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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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嚴歌苓《白蛇》中的身體敘事
郭一
摘要:嚴歌苓在中篇小說《白蛇》中通過對舞蹈家孫麗坤在不同時期身體之美變化的描寫,講述了一個女性喪失自我又重獲自我的故事。小說中孫麗坤對身體之美的重視和追求,體現(xiàn)了她的自我意識。她的身體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社會關系變化的一種投射。自我借身體之美表達,經過身體的頹敗而喪失,最終又通過身體之美找回,這一精妙而完整的構思體現(xiàn)了身體敘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也打破了長久以來性格描寫中靈與肉相割裂的慣習。
關鍵詞:嚴歌苓;《白蛇》;女性;身體敘事;自我意識
嚴歌苓的《白蛇》講述了舞蹈家孫麗坤在被關押期間與女扮男裝的調查員徐群山(珊)之間的感情。在這段感情中,孫麗坤就如同美麗卻落魄的“白蛇”,而徐群珊則是默默陪伴努力拯救她的“青蛇”。在這段同性之愛中,孫麗坤重拾了生活的信心﹑找回了一度被丟失掉的自我。面對這段不被人接受的同性之愛,孫、徐雖迫于社會壓力不能相守,卻用她們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彼此間這份情誼。嚴歌苓在談及此時曾說:“我能寫的沒有任何人能感覺到我是在寫一段不正常的感情,我寫的就是像男人和女人的感情一樣,里面照樣有非常高尚和非常神圣的東西。”①嚴歌苓:《十年一覺美國夢》,《上海文學》2005年第6期,第33頁。孫麗坤舞者的身份暗示了她的身體之美。正如舞者通過肢體語言表達內心,生活中的孫麗坤也通過她的行為舉止表達了她的性格特點和情感變化。她的驕傲和自我正是通過她的身體之美展露無遺。在被關押期間,孫麗坤身體之美的變化,體現(xiàn)了她內心自我意識的變化:“女主人公身體消失后,緊接著代替它的是一個更加精神化的靈魂。”②Helena Michie.The Flesh Made Word:Female Figures and Women Bodi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86.因此,《白蛇》中孫麗坤的身體之美的表面背后有著更大的闡釋空間。
作家在文學中對身體的描寫,使得身體成為一種隱喻,身體因此被賦予了特殊意義。與作為第一位的精神不同的是,身體一直在西方文化中被認作是第二位的。與精神的理性相對,身體意味著非理性的欲望和激情?!吧眢w不僅是生理性的,更是社會性的,文化性的,政治性的……如果理智被認是主宰的﹑自律的(和男性的),那么與其相對的身體就會被認為與欲望﹑非理性﹑無法控制的激情和顛覆性的欲望相關,身體就是一個被殖民的﹑偶然的﹑或許是女性的?!雹跾arah Sceats.Food,Consumption and the Body in Contemporary Women's Fic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63.因此,身體的隱喻意味著人潛意識中個人欲望的表達。關于女性身體在文學中的表達,Helena Michie曾說:“對于這些女性主義批評和其他人,身體是表現(xiàn)女性體驗的最具文學性的土壤,也是表達女性體驗文學性的一個隱喻?!雹蹾elena Michie.The Flesh Made Word:Female Figures and Women Bodies,p.128.第二位的身體和第二性的女性決定了女性的身體敘事具有雙重的非理性,因此,文學中女性的身體敘事有著極為復雜的闡釋方式。
《白蛇》中的女主人公孫麗坤是“省歌舞劇院”的舞蹈“演員”,舞劇《白蛇》是她的代表作。孫麗坤的身體之美是她驕傲的資本:“她漂亮就漂亮在那個下巴和頸子上。那樣一轉,這樣一繞,誰都不在她眼里?!雹賴栏柢撸骸栋咨摺?,《嚴歌苓作品集》,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文中《白蛇》引文均出于此,不再一一標注)。孫麗坤的身體之美也體現(xiàn)了她的審美價值:“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舞動的胸脯,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p>
除了那些男人,還有一位小舞迷徐群珊,她被“白蛇”之美所折服,更被“白蛇”的身體之美深深吸引。與那些男人不同的是,徐群珊眼中孫麗坤的身體不是肉欲的,而是美得像個“受難的女英雄”。凝視著這具美麗的身體時,徐群珊手中的煙如廟堂里的香火一般,供奉的是神圣的孫麗坤。由這種虔誠之愛生發(fā)出的是徐群珊對孫麗坤的敬愛:“徐群山(珊)愛這肉體,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為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睂O麗坤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一種超越語言的準確語言,她“不意識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xiàn)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自己的情感﹑欲望﹑舞蹈。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于語言的語言……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肉體。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肉體”。
