指點下學做黃米山藥蛋稠飯。陳麻子在炕上逗會師玩兒,聽到窯洞外小藏獒吠得緊,以為狼上門尋仇,下炕開門瞧究竟,卻是鎮(zhèn)長楚疤臉等人闖進來。

        楚疤臉聽保長反映,這一帶前幾天有槍響,覺得眼前一片燦爛,就和兩個團丁騎著馬前來搜捕。大魚肥著呢,小蝦米也不賴。前天逮著一條小的,獲賞五十大洋;這回要是逮住個大的,沒準能升個一官半職。

        他一進窯門,就覺得這個切山藥蛋做飯的媳婦不對勁。可哪些地方不對勁,也說不出。他不烤火也不落座,雙手筒在羔皮大衣的袖口里,只管從頭到腳瞅著二娥,把陳麻子的心都給瞅得毛駭駭?shù)摹5瘸驂蛉鐢?shù),他轉(zhuǎn)身盯著垂手立在一邊的陳麻子,問:

        “這是啥人?我怎么沒見過?”

        陳麻子沒準備,“吭哧、吭哧”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倒是老婆婆反應快,搶著說:

        “她能成啥人?能成后宮娘娘?她沒那個命——兒媳婦唄。”

        帶著狗皮帽子的團丁伸手捏了把二娥的臉,嬉皮笑臉地對蔫敗敗的團丁說:

        “蔫驢兒,瞧瞧,你家族里又一頭老驢吃了嫩草呢!”

        陳麻子怕惹出什么麻煩,忙護在二娥身邊,伸手從懷里掏出核桃大小的一疙瘩大煙膏,賠著笑對楚疤臉說:

        “前年娶她日子緊巴,沒法子孝敬您,您大人大量……”

        楚疤臉瞟了眼陳麻子手中的大煙膏,盯著他滿臉的天花瘢痕,上下點晃著腦袋,聲音壓得瓷實實的:

        “陳麻子,你給馬家兵的眼睛里下蛆,也想給爺?shù)难劬锵虑兀俊?/p>

        陳麻子聽見,心里一凜,忙伸手從腰里摸了陣,摸出兩塊銀元,同那疙瘩大煙膏一并遞上,訕笑著說:

        “我哪敢?。克牡拇_確是我媳婦……老虎嶺西邊響水泉薛車戶的啞巴丫頭,兩石麥子的彩禮呢!”

        老虎嶺西邊的響水泉,他也沒去過,那老虎嶺的路著實不好走嘛,沒緊要事兒,誰吃飽撐著了,去爬翻那山?薛車戶確有其人,他在小鎮(zhèn)的車馬店見過。至于薛車戶有無啞姑娘,只有天知道。他一面信口胡謅,一面心里敲小鼓,楚疤臉不會真跑五十里的山路去響水泉查問吧?但眼前他只能是老鼠鉆竹竿,鉆過一節(jié)是一節(jié)。

        楚疤臉瞥了眼陳麻子手里的東西,翻出眼白,狐疑道:

        “哪個薛車戶?不是吧——我看她像個赤匪婆!”

        狗皮帽子前天在一個破羊圈里抓到一個流落的女紅軍,讓蔫敗敗的團丁在外面把風,自己將那女紅軍壓倒在旮旯里動手動腳。哪知那女紅軍性子剛烈,趁他騰出一只手褪褲子,拼足力一腳踹在他襠間,疼得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現(xiàn)在一聽“赤匪婆”這詞兒,還覺得蛋疼,以為女赤匪都這么兇,誰親近她們誰招禍。他腦袋里靈光一閃,歪著頭望著陳麻子,嬉皮笑臉插話道:

        “她是你媳婦?那你們親個嘴!”

        陳麻子腦子一陣熱,說:

        “這怎么行?老人在家呢!”

        被喚作“蔫驢兒”的團丁見有葷戲要看,來了勁頭,“嘩啦、嘩啦”撥弄兩下槍栓,把老婆婆推出門外,回過身來耷拉著腦袋對陳麻子說:

        “還害臊?這下可以了吧!”

