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單濱新
蔡元培作序:“深恐隨筆嘆美”
文 單濱新
學術(shù)者,天下之公器。題跋作序所折射的,是一個人的學術(shù)水平和道德涵養(yǎng)。
請達官名流題跋作序,是學界常情。蔡元培(1868-1940)的資歷和名望,當時恐無人能及,又因其如柳亞子所語——“和平敦厚,藹然使人如坐春風”,請蔡元培作序題詞者絡(luò)繹不絕,他亦大都欣然受命。概緣于此,有人謂蔡元培作序太多、薦人太濫,是一個“好好先生”。
不過,蔡元培絕不是不講原則的“濫好人”。筆者檢讀《蔡元培全集》(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一些日記、書信和序文時發(fā)現(xiàn),蔡元培一貫反對浮躁作風,認認真真讀書,老老實實做學問,即使是為人作序,也把它當學問來做,除一般性的推介圖書和簡單題詞外,“深恐隨筆嘆美”,其文品人品堪稱人世楷模,于當下規(guī)范學術(shù)道德、凈化學術(shù)風氣極具鏡鑒意義。
蔡元培(1868-1940年)
1938年3月22日,蔡元培接到許廣平的信,請他為即將出版的《魯迅全集》作序。作為同鄉(xiāng)好友,蔡元培對“左翼文壇盟主”魯迅 “始終是刮目相看”,“盡了沒世不渝的友誼的”(郭沫若語)。按理說,蔡元培的這篇序文很容易寫,可以說說與魯迅的交往,也可以“信手拈來”地寫寫對魯迅及其作品的評價。
但蔡元培并沒有因許廣平的信任和自己對魯迅的了解,而對魯迅作品匆忙下結(jié)論。在動筆時,蔡元培感到對魯迅作品還缺乏足夠了解,4月30日寫信給許壽裳,要他寄一些魯迅著作供其閱讀研習。蔡元培在信里說:“弟曾得許廣平夫人函屬(囑)作序,已允之,然尚未下筆,深愿先生以不可不說者及不可說者詳示之。蓋弟雖亦為佩服魯迅先生之一人,然其著作讀過者甚少,即國際間著名之《阿Q傳》(應為《阿Q正傳》——筆者注)亦僅讀過幾節(jié)而已,深恐隨筆嘆美,反與其真相不符也。”
收到許壽裳寄來的資料后,蔡元培仔細閱讀,據(jù)其日記記載,到6月5日才“作《魯迅全集》序成”。(1938年出版的《魯迅全集》第1卷收錄的序文,標注的成稿日期是6月1日)序文對魯迅的創(chuàng)作和學問作了精要的分析和評述:“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除《墳》《吶喊》《野草》數(shù)種外,均成于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六年中,其文體除小說三種、散文詩一種、書信一種外,均為雜文與短評。以十二年光陰成此多許作品,他的感想之豐富,觀察之深刻,意境之雋永,字句之正確,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當?shù)?,他就很自然的寫出來,這是何等天才!何等學力……(著作)方面較多,蹊徑獨辟,為后學開示無數(shù)法門,所以鄙人敢以新文學開山目之。”
這篇序言區(qū)區(qū)780字,蔡元培竟花一個多月研讀魯迅作品,這是因為蔡元培深知在作序時,知其人更重知其文,盡可能弄清楚“不可不說者”和“不可說者”,足見其學風之嚴謹。
蔡元培《序》中對魯迅“新文學開山”的評價得到廣泛認同,魯迅后來被我們譽為“中國新文學的開山大師”,毛澤東也認為“魯迅是中華文化革命的主將……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蔡元培學貫中西,學識眼光和學術(shù)功底深厚,許多序文簡明平實、容量極大、評述精到,很有價值,也從側(cè)面反映了蔡元培的治學成就。
