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加榮
近期中央電視臺舉辦的詩歌大獎賽和6月13日由著名演員藍天野主持的贈書會上,許多人都認為是“冷月葬花魂”,而不是“葬詩魂”,因為這是《紅樓夢》詩詞中的一聯(lián)最佳詩品,也是《紅樓夢》中最為精絕感人之處。在古代,有因一句詩而傳誦千古的,例如唐許渾的“山雨欲來風滿樓”,宋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明于謙的“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等等,它不僅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而且成為不斷被人們所引用的千古絕唱。曹雪芹的這兩句詩也是如此。應當說,林黛玉的中秋冷月葬詩與她的殘春香冢葬花,是整部《紅樓夢》的靈魂;如果沒有這兩段,《紅樓夢》便會黯然失色,難以成為文學的頂峰之作,現(xiàn)今只因有人作這一字改動,便使《紅樓夢》失去了菁華的菁華,精髓的精髓。
當年,越劇《紅樓夢》開拍時,周恩來總理怕林黛玉扮演者王文娟把握不住這部經典的精髓,專門找她過來為她詳細分析“冷月葬詩魂”這句話的深邃意境。可能許多人都還記得,當王文娟唱出一句
“一彎冷月葬詩魂”時,有多少人不在為之而悲涼徹骨,甚至產生當年陳子昂登幽州臺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種情景交融的心靈震顫,那是無法用語言可以述說的。有人甚至說:“看過中國千百部戲曲,從來沒有聽到這一句唱詞那樣感人肺腑的!”我想做一點純理性的分析,斷定林黛玉的那句詩絕對不是“冷月葬花魂”,而是“冷月葬詩魂”!
第一,從整體上,從全景式的分析上來看,這兩句詩是出自吟詠大觀園中秋夜宴的即景聯(lián)句。這種即景聯(lián)句詩與那次眾釵在蘆雪庭的聯(lián)句一樣,都是吟詠現(xiàn)場實情實景的,只不過那次人多,而這次人少,如同黛玉說的:“他們不來,咱們兩個人竟聯(lián)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而且巧得很,兩次聯(lián)句用的都是“十三元”的韻,又都是35韻,70句。
這一次,兩個人不僅都是現(xiàn)場實情實景的抒發(fā),而且林黛玉還一再要求要緊緊扣住主題,不要游離,不要作漢賦那樣虛擬的鋪陳和浮夸的排比。當湘云稍一離題遠些,來一句敷衍的“輕寒風剪剪”時,立即遭到黛玉的譴責,告訴她“要加緊說了下去才是!”仔細地看一看,她們兩人的幾十句詩,說的卻都是飲宴飛觴、匝地管弦、分瓜爭餅、豁拳行令的事,并無什么浮想聯(lián)翩的東西。
人們不妨試想一下,這八月中秋之夜,應當正是菊花盛開、桂子飄香之際,正是人們所說的花好月圓之時,即使聯(lián)句中說的金萱(秋天的忘憂草)與夕棔(合歡樹)也開得正為茂盛,遠不是黛玉葬花時的春老花殘、落紅滿地的暮春季節(jié),哪里來的“花魂與鳥魂”呢?林、史二人那么高的詩才,會說出這樣不著邊際的離題大老遠的即景聯(lián)句來嗎?
這次的即景聯(lián)句絕對是現(xiàn)場實情實景之詩,這從黛玉不斷稱贊湘云的“寒塘渡鶴影”中就可以看出。她說湘云的詩是“何等自然,何等現(xiàn)成,何等有景”就是明證。林黛玉為了對上這一句何等自然、何等現(xiàn)成的詩,百般地苦思冥索,搜盡了枯腸半日之后才說出了她的詩句來,顯而易見,那絕不會是脫口而出的。很難想象,她怎么會由實景實情的秋天而忽地轉到花落水流紅的暮春時節(jié)的傷感!
從林黛玉的角度來說,像她那樣孤標傲世,各次詩會中屢奪魁元的絕代奇才,她會屢次三番地用她在《葬花吟》中那早已為人稱道不已的句子“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實難留”來敷衍塞責嗎?如果真是那樣,那就絕不會是孤標傲世的林黛玉,而是些尋章摘句的老雕蟲了!
第二,下面再說說為什么“寒塘渡鶴影”是“何等自然,何等現(xiàn)成,何等有景”的道理,不言而喻,與它對仗的林黛玉的那下一句詩也必定是“何等自然,何等現(xiàn)成,何等有景”的。我們先說說湘云的“寒塘渡鶴影”吧!它可以說是35韻聯(lián)句中最為絕妙的一句,既是現(xiàn)成的眼前之物,且又深含著飽滿的詩情畫意,精自然之極致,聚妙趣于天成。
大觀園里本來就是多鶴的,這在賈寶玉所寫的《四時即景詩》中就多次提到,《秋夜即事》中有“苔鎖石紋容睡鶴”,《冬夜即事》中有“松景一庭惟見鶴”等。但是,鶴是很少深夜里飛出來的,湘云深夜里忽然見鶴,故而十分驚奇,開始時她還當是個怪物呢,故而還咋著膽子說:“敢是個鬼,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說過扔出一塊碎片,這才聽到那黑影嘎的一聲,飛起一個白鶴來。此情此景,真乃妙趣天成。不過在聯(lián)句的開始黛玉就要求說,句句都不用現(xiàn)成的俗語,對于稍有新意變化的俏皮句子,又都要求有出處,關于“爭餅”與“分瓜”兩句,都被逼地說出了典故的出處。因此,湘云的這一十分難得的自然現(xiàn)成的句子,也必須是取之于古意。黛玉是無雙的才女,自然知道湘云這句詩的古意是出自何處的。原來,在杜甫的《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的詩中就有句曰:“蟬聲集古寺,鳥影渡寒塘?!碧K東坡的《后赤壁賦》中也有句曰:“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而來?!毕嬖茖⑶叭四切┠捴巳丝诘囊辉娨晃闹兴鶆?chuàng)造的深遠意境,都巧妙地搬用到她那句何等現(xiàn)成的即景聯(lián)句詩中,既用現(xiàn)成的自然景象,又集中了古人的全部典雅,其妙趣天成,真可以說是巧奪天工,非人力之所能及也。
這一下子可把天下無雙的大才女林黛玉給難住了,她既要像湘云那樣集前人的典雅古意,又要有眼前現(xiàn)成的自然情景,更何況如她所說的,“寒塘渡鶴影”中的“影”字非常孤僻,只有一個“魂”字可對,這樣,便使她的才華回旋余地變得十分有限了,所以使得她老半天也找不出對句來,湘云見此,便安慰她說:“慢慢地細想;不然,放到明天再聯(lián)也可以!”
