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眾生癡
——選自《自然觀察：一個人文主義者的筆記》

玄武

棗

一種可代表北方的暴烈的樹種，素樸，堅忍，耐寒忍渴，不懼大風酷暑。其花如米，其枝布刺，其果如血。其樹干枯后用來做騎將的槊干，槊即矛。以特別方法反復油浸，一年方成，成功率僅一半。成功后刀斫不進，僅留印痕。故棗樹又有殺伐之氣。

唐初大將，兵器大半用槊。如程知節(jié)、秦瓊、尉遲恭等。

單雄信也用槊，其兵名為“寒骨白”，槊干以棗木自制而成。北宋年間，汴京尚有單雄信廟，廟中巨大的棗樹蒼然成景。

桐

晉國桐封之地，遍地植桐。

晉土貧瘠，民風淳厚。十里不同俗，方言、飲食、習俗、民居多有變化。

夜間大桐。它置身夜晚深的孤獨中而不以為然。枝條在寒風中盡情舒展。

清晨爬上房頂看桐樹。百姓墻越蓋越高。此墻目測至少高六米以上，比街另一側的舊房還高一大截。

近距離看光落桐枝的不同變化。

桐枝蘊一冬的花蕾飽滿，掐開可見嫩綠汁液?？上Я诉@花蕾，因我的好奇觀察，它失去在春光中綻放紫色花朵的機會。

榆

念些舊書。古人的冷真是冷啊。無論是紅旗凍不翻，還是風雪山神廟。后者更是身心內(nèi)外的寒如鐵。

舊時北方農(nóng)村，大抵寒冷如是。

小時鄉(xiāng)村道路兩旁，多是榆樹。冬天穿行在大雪后路兩旁行道樹搭起的長廊里，靜寂無人，道路遠長。唯腳下積雪咯吱作響，或樹上積雪墜落、雪霰紛紛。時而心中升起莫可名狀的恐懼。

偶爾仍會夢見。

楊

冬日黃昏，冰河落日。殘雪。紅彤彤的樹枝。殘雪。

落日卡在楊樹的樹杈上。

北方之冬快結束了。河岸邊的冰融出篩子狀的網(wǎng)眼。聽說有一群白鸛每天來，我未見到。

冬天的樹蒼蒼然。長葉子就不好看了，像人的矯飾。

現(xiàn)如今，城市的草木皆披了本時代之灰塵、霧霾等種種腌臜。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梨吃釘

舊年，梨樹不開花結果，村中老婦就往樹干上釘顆大釘子，一邊釘一邊罵罵咧咧，諸如再不結梨砍你燒柴之類。次年，梨果然累累。

此事頗奇，至今不明其理。

掛假花

春天以來，不斷有附近人三兩個一群、五個八個一伙，來我院外湊近柵欄看花（大門晝夜開著，門口老虎守著，沒人敢貿(mào)然進）。但唯在今天帶臭蛋去鄰居家玩，才得知最雷人的消息。鄰居說有次一群人圍院轉了一圈，然后其中一人肯定地說：“這戶人家掛了一院子假花?！?/p>

