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繁花》,碎片化的情節(jié)撲面而來,令人一時難以理出頭緒;人物也是碎片化的,又呈紛至沓來狀,讓人目不暇接;語言的破碎對于讀慣了現(xiàn)代小說的讀者而言,則具有本雅明所言的“震驚”的審美效果。從小說敘述的碎片化形態(tài)來講,《繁花》可以說具有后現(xiàn)代的況味,小說的內(nèi)在精神也和后現(xiàn)代主義所標榜的反對中心主義、反對整體性、反對深度意義的態(tài)度若合符契。不過,讀后深思,還是會感受到小說對于日常生活的渲染和鋪陳,會體會到作者對于紅塵歲月的迷戀和沉醉,可能還有一點虛無主義的悲涼。小說對日常生活的著意,或許顯現(xiàn)了作家將日常生活本質(zhì)化的企圖。這種企圖對于洋溢著后現(xiàn)代歡樂的《繁花》來說,無疑是吊詭的。
小說所呈現(xiàn)的日常生活的空間落實為上海,時間則從上世紀60年代延至當下,重點描繪了“文革”時期和上世紀90年代兩個上海的形態(tài)。作者對上海是熟悉的,也是熱愛的,小說則寫了上海世俗世界的方方面面。作者別出心裁地使用改造過的上海話作為敘述的基本語言,敘述語態(tài)也是上海式的細細碎碎。整體來看,作家顯然具有建構(gòu)“上海性”的抱負。而“上海性”的建構(gòu)則是為了論證日常生活的永恒性和本質(zhì)化,因為上海是日常生活最為光鮮、最具魅力的面孔。
食色,性也
孟子曰:食色,性也。圣人之言似乎具有穿越時空的恒常性,小說《繁花》對于食色情景的恣意鋪敘,也因此擁有一種文化底氣。小說在敘寫切近當下時代的生活時,直接是以“至真園”和“夜東京”的飯局來構(gòu)成故事、連綴人物的,人物的相識、事情的糾葛都依靠飯局來生發(fā)和收束。飯局中可以看到對于菜品食物的羅列堆砌性地描述,作者對此極有心得,敘述也自然是津津樂道。對于飯局之外的風(fēng)物,小說也時時按下敘述的暫停鍵,駐足欣賞評論一番,我們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于物本身的迷戀。小說在敘述文革等物質(zhì)匱乏年代之時,限于實情,筆墨有所節(jié)制,但對于食以及相連接的衣、住、行等,仍然頗為留心,遇到特別之處,文字便盤桓良久。
不管食物如何精彩,單純寫“食”,總是難以持久的。寫“食”是為了引向“色”,也自然地導(dǎo)向“色”。“飽暖思淫欲”、“酒是色媒人”這些古小說中的陳句,也是小說《繁花》中情節(jié)衍生的邏輯?!爸琳鎴@”中李李和阿寶相識,演化出一段故事;“夜東京”則催生了陶陶和小琴的一場風(fēng)月。此外,圍繞著這些飯局,汪小姐和蘇州徐總、梅瑞和滬生、葛老師和小阿嫂之間都有或情或欲的糾葛。小說對“文革”年代生活的描述,在食物上不可能作大幅度的渲染,小毛、滬生、阿寶、姝華、雪芝、小珍等人的聚會,宴飲的內(nèi)容只能是極簡的。比較有味道的是住,石庫門房子的格局、曹楊新村兩萬戶乃至工廠車間的密集都為曖昧情事提供了幽秘的如縫隙般存在的空間。二樓銀鳳、五室阿姨、車間里的金妹等人壓抑情欲的釋放,都有賴于空間的隱蔽。這一點,小說的敘述人也說,上海人的感情和居住特點有關(guān)。
“色即是空”?!斗被ā防锏哪信槭拢鶝]有修成正果?;蛟S“正果”本就不是他們的概念,“風(fēng)月”才是。在匱乏和壓抑的“文革”時代,小毛、銀鳳、五室阿姨、小毛師傅、金妹等人的暗昧情事只能是“見光死”。阿寶和雪芝之間、滬生和蘭蘭之間縱然彼此相處愉快,但雪芝、蘭蘭還是無法抵御物質(zhì)生活的誘惑,在短暫的遺憾之后,欣然嫁入一個憂郁舒適的家庭,滬生和阿寶則只能是先悵然后釋然。小說在呈現(xiàn)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男女往來時,一直有浮華之感。