1918年,北大青年教師胡適在其博士論文《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修改,形成《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正式出版時定名為《中國哲學史大綱》)一書,請校長蔡元培作序。蔡元培“細細讀了一遍,看出其中幾處特長”,在1918年8月3日寫就的序文中這樣評述:“第一是證明的方法”,考訂哲學家的生存年代、遺著真?zhèn)?,揭示各家方法論的立場,“為后來的學者開無數(shù)法門”?!暗诙嵌笠氖侄巍?,亦即“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暗谌瞧降鹊难酃狻?,打破了封建時代定儒術(shù)于一尊的正統(tǒng)觀點,平等地對待諸子百家,“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暗谒氖窍到y(tǒng)的研究”,使哲學流派“一一顯出變遷的痕跡”、“遞次演進的脈絡(luò)”,“此真是前人所見不到的”。
蔡元培是評論這部開拓性著作的第一人,為胡適奠定學術(shù)地位掃清了障礙。序文似乎多溢美之詞,但卻是實事求是的,這在后來一些著名學者對此書的評論中得以印證。梁啟超認為胡適此書“敏銳的觀察力,致密的組織力,大膽的創(chuàng)造力,都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的”。(《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中國哲學史》一書作者馮友蘭則認為:“蔡元培給這部書以這樣高的評價,就當時學術(shù)界的水平來說,并非溢美?!保ā度商米孕颉罚?/p>
像《胡適〈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序》一樣,蔡元培所作《〈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也可說是一篇學術(shù)論文,在中國書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自身價值不像常見的應酬文字會被遺忘。
1934年,趙家璧創(chuàng)意將“五四”以來有定評的文藝作品,編選成一套統(tǒng)一規(guī)格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1917-1927),這在中國現(xiàn)代編輯出版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據(jù)蔡元培日記載,1935年1月11日,趙家璧來到中央研究院,“要我作一篇總序,約三四萬言,二月十八日以前繳稿”。蔡元培高興答應,但由于時間緊,表示先為《大系》寫一篇二三百字的《提要》,以供先行預約增訂之用,再抽空寫一篇《總序》。
這篇《提要》很快寫就,但為寫《總序》,蔡元培搜羅各類資料,詳加分析研究,不斷修改完善,前后共有七八個月時間。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對《總序》標注的成稿日期是1935年8月6日。其實,真正定稿的時間要遲一個多月。據(jù)蔡元培日記,8月6日,一萬余字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脫稿”,其后又在青島避暑期間進行修改、壓縮成5700多字(這是蔡元培所有序文中篇幅最長的),到9月20日才將《總序》終稿寄給趙家璧。
蔡元培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洋洋灑灑,恣意汪洋,概述歐洲文化復興歷程,回顧中國歷代文學、藝術(shù)、哲學方面的成就,特別是“五四”以來的文學革命,稱贊道:以“大系”形式對“五四”以來“第一個十年先作一總審查,使吾人有以鑒既往而策將來,希望第二個十年與第三個十年時,有中國的拉飛爾與中國的莎士比亞等應運而生”。溫儒敏在《論〈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學科史價值》一文中認為:“由于蔡元培不是以作家和當事人的身份出現(xiàn),他可以更超越一些來看五四新文學,并把新文學運動與整個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聯(lián)系起來,使這篇總序比其他各卷序言有更為開闊和雍容的氣度。”
