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跨文體
筆記的筆記
陸春祥
這些年,我常常獨自行走,在中世紀的時光隧道里。
我讀的筆記,只是歷代海量筆記中之一粟,但各種碎石和金子迎面撞擊,有時竟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仍然興奮,因為里面有“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
——魯迅
卷一
政和初年,國朝形勢一片大好?;蕦m大內后,拱宸門的左邊有一間倉庫,沒有名字標記,只叫它苑東門庫,這是朝廷放毒藥的地方。
倉庫由內宮和外官共同守護管理。藥都是兩廣、川蜀一帶每三年一次進貢來的。藥分七等,野葛、胡蔓皆有,鴆毒排在第三,施刑法時,將藥放在犯人的鼻子前聞一下,立即死亡。
有天,宋徽宗視察到此,問了情況后下了個命令:根據(jù)倉庫毒藥使用次數(shù)看,自建隆以來不曾有過。這些毒藥,都是前朝用來殺那些不規(guī)矩官員的,我認為,如果官員犯了死罪,應該昭告天下,然后執(zhí)行死刑,不適宜悄悄用毒藥。各地都要停止進貢這樣的貢品,現(xiàn)存毒藥統(tǒng)統(tǒng)放到遠郊,焚燒埋棄,并做上標記,牛畜什么的不要碰到它。
(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一)
用毒,只是執(zhí)行死刑方法之一種,但執(zhí)法程序上,還是有問題,悄悄地干掉,所以要廢除。
貢品,不一定是進貢名優(yōu)特產,連毒藥也要進貢。我們經(jīng)常會在影視鏡頭中看見,太監(jiān)或內侍拿著毒藥,公開或偷偷地執(zhí)行皇帝的命令。立竿見影,場面殘忍。
我們只知道鴆毒,可它只排第三。
現(xiàn)任執(zhí)政者認為,官員犯了死罪,應該公開,悄悄用毒藥干掉沒有懲戒作用,所以,在一個富裕和諧的社會中,毒藥就沒什么用處了。
死刑執(zhí)行得越來越少,且要讓被執(zhí)行案犯沒有痛苦,這些都是衡量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尺。
蘇軾曾和他弟弟蘇轍一起,參加考試。
有一道題,蘇軾始終理不出頭緒,忘記了出處,實在想不起來。他對著考桌長嘆,并且老是朝蘇轍看。蘇轍知道哥哥的意思,他把毛筆管橫過來,東看看西看看,若無其事的樣子,然后用嘴巴對著筆管吹吹氣。
蘇轍這個小動作做過之后,蘇軾馬上悟出來了:“哎呀,我怎么沒想到呢,這句話不是《管子》里的嗎?”
(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二)
名氣再大的文人,也有糗事,這也算是蘇軾人生不光彩軼事中的一樁吧。
其實,這樣的作弊也算天衣無縫,只打了下啞謎而已。而古代考場上,也還有許多離譜的作弊案例,將例文抄在衣服里子中,穿在身上,或者用細楷抄好塞在衣袖里,各種形式,有趣得很,就如現(xiàn)代,考試上不用心,就會在作弊上用心,必然的。
八股文考試,其實就是死摳經(jīng)典,什么都要引經(jīng)據(jù)典,假大空的居多。唐代的元稹就將時文準備起來,集成冊,那些屢敗屢戰(zhàn)的考生奉為經(jīng)典,如果運氣好,背流利了,有可能會改變命運的。
所以,蘇軾的作弊也挺有趣,無奈中透著機智。
政和甲午年間,有人告狀,說某某將其父親殺害。最高法院將犯人材料報上去,宋徽宗和宰相蔡京都以為是大恥辱,這不是給我朝大好形勢抹黑嗎?他們層層批示:不要聲張,悄悄執(zhí)行死刑。
七八年后,案犯的老父親跑到高等法院:“我外出很久了,聽說有人訴我兒子殺我?我回來找不見我兒子,我害怕你們審案機關將我兒子殺了啊!如果真是這樣,你們說怎么辦呢?”