孫麗坤身體之美在平日里得到的贊美和稱贊,在被關押期間則變成了被猛烈惡毒地羞辱和調侃之源。這種尖銳地轉變,源于強烈情感未得到滿足而導致的挫敗感。男人們愛著孫麗坤的美麗,但是“他們的愛對于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掌握它,愛便成了復仇”。與男人們的愛不同,舞蹈隊的小女娃對孫麗坤的地位十分恭敬,她們把孫麗坤當成“祖師爺”,甚至進她單獨的練功房和化妝室都像進祖宗祠,而“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男人的“復仇”和女娃們的“仇恨”,導致了他們在孫麗坤被關押期間對其身體之美的扭曲解讀,即“被看作是一個怪異的他者”。②Hsiu-chih Tsai,abstract of“Female Sexuality:Its Allurement and Repression in Geling Yan’s“White Snake”.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emiotics Vol 23,2007,p.123-146.因此,與之前美麗高雅的舞者不同,此時的孫麗坤是一個有著“水蛇腰”和“一百二十節(jié)脊椎骨”的“國際大破鞋”。
在被關押期間,隨著時間的推移,孫麗坤褪去了她作為一個舞者的美麗,成了一個身材走形的女人:“一個繭蛹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來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彪m然因其身體之美而被詬病,但喪失了身體之美的孫麗坤依舊受到了審美和道德上的雙重批判。文學作品中的“肥胖”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僅意味著形態(tài)上的丑陋,更意味著道德上的缺陷:“肥胖被普遍認為是令人厭惡的;研究顯示肥胖者被污名化,被認為需要為他們的狀況負道德層面的責任。”③Sarah Sceats.Food,Consumption and the Body in Contemporary Women's Fiction,p.90.而人們對“肥胖的女性”則更為苛刻:“據(jù)Edwin Schur所說,肥胖的女性尤其容易遭受吹毛求疵,或許是因為與男性相比,女性的服裝永久地將她們的身材展示出來,因此肥胖被認為是對符合常規(guī)體型尺寸的失?。ɑ蚓芙^)?!雹躍arah Sceats,Consumption and the Body in Contemporary women’s Fiction,p.91.這種對“肥胖”、尤其是對女性“肥胖”的憎惡,源自于社會對女性纖瘦柔弱之美的審美要求:“有一件事可以確定:存在一種文化上(和商業(yè)上)贊同的理想苗條(甚至瘦削)的女性身體。對于苗條身體典范的起源并不容易確定,但這是一個強有力的,越來越有影響力的趨勢?!雹萃希琾.65.而對于身體的控制,尤其是女性身體的控制,實則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對個人的控制:“??略谏眢w規(guī)訓的微觀政治和人口調節(jié)的宏觀政治之間的對比,與身體意象(和節(jié)食)的問題極為相關,往大處考慮,可是說是一種社會控制?!雹賁arah Sceats,Consumption and the Body in Contemporary women’s Fiction,p.62.
因此,孫麗坤的身體之美除了生理層面的美與丑,還在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隱喻了她的道德水平。和蘇聯(lián)舞蹈家之間的風流韻事使得孫麗坤成為了“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其實,在別人眼中她的美貌就是她的罪行,因此,對她最恰當?shù)膽土P就是剝奪她的美。
在被關押期間,孫麗坤這只有著“粉蒸肉”似白膀子的“胖胖的美女蛇”已經失去了別人對她的距離感和敬畏之心。老少爺們失望著,因為他們“看清她頭發(fā)好久沒洗,起了餅,臉巴子上留著枕席壓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還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藍襯衫,又窄又舊,在她發(fā)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
發(fā)了胖的孫麗坤是“罪惡的”﹑是“羞恥的”。她的“肥胖”是社會對她的羞辱,也隱喻著她對自我的放棄。關于身體與內心和社會的關系,Russo羅列出“怪誕身體”的兩種作用方式:其一是對內心狀態(tài)的投射,并且多與可怕的心理狀態(tài)相關。其二是怪誕身體的社會作用,它與所有“低級”相關——屈辱的身體部位,過程和物質。一個肥胖女人的形象或許包含了個人的和社會的屈辱:一方面作為個人“羞恥與被壓抑的欲望”的倉庫,一方面作為社會過度消耗的文學屈辱。Russo稱其為“生產的負面”和“過度生產的危險”,簡而言之,肥胖的婦女只是“一個替罪羊”。②同上,p.90.