宴飲場面中的觥籌交錯、眾聲喧嘩,男女之間的逢場作戲、虛與委蛇,實際是在宣示著意義的虛無。汪小姐、蘇州徐總、梅瑞和母親的相好老開、北方老板則純粹是物欲無限的“做戲的虛無黨”。陶陶和小琴的私奔,似乎帶有一種稀有的令人激越的純情,但歡娛的頂峰則帶來小琴的意外墜亡,陶陶無意中翻閱小琴的日記之后,卻對自己和小琴的純情無法再保持信念。飽經(jīng)患難卻氣質(zhì)高潔不凡的李李傾心于阿寶,但最終無法俘獲阿寶的靈魂,最終遁入空門。滬生沒有最終了斷和白萍之間的名存實亡的婚姻,面對梅瑞翻來覆去的示愛以及玲子等其他女性的環(huán)繞,始終是無動于衷。阿寶和滬生,很明顯是作家金宇澄塑造的可以視為上海男人代表的形象,但這兩個人一直是“不聲不響”的,被動的,但似乎也不是玩世不恭,他們一直在參與故事,甚至可以說是小說統(tǒng)一性的維系者,作者也因此想把小說命名為“上海阿寶”。對于這兩個隱藏自己人生態(tài)度和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作者在小說中也給予了小說化的解釋:
阿寶不響。倆人走了一段,滬生說,想到小毛,已經(jīng)死不可見,活不可遇,記得梅艷芳唱的,重談笑語人重悲,無盡歲月風(fēng)里吹,現(xiàn)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穩(wěn)求實了。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一直聽玲子講,阿寶比較怪,一輩子一聲不響,也不結(jié)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講戲話,阿寶的心里,究竟想啥呢。阿寶笑笑說,一樣的,玲子也問過我,講滬生這個男人,一直不離婚,只是笑笑,要么講,“人們不禁要問”,“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滬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滬生笑笑不響。阿寶說,我當時就告訴玲子,面對這個社會,大家只能笑一笑,不會有奇跡了。
這段敘述,是滬生、阿寶之間的互相質(zhì)問,也是他們的自白心跡。對日常生活庸常性的確認使他們不愿意動真感情,也沒有真感情,對感情的能量也缺乏信任。這樣的人性狀態(tài)、情感處境其實和張愛玲的“蒼涼美學(xué)”是一脈相承的。阿寶、滬生的習(xí)慣式的“一聲不響”,除了顯示其在人性世態(tài)方面的類似上帝的高超洞察力之外,還多多少少顯現(xiàn)了本土上海中產(chǎn)人士的自以為是的傲慢。與阿寶、滬生相比,小毛作為本土上海的底層居民,靈魂深處的話匣子則在臨終之際徹底打開:
小毛動了一動,有氣無力地說,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春香講了,白白得來,必定白白舍去。滬生說,啥。大家不響。小毛說,上流人必是虛假,下流人必是虛空,我這句不相信,我不虛空……小毛斷斷續(xù)續(xù)說,我不怕,只想再擺一桌酒飯,請大家,隨便吃吃談?wù)劇?/p>
在小說中,小毛自少年時便艷遇不斷,頗受女性青睞,中年以后雖然歷經(jīng)喪妻、下崗等變故而處于底層,但并不落魄,依舊是芳心似火、憐香惜玉,而且身邊頗多投懷送抱的女性,彌留之際還有珠環(huán)翠繞的裙裾之盛,活脫脫一個“草根賈寶玉”。和滬生、阿寶一樣,小毛其實也擁有對世事的深刻洞察,他雖然經(jīng)濟條件不好,卻不困窘,因為有人情和煙火的撫慰,盡管這人情是靠不住的;他看破紅塵,卻不拒絕紅塵,而是在與紅塵的俯仰中度盡一生。所以他說,“我不虛空”。對于小毛似的出身尋常、一生尋常的尋常上海人,庸常的生活意味著充實和滋潤,因為他早已放棄對宏大深刻純粹意義的尋求,只想“隨便吃吃談?wù)劇?;而對于阿寶、滬生等出身不凡、后來生活得不錯的上海人來說,總有一種對意義的期待,即便意識到日常生活的庸常和虛假,也還是想賦予這生活一層光魅,或者想保有一種自己生存得更加明達的優(yōu)越感。