于是,整個法院都感到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此時,蔡京已經(jīng)退休,而審理這個案子的一些官員也都調走的調走、升遷的升遷,皇帝呢,也不那么管事了,整天花天酒地。
(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二)
這父親肯定得不到公正了。
這父親的兒子已經(jīng)冤死。
皇帝和重臣定的案,誰能翻得了?不可能,只有皇帝自己可以翻案。你見過有多少皇帝翻自己案子的?顯然不太可能。
草菅人命的事,哪個朝代都有。但不管什么朝代,都有各種堂而皇之的理由,事后看,這些理由,都可以用一個個小細節(jié)擊破。
和呼和浩特毛紡廠年僅十八周歲的職工呼格吉勒圖相比河南商丘的趙作海是幸運的。說趙殺人,后來罪犯抓到了;說呼格吉勒圖殺人,后來,罪犯也抓到了,但小伙子卻像宋朝那兒子一樣,已經(jīng)逝去了。
案子真相大白后,總令人唏噓不已,的確,司法不公才是最大的不公,百姓喜歡包青天,因為包青天常常能給人以青天。
補一句,替作者蔡絛贊一下。他是蔡京的兒子,也不是什么好鳥,盡管本書中有不少美化他老爹的地方,但仍然有閱讀的價值,如此將老爹所做的事給抖落出來,也算一種公正吧。
我(作者)的堂伯父蔡襄,人稱美髯公。
有天,宋仁宗看見蔡襄的胡子,突然就問蔡了:“你那一臉的胡須,真漂亮,我問你,晚上睡覺時,你是怎么處理胡須的?是將胡須放到被子里面呢,還是將胡須放到被子外面?”蔡襄一聽,哈,一下子竟然回答不了:“胡須到底是放外面還是里面,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蔡襄回到家里,晚上睡覺時,一下子就想起皇帝問他的話,將胡須先放到被子里面,感覺不妥當,又將胡須放到被子外面,感覺不舒服。放進,放出,竟然一夜都沒有睡著。
(宋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三)
對男人來說,胡須的事,并不是小事。胡須里充滿了學問。
《康熙字典》里就這么詳細分類:胡須的上唇,稱“髭”,下唇,稱“須”;頰旁的,稱“髯”;下巴上的,稱“胡”。復雜得很。
我也好奇呢,那長胡須是怎么安置的?我估摸著,結果只能是,里面外面都有,有時里面,有時外面。睡覺時,先放外面,睡著了,一個翻身,就到里面了。
相似的問題,還可以有趣延伸。比如:走路時,你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呢?熊貓是“熊”還是“貓”?
有些事情就這么奇怪,無心變成有意,一下子還真說不清。說不清,就想要去弄清,這樣就費神勞心了。
睡覺,其實是不需要管胡須的,這就是一種習慣,當要改變習慣時,一定會很難受。當然,睡不著應該是小事,不至于害了性命,無事煩,自擾的。
打趣一下,太監(jiān)有一點好,沒有胡須放內放外的煩惱。
卷二
天圣八年,仁宗皇帝親自在崇政殿主持考試。題量挺大的,問題有十道:
一問:戊不學孫吳,丁詰之,曰顧方略如何爾。
二問:丙為令長,無治聲,丁言其非百里才。壬曰君子不器,豈以小大為異哉。
三問:私有甲弩,乃首云止槊一張,重輕不同,若為科處。
四問:丁出見癸縲系于路,解左驂贖之,歸不謝而入,癸請絕。
五問:甲與乙隔水將戰(zhàn),有司請逮其未半濟而擊之,甲曰不可。及陣,甲大敗,或讓之,甲不服。
六問:應受復除而不給,不應受而給者,及其小徭役者,各當何罪?
七問:乙用牛釁鐘,牽引過堂下,甲見其觳觫,以羊易之。或謂之曰:見牛不見羊。
八問:官物有印封,不請所由官司,而主典擅開者,合當何罪?
九問:庚請復鄉(xiāng)飲酒之禮,辛曰古禮不相沿襲。庚曰澄源則流清。
十問:死罪囚,家無周親,上請,敕許充侍。若逢恩赦,合免死否?