        陳麻子沒話可說,他搓搓手,紅絳絳著臉,囁嚅了句什么,慢慢走到二娥前面,略加遲疑,抬起她下巴,瞅準位置,緊閉雙眼,把嘴對了過去。

        雖說參加了紅軍,二娥還很守舊。在部隊里,除了丈夫,二娥與男同志保持著幾丈的距離,更別說有親昵的舉動。這會兒情勢所迫,突然間被陳麻子親了,她手一抖,木瓢里的黃米差點撒出來。她趕忙把木瓢拿穩(wěn)。

        狗皮帽子見狀,悻悻地摸摸襠部,轉(zhuǎn)向門口。楚疤臉一時瞧不出破綻,拍拍身上斜背的匣子槍,從陳麻子手里抓過銀元大煙膏,哼了一聲,走了。

        隨著二娥腳傷的漸漸痊愈,一個大膽的念頭也在潛滋暗長。她牽掛著部隊,牽掛著一起浴血殺敵的姐妹,牽掛著丈夫的安危。她要找他們?nèi)ィ?/p>

        老婆婆知道了,有點戀戀不舍,坐在炕上心想,要是二娥不走,正好給自己當兒媳呢。這幾天,她每年一度的哮喘病開始發(fā)作,說話“呼哧、呼哧”像漏氣的風匣。她說:

        “外面兵荒馬亂的……你外地口音……又帶著小娃兒……能行么?”

        陳麻子剛從鎮(zhèn)上回來,喝水歇氣,覺得女人們總是用腳后跟想事情,掂量不清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以為撒個嬌就能飛上天。他甕聲甕氣道:

        “你們的隊伍打光了,你到哪找他們?nèi)??方才我去了趟?zhèn)子,恰巧碰見馬家兵搞慶功會,聽說來的是青海的馬司令,戲臺上又唱花兒又跳舞的!眼下馬家兵們像滿天飛的黑老鴉,騎著快馬打著旋兒,到處尋被他們打散的紅軍。抓到男的就地殺頭,提著腦袋去領賞;抓到女的,當官的玩夠了,就分給屬下做老婆。你沒見過,鎮(zhèn)子城樓下掛著十幾個人頭,風吹日曬的,黑黝黝沒個樣兒,嚇人呢!”

        二娥聽著打了個哆嗦,揪心丈夫會不會遭遇不測,把會師緊緊地摟在懷里。至于犧牲,她才不怕。參加革命時,她就做好為天下窮苦人民翻身隨時犧牲的準備,但她從沒想過被俘之后,會受敵人的那般凌辱!頭可殺,血可流,凌辱的滋味可受不了。

        陳麻子見二娥無話,聽會師在娘懷里“呀呀”叫著,從衣袋里掏出一把焦糖,坐炕上哄會師玩。二娥看看天色不早了,心事重重地做晚飯。

        這時,楚疤臉他們卻來了。

        那天,楚疤臉回去,晚上躺在炕上,瞅著靠著被垛對著麻油燈抽大煙的老婆,茅塞頓開。那啞媳婦身材嬌小,面容秀氣,一看就不是身材碩健的西北人,自己怎么就輕易相信陳麻子他們的鬼話呢?上峰有令,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哩!本來他盤算第二天就進山,抓回那女紅匪,順便找陳麻子的茬,可天亮吃早飯的當兒,郵差送來縣長的信,要他準備籌劃剿滅共匪的祝捷大會,他只好將事兒暫且放下。

        早上開大會時,響水泉的保長作為國民代表前來參會,楚疤臉抽空向他打聽清楚薛車戶的根底,心里有了數(shù)。待祝捷大會開畢送走各路客人,下午他就帶著狗皮帽子和蔫驢兒,迫不及待地趕到陳麻子家。其時他氣焰萬丈,踢滾沖他們狂吠的小藏獒,一腳踏開虛掩的窯門。見陳麻子正要出門看究竟,用匣子槍點著他的腦門,把他一步步逼到炕沿邊,而后望著案板邊和面的二娥,“嘿嘿”冷笑道:

        “陳麻子,你狗膽包天了?真敢給爺?shù)难劬锵虑?!?/p>

        陳麻子以為楚疤臉在誆他,忙作揖說:

        “小民哪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她真是咱媳婦!”

        楚疤臉黑下臉道:

        “你丈母娘一連養(yǎng)了八個小子,盼丫頭把眼睛都盼藍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娃不知道嗎?”