因此,孫麗坤失去的身體之美,實際上是她已經失去了的自我。她的舞蹈﹑美麗,以前支撐她如女英雄﹑女神般自我的特質,在“一顆煙鍋巴”面前消失殆盡。為了“一顆煙鍋巴”,孫麗坤向監(jiān)牢外的男人們毫無顧忌地展示著她那條“有著太多太曖昧的意味”的腿:“那么一條筆直粗壯如白蟒的腿,眾目之下赫赫然豎將起來?!贝藭r,她出賣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更是她作為舞者的自我。此時的她再也不是舞臺上那條備受觀眾喜愛的“白蛇”,而是馬戲團里供人娛樂的猴子:“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在籠子般的鐵柵欄內,成了一只馬戲團的猴子,當著滿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兩條曾經著名的腿;兩條美麗絕倫,已變得茁壯豐肥的大腿,就這樣輪番展示了它們無盡﹑深長的意味?!泵利?、高雅﹑性感——這雙腿曾經的內涵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曖昧不明的色情﹑欲望和卑賤。
舞者孫麗坤是美麗且驕傲的:“她比其他演員高,背挺得都有點向后仰了?!笔撬拿蕾x予了她強烈的自我意識:“實際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個尖下頦子一抬就把她抬高兩寸。大會小會斗爭她,她也不放下那個下巴頦。”放不下的“下巴頦”,是她放不下的自我。但孫麗坤從來沒有認真考慮她的自我:“她自身是什么?若是沒了舞蹈,她有沒有自身?”她的生活里只有舞蹈,或者說,她把舞蹈過成了一種生活:“她用舞蹈去活著?;钪?,而不去思考‘活著’。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絲頭發(fā)梢都灌滿感覺,而腦子卻是空的,遠遠跟在感覺后面?!睂O麗坤的舞蹈與她的身體之美密不可分,而她的身體之美與她的自我意識也息息相關,因此,當她被剝奪了舞蹈和美的時刻,她真正失去的是內心的自我。
情勢所迫,孫麗坤不得已放棄了她的自尊,她“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放棄自尊,也就意味著對自我的放棄,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為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
然而孫麗坤并沒有完全喪失自我。在她忘卻了之前的美好時,最后忘卻的是小女孩眼里的失望:“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樣,眼睛里充滿坍塌的虔誠?!毙∨⒌某霈F(xiàn)暗示著美與舞對身處泥淖中的孫麗坤的救贖,即“盡管你什么都沒了”,“但還永遠是舞臺上那個白蛇”。
孫麗坤對丑陋自我的不滿,是她自我覺醒的開始。真正被派來救贖孫麗坤的,是她曾經的一個小舞迷。他(她)的出現(xiàn),使得孫麗坤意識到自己現(xiàn)狀的窘迫。面對著被派來調查她的青年調查員的嫌棄和憐惜,孫麗坤意識到了自己的丑陋和窘迫:“她頓時感到自己這三十四歲的臉從未像此刻這樣赤裸。”她做出了“一個意外的下臺動作”:“轉身走進了另一塊布景擱置的小角落?!痹谖枧_上,孫麗坤的“下臺動作”是為了避免身體“赤裸”,而在監(jiān)獄里,她的“下臺動作”是為了避免精神“赤裸”。她習慣了被人寵愛﹑崇拜,而不是惹人嫌棄﹑憐惜?!跋屡_”之后,孫麗坤期望著調整自己的內心狀態(tài):“她進了一個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為了更衣修發(fā),而是要更徹底換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體。”孫麗坤在黑暗中的調整,使得她的自我又開始萌芽:“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場時非常的不同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視的更換就在那片陰暗中完成……她卻與猝然下臺前不是一個人了。她那個已寬厚起來的下巴頦再次游動起來,畫出優(yōu)美的弧度。她的臉仍是那種潮濕陰暗里漚出的白色,神情中卻出現(xiàn)了她固有的美麗。她原有的美麗像一種疼痛那樣再次出現(xiàn)在她修長的脖頸上,她躲閃著疼痛而小心舉著頭顱。她肌膚之下,形骸深部,都蛇似的柔軟和纏綿,蛇一般的冷艷孤傲已復蘇?!薄昂诎怠?,往往象征著人的無意識或潛意識,孫麗坤進入“黑暗”之中,正是她進入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無意識當中。在這片“黑暗”中,她積極探索著自我,直到她觸碰到自我的萌芽時,她得有勇氣走出這片“黑暗”,去面對外界對她的審判。