(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第一,《仁宗殿試拔萃科問題十通》)
這些題目,雖然都是文字題,其材料也含了很多的題型,有側重管理才能方面的,有對道德要求自律的,更有多題是司法方面的。司法的題目多,應該可以理解,這些考生將來要到各類機關去任職,尤其是到地方去做官的,一定要審理各式各樣的案件,沒有一定的法律基礎,肯定勝任不了。
當然,這么多題目,估計不用詳細回答,否則做完這些題,要等到什么時候?皇帝親自監(jiān)考,堅持不了那么久的。
八股考試,重的是典有出處。如果考生不熟讀經(jīng)典,就不知道出處,即便知道字面意思,也不會答得滿意。
試解釋兩題。
第五問:甲長官帶領的部隊和乙長官帶領的部隊將要展開決戰(zhàn)。乙部隊是渡河而來,而且是強敵,甲方參謀長給長官出主意:我們等他們渡到一半或者還沒有達到岸邊時,就攻擊他們,他們一定措手不及,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甲長官連連說:“不行的不行的,這樣顯得我們不遵守規(guī)距,要被人家嘲笑的?!钡鹊揭也筷犿樌珊樱{整好隊伍,兩邊正式開打,甲部隊大敗。有人責怪甲長官,甲長官還不服。
對這樣的事,怎么評價呢?顯然是兩方面的,甲長官又對又不對,對的是他能遵守規(guī)距,錯的是他墨守成規(guī)。
第七問:工作人員乙,要殺牛,以血涂鐘行祭。他牽著牛經(jīng)過大堂時,主人甲看見牛在發(fā)抖,就命令用羊代替。有人對這件事評論道:“這是看見了牛而沒有看見羊。”言下之意就是,羊也是動物啊,也有生命的,你要發(fā)慈悲,應該對所有動物都一個態(tài)度,用羊不用牛,顯然是小氣了。
甲主人的態(tài)度,確實是見牛而不見羊。而對這種行為,考試官顯然想得到更理想的答案,君子在任何時候,都要講修身,而不僅僅是看得見的地方,如果僅僅是看得見的地方,那就是裝樣子,裝給別人看的,就如見了牛同情牛,見了羊同情羊。這不是真正的同情。
其實,這兩道題,都有出處。
第五問出自《左傳》,講的是比較著名的宋楚泓水之戰(zhàn)。宋襄王還是比較厚道的,在自身實力明顯不如強敵的現(xiàn)狀下,還要遵守某種戰(zhàn)爭傳統(tǒng),這顯現(xiàn)了古代貴族的一種遺風,可敬可佩。
第七問出自《孟子》,那主人甲就是齊宣王。老百姓以為宣王是吝嗇,但孟子卻對宣王這種行為表示贊賞,這是仁義的表現(xiàn)。君子看見活的動物,就不忍心見它死去,聽過動物的聲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必須遠離廚房。
十道題目,一段完整的科舉史料。
我們仿佛聽到,考生在大殿里抑揚頓挫的回答聲,或志在必得或躊躇滿志,皇帝呢,一邊搖著羽扇,一邊點頭認可。哈哈,考別人的感覺真好,心里美滋滋的。
王安石的新書《詩經(jīng)義》寫好了,宋神宗很想先欣賞一下。
皇帝先讀序言,序言還沒讀完,就和王宰相討論了:“你將我的成績和周文王的功德相比,實在不敢當?。 ?/p>
王解釋:“陛下您每日道德修身,從諫如流,和文王相比,有什么好慚愧的呢!”皇帝有點不好意思:“《詩經(jīng)》中所說的‘陟降庭止’之類(日夜勤政求成功),我怎么能做得到呢?”
王安石笑笑:“人都可以成為堯舜的,陛下您就不用謙虛了!”
皇帝還是一個勁地搖頭:“不行,不行,不如改掉吧!”
(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第一,《神宗不敢比德文王》)
王安石,也算正直的名士了,還要拍皇帝的馬屁?要的,中國社會一向如此,宰相也不例外。從對話中,可以體會,也許王安石真這么以為,現(xiàn)在的皇帝這么支持我的工作,這么大力度地支持改革,且又謙虛謹慎,應該不比周文王差。史家就喜歡直言嘛。
說王安石拍馬屁,集中在兩點:
他將神宗治理國家的表現(xiàn),高度概括。當神宗自謙時,他又將“人皆可以成堯舜”做大前提,似乎在說服皇帝。這個大前提,依然沒有說服皇帝,反而顯出破綻,人皆可以成堯舜,皇帝自然也可以成,你王安石也可以成,所有的官員都可以成,所有的百姓也都可以成,你這是在夸我嗎?
再說宋神宗,被王安石歌頌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我不就是做了點應該做的小事嗎?我是不可能和周文王相比的,幾斤幾兩,我自己知道!
