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衛(wèi)平
關鍵詞:解釋學;新亞里士多德主義;實踐智慧;伽達默爾
摘要:邵華的新著《實踐智慧與解釋學》,基于實踐智慧與解釋學的關系,揭示了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是一種新亞里士多德主義,這一點具體落實在現(xiàn)象學運動的發(fā)展和對康德實踐哲學的補充方面。
中圖分類號:08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16)03-0291-03
邵華博士的新著《實踐智慧與解釋學》于近期出版,這本書主要圍繞伽達默爾的思想,對實踐智慧與解釋學的關系作了比較全面、深入地研究,是目前國內(nèi)有關這個主題的第一部系統(tǒng)專著,值得關注。
我們知道,實踐哲學貫穿于伽達默爾思想的始終,而不是他后期(《真理與方法》之后)才轉向這個領域的。這條漫長的路應當追溯到1923年,當時,在馬堡大學剛剛獲得博士學位的伽達默爾來到弗萊堡,參加了海德格爾主持的關于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第6卷的研討班,聆聽了關于“實際性的解釋學”的講座,這一經(jīng)歷奠定了他今后的學術方向。晚年的伽達默爾明確地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解釋學就是實踐哲學”。這可視為他一生研究哲學解釋學的一個基本概括和總結,仿佛一位大藝術家經(jīng)歷了“少而工,老而淡”的階段,這句話看似平易,卻包含著十分豐富的內(nèi)涵,伽達默爾的整個學術生涯都在充實這一內(nèi)涵,甚至可以說,在他那里,實踐哲學實際上充當了第一哲學。
實踐哲學的核心就是實踐智慧,而且實踐智慧不僅是實踐哲學的核心,也是解釋學的核心,這些是在伽達默爾那里才被突顯出來,因此可視為他的一項重要的學術成就。因為傳統(tǒng)解釋學在反思上是缺乏這一維度的,這當然同亞里士多德的影響分不開。眾所周知,在理論知識和實踐知識,理論智慧和實踐智慧之間做出區(qū)分,是亞里士多德在西方哲學史上的一個重要貢獻。他以前的哲學家,無論是蘇格拉底,還是柏拉圖,都沒有明確做出這樣的區(qū)分,而這對后來哲學的發(fā)展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尤其西方人文主義哲學傳統(tǒng),包括解釋學的傳統(tǒng)都應當追溯到這里。伽達默爾曾經(jīng)談到,相對科學主義,亞里士多德開創(chuàng)的“實踐哲學”是我們必須牢記的“傳統(tǒng)的第二條線索”,它通向現(xiàn)代精神科學及其為之奠基的解釋學,在這里,實踐哲學不僅是解釋學的方法論的范式,而且就是它的實際根據(jù)(參見伽達默爾《詮釋學Ⅱ: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610-611頁,下引該書只注頁碼)。
伽達默爾思想的這一走向伴隨一個大背景。我們知道,西方哲學(主要是歐陸哲學,特別是德國哲學)在新康德主義之后出現(xiàn)了一系列重要的復興:本體論的復興、實踐哲學的復興、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復興和修辭學的復興。這些復興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海德格爾前期的存在哲學通向?qū)嵺`哲學,而實踐哲學的復興與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復興是一致的,至于修辭學的復興實際上也與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分不開。這些復興在當代人文主義哲學包括解釋學中,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這些影響都能在伽達默爾身上明顯地看到,它們構成我們理解其思想的重要背景。
受海德格爾的推動,伽達默爾后來發(fā)展出自己的哲學解釋學,它是亞里士多德主義與解釋學結合的產(chǎn)物,但又是一種新亞里士多德主義。這里的“新”意味著不是簡單地回到古代,而是適應時代要求所提供的一種“升級版”的亞里士多德主義。邵華博士的這本專著讓我們具體地看到了伽達默爾的解釋學何以是一種新亞里士多德主義,作者是通過實踐智慧與解釋學的關系的探討來加以呈現(xiàn)的。