這條已經逐漸復蘇的“美女蛇”已經有了自我的意識和想法:“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一條腿的支點上,伸出另一條腿,繃緊腳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時間不再像腿。它似乎在無限延伸,長而柔韌。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在那腿上蘇醒舒展。這有靈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狀的褲子驀然消逝了一般?!倍鴮O麗坤腿部美的恢復,暗示著她自我意識在逐漸覺醒:“她的另一條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彈動幾下,又繞動幾下,出現(xiàn)了一個啞語般的暗示?!蓖仍谶@里是提喻的用法,它的“想法和意愿”,就是孫麗坤自己的想法和意愿。這“啞語般的暗示”,就是孫麗坤自我的復萌和對愛情的渴望:“活到三十四歲,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心。那種舒適帶一點傷痛,帶一點永遠夠不著的焦慮,帶一點絕望。”
愛情重燃孫麗坤對自我和美的追求,她努力找回那個曾經的自我﹑那個美麗的舞者孫麗坤:“沒有鏡子,她只能用燈光投影來端詳自己。她這樣做已近一個月,眼看自己的身體細下去,輪廓清晰起來。又是苗條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床,偷摸地練習舞蹈。這時她從投影上看見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冗贅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緩緩起舞,行了幾步蛇步。粉墻上一條漫長冬眠后的春蛇在蘇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p>
“鏡子”的意象與女性之美密不可分?!扮R子”對女性容貌的如實反映暗示著對女性的審美凝視,因而也被認為是女性虛榮的載體:“鏡子,因其復制和失真的無限潛力,極其相反的關于虛榮和自省的內涵,成為可以反映女性身體十分貼切的象征?!雹貶elena Michie.The Flesh Made Word:Female Figures and Women Bodies.P.88.沉溺于“鏡”中的女性多被認為是自戀的,而孫麗坤用以審視自我的并非是有著“復制和失真”可能的“鏡子”,而是燈光下的剪影。繼孫麗坤為避免靈魂“赤裸”而躲進陰影之后,陰影的再次出現(xiàn)暗示著孫麗坤在塑造身體之美的背后,是對靈魂之美的塑造。她尋找美的意志堅定得如刀雕刻了她的自身一般。她的意志之堅,是她對找回自我的堅定的信念。面對逐漸熱烈的愛情,這條冷傲的“春蛇”“舒展出了新鮮和生命”,孫麗坤對自我的無意識復萌已經轉為努力的追求。這種對重塑自我的追求,體現(xiàn)在孫麗坤對身體之美和對舞蹈之美的追求上。
孫麗坤被動地被牢房隔離于外界,而她復萌的自我則主動地切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她不再與窗外的男人們打鬧調侃,重新變回“一個緊閉著窗子和又變得望塵莫及的女人”。她緊閉的內心里愛著的是這位前來搭救她的青年:“她感到他是來搭救她的,以她無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倍鋵嵾@“無法看透的手段”,就是喚起曾被她一度忘卻的舞蹈﹑美麗和自我。
這條“美人蛇”的蘇醒過程是沉重且曖昧的:“室內所有的布景在冬季霉潮中發(fā)出氣息來。繪景前涂在帆布上的豬血漸被潮濕溶解,從塵封的歷史,從忘卻和遺棄的陰暗里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孫麗坤都喚著這股復蘇的血腥,并不想追究它的來源。氣味不止這些,還有溫熱發(fā)黏的體溫的氣息,以及舞蹈者的腳汗氣味。這些濃渾的氣味使盤環(huán)的肉體逐漸演變,化為逼真的美人蛇?!?/p>