歷史,自有后人評價,皇帝比誰都清楚,王安石也很清楚,只是,人在江湖,確實身不由己啊。
有天,宋仁宗一身輕松,在宮中閑庭信步。
忽然聽到廂房外有爭吵聲,就走近仔細聽了,是兩個衛(wèi)兵的聲音。
甲兵說:“人生富貴不富貴,都是命中決定的?!?/p>
乙兵反對:“不是的,今天做宰相,明天被貶老百姓;今天是富翁,明天被官府抄家。人生的富貴,一切都在官家?!?/p>
兩人觀點不同,誰也說服不了誰,所以爭吵。
宋仁宗還是很有心的,他將甲和乙兩人的相貌名字一一記下。
有天,皇宮里傳出一個金盒子,封閉得很好,上官交代乙兵,立即送往內東門。乙兵快要到達目的地時,突然胸腹劇疼,不能忍受,他又害怕耽誤,此時,正好甲兵路過,就急急地托甲代送一下。
盒子送達,守門官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張皇帝的最高手令:“送盒子的人有功勞,可以保明補官?!闭陂喿x指示時,乙趕到了,見此好事,急忙爭辯:“是我得到命令送盒子的,快到達時,我肚子突然痛,甲只是代我送了一下。”
這顯然是多出來的情節(jié),沒想到這么復雜,守門官只好報告皇帝:“怎么辦?送達的已不是原先那個乙了。”皇帝下令:“應該是送達的人。”
甲兵于是補官。
(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第二,《仁宗聞二衛(wèi)士爭辯》)
宋仁宗只是在驗證一下自己的功力。
從他的安排看,顯然是贊同乙兵的觀點。事情就是這樣嘛,我讓誰貴,誰就貴,我讓誰富,誰就富。一切權力皆在我官家。
于是他就精心安排了這樣一場小局,來印證自己觀點的正確性。我猜測,他甚至還設想了以后的細節(jié)——看看這個乙的表現(xiàn),他如果官做上去,做得好,就再升他,有能力就一直升,當有一天,他的官職夠到朝堂來議事時,我就將這個事情挑明,看他的反應,那一定很好玩。
然而,事情卻出了意外,這個意外也很簡單,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寫著的嗎?送達者給官。乙沒有送達,而突然冒出來這個甲,更加證明了我的觀點,讓誰貴就誰貴。
這樣的結局,一般人會更加認同甲的觀點,富貴是命中注定的。天注定,本來就是乙的,他怎么就得到了呢?
哈哈。其實,甲的觀點就是乙的觀點,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說不清。
命由天作,福由己求。一切的成功,都是努力而來,這才是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蔡京的孫子們,生活一向無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根本不知道勞動的艱辛。
有一天,蔡爺爺和孫子們開起了玩笑:“你們整天只知道吃飯,誰能告訴我,這米是從哪里來的?”
一孫子急忙答道:“米是從石臼里舂出來的?!?/p>
蔡京哈哈大笑。
另一個孫子慢騰騰地更正:“不對,我看見,米是從席子里舀出來的。當時京師運米,都是用席子做成袋裝米的?!?/p>
(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第十,《蔡京諸孫不知稼穡》)
官宦人家的孩子,不知稼穡之辛,基本上是普遍現(xiàn)象。
蔡大人高居相位,以他的角度看,也是在憂國憂民,下一代這么不懂事還怎么接班呢?
其實,他的孫子們也是看見過勞動場景的,仆人們將稻谷舂成米,仆人們將米抬進倉庫,米不就是這樣來的嗎?
顯然,這并不能全怪孫子們,蔡京忙碌操心一輩子,為的是誰,不就是為子孫嗎?
時光在延續(xù),現(xiàn)代,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米是從哪里來的。明代宋應星說,稻要經(jīng)過八種災難,才能成為米,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記得。
不知道米從哪里來,也是一種能力的缺失,一種人類自我更新能力的缺失。
卷三
沈元用將參加殿試。
有一天,在街上,忽然發(fā)現(xiàn),賣舊東西的貨郞擔上有一個小布書套,他拿來一看,是本歷書,就花十余錢買了回來。臨考前,閑著無事,他就仔細翻歷書,一直讀完。
沒過多少時間,考試開始,沒想到,廷對時的策問就是關于歷法的。沈元用一向對歷法沒有研究,一開始還有點茫然。馬上,他就想起了剛剛研讀過的歷法書,因為是才讀過,記憶猶新,對答時就很流利。
沈元用的回答與標準答案非常符合。
考試全部結束,宣布結果,他得了第一名。
(宋王明清《投轄錄·沈元用》)
都說考試帶有偶然性,但偶然寓于必然之中。
這里的必然是沈元用喜歡讀書。如果不是對書的特殊愛好,他就不會對貨郎擔上的小布包注意,如果沒有每天閱讀的習慣,他就很可能錯過。
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有趣場景是:一個即將大考的讀書人,躺在床上,百無聊賴,隨手在翻一本歷法。呵,讀書雖然多,歷法知識還是欠缺呢,而這些,好多是生活中要碰到的,還算有趣,一直讀,一直讀。在放松的心態(tài)下,記憶更加深刻,這本小歷法書,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古人對書的愛好,有時我們都無法想象。
南宋四大詩人之一的尤袤就說,吾所抄書若干卷,將匯而目之。饑讀之當肉(餓的時候讀抄來的書,就好像吃肉一樣),寒讀之當裘(冷的時候讀就好像身上披棉衣一樣),孤寂而讀之當友(孤獨寂寞的時候讀書,就是朋友來了)。
所以,喜歡閱讀的有心人,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獲得知識的機會的。
宋咸茂談錄云:祖宗以來,殿試考三題,先交卷,沒有污點,各項科目都好,這樣的考生,才有可能得狀元。
開寶八年的廷試,考生王嗣宗和陳識同時交卷。趙匡胤決定,兩人角力定第一。結果,王嗣宗勝了,拿到了狀元。
后來,王狀元做長安的長官。
著名學人種放辭官回終南山隱居。
有一天,王長官去拜訪種放,種放讓各位侄兒出來迎接。王長官非常傲慢,種放認為王不懂禮節(jié),就諷刺了王。
王很不高興:“你教這些孩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拿到狀元了?!?/p>
種放回擊:“我怎么會和‘角力’的爭高低呢,沒必要!”