燒樹葉

長滿倒刺的枯枝，剪下，因拿出去倒太費力，扎，故燒掉。草木灰拌土種花，是上好的。

這樣的勞作讓人忘我?？匆欢言^你的刺變成熱烈的火，有小快意。枝條在火中發(fā)出奇異的清香。

燒樹葉時，總有悼亡般的心情。覺心中某些事物，也漸漸被火苗舔噬，卷曲，化為灰燼。

去遠行

需要一次輕裝簡從的遠行。拋開一切，說走就走。世界離開你的努力，運轉正常得很。再去哪，多久回，路上待定。

一早出發(fā)。

山逐車轉。滿目寂寂綠意中，時有一樹灼灼紅花乍現(xiàn)，紅得燒人眼睛一般，又像整樹花撲到人臉上來。人一驚，它們卻又遠去了。

梨花雪

黃昏一樹雪白，為何讓人悲傷？

雞蛋花

雞蛋花開。母親多次錯過，一直沒見它開花，這次見到了，頗驚喜。

此物在南方普遍，福建海南成高大行道樹，不稀罕，北方卻喜歡得緊。我買它時五塊錢，從一指長把它種到了現(xiàn)在比我高。

想起某年在杭州，西湖邊的白樂橋村張村長興奮地給我看他的花，我見有棵小盆景榆樹，于是醉了。他的榆樹，大概與我的雞蛋花同理。

季流轉

院中一天好云。月在云后，尚未出來。

生活波瀾不驚，內(nèi)心四季流轉。

嗯，南方?jīng)]四季的朋友不太容易理解。

有次和越南友人一起玩，她說：“你們真好……你們有四季，我們每年只有兩個天，下雨天和晴天。北方冬天冷，但冷得很舒服……”

眾生癡

見某個混蛋哥們在微信朋友圈貼出自釀的馬蜂酒、桂花酒、木靈芝酒、楊梅酒，不禁酒蟲大動。深夜行車外出，思覓處飲。見路邊男女爭吵，女子蹲地時而大哭。

心中突然難過，酒意頓消。此等小男小女，極度歡樂既而齟齬、憤怒悲傷，誰人沒有過。

我覺路邊的，仿佛就是舊年的自己。突然想到《大話西游》的結尾來。“那個人好像一只狗啊。”我沒停車，真的狗一樣走了。

佛說眾生皆有癡毒。而我有癡毒未解，癡之深矣。又以為深情，乃是一種能力。愛和忘我的深情，其實太多的人，并不具備。

所以每每見到或者迷亂或者理智的游戲。

在深夜，一個人，穿過自己的傷口，不經(jīng)意望見了太多人心中的傷。

躥一截

玫瑰，品名艾米莉，所謂沒藥香氣。

還有各色水果香，如檸檬。有的香氣我受不了，比如一種叫紅雙喜的，我聞著就惡心。

有次愛茶的友人質疑：“你每天縱情煙酒，嗅覺早壞了，怎能聞到茶香？”說這話的是石頭。我就是能，能嗅到細微的差別。我從小被媽罵作狗鼻子。家里好吃的藏哪，我都能找到。家里剩菜飯壞沒，我是鑒定師。

品名奧德賽的，藤本，可長到四米。用煙臺花友冷紹玉寄來的枝條嫁接而成。是濃烈的老玫瑰香，我最愛的香氣。感覺它與目前所稱最香的伊芙系列相較，絲毫不遜色。

櫻桃越來越少了。沒法說有多好吃。反正我嘴刁，以前市場上買的、老家櫻桃園摘的，放冰箱我嘗兩個就再不肯吃。臭媽覺可惜只好吃掉。小臭今天吃得著急，舌頭都咬破了。

葡萄越來越大?？磥斫衲杲Y得不錯。秋天喊一波朋友，坐在月亮下吃葡萄，想必是好的。一種紫丟丟的葡萄，吃一兩顆手、嘴唇、舌頭都染紫。熟透了好吃極了。去年秋有次吃飯帶了幾串大家嘗，恰巧有人路上買了新疆無核白（不知是否正宗）。PK結果：紫葡萄完勝。當時有人帶著孩子，桌上剩余的葡萄我一把搶過遞給了孩子。

萬能的微信圈里，有沒有懂氣象學的朋友可以告訴我，為何最近午時狂風大作。這還是太原嗎？

但是晚上反而靜下來，風止。有時沒一絲風。我喜歡坐在院里，透過架上葡萄藤的縫隙，看月亮和星光。這時能聽到葡萄藤窸窸窣窣的聲響——不是風。確定不是。它長得太快，一天往前躥一截。那是他向前攀緣時發(fā)出的細微聲響。