黛玉當然不會放到明天,她們在蘆雪庭即景聯(lián)句時,都是拼命搶對的。而其中,頂屬湘云與黛玉聯(lián)的句子最多,所以當下里黛玉撫著欄桿苦思冥索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出來此一天下無雙的絕句來。她首先是取自古人的典雅,即元代著名散曲大家喬吉(巧得很,這位散曲大家的號又恰恰叫“笙鶴翁”),他在《紅繡鞋·書所見》中有句曰:“明月破詩魂?!边@樣,整句詩的骨架便已經有了。接著,她又聯(lián)想到自己多年的寄寓客家,常年的重病纏身,這才說出了這樣一句悲涼徹骨的“冷月葬詩魂”來。如果她還是套用她常用的花魂與鳥魂等詞兒,還用得著費那么大的氣力嗎?
第三,我們再從版本方面來說說。自
從《紅樓夢》(包括《石頭記》《金玉緣》等在內)產生那天起,不論是甲戌本、己卯本,還是庚辰本,無一例外都用的是“葬詩魂”,從沒見有過“葬花魂”的字樣。程偉元與高鶚在1791年與1792年重新整理續(xù)編《紅樓夢》時,不論是“程甲本”還是“程乙本”,都是沿用“葬詩魂”,從未見有“葬花魂”的字樣。以后二三百年來,所有的版本,包括著名的護花主人王希廉評本、上海書局石印評本,乃至于解放后一直刊行至今的由著名紅學大家李希凡、馮其庸等人刊定的各種版本,無一例外用的都是“葬詩魂”的字樣。
那么,怎么又出來了現(xiàn)今如此流行的“葬花魂”之新說呢?原來,在上個世紀末前后,有些紅學家為了追新求奇,獨樹新幟,特別是著名紅學大家周汝昌發(fā)現(xiàn)了新證,說“葬花魂”一詞古已有之,而且又符合林黛玉的性情與癖好,她的聯(lián)句絕對是套用古意而對出來的。而且,用“花”來對“鶴”字,比用“詩”字對得更為貼切。
他所提出的古代名句出自哪里呢?原來出自明代葉紹袁所著的《午夢堂集·續(xù)竊聞記》。書中所記,是他親生的小女兒葉小鸞之事。此女很有才氣,惜其未成年便已夭逝了。葉紹袁很思念她,一次在夢中見她的鬼魂來到寺院中受戒。禪師問她:“曾犯癡否?”小鸞答曰:“勉棄珠環(huán)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倍U師聞之大贊。
于是,有些紅學家就偏信了“葬花魂”的改定,周汝昌甚至在他校訂批點的庚辰本《脂硯齋評石頭記》一書上,暗自給改成了“冷月葬花魂”(見漓江出版社所出的本子)。由此,此說日漸為人所重視,信者益多。
可是我敢肯定地說,“葬花魂”是站不住腳的。且不說葉小鸞那句“戲捐粉盒葬花魂”的意境離中秋深夜對景傷情的黛玉的現(xiàn)場感受有多么遙遠,僅就古典出處來說,也必定是“詩魂”而不是“花魂”。因為,詩魂是來自元代著名散曲大家喬吉之作,喬氏之作在其同時代元曲大家鐘嗣成的專著《錄鬼簿》中就有過評論,而且,歷代所編的《元散曲選》中沒有不收錄的,應當說是人人盡知之作。而明人葉紹袁并非什么文章大家,他所著的《午夢堂集》更是一部冷僻之書,到了清代這部書還能夠有幾個人知道,都很難判定了。曹雪芹會舍掉喬吉的名句,而沿用葉紹袁所編的鬼話嗎?
再說,“葬詩魂”不僅與林黛玉眼前的實情實景構成了一個不可更移的意境,而且與她以后的身世命運遙遙呼應,后來她的“焚稿斷癡情”便是明證。再說,當黛玉念出此一絕對時,在場的湘云和妙玉聽了都說“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果然太悲涼了”!如果說此詩是“冷月葬花魂”,更多的是風雅之情,哪有那太悲涼、太頹喪之意呢?
湘云、妙玉是何等有才氣的女子,她們會妍媸不分、青白不辨,聽了滿是風雅的“葬花魂”,而卻不斷地說太頹喪、太悲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