這件事情最后傳到了皇帝那邊,皇帝下詔,種放還是遷到洛川去居住吧,以避免不必要的沖突。
(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第四)
也許是宋朝初建,各項規(guī)定執(zhí)行得還不是很到位,像狀元這種事,本來就是皇帝臨時監(jiān)考的,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意外,很正常。
和規(guī)定出現(xiàn)了沖突,角力解決,就如現(xiàn)在的足球賽,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平局后,點球定輸贏。每每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總是讓人緊張和揪心,因為太殘酷。
狀元考試,比的是智力和文章,而最后靠的是角力,這就加上了滑稽的色彩。這樣得來的狀元,是要讓后人笑話的。種放的諷刺就是民間輿論場的一種反映。
如果一個人既有知識,體力又好,那一定更受人歡迎。如關云長,大刀威武,臂有神力,還愛讀《左傳》和《春秋》。
現(xiàn)代教育要求學生要德智體全面發(fā)展,這顯然是將文武狀元合而為一了。
不過,關于這場角力,我還聽到過另外一個版本:得狀元的那位王嗣宗,很有心計,另一位競爭者陳識是個禿子,頭上戴著頂帽,王沖上去,將陳的帽子一把拿下,對著趙皇帝講:“我將他的帽子掀翻,我贏了?!壁w皇帝認為他機智,就選他做了狀元。
如果,一定要再比一下,我愿意相信后面這個版本!
東坡先生南遷北歸,到達毗陵時,久旱得雨,有個叫袁點思的鄉(xiāng)人,寫了一首絕句吹捧:“青蓋美人回鳳帶,繡衣男子返云車。上天一笑渾無事,從此人間樂有余?!?/p>
袁點思還將詩寫在條幅上,送給蘇東坡指正。東坡非常高興,為之重抄了一遍,并寫了親筆信送給袁。
東坡為袁點思抄的詩和信,至今刻石收藏在袁家。
(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第五)
說實話,這首詩寫得不怎么樣,美人啦,繡衣男子啦,俗,也沒什么詩意,卻是專門為東坡寫的,東坡為久旱的毗陵帶來了喜雨。
東坡肯定知道,他不可能帶來雨,他又不是龍王,即便是龍王,也不一定會帶來雨的,只是巧合嘛。
東坡肯定還知道,袁點思的詩實在太一般了,但是,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哎,作為自己的忠實粉絲,這樣的人,還是以鼓勵為主。
多少拍馬阿諛的文字,都隨歷史灰飛煙滅了,但仍然有人要寫,因為有人喜歡,而且,這樣的文字會以各種形式巧妙出現(xiàn),并代代相傳。
袁點思的詩果真隨東坡一起永垂不朽,就如李白那《贈汪倫》一樣,即便汪倫只是偶然間出現(xiàn)的一個酒客而已。
卷四
建炎之后,國家財政窮極。一般的賞賜都廢除了,只有官員升遷還有日常衣物及鞍馬的賞賜,但也是減半。
紹興二年,黎確由諫議大夫升吏部侍郎,皇上賞賜的東西有:馬半匹,公服半領,金帶半條,汗衫半領,褲一只。
(宋莊綽《雞肋編》卷中)
如果不是一般的貧困,朝廷斷不會做如此沒有面子的事情。
公服、金帶、汗衫、褲,都可以一半,但馬卻不能分開,因此,這種賞賜只是按職位需要,計算成金錢罷了。
其實,貧困的財政,也可以換一種思路。
副部長一定要配有專車嗎(馬,相當于專車吧)?如果不是外事需要,服裝什么的一定要配嗎?整齊劃一,難道就顯示出朝廷的威嚴了?