像永遠

夏日炎熱漫長，像永遠要這樣。它像青春一樣具有欺騙性，身在其中覺時光宛若停頓，但一晃就不見了。

艾爾弗開花，德國玫瑰，淺綠色花朵，藤本。我處冬寒，風硬，冷，干，枝條在盡量保護的情況下仍每年凍掛，始終種不到宣傳圖的模樣。

看月亮

此時夜一時，月光美得人欲仙欲死。卻原來還有不少朋友，此時赤身起來看月亮。

在這樣的夜晚，我的狗老虎興奮異常，時不時站起身來走幾步。他站起來和我差不多高，有時我覺得他比我還高一點。

在自我認定里，老虎一定不愿認定自己是狗。而我也不愿把自己認定為人。做人何等無趣。

戀玫瑰

有一些玫瑰品種，大于尋常牡丹。

玫瑰才該是天下第一花。所謂牡丹國色天香，是因唐的時尚停留于薔薇階段。但中晚唐薔薇已有向月季發(fā)展的趨向。未知哪個牛人，把一季開小花的薔薇搞成了多季開花的月季，至今世界一流園藝家驚嘆不已，覺匪夷所思。

中晚唐的達官貴人已開始迷戀月季、薔薇。武宗時宰相裴度建別業(yè)，遍植薔薇，詩人賈島作詩刺之。現(xiàn)藏于大英博物館的晚唐絹畫《引路菩薩圖》中，出現(xiàn)有現(xiàn)代月季特征的薔薇花。北宋正式出現(xiàn)月季。

在歐洲，月季、薔薇、玫瑰僅用一詞表述。歐洲常說的玫瑰，即月季，致里爾克死的玫瑰，乃是中國所稱月季的花。

約瑟芬是狂熱的玫瑰迷。英法戰(zhàn)爭期間，兩國約定，當英國運送玫瑰的船只通過時，雙方就暫休戰(zhàn)。

月季原產(chǎn)中國，但式微已久。1963年，四百七十四種經(jīng)戰(zhàn)亂保存下來的珍惜品種集中于帝都天壇公園，之后的國家混亂中，這些花基本毀滅。就是說，中國月季發(fā)展的高峰明清時人們欣賞到的美之極致，今人望不到了。

今日世界有三萬多種玫瑰。它只才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花。發(fā)展出豐花、微型、微型大花、藤本、切花等多品種，花瓣多一百以上。香味多種，色澤多種。它的豐富、嬌艷、復花性又豈是每年只能開一周的牡丹可以比擬。

中國的月季，沒幾種可以列入世界排名?？赡苡幸粌煞N能列入全球的三萬多種。

美國各州設立有玫瑰種植園，嘗試種出適合各州生長的玫瑰品種。

刺芒

大風吹倒一樹花，赤膊清理。太陽明晃晃，一陣大雨潑將下來。雨滴敲擊，宛若芒刺在背。

黃昏，大風推倒的花柱終于扶正。品名姜乳酒，好花。

好花如美人，不必發(fā)一言，其美咄咄逼人。亦如不世雄文，置之暗室高閣，夜深尤作龍吟。

情書

一份情書，風中微微翻動。

（法國玫瑰，品名情書。浪漫至死?。。?/p>

廝殺

黃昏將至，用水槍沖花木，在我是享受。如此，覺一日富足，未白過。

家里每天有各種驚心動魄的小廝殺。

1.小兒臭蛋和手機。我的手機每天被臭蛋霸著，弄得黏乎乎。他把充電寶扔澡盆里了。我的天，他往魚池里扔了本書。但仍然萬幸，幸而不是手機，不是平板……終于有一天，他還是把手機扔水里了。

2.蠅蟲和蜘蛛。有幾個巨大的蜘蛛，結網(wǎng)在各角落。偶爾觀察到殺戮，那真是一種險惡的冷酷的殺戮啊。

3.老鼠和電線。木地板下的防水線總漏電，百思不得其解，還以為中國假貨如此兇。撬了木地板看，防水線一截一截皮開肉綻。

4.花和花。那棵瘋子一樣、春天單株開大花超過五千朵的圣阿爾班，殺死了它旁邊的山楂樹。春天我趕緊挪走它旁邊的帕特送朋友，最近那朋友說，是活了。但瘋子花仍然發(fā)飆，殺死遠離它的一棵花。我發(fā)現(xiàn)時那花已干透，香消玉殞了。