蔡元培出席中央研究會
有人說蔡元培書評中“很少貶人,很少批評”(伍杰《蔡元培與書評》)。其實,少貶人為真,而少批評未必。蔡元培倡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充分尊重作者意見,鼓勵探求真理,但作序時不盡是推崇、贊許、勉勵之詞,也經(jīng)常直言不足和缺點,力求評價之公允。
1930年,中央研究院的王小徐請蔡元培院長為其《佛學與科學比較之研究》一書作序。蔡元培對佛學頗有研究,1900年曾發(fā)表《佛教護國論》一文。他仔細看后,卻自感不力,不敢輕易動筆作序,1930年6月20日寫信給胡適,想先請其作序:“小徐先生之《佛學與科學》,久擱弟處,弟尚未暇擺脫一切對此問題一研究,特將全稿奉上(于原稿外又有補充的幾頁)。先生寫哲學史,正涉印度哲學輸入時期,或順便作一首較便。小徐說:‘反對盡不妨’。”
蔡元培在給胡適信中特別強調(diào)王小徐“反對盡不妨”的觀點,說明蔡元培提倡學術(shù)爭鳴,鼓勵寫批評性書評。他身體力行,在“對此問題一研究”后,于一年半后的1932年1月15日完成《佛學與科學》序言,用近一半的篇幅,對王小徐的書提出了“反對”意見,指出要有更科學的方法來證明輪回,希望“小徐先生既以科學家的資料,為佛法與科學一篇以期端緒,尤望積極提倡,促成種種科學的工作,以完成自度度人的宏愿”。
在碰到自己不甚熟悉的作品時,蔡元培十分注重征求行家的意見,為其作序提供幫助。1934年,北大畢業(yè)生薛礪若寄《中國詞學史》稿(中卷)給蔡元培,請他“審閱”作序。蔡元培先將文稿交給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同仁審讀,特別要求他們提出意見。史語所同仁按要求提出了文稿的一些不足。蔡元培認為這些意見很有道理,5月4日,復信轉(zhuǎn)告薛礪若,一方面表揚其“搜討之勤、致力之深”,同時也指出該書“行文難免冗沓,間有轉(zhuǎn)寫之訛……倘若刊行,尚須加以熔裁,否則中卷篇幅,恐超過上、下兩卷數(shù)倍也”。
1939年11月19日,陳樂素來找蔡元培,請他為陳大年所著《中國古玉之研究初集》一書作序。蔡元培花了幾天時間認真閱讀后,認為該書“頗多創(chuàng)見”,但“不亦有可疑之點”,并一一例舉,足有700多字。
孫梨在《序的教訓》一文中曾說:“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當實事求是,求序者不應把作序者視為樂傭?!辈淘嘀匾曅蛭牡膶W術(shù)批判,在作序時堅持“兩點論”,敢于把不同意見表達出來,講真話、講實話,體現(xiàn)了真性情、真學問,于學術(shù)健康發(fā)展也大有裨益。
1933年世界文化中國協(xié)會會議留影
蔡元培學識廣博,被學界公認為“通人”,但他深知“人之患在好為人序”(明代顧炎武語),但凡作序,都要對相關(guān)內(nèi)容作全面了解,以求較能精準地把握著作要義;對于不熟悉的著作不妄加夸贊,也不敢率爾為序。
1923年,留法的北大學生汪奠基翻譯了潘加來的《新幾何》《幾何原理》兩書,打算合并出版,請蔡元培校長作序。7月12日,蔡元培以“未曾研究此學,豈敢妄談”而婉辭。
1939年11月8日,王小徐致函蔡元培,想請其為即將出版的《因明入正理論摸象》作序。蔡元培沒有看到書稿,此時書已在商務印書館。他于11日寫信給商務印書館的王云五,“索閱小徐所著書稿或樣本”。14日收到王云五寄來的書稿后,蔡元培急忙翻閱一遍,次日便函告王小徐和王云五,稱“讀一過,覺作序甚不易”,“因弟平日未曾研究因明”,“又無暇細讀”,只能“題簽而已”。王小徐對蔡元培的務實、謙虛態(tài)度十分感念,事后專門致信感謝“題書簽”。
蔡元培的名氣大,求序者實在太多,他有時真的沒時間閱讀。對這些沒有通讀或者細讀的作品,蔡元培不礙于情面應酬,作無病呻吟之嘆、離題萬里之言。1917年,《中國黑幕大觀》編者路濱生寫信給蔡元培,蔡元培12月26日回函,對路濱生“救世苦心,深感欽佩”,同時表示“惟作序則未敢,因未讀全書,率爾發(fā)言,不特自輕,兼亦輕大著也。如必欲鄙人列名,即以此函代序”。后來,路濱生果然將蔡元培的復函作為書的序言,成為當時出版界的美談。