對日常生活的敘述,在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學(xué)中并不是主流。左翼文學(xué)主導(dǎo)文壇的時代,日常生活的書寫是備受壓抑的?!拔逅摹毙挛膶W(xué)傳統(tǒng)的主要導(dǎo)向是為人生,但這人生是嚴肅的人生,至于消遣性的日常生活,則不被視為人生的正當內(nèi)容,“五四”文學(xué)先賢對于鴛鴦蝴蝶派文學(xué)的反感和批判即源于此。也因此,后來文壇順理成章地從“文學(xué)革命”邁進到“革命文學(xué)”,日常生活的正面表述就更是稀少。穆時英、劉吶鷗等新感覺派小說家呈現(xiàn)的上海生活樣態(tài)其實是洋場生活,金宇澄寫這種生活也帶有宣示先鋒的意味。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壇作為新文學(xué)的一個縫隙,誕生了張愛玲、蘇青、梅娘等專注于日常生活書寫的小說家,算是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異數(shù)。建國初期乃至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對日常生活的書寫要么是違禁的,要么是不嚴肅的。上世紀80年代后期出現(xiàn)的新寫實小說浪潮,開啟了日常生活書寫之門。這些小說對日常生活的即景式書寫,帶有疏離反撥生活政治化狀態(tài)、宣示張揚日常生活合法性的意識形態(tài)企圖,也具有革新的能量和先鋒的色彩。上世紀90年代王安憶的小說《長恨歌》接續(xù)了這一低調(diào)的新啟蒙傳統(tǒng),而且及時地抓住了上海作為世俗生活永恒魅力的隱喻。小說《繁花》在這個序列中,算不得什么橫空出世。就張揚日常生活合法性這一意識形態(tài)訴求來看,也很難說有什么創(chuàng)造性的表現(xiàn)。金宇澄可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繁花》在陳說日常生活的本質(zhì)化、恒?;?,還有一點悲欣交集的感慨,還有一個潛隱的俯視眾生的視角。
上海性
接續(xù)張愛玲、王安憶這一上海書寫的文脈,小說《繁花》對上海的書寫是踵事增華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上海語言的化用上。盡管我們?nèi)绻ば目甲C,會發(fā)現(xiàn)《繁花》中的上海話是不純粹的,其中既有晚清以來的吳儂軟語,也有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才流行開來的用語,還有當下流行的網(wǎng)絡(luò)詞匯,更有金宇澄自己巧妙發(fā)明改造過的說辭。對地域方言進行文學(xué)化的博采與改造,是地域小說創(chuàng)作者通常的語言策略,老一代革命小說家周立波從建國前就開始進行方言小說的實驗,應(yīng)該說是取得了成績的。《繁花》循著此路,取得了更大的成績,小說讀者不再限于韓邦慶的小說《海上花列傳》所拘囿的上海市民,這一方面是由于作家金宇澄爐火純青的淬煉語言的藝術(shù),另一方面則不能不歸功于網(wǎng)絡(luò)時代大眾傳媒的力量。上海話作為強勢的語言,其中的很多語匯為人所熟知、為網(wǎng)絡(luò)空間所吸收,《繁花》的語言被廣為接受,這是一個重要的前提,真正是形勢比人強。