古今的官員一定知道他們的俸祿來自于百姓的稅賦。但是在使用上卻不一定記得起,否則就不會大手大腳了,或者一味抱怨了。
紹興二年,農歷八月十八,錢塘觀潮,人如潮涌。
錢江堤岸有兩丈多高,上面堆積了很多的柴草,觀潮的人,都坐到柴草上面。忽然,大風推著數(shù)丈高的潮頭,洶涌而來,一下子摧毀了堤岸,沖倒了柴草,有上百人,被巨浪卷走。
(宋莊綽《雞肋編》卷中)
中秋節(jié)后,暖風習習,杭州人的一個重要節(jié)日,就是看錢江潮。
三五成群,攜親帶友,濟濟一團,堤岸上的堆柴處,自然是制高點,能清楚而又生動地看潮的舞蹈。
然而,人們并不能準確地預報潮的大小,只能憑經(jīng)驗和感覺。
因此,親近的同時,也隨時面臨著威脅。這種威脅,人們往往沒有什么預感,因為也是數(shù)年數(shù)十年才會發(fā)生。
1993年10月,錢江潮發(fā)威,浙江蕭山美女壩地段,十九人死亡,四十人下落不明。
潮平兩岸闊。
潮漲猙獰目。
溫柔波,一旦變成大浪潮,是要十分小心的。
參知政事孟庾的夫人徐氏,患有一種十分奇特的毛病,每每發(fā)作時,全身顫抖,差不多要死掉的樣子。她的母親和弟弟,也都有這種毛病。
徐氏還聽不得“徐”聲及打銀打鐵的聲音,買東西不能看見多余的錢,也不找回一文錢。
有一個婢女已經(jīng)服侍她十多年了,很稱心。有天,徐氏偶然問起婢女家里從事什么職業(yè)時,婢女說:“打銀。”一聽到這兩個字,徐氏的毛病又發(fā)作了。病好后,徐氏根本不想見那婢女,孟政事只好將那婢女遣散。
該徐氏,除了這個怪毛病以外,其他都好好的,醫(yī)生看了多次,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宋莊綽《雞肋編》卷中)
徐氏的毛病,夠怪。
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她聽不得自己的姓聲及打銀打鐵聲,還不能看見錢。
一定是她的聲音系統(tǒng)出問題了。這幾種發(fā)聲,會觸發(fā)她敏感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從而引發(fā)毛病。
噓、系、擠從發(fā)聲的角度看,這個徐字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有點塞牙而已。
銀、鐵、金錢都是金屬,她聽不得見不得這些金屬。
多么骯臟,多么齷齪,除了能交換貨物外,這些東西還有什么功能呢?我不要看它們。
徐氏見不得聽不得錢,她一定不會為錢去奮斗去努力,否則就是自討苦吃,自找毛?。?/p>
假設有個大老板,手下數(shù)千上萬員工,他想,要是每個員工都聽不得錢字,那該多好啊,不是說要有意克扣他們,但員工如果對錢淡漠,總會少了很多事。
莊綽說,他家的舊書堆里,有一部呂縉叔的《夏卿文集》,文集已經(jīng)不完全了,書中有《淮陰節(jié)婦傳》,故事一波三折,有些現(xiàn)實教育意義。
有一婦,我們暫且喊她菊花吧,年輕美貌,對待婆婆非常孝順,守婦德,品德好。
這菊花的丈夫呢,是個商人,一天到晚都在外忙生意。
和菊花的丈夫一起搭檔做生意的里人,我們暫且喊他呂不良吧,他們關系很好,共同出資,賺錢也平分,兩家人經(jīng)常走動,形同兄弟。
但是,呂不良早就看上了菊花,他正在謀劃一個長久的計劃,好讓菊花跟了自己。
這一天,機會來了。
呂不良和菊花的丈夫一起過江,客人少,船上只他們倆。瞅準一個機會,呂不良就將菊花的丈夫一把推進水里。菊花的丈夫不會游泳啊,水面不斷地冒水泡,人快要沉下去的時候,他詛咒呂不良:“下次以這個為證,我一定會報復你的!”
