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藝+張新穎
【摘 要】美國當今著名非裔女劇作家蘇珊·洛里·帕克斯在其代表作《維納斯》中刻畫了一位非洲黑人女性,從非洲被誘騙到歐洲大陸,因為缺乏與空間各種勢力相抗衡的力量,最終導(dǎo)致其主體的消亡。本文運用空間視角分析維納斯在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中身體的生存狀態(tài)、身份想象和身體實踐,揭示黑人女性的邊緣地位及其淪為被凝視的欲望客體的成因,以期為當下掙扎于社會邊緣渴求獲得主體力量的黑人女性提供些許啟示。
【關(guān)鍵詞】蘇珊·洛里·帕克斯;《維納斯》;空間;身體政治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12-0009-03
蘇珊·洛里·帕克斯(Suzan-Lori Parks, 1964-)是美國當今成就卓著的非裔女性劇作家,其作品大多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運用“重復(fù)與改寫”的策略與技巧,以重塑黑人歷史為創(chuàng)作目的,展示了豐富而深刻的主題內(nèi)涵。2002年,帕克斯憑借《強者/弱者》斬獲當年的普利策戲劇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非裔女性劇作家,從此躋身美國主流劇壇,被譽為新世紀美國非裔戲劇界的領(lǐng)軍人物。有評論家聲稱,“如果說美國戲壇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屬于馬梅特,八十年代屬于威爾遜,九十年代屬于黃哲倫和庫什納,那么新千年以來則是屬于帕克斯的時代。”[1]29
《維納斯》(Venus)創(chuàng)作于1996年,講述了一位身材奇異的南非霍屯女人薩拉·巴特曼被誘騙到歐洲大陸,在歷經(jīng)多重空間轉(zhuǎn)換之后,最終非但沒有成就最初的成功夢想,卻淪為被凝視的欲望客體的故事。長期以來,評論界將這位悲劇女性定義為種族迫害的“共謀者”,帕克斯也因此受到了部分美國黑人群體的抨擊。然而,從空間視角對其進行審視卻發(fā)現(xiàn),帕克斯以黑人女性身體為媒介,展示權(quán)力空間內(nèi)各種力量對黑人女性身體的控制、凝視和剝削,其目的是為呈現(xiàn)黑人女性的邊緣地位,為當下掙扎于社會邊緣渴求獲得主體力量的黑人女性提供些許啟示。
一、物理空間:被禁錮的身體
物理空間指向空間的物質(zhì)性與客觀性,指涉空間存在者行動與生活環(huán)境的本來面貌。愛德華·索亞說過:“生產(chǎn)的空間性過程,開始于身體……開始于總是包裹在與環(huán)境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中,作為一種獨特的空間性單元的人類主體?!盵2]7由此可知,身體是主體空間權(quán)力斗爭的出發(fā)點,而自由的身體則是樹立自身在空間內(nèi)支配地位的必要前提。劇中,帕克斯將戲劇空間簡化至原點,同時,運用舞臺指令以及人物對白與獨白表現(xiàn)主人公維納斯的空間體驗。
“潛能,自由和身體是尼采心目中人的三位一體,身體是它的基本物質(zhì)形態(tài),自由表明這個身體清除了負擔,潛能表明了這個沒有負擔之后的身體的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盵3]203來歐洲之前,維納斯是非洲一個荷蘭商人家里的女傭,狹小閉塞的生存空間限制了她身體潛能的發(fā)展,她渴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賦予身體以自由發(fā)展的空間。于是,在倫敦商人的誘騙下,她登上偷渡船,開始了生存空間的探索之旅。廣袤無垠的大海象征著她開放、可以自由的空間,然而,陰暗、潮濕的船艙卻令她感到窒息。她提出要去外面透透氣,卻遭到了倫敦商人的嚴令禁止。到倫敦后她被賣給馬戲團,整天被困在鐵籠里展示她的身體。她想在鐵籠里為觀眾朗讀詩歌,竟也遭到拒絕:“你那肥碩的屁股就是觀眾花錢的理由,他們的眼睛盯著那里,那里就是詩歌?!盵4]60男爵兌現(xiàn)承諾,給了維納斯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然而,在這里她的活動范圍基本局限于床上,男爵以“性愛”催眠維納斯,待她睡熟后,便趁機對她進行麻醉,測量相關(guān)身體數(shù)據(jù)。男爵用“巧克力”對她進行獎賞,意味著男爵以“愛情”為名義對她身體的占有。男爵為她打造的所謂“愛巢”是對她的身體進行研究和發(fā)泄欲望的場所,是他用以切斷維納斯與外界聯(lián)系、對她進行監(jiān)禁的牢籠。
維納斯所經(jīng)歷的幾次空間轉(zhuǎn)換,即偷渡船、鐵籠以及男爵為她營建的“愛巢”,隱喻性地展現(xiàn)出維納斯始終如一的“監(jiān)禁”狀態(tài),勾勒出一個身處社會底層的異族女性的生命軌跡。無論是倫敦商人、馬戲團媽媽,還是男爵,他們對維納斯進行身體監(jiān)禁的目的都是為了獲取維納斯的身體價值,著眼于她那碩大的臀部所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雖然男爵打的是對她身體進行科學研究的幌子,可他真正在乎的還是這幌子背后的名與利。