        陳麻子見露餡了,嚅囁著說不出半句話。楚疤臉瞪了他一眼,一揮手,惡狠狠道:

        “把那個女共匪給我捆了!”

        狗皮帽子和蔫驢兒得令,撲向二娥。二娥見狀不妙,轉(zhuǎn)身搶拿案板上的切刀。狗皮帽子看見,一槍托打在她的胳膊肘,將她打了一個趔趄。不待她站穩(wěn),蔫驢兒早將她熊抱在懷,一擰腰丟翻,反剪了她的雙手,用膝蓋壓住脊背,死死摁在地上。老婆婆在炕上抱著會師,唬得長跪起身,“呼哧、呼哧”道:

        “長官大人……有事好商量……動火出人命呢!”

        陳麻子聽見,忽地明白過來,轉(zhuǎn)身到窯側(cè)立的水缸處,腰一弓挪開粗大的水缸,露出一個小洞,探手進去,提溜出一個小瓦壇,雙手奉送到楚疤臉面前,裝出一副苦相,說:

        “鎮(zhèn)長,這是多年的積蓄,原想到鎮(zhèn)子里做點小生意……您老別嫌少,請您聽個戲喝個小酒,還望您高抬貴手……”

        楚疤臉往瓦壇里瞟了眼,臉色緩和下來,伸手取了一枚大洋,用指甲尖掐住,對到嘴邊,“噗”地吹一口氣,送到耳邊分辨真假,而后一把抓過小瓦壇,對陳麻子道:

        “窩藏共匪可是死罪,你的事就算了,但這女共匪連同她的小崽子可要帶走!”

        陳麻子張口還要求情下話,楚疤臉用槍口堵住他的嘴,道:

        “打住,別蹬著鼻子上臉!”

        這時節(jié)的白天依舊短暫,等二娥喂了會師,裹入襁褓揣到老婆婆給自己縫制的大襟棉襖里,被楚疤臉等押出陳麻子家,天,說入夜就入夜了。

        楚保長一邊出門一邊拉長臉,話里有話地警告陳麻子:

        “我知道你陳麻子不是平處臥的狗,你只要不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拉尿,你干啥營生我都睜只眼閉只眼。不過,飯香屁臭你可要分清楚!”

        送走楚疤臉他們,陳麻子躲進自己的窯里,拿出一塊細磨石,沾了水,“嚯、嚯”地一遍又一遍磨那把殺豬刀,像是那把刀跟他有仇似的。而后,他身著夜行勁裝,往褡褳里塞了一盤拇指粗的麻繩和一張狼皮,悄悄走出窯門——怕老母親擔驚受怕,也不給她吱一聲,更不去拿二娥留下的槍。他懷揣殺豬刀,手提扁擔,情緒激動。他沒走彎彎繞繞的盤山路,也沒擔心遇到狼咋辦。他逢山翻山,遇溝越溝,如庖丁解牛般地游刃有余,即便疾行在仍被冰雪覆蓋的陰洼。

        楚疤臉一行人上路不久,天已經(jīng)黑透。西邊摩天嶺頂上的一彎新月,在他們到達黑沖口之前,也隱在嶺后。天上的繁星寶石一樣锃亮,源源不斷地拋下無數(shù)寒冰針,插入白天消解的地皮中,地面便重新上凍,馬蹄敲在上面,“邦邦邦”脆響。

        狗皮帽子提著一盞大茂行的“美最時”馬燈,騎著馬走在前面引路。馬燈是戰(zhàn)利品,從一個中槍死去的赤匪行李中發(fā)現(xiàn)的。馬燈底座盛煤油,弧形的支柱中間有一塊玻璃罩,頂端一根鐵絲提手,精美得很。只是行軍打仗時摸爬滾打,沒法妥善保護,玻璃罩自上至下斜斜摔裂了一道口。中間是楚疤臉,全身裹在羔皮大氅里,坐在馬鞍上。蔫驢兒押著蹣跚而行的二娥,騎一匹老花馬跟在最后,將腦袋縮在皮襖衣領里,偶爾喝罵她一句,催她走快點。

        走了一大陣,狗皮帽子無聊,偏過頭沖蔫驢兒道:

        “蔫驢兒,今夜?jié)沧约业牡?,還是去找老相好?”