5.花和狗。今天，老虎又刨了比前幾天大幾倍的坑，五棵花根受傷。

6.狗和魚。老虎躍躍欲試，總想撈幾條魚上來。這個家伙是我養(yǎng)過的狗里，絕無僅有的愛吃魚的。我好幾次在樓上窗前，瞥見它盯著魚池想辦法，哈喇子滴到魚池里。

雨后

總是一場雨后，池水就變綠。雨得多臟啊。好在不影響雨。前一陣一條魚肚子大得歪著身子游、老是搶不到魚食，女兒覺它可憐，就撈出來放盆里。結果一夜它就死了。

葡萄熟了，有濃烈的酒香。麻雀吃了些。雨水打落了些，把地板也洇成斑斑紫色。去太谷看地時給老貓帶了兩串，嗯，她拿手里不舍得放下。村里牛老師淳樸，竟去奪她葡萄——意思是讓她放下葡萄去摘棗。貓邊躲邊吃邊說：“我怕我放下一會兒忘記了?！编培?，某些小蹄子該饞壞了。

葡萄長得太快，我家植物的確呈半獸狀態(tài)。它和藍雪每過一段，就非要攔住大門。怎么能這樣呢？表示有點生氣。

去市里瘋了一陣。突然一陣秋風吹起，吹得心里無比快樂，快樂得像個懵懂少年。

夜風

月光美好得令人發(fā)瘋。但夜風涼了。

想想不遠的冬日，被衣服包圍、裹緊，我就不由得發(fā)怵。我多么厭惡受拘束的感覺。

秋殺

微醺而歸。兩日未著家，虎目光如炬，站立咆哮。這廝太難看，不拍他。

草木瘋狂，蜘蛛在大門口藍雪上結網(wǎng)。丑陋的東西，難道竟想讓灑家低頭。

茉莉又瘋了。沒辦法。

葡萄越來越紫。

葡萄也瘋了，居然要上墻。

秋之殺氣，快來吧！讓我和植物們都冷靜下來。

深秋

秋天已高遠，晨起胸襟一開。隨處白晝蟬聲高唱，遍地夜晚蠡斯微鳴。請從容，堅定，我行我素，請像秋之長天一樣廣闊。

我仍然期待萬木搖落、黃葉紛飛的深秋。不遠了。

記憶

品名紅色伊甸園，原產(chǎn)法國，又名紅龍。藤本，耐開，耐曬，復花性好，但花苞不易打開，同時長勢不快?；ㄩ_幾乎無香。但作干花處理，卻有濃郁的老玫瑰芳香。

它讓我想到為記憶篩選、美化和強化的情感。記憶并不真實。

大鳥

日暮華西。有很大的鳥拍動翅膀飛起，扔下一串烏鴉叫一般的嘎嘎聲。

我其實沒有看到它。它拍動羽翅發(fā)出的動靜，把樹巔的枝葉都打得一陣亂響。

壯心

飲畢的玫瑰酒，酒碗干后留一心狀，煞是奇妙。

每晚一碗，以慰寒夜，以壯吾心。

玫瑰酒有點烈。一碗下去，眼前桃花亂飛。

弱水須瓢飲，玫酒只一碗。

輕蔑

十二月搬回室內(nèi)的花，片葉不存。這樣的干枝，我卻覺如鹿角般奇妙。

大約過一個半月左右，它會綻放一百朵以上拳頭大小的灰紫色花朵。我看了又看，想弄明白它驚人的力量藏在哪里。

它當然不會告訴我。安然。沉默。那沉默有點像輕蔑。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滿枝的芽頭已經(jīng)飽滿到要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