呂不良見他沉下去了,才十萬火急地大喊:“救人啊,救人?。 彼罱?,人哪里還救得起來呢。
呂不良花了不少銀子,才將菊花丈夫的尸體撈起來。他哭得很傷心,為他制備壽衣,并買了昂貴的棺材裝殮他。
呂不良扶棺回鄉(xiāng)。
回鄉(xiāng)后,呂不良告知了這次意外事故。事故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呂還將菊花丈夫的錢,一分不少地奉上,并將本次他們合作做生意所賺的錢全部給了菊花家。菊花自然悲傷萬分,呂不良就承擔了一切,諸如選擇墓地辦喪禮啊什么的。葬禮辦得很隆重,菊花夫家十分感謝。
此后,呂不良每天都要到菊花夫家去問候,有什么臟活累活他都主動承擔。重要的是,他待菊花的婆婆也像對待自己的親娘一樣,耐心孝順。
這樣的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一年。
菊花呢,因為婆婆年紀大了,不忍心離開,自然對呂不良十分感謝,感謝他對兄弟的情義。
呂不良一個未婚青年,這么有情有義,婆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想,應該撮合他們,這樣自己也可以百年到老。
對婆婆的提議,菊花思考了一下,認為是最佳選擇了。
于是,選了一個好日子,呂不良就和菊花成親了。
你有情,我有意,呂不良和菊花的小日子美滿得很,不幾年,兒子女兒都有了,呂不良認為,這樣的日子真是無比爽快呢。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暴雨。呂不良獨自坐在屋檐下,看見庭院里的積水不斷地冒泡泡,就偷偷地笑。看見水泡怎么會笑呢?真是奇怪。菊花也發(fā)現(xiàn)了,她就問呂不良怎么回事,呂當然不肯講了,這是埋在心底的秘密呢,誰也不知道的。呂不講,菊花就越加好奇:“你到底為什么笑嘛!”
菊花不斷地發(fā)問。呂不良想,現(xiàn)在我和她,兒女都好幾個了,我待她又這么好,她的心一定在我身上了,這件事說給她聽聽,也沒有什么關系吧。
于是,呂不良就很誠懇地對菊花說:“我因為喜歡你的緣故,將你的前夫害死了。他死的時候,曾經(jīng)指著水泡為證,呵,今天,我是看見水泡了,但這個水泡又能怎么樣呢?所以我就笑了?!?/p>
菊花聽到這里,也呵呵笑了,裝出很輕松的樣子。
過了幾天,呂不良有事外出。
菊花就跑到縣衙去告狀,告呂不良謀害她親夫。
立即抓人。一審訊,呂不良什么都招供了,確實是害了人。
沒有懸念,呂不良得到了應有的懲處。
事情過后,菊花仍然悲痛,她哭著說:“因為我的美色,害死了兩個丈夫,我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于是跳進淮河投水而死。
(宋莊綽《雞肋編》卷下)
這是一個悲劇。
悲劇的第一幕是呂不良的色心害死同伴。菊花的丈夫如果真是意外事故,那么,呂不良顯然是個道德君子??上Р皇牵髞淼乃行袨槎际羌傺b的,假裝的目的就是極端的個人主義,為了滿足自己的色心,竟然害死人。
悲劇的第二幕是呂不良和菊花的愛情生活。表面上的美滿,實際上更反襯了故事的可悲,菊花竟然和這樣一個道德淪喪的人一起生兒育女。
悲劇的第三幕是呂不良的自省。他認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兒女一堆,菊花已經(jīng)是他的女人,鐵了心跟他。但后面的善良并不能洗清前罪,這種害死人的前罪,必須用他的生命來償還??伤尤煌浟恕?/p>
悲劇的第四幕,是菊花的報官。雖然已經(jīng)和呂不良有了兒女,但她毫不猶豫,她內心的仇恨一下子就被點燃,這種仇恨是她自然、本能的反應,壞人就應該得到懲罰!
悲劇的第五幕,是菊花的自盡。三從四德的道德壓力下,她無比痛苦,其實,這和她根本沒有關系,都是呂不良的錯。
所以,整個故事都透露著這樣一種信息,菊花是被數(shù)千年的制度害死的。在那個朝代,她沒法不死,她死了,才會成為貞節(jié)烈婦。
有一天,宋孝宗和人商議,要派湯鵬舉出使金國,同行的還有詹事沈樞。沈樞是浙江吳興人,突然用家鄉(xiāng)話嘟噥了一句:“官家好呆!”