        蔫驢兒不做聲,仍舊蔫不拉幾地在馬上晃。

        楚疤臉對狗皮帽子說:

        “他哪像你,整日提著禍根亂甩達!”

        狗皮帽子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說:

        “楚鎮(zhèn)長,蔫人出豹子呢!”

        蔫驢兒聽到這,才發(fā)聲:

        “找啥老相好?賞的大洋輸了。”

        狗皮帽子一聽,伸長脖子直喊:

        “五塊大洋呢,就這么丟進冰窟窿了?怡香院的紅婉,一晚才值這么多!劃不來,劃不來!”

        楚疤臉鼻子里“嗤”了一聲,對狗皮帽子道:

        “啥劃來,啥劃不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銀錢今天是沒了,明后天再抓個赤匪,不就又來了?”

        三人羈押著二娥,邊扯話邊趕路,一個時辰左右,來到黑沖口。黑沖口是進出大山的必經(jīng)之地。一條窄窄的木車小道,像條褲帶順勢掛在山腰,繞上十余丈深的山澗,一頭扎進密密匝匝的野白楊林。一鍋煙的工夫,行人從林中鉆出,就到山腳出了山口。小鎮(zhèn)城頭的燈光就隱約可見,騾馬就可隨意在平原上撒歡兒。

        離家不遠,又是黑沖口地界,三人打起精神,支棱起耳朵,擦擦眼睛,提槍在手。夜風掠過樹林,“轟轟”的像海濤悶響。遠處,鴟鸮拙劣地模仿人笑,時不時叫幾聲,讓人心里發(fā)毛。

        經(jīng)過山澗上時,狗皮帽子的坐騎豎起耳朵,打了個響鼻,放緩腳步,眼睛警惕地轉(zhuǎn)向林邊的一塊巨石。緊接著,后面楚疤臉的馬也打著響鼻,寸步往澗邊挪。狗皮帽子狐疑,但不待他舉起馬燈瞅究竟,巨石后面“呼騰”一下,跳出一匹體型碩壯的狼!他胯下的馬登時驚掉,腰身一扭,“嗖”地竄出去??膳懿涣硕噙h,蹄子被道中緊繃的繩索一絆,一個跟頭跪在地上;狗皮帽子猝不及防,一個狗吃屎摔下馬來,“刺啦”一下,半個臉瞬間被路面上的冰碴刮割了去,人便殺豬般嚎叫。楚疤臉的馬本來在澗邊,一嚇直往后退縮,哪里料到身后就是深澗,后蹄踩空,前蹄扒拉兩下地面,沒扒上來,長嘶一聲,竟馱著背上的楚疤臉一起墜入山澗!隨即,楚疤臉的驚叫聲與重物沉悶的落地聲便在懸崖峭壁間回蕩。蔫驢兒落后兩個馬身,老花馬并未怎么受驚,在馬燈罩落地摔碎、燈被山風吹滅之前,他看清楚跳出的不是狼,而是一個披著狼皮的人,倉促中胡亂放了一槍,撇下抱著會師的二娥,勒轉(zhuǎn)馬頭,雙腳狠踢馬腹往回逃,就在這當兒,后腦挨了重重一扁擔。他沒了知覺,一個倒栽蔥,當即墜馬……

        若干天后,有人開始悄悄談論著楚疤臉和團丁被野狼吃掉的事。他們覺得黑沖口真是兇地,有惡鬼出沒,不然三個帶槍拿殺器的,怎么都會沒命?那三個挨狼吃的還真讓狼吃了,媽媽的,真帶勁!起初,是幾個羊倌,悄聲低氣的。后來,人們越喧越興奮,聲音越來越大,傳播范圍便越來越廣。

        消息傳進陳麻子耳朵里時,他半敞著棉襖,正抱著會師靠著窯洞的南墻曬太陽呢。二娥和老婆婆在太陽底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一邊用糨糊將碎布破布裱成袼褙,準備做新鞋。到底是春天了,太陽暖和得不行,曬得陳麻子頭上臉上汗津津油膩膩的。他看看紅彤彤的太陽,再看看身邊山的陽洼,隱隱約約有一抹綠意藏在其間。他知道,那是草芽兒從土里探出頭來。他情不自禁地哼出聲來:

        正月里來正月正,

        百草芽兒往上升,

        天憑的個日月

        人憑的心,人憑的心……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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