1930年7月,羅韓青致信蔡元培請他作序,7月30日,蔡元培復信云:“接讀手書,知大稿《認識論》修潤已就,甚慰……惟序文,忙冗中恐無暇執(zhí)筆,專此奉復,希察之?!?933年,蔡元培的同鄉(xiāng)好友余大純請其為新書作序, 9月28日,蔡元培作了答復:“《東北實地調(diào)查記》大稿,敬悉一切。大稿材料,極有價值,文筆亦甚暢達。弟為他種工作所羈,未能全讀(恐久閣誤印刷之期),亦無暇作序,謹題數(shù)字,借表歡迎。”
序跋是作品的廣告,讀者會因名人的序跋進而讀作品。而有些人對所要言說的對象、論題一知半解甚至完全外行,卻仍“好為人序”,“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蔡元培“未曾研究”、“未讀全書”便不作序,以免“自輕”、“輕大著”,體現(xiàn)的是對作者、讀者的社會責任和對學術(shù)操守的堅守。
蔡元培手跡
蔡元培對應諾作序的作品都認真閱讀,如果是為其質(zhì)量所感染,自然樂意作序;但對有明顯缺陷的著作,即使是好友、熟人推薦的,他依然堅持不能為之則不為的原則,決不因友誼而勉為其難、失卻公正。
1913年,吳稚暉寫信請蔡元培為寧君所撰之書作序。吳稚暉是蔡元培相交四十余年的老朋友,與張靜江、李石曾并稱國民黨“四元老”??紤]到吳稚暉的情面,蔡元培先答應了。
但在通讀全文后,蔡元培發(fā)現(xiàn)該書缺乏真實性、帶有偏見,在復函寧君的同時,于1913年11月16日致信吳稚暉,明確表示不愿作序:“書中好以得諸日、英人游記者,裝綴為實地聞見。弟曾于其太露痕跡處告知之,渠欣然愿改,正其虛心,可佩也。書中議論,尊英抑法,有太武斷處。弟以其人誠懇而虛心,可以盡言,直告以所見不同,而不為作序?!?/p>
晚年居港時,蔡元培通過劉海粟結(jié)識了港穗名畫家鮑少游。鮑少游曾留學日本,精研筆墨技法,擅繪花鳥、山水畫,時任香港麗精美術(shù)院院長。1938年6月7日,鮑少游上門拜訪,贈蔡元培一幅《藤陰游魚圖》,并拿出他尚未配畫的《百鳥圖詩》一書,希望蔡元培作序。蔡元培翻了一翻,當面就指出其失誤,說得有理有據(jù):“君所長者畫,無圖而先印詩,殊不妥;又君所長者花鳥寫生,而今第一首之《鳳凰》與其后之《精衛(wèi)》,均得之傳說,而非目見者亦未安。請于此兩點參考后,再談作序題?!?/p>
蔡元培求真求實,拒絕為鮑少游作序,卻并未影響雙方情誼,兩人一直保持著比較密切的往來。獲悉鮑少游即將在香港公開展出組畫《長恨歌詩意圖》,1939年11月22日,蔡元培主動寫信給他,說自己欲先睹為快。11月24日,鮑少游攜十余幀畫來蔡元培家,蔡元培對其作品贊賞有加,于12月8日專門作《題長恨歌詩意圖》詩一首:“長恨歌成千百年,長生殿曲也流傳。更將畫史隨詩史,三絕應看萃一編?!辈⒃陬}畫詩后加“注”,贊畫作“工細清麗,得未曾有”,為鮑少游在香港的畫展擴大了影響。
“學術(shù)者,天下之公器。”題跋作序所折射的,是一個人的學術(shù)水平和道德涵養(yǎng)。黃炎培評價恩師蔡元培云:“蓋有所不為,吾師之律己也;無所不容者,吾師之教人也。有所不為,其正也;無所不容,其大也?!保ā段釒煵替廾裣壬У吭~》)我們在期盼學界有更多的“無所不容”時,同樣希冀今日之學人能像蔡元培那樣“有所不為”,恪守學術(shù)理性,共同撐起一片明靜的學術(shù)天空。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委辦公室
責任編輯 劉墨非
本次會議共吸引了40余家媒體、400多名編輯記者參與新聞報道工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共有1700余人次委員接受采訪,刊播各類新聞稿件3400余篇,全面、生動地反映了大會盛況,展現(xiàn)了政協(xié)全會公開透明的良好形象,擴大了政協(xié)工作的社會影響。
攝影 遲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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