由這個關系所反映出的伽達默爾的新亞里士多德主義之“新”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立足于當代現(xiàn)象學運動;另一個是對康德思想批判性的吸收、補充。關于第一個方面,本書前兩章作了明確的交待和具體的梳理,它是結合著“實踐智慧”內(nèi)涵的分析展開的,令人印象深刻。我們看到,上個世紀,大陸(主要是德國)的亞里士多德的復興與英美不約而同,但還是有差別的(正如20世紀西方語言學轉向在英美哲學和在大陸哲學那里的內(nèi)涵不同一樣),它被納入現(xiàn)象學運動,這場運動的開啟者雖然是胡塞爾,但他的天才學生海德格爾后來居上,在運動中的影響超過了胡塞爾,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海德格爾實現(xiàn)了現(xiàn)象學運動的三個轉向:本體論的轉向、解釋學的轉向和語言學的轉向,而這些都是胡塞爾所未曾達到的。作為海德格爾最親近的弟子伽達默爾繼承了這個方向。當海德格爾將現(xiàn)象學運動推進到本體論,必然會走向生活世界。所以,海德格爾弗萊堡早期開設的一系列課程都與生存論的現(xiàn)象學有關,包括他對亞里士多德的現(xiàn)象學解讀。因為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主要是他的倫理學和政治學)其實就是人的哲學,所談論的就是人的存在。海德格爾對亞里士多德的解讀通過“解釋學處境”將其同“實際性的解釋學”聯(lián)系起來,這種解釋學超出了傳統(tǒng)的認識論、方法論的范圍。不過“轉向”后的海德格爾(弗萊堡晚期)就不再怎么提亞里士多德了,而伽達默爾一生都非常重視亞里士多德,關注實踐哲學。他的解釋學思想是沿著一種新亞里土多德主義的方向展開的。這方面的成功導致他在海德格爾之后,同阿倫特一樣,成為德國亞里士多德復興運動的最重要代表。只不過阿倫特是從政治哲學切入的,伽達默爾是從解釋學切入的。
伽達默爾沿著海德格爾前期的此在論現(xiàn)象學、胡塞爾后期的“生活世界”的現(xiàn)象學,進一步接續(xù)人文主義傳統(tǒng)和與之相關的解釋學傳統(tǒng),如施萊爾馬赫、德羅伊森、狄爾泰等人的思想,并打通與西方實踐哲學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而且上溯至古代的亞里士多德,以此來建立自己的學說。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第三版后記中說的哲學解釋學所參與的我們這個世紀的哲學運動,實際上指的就是現(xiàn)象學運動,“這種哲學運動旨在克服片面指向科學事實的傾向,而這種傾向?qū)τ谛驴档轮髁x和當時的實證主義來說都是不言而喻的”(第546頁)。在這個過程中,實踐知識和實踐智慧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伽達默爾的重視。
哲學解釋學的新亞里士多德主義之“新”,還有另一方面的表現(xiàn),那就是對康德的批判性的吸收和補充。這在本書的第三至五章作了集中的揭示,它主要是結合著實踐智慧內(nèi)涵的三個方面——善、實踐的考慮和倫理來談的。作者讓我們看到,被伽達默爾視為實踐哲學核心的實踐智慧,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很重要,但在康德那里并不重要,正如“友誼”的概念在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中占據(jù)重要地位,而在康德倫理學中不占重要地位一樣,這是康德先驗論立場的必然結果。在后者眼里,“實踐智慧”或“明智”(Klugkeit)只是人在與物打交道和與人打交道中的一些實用技巧或?qū)嵱迷瓌t,它反映的是人的利益、欲望的需求,而不是基于善良意志的義務原則,它表現(xiàn)為假言命令,而不是定言命令,所以它只屬于人的一般的實踐理性,而不屬于純粹實踐理性,與理想的道德無關。因此,在康德那里,實踐理性并不等于實踐智慧,而在伽達默爾那里,二者成了一回事,這是兩種不同的論域下得出的不同結論。