列斐伏爾說過,“位于空間與權(quán)力話語真正的核心處乃是身體,是那個不能被簡化還原的和不可顛覆的身體?!盵5]98身體拒斥壓迫性關(guān)系的再生產(chǎn),當個體感受到空間的壓迫性時,必然對之進行反抗。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遭受雇主們無情地盤剝時,維納斯也抗爭過,她甚至威脅馬戲團的媽媽說,“我要自己開間店展示自己”[4]64,可是媽媽卻告訴她,“沒有我的保護,你哪也去不了,警察會立刻逮捕你?!盵4]65可見,維納斯根本不具備反抗的基本條件,非法的移民身份剝奪了她身體的自由,迫使她必須依附白人而存在,只能是雇主們用以榨取高額經(jīng)濟利潤的工具。
二、精神空間:欲望與身份想象
精神空間圍繞空間主體的精神維度而展開,是由主體意識所構(gòu)建的空間。維納斯的精神空間以欲望為中心,夾雜著物質(zhì)欲望、種族欲望與身體欲望,這三種欲望分別對應(yīng)了維納斯對自己建構(gòu)的三種不同的主體身份想象:異國舞者、維納斯、未開墾的處女地。
在誘引維納斯去歐洲時,英國商人告訴她,倫敦的街道是金子做的,他們會將她打造成為“非洲舞蹈公主”,只需去倫敦工作兩年,就可以衣錦還鄉(xiāng)。這種誘惑對一個黑人女傭來說顯然是迷人的,于是,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跟隨他們前往歐洲,并憧憬道:“我將擁有一座房子,房子里有傭人,我會非常富有,有數(shù)不完的錢?!盵4]27同時,她為自己建構(gòu)了一個身份想象:“我是一個異國舞者”[4]30。“異國”是她對自身與非洲聯(lián)系的強調(diào),她渴望可以憑借非洲的文化傳統(tǒng)征服倫敦的觀眾。然而,白人觀眾為她而著迷的不是她身體蘊含的非洲文化元素,而是她身體的生物性特征?!拔枵摺币栽谖枧_上展示身體藝術(shù)為生,承受著來自觀者審視的目光,這種客體地位為她后來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很快,倫敦商人將她賣給了馬戲團,一個具有“戲?!背煞值目臻g,在那里,她與其他八位“人類奇觀”一起被當作怪物進行展覽。媽媽命令她在籠子里展示自己的裸體,尤其是臀部。她意識到她的工作不需要舞蹈,她的身體本身就具有價值。于是,她成為以“維納斯”命名的“展品”,滿足于這個以“西方女神”命名的身份想象。在西方文明中,斷臂的西方女神“維納斯”以裸體示人,象征著女性的身體之美和欲望,然而,女神暴露、殘缺的身體卻諷刺性地映襯出女主角身體的外在呈現(xiàn)。據(jù)敘述者“掘墓人”說,被冠以“維納斯”之名以后,她再也沒有提到“薩拉·巴特曼”這個極具非洲色彩的名字,對名字的拋棄意味著她與非洲大陸的聯(lián)系的終結(jié),更預(yù)言了她身如浮萍客死異鄉(xiāng)的結(jié)局。
男爵高價從馬戲團媽媽那里買走維納斯,并承諾為她提供所需要的一切。維納斯的希望之火再次點燃,她立刻跟隨男爵前往巴黎。事實上,維納斯對男爵的所有吸引力都在于她那流動著異質(zhì)特征的黑色身體。為了維系他們之間肉體至上的畸形關(guān)系,她將男爵想象成“哥倫布”,而她則是“等待征服的處女地”。特里·伊格爾頓強調(diào),“肉體中存在反抗權(quán)力的事物”[6]17。在女性傳統(tǒng)里,身體與欲望是古老的禁忌話題。維納斯化身為愛欲應(yīng)該是一種突破傳統(tǒng)道德束縛的行為,可這種欲望卻讓她的身體成為男性行使權(quán)力的場所,她的身體對男爵來說無疑是欲望發(fā)泄的對象,可以隨意進行麻醉、測量和記錄的活標本。
以誘騙為基礎(chǔ)的交易不可能成就高尚的夢想;以“唯白為美”為審美標準的種族社會也不會認同黑人女性的身體之美,“女神”的稱號只是主流社會對于邊緣人物的戲諷;肉欲可以帶來身體快感,可短暫的歡愉畢竟無法實現(xiàn)精神層面上的升華。可見,維納斯為自己構(gòu)建必須依靠白人才能實現(xiàn)的身份想象注定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
三、社會空間:“殘缺”的身體策略
社會空間不僅生產(chǎn)著社會關(guān)系,也被社會關(guān)系所生產(chǎn)。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不是事物的一種,也不是眾多產(chǎn)品的一種,它包含了物體間共存和同存的關(guān)系?!盵7]73帕克斯在劇中構(gòu)建的舞臺空間蘊含了兩種社會關(guān)系:一是維納斯身處白人中心文化的種族關(guān)系;二是維納斯與男爵之間的兩性關(guān)系。這兩種社會關(guān)系分別指向種族空間與性別空間這兩個黑人女性承受重壓的本源之地。
“空間是任何權(quán)力運作的基礎(chǔ)”[8]13-14。在種族社會中,白人通過規(guī)劃黑白對立的空間格局,實踐并不斷鞏固自身的權(quán)力。白人是社會空間的分配者,而黑人只能作為白人空間的附屬品而存在。當維納斯看到白人對她身體的窺探與好奇時,仿佛看到了可以憑借自己的特異性身體進行空間僭越的機會。在歐洲巡演時,她同幾個情人發(fā)生關(guān)系,試圖以身體出位的方式,反抗種族霸權(quán)下的空間圈禁。然而,她的離經(jīng)叛道卻恰好迎合了白人社會對其進行妖魔化的想象。一次巡演后,觀眾發(fā)生暴亂,“用棍子擊打維納斯的鐵籠”。[4]71她被送往新的籠子:監(jiān)牢。本是種族霸權(quán)受害者的維納斯被施暴者控告,成了罪犯。審判中,多重的白人聲音與單一的維納斯聲音形成比照,她無法為自己進行申辯與控訴,只能接受荒謬的現(xiàn)實,懇求白人留下她,重新將身體歸于空間幽禁之中。