金宇澄作為上海人,在小說的里里外外,都表現(xiàn)出了使用上海話所具有的歡樂,也情不自禁地把上海話作為上海人的獨得之秘,外人無法得與分享。上海的評論家程德培甚至說:“擺在我們面前的《繁花》無疑是一個特殊的文本,那是因為你如果要感受到其特殊性,就必須要用‘上海話’去閱讀?!边@無疑是將上海話固化了,固化為一個神秘的語言場域,也暴露了上海文學(xué)界一些人既想讓上海文學(xué)走出上海、走向全國全球,又不愿非上海人去分享上海話、上海體驗進而削弱自我獨享的優(yōu)越感,這真是既矛盾又促狹的心理。在這樣的心理下,《繁花》所精心營構(gòu)的上海性會是怎樣一種上海性呢?其實,就語言來說,上海話并非是難以解釋的生成體,它在歷史中產(chǎn)生,也在歷史中發(fā)生變化,和上海灘的命運一樣是歷史的產(chǎn)物。同是上海人的作家王安憶曾在《尋找上?!芬粫姓f:“上海的語言其實是鄙俗的、粗陋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沒有經(jīng)過積淀很不純粹的語言。上海的俗語,有的從鄰近各處流傳過來,有的脫胎于‘白相人’的江湖訣,有的則是所謂洋場少年的新興海派語?!笔聦嵣希恍栝喿x語言流變史研究專家的著作,我們也能憑借歷史經(jīng)驗認識到上海話乃是一個不斷被建構(gòu)的產(chǎn)物,而上海話歷史也不會長過上海開埠通商的歷史,更何況《繁花》的語言并不是完全使用韓邦慶《海上花列傳》所采用的吳儂軟語。
認識上海話的建構(gòu)性質(zhì),并非是取消上海話這一地域語言的存在。在《繁花》中,對上海話的化用的的確確寫出了上海世俗的韻味,也使《繁花》有效地區(qū)別于其它關(guān)于上海書寫的文本。但值得注意的是,和對上海話的固化相一致,作者在《繁花》中對上海性的建構(gòu)有著嚴重的本質(zhì)化傾向?!斗被ā分杏幸欢侮P(guān)于上海服裝時尚的見解:
上世紀七十年代,上海女子的裝束細節(jié),逐漸變化。前幾年以軍體服裝為榮的政治跟風(fēng)……某些特征的影響,在上海從來是浮表。南京路曾經(jīng)是日夜廣播陜北歌曲,東北秧歌,打腰鼓,頭扎白毛巾,時髦蘇式列寧裝,徐曼麗式工裝褲,布拉吉,短時期可以行俏,終究無法生根,因為這是江南,是上海,這塊地方,一向有自身的盤算與選擇,符合水土與脾性。
這里的議論分明是作者設(shè)置的敘述人的聲音,或許也可以視為作者內(nèi)心的聲音。這里觸及了“生根”的問題,而且還透著不容置疑的自信。但事實可能截然相反。作為一個發(fā)端于殖民歷史的城市,上海通常被視為無根的城市,流俗所言“海派是風(fēng)派”,也不是沒有道理。上海作為城市的歷史左右不過一百年,短暫得令人不能期待它的積淀,居民又以外來移民為主,雖然早期以江浙等南方地域的人居多,但后來五方雜處,本土面目也漸漸模糊。因而籠統(tǒng)地談?wù)撋虾5摹八僚c脾性”,實在是蹈空凌虛。長期以來被人談?wù)摰纳虾!⑸虾H?、上海文化,往往和商品消費等世俗生活有關(guān)。近代以來,由于歷史的因緣際會,上海常常被視為物質(zhì)豐裕的空間,這是切合實情的,但這實情究其根本也是拜歷史政治所賜。吊詭的是,《繁花》以及這一脈的上海書寫以及文化建構(gòu),往往忽略掉大歷史的作用,仿佛天上掉下來一個繁花似錦的上海灘似的。具體到小說《繁花》中的這段議論,也是如此。敘述人的聲音堅決否定激進左翼政治力量所造成的消費時尚,卻肯定了殖民政治所造成的消費時尚以及全球化政治所造成的消費時尚。