有人就將沈樞的家鄉(xiāng)話,告狀到了孝宗那里。孝宗一聽,大怒,這還得了,對我的決定說三道四,立即派了四個官員審問沈?!肮偌液么?,你這不是罵皇上嗎?你說了還是沒說?”沈樞是個直性子,自然承認說過了。孝宗當天就將他貶到筠州去了。
(宋莊綽《雞肋編》卷下)
沈樞也許是對皇帝的這次安排不太滿意,或者是不愿意出使或者是不愿意和湯一起出使。從后面的結果看,應該是不太滿意和湯一起出使,因為湯將這件事辦砸了。
不太滿意,嘀咕了一句,本想著用家鄉(xiāng)土話表達下,沒有人能聽得懂,結果還是被舉報了。
方言闖出的禍害,幸好不是什么殺頭大罪。
但是,在皇帝面前,沈樞敢這樣嘀咕,說明孝宗平時還是為人和善的,也可以看出沈的某些性格特點。
當然,對所有官員來說,這都是個教訓,皇帝面前不要亂說話,更不能隨便表達自己的情緒,貶官是小事,弄不好要送命。
宋孝宗很喜歡下圍棋,他經(jīng)常將國手趙鄂叫來陪他下棋。這趙國手棋下得好,深得皇帝喜歡,于是官至武功大夫。趁舉行郊祀趙國手向孝宗提出:“能不能再提拔我一下啊?”孝宗朝趙國手看看說:“我下個圣旨倒是不難,但恐怕組織部門不放行呢?”見趙興致不是太高,過了一會兒,宋孝宗又給趙出了個主意:“你和朝中的官員有沒有比較熟悉的呢?有的話,讓他們推薦下?!壁w想了半天說:“葛中書是我的恩人,我和他說說看?!?/p>
于是,趙一路奔到葛中書家,講明來意,并將皇帝的意思也表達了。葛中書說:“你是我的人,我如果保薦你做官,有礙祖宗的法律。況且,搞技術的官員向來沒有提拔的先例,即便皇帝降下圣旨,下面也不會放行的?!?/p>
又一天,孝宗又和趙下棋。趙國手將葛中書的話說了一遍,說葛堅決不肯幫忙。孝宗勸趙說:“哎呀,難和秀才說話,那就不要和他說了?!?/p>
(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
枯燥的敘述,卻含著生動的情節(jié)。
各位看官,看到這里,一定會偷笑:這宋孝宗對跑官要官的拒絕,太聰明了,太巧妙了。也會笑趙傻:皇帝如果真要提拔你,還用得著這么麻煩?
當官的途徑千萬條,皇帝的賞識最重要。
技術官員不能給予太高的職位,也不是絕對。即便在宋朝,那高太尉不是因為足球踢得好,才得主子的歡心嗎?
將技術官員上升的通道堵住了,這也不太公平。當官不問出身,只要有能力,因此,從古到今肯定也埋沒了不少人才。
但就本條而言,就憑陪皇帝下下棋,你就想一路升官,那也太容易了些。如果滋長了這樣的風氣,可以想見的是,整個國家整體棋藝的水平一定很高,官場的風氣也一定很壞。
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皇帝喜歡什么呢?
有知州的任期,還沒有到,但是離職命令卻下達了。在任者不肯離開,赴任者進不了城,交不了班。
赴任者憤怒了,他召集了民兵、寨兵還有外地的弓箭手,一起攻城。在任者,見事情緊急,急忙召集部隊抵抗。
管理監(jiān)察州縣的長官知道了,立即上報朝廷,朝廷的決定是:攻城的,過期不能赴任;守城的,擅離職守。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笑了。
(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
絕對是上級部門工作疏忽所至。官員任期時間不準確,馬馬虎虎,結果出了問題。這個情節(jié)有點像姜文的電影《讓子彈飛》,葛優(yōu)縣長赴任途中也出了這樣的問題。
怎么得也要搞個儀式,上級總結一下,宣布一下,高度評價,離任者高興離開,赴任者快樂上任。時間沒到,人就來了,還有沒有嚴肅性了?
在任者要的是一個尊嚴,但對官位的迷戀也是顯然的。換了別人,大不了有些失落,既然組織決定了,也沒有什么好討價還價的。
赴任者更離譜,急什么呢?早晚不是你的嘛。他再留戀,又能有幾天呢?還攻城,顯然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眼里只有官位。
官場雖然險惡,想做官的人仍如過江之鯽,赴湯蹈火,樂此不疲。
也難怪。