雖然伽達默爾更多基于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立場,但他后來已意識到,在實踐哲學上,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路子和康德主義的路子都有片面性,相互融合才是這一領域的發(fā)展方向,它對于未來的實踐哲學具有重要意義。伽達默爾所預示的這個方向,為后人提供了一個寶貴的啟示。亞里士多德和康德的融合,現(xiàn)在看來,不僅具有重要的實踐哲學的意義,而且具有重要的解釋學的意義,邵華博士牢牢抓住了這一點,并做了細致的闡發(fā),這是本書的一個重要的閃光點。他強調(diào)伽達默爾最終力圖綜合亞里士多德和康德的觀點來發(fā)展自己的解釋學,體現(xiàn)了一種正反合的否定之否定,這種看法是有根據(jù)、有道理的。對此,結合伽達默爾的一貫風格也不難理解。這個被西方學者稱為沒有“絕對精神”的黑格爾主義者,思想一向不溫不火,不走極端,而是致中和。就這一點而言,也體現(xiàn)出他的解釋學的辯證法傾向。當然,伽達默爾始終是在一種新的視域下,以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實踐智慧)為核心,來建構自己的解釋學的,即便吸收了康德的一些思想,也不是平均的對待,因為從根本上講,伽達默爾是反對康德先驗論的哲學立場的,這就決定了總體上伽達默爾解釋學的新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性質(zhì),而非新康德主義的性質(zhì)。
本書最后一章,上升到一個更高的高度,那就是對實踐智慧作普遍哲學意義的把握。這里牽涉到重新回到關于“實踐”的理解,它超出康德的狹隘性,涉及到人的感性活動、自由選擇、具體的善和整體的善,并圍繞著實踐智慧與實踐哲學、精神科學、解釋學以及修辭學之間的關系來展開,它涵蓋人的整個生活世界,所關聯(lián)的是人文主義這條線。這條線自維柯以來,開始與科學主義形成鮮明的對立,而科學主義這條線一直占上風。作為現(xiàn)象學運動一個分支的哲學解釋學則讓人認識到,現(xiàn)在一切的一切都要歸到“實踐”的名下,這個實踐不應是近代以來被科技所扭曲了的實踐,而是真正的實踐。晚年的伽達默爾說得好,“種種喚起意識的形式都來自于實踐,離開了實踐將是純粹的虛無。這就是從解釋學的問題出發(fā)所重新證明的知識和科學的特殊意義”(第28頁)。由這個角度生發(fā)開來,實踐哲學在伽達默爾那里的確真正成了第一哲學,一切都需立足于這個基礎之上才能談,才能找到其合理性的定位,而從解釋學的角度來展開這一點,既體現(xiàn)了伽達默爾思想的重要特色,也反映出他獨到的學術貢獻。
上個世紀90年代后期,國內(nèi)學術界開始注意到解釋學與實踐哲學關系的探討,迄今為止已出的成果不算少,然而對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如何具體通向伽達默爾的解釋學,在這個過程中,實踐智慧到底起什么作用,扮演什么角色,它與解釋學到底是一個什么關系?卻缺少全面、系統(tǒng)的考察,即便在這方面有所論述,往往也是零散的、比較空泛的,很多意義及歷史背景尚未得到深入的挖掘。邵華博士在這個領域做出了扎實、重要的推進。此書將伽達默爾與亞里士多德的關系集中于解釋學與實踐智慧之間的關系來把握,內(nèi)容十分豐富,連帶出一系列重要的問題,如:實踐、實踐知識、共同體、語言、人文科學、人文精神、人文傳統(tǒng)、反科學主義、真理、修辭、消除客觀主義與相對主義,等等,尤其是將實踐智慧與伽達默爾所提及的人文主義的四個基本概念——教化、共通感、判斷力和趣味——聯(lián)系起來認識,十分重要??傊?,這本書真正做到了以小見大,達到了“一滴水能反映出太陽的光輝”的效果。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本書將康德作為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補充納入到伽達默爾解釋學的理解,一改過去人們讀《真理與方法》第一部分所易獲得的印象,具有啟發(fā)性。的確,時至今日,在實踐哲學的范圍內(nèi),單純的康德主義或亞里士多德主義似乎都有自己的“短板”,都難令人完全滿意,康德實踐理性的“剛性”和亞里士多德實踐智慧的“柔性”的結合,可能是未來發(fā)展的一條可行之路,這是伽達默爾給予我們的一個重要啟示。當然,如何進一步落實到解釋學領域,這方面仍需要作者今后進一步深入鉆研,以達到更加全面的理解和認識,相信這個方向是大有前途的,也是可以與國際接軌的。
責任編輯:陸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