其實所謂時尚,無非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lǐng)風(fēng)騷若干年,本是難分高下的,也都難以久長的,可是,作者單單把左翼政治所營造的時尚從上海歷史中剝離出來,進而營造一個純粹天然的上海性,卻看不到左翼政治的服裝時尚也是一種消費性時尚,上海人對軍體服裝的一時崇尚和膜拜,并不輸于此前此后對于洋場服飾和全球化服飾的崇尚和膜拜,這一點在小說的描述中我們是不難發(fā)現(xiàn)的。作者在此的有意褒貶,主要在于其內(nèi)心對于左翼激進政治的拒斥,這種態(tài)度在近年來的上海書寫中并不鮮見,也符合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日趨強勢的后革命氛圍。
小說《繁花》具有明顯的書寫上海的宏偉抱負,這種抱負令人聯(lián)想到茅盾的小說《子夜》,但《繁花》的趣味卻和《子夜》大相徑庭?!蹲右埂窌鴮懥速Y本家的上海,也寫了勞苦大眾的上海,寫了消費性的上海,也寫了生產(chǎn)性的上海。茅盾利用自己的社會科學(xué)理論,分析性地書寫了上海的階級構(gòu)成和運行秘密,今天讀來依然是震撼人心的。小說《繁花》所呈現(xiàn)的上海,是金宇澄所熟悉的幾個所謂本土上海人組成的上海。小說中的阿寶、滬生雖然在上海發(fā)展得不錯,卻很難說是上層人士,他們置身其中的飯局中人也是如此;而小毛從“文革”中的一般上海人身份則降為具有底層色彩的本土上海人身份;至于凌紅、玲子、小琴、葛老師、小阿嫂以及銀鳳、小珍、雪芝、蘭蘭等人,籠統(tǒng)地歸之為中下層人士,其實是并無不妥的。金宇澄選擇這個階層進行書寫是有道理的,一是因為熟悉,二是因為這些人和世俗生活最為契合。政治權(quán)貴、經(jīng)濟新貴的生活金宇澄不熟悉,也遠離大眾世態(tài),在他看來似乎是不能代表上海的,但他們卻是上海的掌控者、改變者和塑造者。創(chuàng)作小說對于人物階層進行選擇,是自然合理的,但《繁花》藉此進行“上海性”的建構(gòu),卻是值得質(zhì)疑的。
小說《繁花》 最初在上海老市民或者對舊上海充滿興趣的網(wǎng)民經(jīng)常光顧的“弄堂網(wǎng)”上連載,受到熱烈追捧,也詢喚并凝聚起本土上海市民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的內(nèi)里是懷舊的、落寞的,也展現(xiàn)了這些人尋找新的上海認同的焦慮。隨著上海全球都市形態(tài)的發(fā)展,來自全球各地的移民將大量地、快速地注入上海,上海本土的風(fēng)俗人情也漸趨萎縮?!斗被ā分袑懙脚c上海有淵源的蘇州徐總、李總和范總,也寫到北方陸總、陸太,還有臺灣的林總、林太,以及荷蘭人、日本人、法國人等等。小說重點描寫的女性有不少是外地人,李李從深圳、澳門輾轉(zhuǎn)而來,小琴、潘靜分明是外地人。金澄宇對此是有意識的,因而在小說中也感慨:“女人來到了上海,便是上海女人?!笨梢姡虾5膬?nèi)涵在豐富的同時也在發(fā)生變化,而且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全球化的必然歸宿——“同質(zhì)化”。面對越來越多的高樓大廈、水泥叢林、精品酒店、超級商場等等全球化景觀,“哪里是上?!?、“誰是上海人”的疑問,以及本土上海人喪失自我身份的憂慮將越來越深。所以,由此說來,《繁花》既有建構(gòu)“上海性”的雄心,也有隱隱的對于“上海性”消失的擔(dān)心,以及由此而來的慌張和匆忙,因而才抓住一點、遮蔽其余、剝離所謂的異數(shù),進行如漢賦般鋪張揚厲地傾情傾墨地書寫。
古典神韻