愛情支撐著孫麗坤的自我,正如曾經的美麗和舞蹈一樣。因此,當她得知即將與青年分離時,“她收住了姿態(tài),渾身坍塌地站立著”。徐群山對她的愛慕,喚醒了她對自我的追求,而現(xiàn)在他即將離開,孫麗坤再次面臨失去自我的危險。孫麗坤絕不愿再次失去,因此,面對徐群山告別時抬起的手,“直覺讓她把自己整個肉體送上去”,她“給出去她肉鑄的舞蹈者雕塑”。
“脫衣是女性展示自我的一種行為,是對身體試圖做出描繪。隨著語言和‘壁壘’的坍塌,揭示的是身體本身和對身體的否定;只要脫衣的行為是‘為了他’,是性愛之眼中的性愛語言的產物,完全的赤裸就不能與完全的存在聯(lián)系起來?!雹貶elena Michie.The Flesh Made Word:Female Figures and Women Bodies,P.129.然而孫麗坤的行為,在其“性愛”的表面,潛藏的是她重拾自我、以一個完整的自我奉獻愛的行為。她“沒有意識到那英俊的青年其實是位女性,舞者陷入愛情中,并找回了曾經的自己”。②Carol Anne Douglas,“White snakes and secret fans:Chinese women in fiction(Book Review)”,Off Our Backs,Vol.36,2006,p.86-88.自此,孫麗坤有了自我,有了愛,她的身體不再僅僅被當作審美的對象,而是她的自我的載體。
孫麗坤重回的自我,在她決定為愛追隨徐群山離開時得到真正地顯露:“最后的這天下午,她照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歲。影子不像五官和臉容,會褪色。在這個灰色潮濕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這個末日。她在這一個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連看守她的女娃們也不安起來,開始嘀嘀咕咕地議論,她一天天蛻變,一天天恢復原形,連她自己在看著這個完美的投影時也有些驚懼:它是她十九歲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發(fā)髻,與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對稱?!贝藭r,陰影的第三次出現(xiàn),暗示著陰影中孫麗坤身體之美與她內心的緊密關聯(lián)。陰影中,34歲的孫麗坤和19歲的孫麗坤的完全一樣,意味著34歲的孫麗坤已經找回了19歲的她——那個美麗的驕傲的自我。
孫麗坤在感情中的地位,也通過她的身體姿態(tài)體現(xiàn)出來。面對徐群山,“她身子向前傾,兩個支在膝蓋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臉。那姿態(tài)是個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麗的腦袋像一顆雌蛇的頭……”她女奴般的姿態(tài)意味著她在這段感情中被俘虜﹑被拯救的地位。但她的自我和自尊不允許她放任自己的情感,她對自我的竭力保持,同樣體現(xiàn)在她的身體姿態(tài)中:“她坐下去,卻沒有把分量沉下去。她兩條腿強有力地控制著她的下陷。它們繃直,呈出每塊肌肉的形狀?!本拖裎枵呓吡刂谱∽约旱募∪夂蜕眢w以維持體態(tài)的平衡,孫麗坤竭力維持住她的下陷,意味著她在努力把握著自己即將崩潰的情感。而這種對自我情感的把握能力,正體現(xiàn)了她的自我和自尊。
在《白蛇》中,嚴歌苓通過對舞者孫麗坤身體之美變化的描寫,講述了孫麗坤喪失自我又重拾自我的心路歷程。孫麗坤的身體之美是她自我意識的隱喻,因此身體之美的失去,即意味著她自我的失去。女性的身體之美多被認為是激情的,肉欲的。在小說中,孫麗坤正是因為對自己身體之美缺乏反思,導致她陷入了道德的泥淖之中。隨著身體之美的失去,孫麗坤無意間也失去了曾經的支撐她驕傲的自我。徐群山的出現(xiàn),喚醒了她對自我的追求。在重新追求自我的過程中,孫麗坤開始反思并重塑自我,最終得以找回那個曾經美麗而驕傲的自我。追尋過程也是孫麗坤獲得更加完整,更加真實自我的過程。在整篇小說中,孫麗坤的自我意識與身體之美緊密相關。自我借身體之美表達,又通過身體之美找回,體現(xiàn)了身體敘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也很好地體現(xiàn)了靈與肉在文學作品中的融合。
【責任編輯鄭慧霞】
作者簡介:郭一,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20世紀美國詩歌和海外華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