凱特·米利特認為:“性別角色把家庭服務(wù)和照顧孩子的工作分配給女性,其余那些有關(guān)人類成就、興趣和抱負的事情分配給男性?!盵9]35性別空間于是被劃分為公共的、生產(chǎn)的、支配性的男性空間和私人的、再生產(chǎn)的、附屬的女性空間。在非洲時,維納斯作為荷蘭商人家的女傭,雖然走進了生產(chǎn)勞動的公共領(lǐng)域,可是她的活動范圍依然被局限在家庭空間之內(nèi)。來到歐洲,維納斯試圖徹底進入公共空間,這也是對傳統(tǒng)性別秩序的挑戰(zhàn)。然而,由于缺少在社會公共空間內(nèi)立足的合法身份,她再次回歸男爵為之打造的私人空間。男爵向她承諾:“我會讓你做我的妻子,你會在我這里找到故鄉(xiāng),我們可以共建一個家園”。[4]109愛人的花言巧語和看似風光體面、溫馨浪漫的愛情生活讓她忘我地投入到了男爵的懷抱,不再與外界接觸,將自己打造成“愛巢”中的“金絲雀”。然而,她的愛情并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她先后兩次為男爵懷孕,可男爵并沒有給她應(yīng)得的社會身份和地位,還剝奪了她成為母親的資格和權(quán)利,最終慘死在男爵的手術(shù)刀下。
有學者指出,整個(社會)空間都是從身體開始的。[10]65也就是說,對身體這個最小的社會空間單位擁有何種權(quán)力就意味著對生存空間擁有多少話語權(quán)。維納斯作為黑人女性遭受撕裂,缺乏身體的完成性:生前,她的身體被簡化成“臀部”;死后,她又慘遭解剖,身體器官與普通黑人、蒙古人、大猩猩等動物的器官相提并論。殘缺的身體令她喪失了身為人最起碼的尊嚴和權(quán)利。盡管維納斯試圖通過身體策略進行空間重構(gòu),然而,她被“性征化”和“動物化”的身體徹底地剝離了她的社會身份,殘缺的身體迫使其主體走向消亡。
帕克斯通過《維納斯》展現(xiàn)了殖民語境下身處異國的黑人女性“薩拉·巴特曼”在物質(zhì)空間、精神空間以及社會空間的困境與掙扎。物理空間中,她的身體被剝奪了流動性與完整性,禁錮、殘缺的身體狀態(tài)讓她在精神空間的三種身份想象中無法擺脫被凝視與被操作的本質(zhì),指向了“他者化”和“欲望化”的命運,繼而在社會空間的重構(gòu)中所展開的身體策略也因為迎合了白人對黑人的肉欲書寫和男性對女性的征服欲望而慘敗。劇中,物理空間的身體狀態(tài)、精神空間的身份想象和社會空間的身體策略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共同演繹了這個非洲黑人女性的悲劇命運。
參考文獻:
[1]Young, Harvey. Choral Compassion: In the Blood and Venus [C].// Ed. Kevin J. & Wetmore Jr., Suzan lori-Parks: A Casebook.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2]愛德華·索亞.后大都市:城市與區(qū)域的批判性研究[M].李鈞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
[3]汪民安.尼采與身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Lori-Parks,Suzan.Venus[M].New York: Dramatist Play Service. 1998.
[5]Lefebvre,Henry.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M].London: Allison and Busby,1978.
[6]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tài)[M].王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7]Lefebvre,Henry.The Production of Space[M].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Massachusetts: Blackwell Publishing,1991.
[8]包亞明.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9]凱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10]愛德華·索杰.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陸陽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
郭 藝,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張新穎,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英語語言文學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戲劇與文化。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當代美國黑人戲劇的政治書寫”(15YJA75202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