作家金宇澄在《繁花》后記中說:“話本的樣式,一條舊轍,今日之輪滑落進去,仍舊順達,新異。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口語鋪陳,意氣漸平,如何說,如何做,由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講完張三,講李四,以各自語氣,行為,穿戴,劃分各自環(huán)境,過各自生活?!痹诨卮鹩浾叩牟稍L時,金宇澄也表示自己寫這部小說時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低調(diào)的說書人”。金宇澄所說的話,很自然地讓人想起明朝末年的傳奇小說集《三言二拍》,里面閃耀著世俗的生存意趣,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也是小市民化了的。作者呈現(xiàn)和宣示這種小市民的低調(diào),聲稱“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其實是言不由衷的謙辭,作家畢竟是有所寄托的。這寄托如前所述,是通過“上海性”的建構(gòu)來論證日常生活的本質(zhì)化地位。
也正是有所寄托,小說《繁花》靠近的中國古典小說的文脈,是偏雅的,偏文人化的,也帶有“心理層面的幽冥”?!斗被ā穼τ谑成拿鑼?,雖然話本中多見,但還是令人想起《紅樓夢》,尤其是《金瓶梅》中的場景?!斗被ā匪鑼懙哪心信畯南嗑壑畼返剿绖e、入佛之清冷,和《紅樓夢》中從冠蓋如云、烈火烹油之盛到“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之悲,是如出一轍的?!都t樓夢》寫的是貴族,也太過雅致,《繁花》更為神似的是《金瓶梅》。首先是對男女私情的渲染以及對日用物品的細描,兩部作品敘事精神和氣味極為相投。其次,人物的結(jié)局方式也有類似的處理,一生艷遇不斷的小毛病重身亡和縱欲而亡的西門慶、遁入空門的李李和平日禮佛最終入寺的吳月娘、意外墜亡的小琴和意外病亡的李瓶兒都有或多或少、如絲如縷的聯(lián)系。再者,兩部作品都是寫市民社會生活,也都在最后章節(jié)顯現(xiàn)悲憫意識,只不過《繁花》的悲憫意識更強烈一些,這也是自然。
最值得注意的是,《繁花》和《金瓶梅》在對日常生活態(tài)度上的契合?!督鹌棵贰分形鏖T慶和潘金蓮等妻妾的日常生活雖然帶有囂張和恣肆的一面,但也是近人情的,西門慶、潘金蓮等人的性欲和物欲構(gòu)成了他們存在的主要內(nèi)容,他們也顯示了在日常生活的不斷歡娛中沉醉以達至永恒的生存精神,這種晚明時期誕生的生存精神無疑在歷史上是新異的,也只能在禮教松弛的晚期封建社會才可能產(chǎn)生。西門慶等人鄙視一切深刻性的東西,嘲弄讀書人、操縱官府、譏諷道士和僧人,消解他們的意義負載,將追求快樂視為生存唯一要義?!斗被ā芬彩侨绱?,小說大寫“文革”中的男女偷情,也是在嘲弄嚴肅的宏大政治:小說寫酷愛讀書和沉思的姝華,被時代宣傳所俘獲,成為下鄉(xiāng)知青,結(jié)果淪落成為生下一堆兒女、氣質(zhì)不堪甚至帶有神經(jīng)質(zhì)的糟糕女人,也是在控訴意義害人;對于“至真園”、“夜東京”的歡聚以及小毛的屢次艷遇,小說確實展示了和《金瓶梅》相近的生存感受:在頻繁的歡娛中忘卻意義,在不斷的營造歡娛中以忘卻永恒的方式達到永恒,盡管這歡娛每次都是片刻的、瞬息的、不安定的,但足以使人沉醉、不問其他。
作家呈示的這種生存感受,是有現(xiàn)實生活依據(jù)的,也和后現(xiàn)代主義張揚的“娛樂至死”的生活態(tài)度相一致。我們的社會高速發(fā)展,正在生產(chǎn)新的生存感受,上海處于社會發(fā)展的前端,當然會引領(lǐng)新的生活風(fēng)尚,但將這種生存感受合理化、進而將日常生活本質(zhì)化,是不是真的符合我們的現(xiàn)實認知和實踐倫理呢?盡管這樣的追問,在金澄宇看來本身就是虛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